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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四、若康有為能為我張之洞所用,豈不更妙

張之洞 唐浩明 9184 2018-03-16
江寧城水西門外,有一個佔地約七百畝的大池塘,名叫莫愁湖。相傳東漢洛陽城裡有個女子名叫莫愁,遠嫁江寧盧家。盧家為迎娶她,築別院於此池塘邊。莫愁一生平順。她雖是一個極普通的女子,卻在中國文學史上很有點名氣。梁武帝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樂府歌辭,就是專門詠的莫愁。開頭兩句“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江寧城中三尺小兒都能背誦。晚唐大詩人李商隱為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作了一首七律,結尾兩句說:“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竟然說開創大唐最為輝煌時代的玄宗皇帝還不如莫愁的丈夫。這樣一來,莫愁便成為一個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中國古代民婦,莫愁湖也便跟著出了大名。 莫愁湖四周樹木蔥蘢、風景清幽,陽光照射在乎靜如鏡的湖面上,水光瀲灩,清亮可人,是一個極好的休閒遊覽之處。風和日麗的時候,江寧城裡的名利之徒,會常常藉此暫且擺脫一下世俗的名韁利鎖,獲得片刻的心境安寧。至於文人墨客們,無論是春夏秋冬,還是風霜雨露,都有撩起他們遊莫愁湖的雅興。他們會在這裡領略歷史的滄桑,獲取詩文的靈感。歷代江寧城主便因此而在莫愁湖畔建起了不少樓台亭閣,以便更多地吸引遊人。圍繞著莫愁湖的著名建築有鬱金堂、湖心亭、賞花亭、光華亭、長廊、曲榭,把莫愁湖裝點得更加多姿多彩,遂有金陵第一名湖之稱。

這是千個初冬的晴朗日子,陽光溫和,小草雖大半枯萎,而樹葉卻多數還留在枝椏上,只是顏色變得暗黑,猶如翠衣上加了一件深色外套,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九九嚴寒。幾株高大的楓樹上掛滿了紅紅黃黃的五角葉片,給略帶幾分肅殺的冬景增添不少亮麗的色彩。 在三三兩兩的遊客中,有一位三十七八歲的男子。他中等身材,略微有點胖,白白淨淨的臉皮,嘴唇上留一口烏黑的八字短鬚。頭戴一頂茶色小圓帽,身穿一件黃褐色的布長衫,夾雜在遊人中,沒有絲毫的特別之處。然而此人卻非同一般,他就是名動海內的康有為。 康有為乃廣東南海縣人,出生在一個官宦書香的大家族中。 他從小聰穎過人,且抱負宏大。十歲喪父後,便跟著做學官的祖父讀書做文章。他博覽群書,記性悟性都特別出色,本是一個通過科舉考試而走上仕途的好料子。無奈他厭惡八股文,又極愛讀那些與應試無關的雜書,故功名場中極不順利,直到三十六歲時還只是秀才。

