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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二、桑治平決定跳出名利場,與初戀情人一道融入天地造化之中

張之洞 唐浩明 10522 2018-03-16
仁梃在江寧陸軍學堂僅僅學了三個月的軍事學,江蘇提督自強軍督辦程世壽為討好制台大人,便將仁梃安置在最時髦的砲兵營中做一名見習隊官。砲兵營共有二百五十餘人,分為四個隊:兩個砲兵隊,一個運輸隊,一個工兵隊。砲兵營的管帶林志宏原本就是江蘇綠營的一個都司,曾由劉坤一派往德國學過半年的砲兵,會講一點德國話,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軍官。他任自強軍的砲兵營管帶,是程世壽的提拔。在林志宏的心目中,於他有恩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原江督劉坤一,另一個就是程世壽,對於張之洞,他並無私人感情。張仁梃在江寧陸校只呆了三個月,便到砲兵營任見習隊官,他對此頗有看法。看在程世壽的面子上,他沒有拒絕;但對仁梃,他卻以通常的仗父勢的衙內視之,心裡有著很深的偏見。砲兵營四個隊,實際上是三個等級。兩個砲兵隊是第一等級。砲兵技術性強,招募時較嚴,待遇也較好。其次為運輸隊。最差的是工兵隊,說起來也是當兵吃糧,其實幹的全是挖土壘石頭等粗活重活。故而工兵隊招募條件寬鬆,只要是年輕有力氣就行了。這裡的四十幾號人,多來自山野鄙夫市井遊民和別的綠營中開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亂難得管理。剛好原隊官喪母請了幾個月假回籍去了,於是林志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隊,有意將這個癩痢頭交給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王兵隊裡如此復雜。他一到隊便立即對相沿成習的懶散漫漶的風氣予以堅決整頓,嚴厲聲稱:自強軍乃新式軍隊,為國家強大的希望之所在,決不允許八旗綠營中的那種軍營暮氣在工兵隊中出現。仁梃以年輕人的熱血之氣對待自己的職守,也決心把工兵隊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強軍的基礎。他規定了嚴明的紀律。自己住在營房裡,與工兵隊的士兵們一起操練、演習、出勤、辦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雖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門內,從雨花台駐地回家也不過兩個小時,他也只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隊的表現,父親、岳父甚是讚賞,工兵隊裡那些散漫慣了的兵痞子們,卻極不滿意。 工兵隊裡有三個最煩人的癩痢頭。一個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么,人稱魏么爹。一個是安徽人,姓羅,排行老二,人稱羅二。一個姓於,江寧本地人,一臉麻子,人稱於麻子。

魏么爹四十多歲的年紀,十五六歲時由一個做袍哥小頭目的遠房親戚帶到湘軍鮑超的部下,過了近三十年的軍營生活,是個十足的兵油子。魏么爹也沒有娶妻小,時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婦混混,幾十年的餉銀結餘便都流人到那些寡婦手裡,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積蓄。羅二家住皖北,八九歲就跟著做私鹽販子的父親走南闖北,現雖只有二十八歲,卻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於麻子才二十歲出頭,是個好吃懶做的混蟲。魏么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帶進工兵隊,對羅二、於麻子說,人的力員在於結團伙,當年湘軍裡袍哥會裡的爺們,在軍營稱王稱霸,連曾國藩都拿他們頭痛。我們三個若結成團伙,就力量大了,誰都不能欺侮我們,工兵隊裡明里聽隊官的,暗裡掌舵的就是我們。羅二、於麻子都擁護,於是三人結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羅做老二,於麻子做老三。

這三人連成一氣後,果然力大氣粗,工兵隊裡那些散兵游勇都怕了他們。隊官真的拿他們沒辦法。張仁梃整頓工兵隊,最先得罪的便是這三個袍哥兄弟。 這一天,張仁梃將工兵隊帶出營房十里外的一個荒山坡上,作一次築砲台的實戰訓練。將四十五個士兵分成三組,每組築一座砲台,三天內築成。夜晚就住在臨時支的帳篷裡,不得回營房。 這是一樁苦差事,士兵們心裡都不情願,但又不能反對,只得硬著頭皮去幹。第一天下來,三個砲台都只挖了幾尺深的腳基,砲台連個影子都沒有。如果按這樣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築得起。張仁梃心裡焦急,訓罵督促都不頂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強砌上三尺高的牆腳基石。三個砲台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樣的懶懶洋洋、拖拖拉拉。張仁梃氣極了,尋思著如何來扭轉這個局面。