廣東乃近代中國風雲際會的重要省份,康有為受家族和環境的影響,從小便仰慕曾國藩、左宗棠和駱秉章等人的事業,志在用世。目睹國家的外患內憂,百姓的貧窮困苦,康有為憂心忡忡,竭力尋求救世的學問。他從程朱轉陽明,又從陽明入佛學,均未找到藥方。後在忘年交翰林張鼎華的影響下,開始注重時務和西書。二十二歲時,康有為來到香港考察,見原來的一個漁村荒島,在英國人的治理下,不過短短四十多年的時間,便成了一個繁榮的都市。這裡貨物山積,生活富裕,管理有序,文明禮貌,遠非內地所可比擬。香港的現實,使他確認中國的出路在於向西方學習。 光緒十四年,康有為再次北上參加直隸鄉試。在京期間,他廣為結交開明學生和士紳,深入了解朝廷的政治動向。他希望通過向朝中權要上書的途徑,來闡明自己的救國主張,以期引起最高層對自己的重視。他先是向軍機大臣潘祖蔭致書求見。不料他初見潘時,便大談改革變法,把潘嚇了一跳,便以長輩的身分教訓他應熟讀大清律例,不可想人非非,輕言變法。潘祖蔭到底是個清流領袖,惜才愛才,是他的本色。他雖不喜歡康有為的輕率造次,卻也沒有給他太難堪,勉勵他好好讀通聖賢之書,又送他二十兩銀子作盤纏,要他盡快離京回粵,以免生事惹禍。

康有為回到寓所,越想越不是味道。他怕自己方言很重的敘說,沒有表達清楚自己的思想,於是又提起筆給這位在士大夫中素負重名的老才子寫了一封長信,指出“大廈將傾而酣臥安處,若罔聞知,真所謂安其危而利其災”的國勢現狀,希望能藉潘之言“感悟聖意,使翻然有欲治之心”。但這封信如泥牛人海,再無回音。康有為失望之餘,又向學界領袖、同治帝師大學士徐桐上書,誰知不懂世故的康有為看錯了人。徐桐乃徹底守舊派,凡聽新、高、洋之類的話便厭惡,且架子極大。在徐桐的眼裡,康有為簡直是一個狂妄的無稽之徒,他拒絕接受康有為的信。徐桐的傲慢,使康有為極為不快,但他仍不灰心。他聽說從西洋回國不久的曾紀澤是個通達明白、禮賢下士的君子,便又投書曾紀澤。曾紀澤對康有為頗為欣賞,他親到南海會館看望康,與他商討澳門及變法等問題。但終因地位的懸殊與相知的不深,曾康之間這次見面,沒有對康有為產生實質性的效果。康有為仍不罷休,又寫信求見翁同龢,但翁同龢因對康有為了解不夠,拒絕了康的求見。康又寫信給都察院都御史祁世長,這封信也無回音。一連串的挫折,不僅對康有為心靈打擊甚大,還影響了他的功名。這次鄉試,他的文章已被列為第三名,但徐桐視他為狂生,強行命令主考官將他的名字刷下,中舉之望再次破滅。

但這一系列的打擊,反而刺激了康有為,使生性倔犟的他更加執著了。他借當時皇陵附近山崩的機會,越過阻擋他的王公大臣們,直接向慈禧、光緒上書,並標了一個極為刺眼的題目:為國勢危蹙祖陵奇變請下詔罪己及時圖變折。在這份折子中,康有為將中國喻為一個身患重病的人,臥不能起,手足麻木,百竅迷塞,內潰外侵,百脈潰敗,病入骨髓,而這還不是最大的憂慮,最大的憂慮是皇太后、皇上無欲治之心,赫然提出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三項建議。康有為乃一介布衣,根本無權向皇帝上折,於是他只能請大臣代遞。他找到國子監祭酒,即甲申年彈劾掉恭親王及全班軍機的盛昱。盛昱為康有為的愛國激情所感,將其折交給翁同龢。 但翁讀了這份折子後,覺得語氣太亢直,不合宜,予以謝絕。盛昱又去找祁世長。祁當面盛讚康有為的忠義,答應為其代奏,但臨時又變卦失約。於是這封飽含康有為心血的折子終於未能到達光緒的手中。康有為在京師的活動,沒有取得成效,只得快快離京回家。

回到廣州後,他結識了從四川來到廣州的經學大師廖平。廖平接續龔自珍、魏源的學業,治的是今文經學。康有為為廖平的學說所折服,轉而潛心於今文經學的研究,他終於從冷落千餘年的今文經學中找到改革變法的理論根據。從此,他以今文經學中的通三經、張三世為基礎,演繹出自己的一套維新理論。在他所親手創辦的萬木草堂中,他一邊教學傳道,一邊發憤著作,將他的研究和思考寫進《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兩本書中。前書將祖祖輩輩士人尊奉的古文經學,宣佈為劉歆所偽造的學說,後書把夏商周三代歷史稱之為孔子為改制所擬託的理想,其實是根本不存在的,是孔子的托古改制。這種驚世駭俗的說法,無異於給死水一潭的中國學界和政界投入一顆驚天動地的炸彈,引來無數士紳官員們的憤恨抗議,直欲把康有為食肉寢皮而後快。 《新學偽經考》一書因此而不得不毀版停印。 《孔子改制考》也因此而未能付梓,只是以手抄本在民間流傳。但康有為的學說,卻贏得了他的萬木草堂的學生梁啟超、陳千秋、徐勤等人的五體投地的崇拜,也獲得了海內無以計數的有誌之士的敬重。

前年,他終於中了舉。中國軍隊徹底敗於日本的慘痛事實,使得全國上下稍有頭腦的人都意識到非變革不可,不變革真有亡國滅種之禍,從而對具有先知先覺的康有為更表尊敬。今年春上,當康有為振臂一呼,幾乎所有應試的舉子全都予以熱情響應,“公車上書”便以亙古未有之先例載人史冊。同時,也使得康有為成為變法維新的當然精神領袖。會試發榜,康有為中了進士,分發工部任主事。 康有為藉這股士氣,在京師創辦《萬國公報》。這是中國有史以來在京師出現的第一張報紙,以介紹世界各國情況作為其主要內容,間或也發表一些康有為及其弟子梁啟超等人所寫的政論文章。 《萬國公報》的發行,在北京引起的反響是巨大而深遠的。 接著,康有為又創辦強學會,以強大中國作為該會的宗旨,藉此以團結同志壯大力量。強學會得到了北京不少開明中下級官員的支持,紛紛入會,連在天津小站訓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也積極人會,並捐銀五千兩。翁同龢、李鴻藻、孫家鼐等京中大老都對強學會予以支持。李鴻章也表示願意人會。但強學會將李鴻章視為漢奸禍國殃民者之流,拒絕他人會的申請,甚至連他捐的兩千兩銀子也不收。

但朝廷中也有不少王公大臣對這些事大為不滿。他們認為在京師結會辦報,其居心難以測度,宜嚴加監視防範。一批庸員俗吏也對此看不順眼,攻擊指責聲時時不斷。有人擔心節外生枝,勸康有為離開京師,暫避風頭。康有為也意識到京師阻力太大,又一時難以成事,而中外交通的重要碼頭上海,其環境相對來說較寬鬆些。於是康有為以創辦強學會上海分會為由,離開北京南下。 上海是兩江所轄之地,署理江督張之洞,正以興辦洋務實業的巨大成就,隱然取代李鴻章成為天下督撫的首領,深受慈禧、光緒賞識。康有為也看中了張之洞。他想:若是取得張之洞的支持,不僅對在上海辦強學會有好處,而且對今後的維新事業也都大有好處。不過,康有為聽不少人說張之洞不好打交道,架子大脾氣乖張,又自視甚高瞧不起人。說不定他根本就拒絕接見,即便是勉強接見了,也可能以一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態度,或是斥責,或是奚落,就像他對待許多有所干求的謁見者那樣。同樣心高氣傲的康有為,最為忍受不了別人的輕蔑。猶豫了好幾天,康有為以大丈夫能伸能屈為勉勵,丟開一切顧慮,毅然又從上海北上來到江寧。

到了江寧城後,他沒有向總督衙門投書求見,而是先去拜訪官場士林中的朋友,從那裡得知仁梃落水身亡及張之洞近來心情鬱悶的信息。他暗思這次來的真不是時候,打算再住兩三天便回上海去,過了冬天后再說。前天下午,他去拜訪名翰林鍾山書院主講蒯光典,恰逢陳衍也在座,三人洽談甚歡。蒯光典和陳衍賞識康有為的才華,同情他的維新變法主張,表示遇有機會,一定將他引見給張之洞。康有為於山窮水盡中看到了柳暗花明,頗為欣慰。 今天一早起來,康有為覺得心情頓時輕鬆起來,便對隨侍來江寧的學生徐勤說:“我去莫愁湖逛逛,你今天不要出去,就等在客棧,若書院方面有消息,你到莫愁湖找我。” 這時康有為正信步向湖畔的一座古建築走去。這是一座二層五間的樓房,來到近處,院牆正門頂額上的三個大字迎面撲來:勝棋樓。在正門與樓房之間的庭院裡,有一張方形石桌,桌面鐫刻著一幅棋盤,方桌四周有四個石凳。康有為走進樓房的一樓正廳,對面的牆上高懸著一幅人物畫像。此人面容威嚴,身軀壯偉,身穿團花金粉王袍,頭上戴一頂黑色烏紗帽,帽子左右有兩個向外延伸的附加物,酷似蜻蜓的翅膀。畫像右上角有一行字:大明中山王徐達。這裡有著一個廣為人知的著名故事。

徐達與朱元璋本是從小要好的窮苦放牛娃,後來一同投軍。徐達英勇善戰,又對朱元璋忠心耿耿,終於輔佐朱元璋做了大明王朝的天子,他自己也成了開國元勳,拜丞相封魏國公。有一次,朱元璋和徐達一道來到莫愁湖遊玩。遊覽途中,在湖畔一座宋代傳下來的樓房邊稍事休息。朱、徐都酷愛下棋。小時作牧童時,便常在山坡田頭下著玩,以一捆柴或一個雀蛋做賭注。朱元璋一時興起,邀徐達下棋,徐達問以何物作賭注。朱元璋說,以這座樓房,誰贏歸誰。徐達笑道,到底是做了皇帝,口氣大了,這座樓房不知可以換多少個雀蛋。朱元璋不以為忤,哈哈大笑。 一局下來,朱元璋輸了,這座樓房便歸徐達所有。徐達死後追封為中山王,徐氏後人便以此地為中山王的祭祀之地,將此樓改名為勝棋樓,以紀念當初君臣相得的這段佳話。

康有為久久地凝視著徐達的畫像,想像著五百年前那場莫愁湖畔的君臣博弈的歡樂情景。志在天下的維新派領袖完全陶醉於其間了。他多麼希望今上就是明太祖,而自己就是那輔佐帝業的中山王啊!到大功告成的時候,君臣之間也來個圍棋賭墅,留一段美談長留後世子孫! 正在凝神遐想之際,徐勤氣喘吁籲地跑了過來:“老師,鐘山書院的陳先生打發人來說,下午一點去督署見張制台,十二點正,他派轎子來客棧接你。現在已十點半了,趕快回去吧。” 馬上就可以見到赫赫有名的張大帥了,康有為歡喜之中不免夾雜著一絲兒緊張:這場“遊說”二人戲該如何上演呢? “說大人則藐之”,康有為想起亞聖孟軻的名言,頓時增添了勇氣。他拉著徐勤的手,興奮地說:“我們趕快回客棧吃午飯!” 剛吃完飯,鐘山書院的轎子便來了。因為是進的製台衙門,康有為不便帶徐勤同去,便一人登上轎子,來到衙門口,陳衍的青布小轎早已停在那裡了。二人在門房的導引下,來到兩江總督西花園附近的花廳。花廳周圍植有花木,築有太湖石假山。廳堂只有簷頂,沒有門窗,正因為沒有隔離,它於是與花木山石相倚相偎,融為一體。在這座花廳裡,天王洪秀全曾經會見過他的戰友袍澤,毅勇侯曾國藩也曾與他的幕僚們高談闊論過。這段時間,則成了張之洞午飯後稍事休憩的場所。陳衍和康有為落座不久,便見從對面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轉彎處,迤邐走來一隊人。陳衍指著走在前面的第一人說,那就是張大帥。康有為瞪大著眼腈看去:那人矮矮小小的,臉瘦長,滿嘴大鬍子,身上穿的是一件舊灰布薄棉長袍,顯得隨意草率。走路的步伐似乎有點不太平穩,一腳高一腳低的。康有為沒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張大帥,竟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他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多的人跟著,一次隨隨便便的消閒式的聊天,也要擺如此大的排場麼? 張之洞一行將進花廳時,陳衛扯丁扯康有為的衣角。他自己先站起,隨即也便把康有為帶了起來。待張之洞在早已擺好的太師椅上坐定後,陳衍走前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說:“卑職陳衍帶工部主事康有為前來參見大帥!” 說罷拿眼睛瞟了瞟康有為,只見康有為緩緩地抬起手,向張之洞拱了拱,腰桿也只微微地向前彎了彎。 張之洞沒有理睬陳衍,將康有為仔細地盯了一眼。就在這個時候,康有為發現張之洞的所有隨從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在過細地打量他。他見慣了這種場面,神態自若地接受各色眼光的審查。 “啊,你就是康有為,大名鼎鼎啦!坐下吧!” 張之洞指了指康有為身邊的空凳子,又指了指周圍的人說:“他們都是衙門裡的官員和幕友們,聽說你這個大名人來了,大家都想見見,便一起來了。梁鼎芬說那年在廣州接待過你,那你們是熟人了。” “康先生,還記得那年我們在粵海茶樓上喝茶嗎?”張之洞的話音剛落,梁鼎芬便笑著向康有為打招呼。這位兩湖書院山長兼督署總文案,對官場的興致更濃厚些。他已將書院的事全部委託給主講,自己跟著總督來到江寧,做起專職總文案來。 “記得,記得。”康有為也笑著接應。趁這個機會,他將四散在張之洞身邊的人掃了一眼,這批人中除梁鼎芬外,還有梁敦彥、辜鴻銘及專程從武進縣老家來看望老上司的革員趙茂昌等,當然這些人康有為一個也不認識。他的眼光在辜鴻銘的身上多停了一下,心裡想:聽說張之洞身邊有一個精通十國語言的奇人,是個中西混血兒,看這個人一副怪模怪樣的,多半就是他! 張之洞斜躺在棉墊靠椅上,一副憔悴無力的疲憊之態,望著康有為說:“聽說你對釋氏很有研究,說點禪家的事給我聽聽。” 為著要見張之洞,康有為將他的維新變法的主張和理論,最近這幾天又作了一番清理,以便清晰地向這位封疆大員表述,其它方面的相關材料,他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沒有料到正在全副心思做著人世事業的張之洞,卻對出世的佛家有如此興趣。而這方面,他恰恰沒有準備,只是在聽到徐勤轉達陳衍的話後,才匆匆想了想。 “回大帥,”康有為合著兩手在胸前拱了拱說,“有為年輕時隱居家鄉西樵山,曾對佛學有過接觸,實在地說,算不了研究。佛學博大精深,我僅略知皮毛而已。” 康有為生性好說大話,古往今來的學問在他的心目中佔有大分量的也不多,但在佛學面前,他的確有一種面臨大海的感覺:無邊無涯。深不可測。 “不要你長篇大論地說內典學理,局外人說禪,或許正中肯綮。”張之洞並未接受他的謙虛。 康有為弄不清張之洞的用意,思忖著,一個當年給他以較深印象的故事浮了出來。 “回大帥,”康有為的兩隻手又合起來在胸前拱了拱,“我原來並不知佛學,也不喜歡釋氏,當年在西樵山時苦悶已極,閒著無事,常去山中的一個小佛寺走走瞧瞧,看那些和尚們是如何生活的。看了幾天,也覺失望。他們其實是些渾渾噩噩的無知無識之輩,除開禿頭袈裟外,與常人一個樣,他們也偷偷地喝酒吃肉,偷偷地嫖娼會女人。” 辜鴻銘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其他人跟著笑,張之洞的臉上也泛起了微笑。康有為心裡想,這張之洞及其身邊人與市井小民也並無甚麼區別,一樣地對酒肉女人感興趣,腦子深處殘存的一絲怯意隨著這笑聲而化去。 “有一天,我在他們的佛堂偶見一部小冊子,隨手翻閱著,不料一則小小的故事把我吸引了。故事說,有三個得道的高僧在一起聊天,三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即苦讀經書多年,修行多年,最後的悟道,則只在一瞬間。由一件小事引起,突然間便像屋頂上的天窗被捅開了,整個兒都亮堂,一下子便什麼都明白了。” 這幾句引子立時把全花廳的人都吸引了。這些飽學之士,個個都是讀了許多年經典的,只不過不是佛典而是儒典罷了。常常有讀書多捲而仍淤塞不通的時候,為求得心中的暢通去苦苦地尋求天窗。釋家是如何解決這個大難題的,倒真可作一個好藉鑑。 “一個高僧說,我苦讀苦修不能悟道。有一天到河裡去挑水,看見一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服。那女人兩隻手上各戴一隻鐲子。她不停地用手搓洗衣服,兩個鐲子不停地互相撞擊,發出好聽的聲音。我突然想:這兩個鐲子若不是戴在人的手上,怎麼可以撞擊成聲呢?世上的鐲子千千萬萬,為什麼這兩個鐲子能戴在同一個女人的手上呢?這沒有任何道理可以解答,只有兩個字:緣分。另外兩個高僧說你這是因緣悟道。” 眾人都點點頭,張之洞也微微點點頭。 康有為繼續說:“另一個高僧說,我苦讀苦修也不得悟道。有一年春天,我一早醒來,見滿院子地上都是桃花花辦,我掃了一個多時辰才掃乾淨。我邊掃邊想,這桃花昨天還在樹上好好的,怎麼今天早上都落到地上來了呢?昨天我還在想,今年可以好好地吃幾天飽桃子了,誰知還沒過一天,希望就全落空了,都怪昨夜的一場暴雨。這風雨無端而來,造成這場浩劫,改變了一切。我於此而悟道。另外兩個高僧總結說,你這是因無端而悟道。” 眾人都望著康有為,聽他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說,我苦讀苦修多年也不能悟道。有一天夜裡,我回房間裡睡覺。進門時,腳踩著一隻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東西裂開了,流出濃糊糊的一攤汁來。我想,這一定踩死了一隻小老鼠,那濃糊糊的漿汁一定是小老鼠的內臟血肉。心裡很不安,睡在床上,嘴裡喃喃念:阿彌陀佛,我一世不殺生,這次是誤踩,小老鼠,我明天為你超度亡靈吧!不料剛合眼,便見千萬隻老鼠齜牙咧嘴吱吱地叫著向我奔來,好像要撕裂我,為它死去的同類報仇。我嚇得醒了過來,決定立即掩埋死鼠,為它念超度經。我點起燈走到門邊,低頭一看,原來不是死老鼠,而是一隻爛茄子,流出來的是茄子汁而不是老鼠血。心裡念道:阿彌陀佛,我這下無罪無過了。躺下睡覺,風平浪靜,什麼夢也沒有,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後乾脆把那隻爛茄子扔到牆外去了。從此我悟了道。兩位高僧說:你這是因心而悟道!” 眾人皆大笑起來。 辜鴻銘忍不住嚷起來:“康先生,你這禪家故事說得好聽極了,《聖經》、裡都沒有這麼有味的故事。” 張之洞笑著問:“他們都因此而悟道,你也悟了禪道嗎?” 康有為答:“我或許缺了慧根,雖讀了這則故事,卻沒有悟出禪道來,但後來卻對我悟世道很有啟發。” “悟世道?”張之洞順手捋了捋鬍鬚,“說說你是怎麼悟世道的。” 好了,終於擺脫佛家禪機,回到正題上了。 “回禀大帥,”康有為正襟危坐,將兩隻手交叉插進寬大的袖子裡,高高地對著張之洞拱了兩拱說,“我由高僧的得道過程中領悟到,我康某人因父精母血而成形,因母親順娩而臨世,不生歐美,不生漢唐,而生在由太后皇上執政的大清國,與父老鄉親、友僚門生共處於世,今日又與大帥及大帥府裡的各位先生相聚,這一切無從解釋,只有緣分二字可以說得。我要珍惜這個緣分,不虛度此生,不負我大清國地載天覆之恩,報效斯世。這可謂我因緣而悟世道。” 張之洞斂容頷首,心裡想,這康有為,許多人都說是狂人,從他這段話聽來,也通情達理,並不狂妄。 “桃花被風雨打落,僧人感到世事無端。其實,這個世界無端太多。我們好好的大清國,從來沒有礙別人的事,可是英國卻要強行將鴉片運進來,俄國要霸占伊犁,法國則到處建教堂,傳教佈道。日本更加可惡至極,不僅炸毀我軍艦,逼我賠銀子,還要掠奪我們的台灣、澎湖和遼東。他們好比狂風惡雨欺侮桃花一樣地欺負我們大清,不讓我們好好活下去。其實,桃花也是可以抵御風雨的,圍牆築高一點就行了。這就是桃花的自強。我們大清也可以自強,自強就能免受洋人的欺負;自強,就能讓大家都好好過日子。” 趙茂昌忙討好地說:“我們香帥現在做的就是自強的事業。香帥的事業成功了,我們大清就立馬富強起來了。” “這位老爺說得好。”康有為明知趙茂昌是在諂媚張之洞,但他此時要附和。 “香帥的鐵廠、槍砲廠和自強軍就是保衛我大清國的圍牆。” 張之洞很喜歡聽這種話。他突然想到,這康有為可不是一般的新科進士、小京官,他眼下名滿天下,四海矚目。前京師清流派柱石,像馮桂芬、李鴻藻、潘祖蔭等人,雖也曾號稱士人的領袖,但他們的號召力以及在士人中的威望,都不能跟康有為相比。倘若藉此人之口,替我張之洞在四處騰播騰播,豈不勝過趙茂昌這類當面的好話千倍萬倍!再進一步,若康有為和他手下的那批人能為我張之洞所用,豈不更妙! 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來,說:“你這個世道悟得不錯。” “謝大帥!”康有為又拱起手來,說:“要說悟道,我真正佩服佛家的是因心悟道這句話。世間萬事萬物,對人來說,實只一念之間而已:存之於心則有事有物,不存於心則無事無物。就拿今日我們大清國來說,真正是百病叢生,百脈不暢,危險大極了。憂國憂民之士五內煎沸,如煮如焚,眼見國家多難,求救亡圖存之策,日思夜想,寢食不安。但同是大清子民,許許多多人則熟視無睹,渾然不覺,當官的則依舊養尊處優,貪污受賄,為民的則依舊鑽營謀利,苟且偷生。這些人猶如夢遊者似的,看起來也在行走做事,實則不明不白,無知無識。兩者之差,惟在有心無心而已!” 這段話說到了張之洞的心坎上。為辦洋務實業,他是殫精竭思,心血費盡。不說朝廷和別的地方,就拿湖廣和兩江來說,官場中大多數人或對此麻木漠然,事不關己,或潑冷水,找碴子,暗地刁難,或藉機撈油水,發“洋”財。心與心不同,乃有人與人不同。 禪家故事正是將人世間的隱秘給挑穿了。 張之洞正要跟康有為再聊下去,督署凌吏目走進花廳,附在張之洞的身邊悄悄說:“徐海道員謝文田今夜裡想來看望大人,不知大人有空否?” 張之洞警覺地問:“夜裡來!他要談什麼事?” “談海州煤礦的事。” “他在哪裡?” “就在門房裡。” “他不是我的朋友,談的又是公事,夜裡來做什麼!就叫他進來好了。我在簽押房裡接見他。” 說罷,站起身來對康有為說:“明天中午你再來,我們接著聊,陳石遺忙,就不要陪同了。你明天可以帶一個學生陪你來!” 康有為和陳衍二人剛走出西花廳不遠,便聽見從一個房間里傳出張之洞的大聲吼叫:“這是什麼?想賄賂我嗎?混賬東西!本督非嚴肅查辦革去你這個道員不可!” 康、陳知道這是張之洞在訓斥那個徐海道員,不敢多聽,急急忙忙地離開總督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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