魏么爹新近在營房邊又勾搭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寡婦,兩人正在熱火的時候。魏么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婦家裡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時才回營房。眾人都怕他,明知他這檔子事也不敢舉報。魏么爹在帳篷裡接連獨睡了兩個夜晚,心火燒得燎燎的,實在忍受不住了。這天剛吃完晚飯,他跟羅二、於麻子打了聲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趕回雨花台,一頭鑽進小寡婦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個砲台上的人已上個把小時的工了,還不見魏么爹來,羅二、於麻子也替他著急。這時,張仁梃來到砲台監工,見缺了魏么爹,便問他的棚長,棚長答不知,又問他昨夜在帳篷裡睡沒有,棚長答不在。張仁梃立時惱怒起來,心裡想,正要找隻雞來殺給猴子們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隻,非得好好懲罰不可。正在這時,他遠遠地看見魏么爹向工地這邊奔了過來。張仁梃迎丁過去,喝道:“姓魏的,你給我站住!”

魏么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來。 “你昨夜到哪裡去了?” 魏么爹在路上已想好一個對策,答道:“報告張隊官,我昨天拉肚子,回營房拿止瀉藥去了。” “止瀉藥呢?”張仁梃沉下臉來。 魏么爹沒有想到剛到砲台邊便被截住,更沒有想到這個張隊官如此認真,兩隻手在身上胡亂摸了幾下後說:“報告隊官,我是一路跑來的,藥包在路上給跑丟了。” “這是什麼?” 魏么爹在上衣口袋里東摸西摸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了一角彩色絲絹。張仁梃走上前,一把將絲絹從口袋裡扯了出來,卻原來是一方粉紅色的手帕;順手抖了抖,那手帕上繡了些荷花蓮葉游魚等圖案。 旁邊圍觀的工兵隊一陣狂笑起來。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發瘋的兵痞子們,見了這種女人的東西,無異於貓聞到了魚腥,一個個大受刺激,探頭探腦的,齜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頭抓腿的,真個是醜態百出,妒意橫生。有兩個乎吋對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憚不敢公開發作的兵丁,此時彷彿找到了報復機會,又覺得有靠山在後,平添了幾分膽氣,在人堆裡小聲罵道:“這個狗娘養的,老子們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雞巴,看他還有這份騷勁沒有!”

張仁梃聽到了罵聲,知有人在支持他,勁頭更足了。他對著身邊的棚長下令:“把他給捆起來!” 棚長拿了根繩子,走到魏么爹身邊,見魏么爹鼓著眼睛望著他,賠著笑低聲說:“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么爹發作不得,只得服服帖帖地給捆了。 張仁梃指了指前面一棵歪乾鬆樹說:“把他捆在那裡,曬一天太陽,誰也不能給他一口飯一口水,讓他結結實實地吃點苦頭。”又指著棚長說,“你給我守著,若有人敢違背我的命令,軍法處置,決不講情面。” 張仁梃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辦得好”,“還是張隊官厲害”,心裡頗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捆綁在松樹幹上的魏么爹,被太陽曬得汗如雨淋,身上臉上蚊蟲叮咬,兩隻手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又無飯吃,又無水喝,到了下午便頭髮昏,眼發黑,整個人都蔫搭了。幸而他的兩位把兄弟趁著棚長撒尿離開的空隙,送幾次水給他喝,不然,這個年過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過來。直到天黑,才解除處罰,喝水吃了點飯,魏么爹彷彿有種從鬼門關里打了個轉身的感覺。張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么爹後,果然讓那些士兵親眼看到這個公子哥兒出身的見習隊官不好惹,施工時再也不敢偷懶,都拼命幹活,前兩天的誤工被奪回來,三個砲台只延誤半天時間,終於修築成功了。張仁梃初戰告捷,卻不料因此埋下禍根。

回到雨花台駐地後,魏么爹做東,請兩個把兄弟喝酒,表示謝意。酒席間,魏么爹談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對張仁梃恨得咬牙切齒,要兩個把兄弟幫忙出個主意,報這一箭之仇。三顆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了好長一會,終於設下一條毒計來。 過了幾天,便是五月份的休沐之日。當時一般衙門是每旬一個休沐日,軍營嚴些,半月一個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兩天。休沐日軍營放假,士兵們也可進城去買點東西或下館子。 仁梃平時住軍營,一個月內也只有這兩天才回到督署去看望父親和妻兒。這次仁梃特別想快點回去,因為上次休沐日剛好有急務,他沒有回家,有一個月未見妻子和剛生下兩個月的兒子了。兒子白白胖胖的,特別逗他喜愛。想起美麗的妻子和憨稚的兒子,仁梃的心裡就佈滿丫溫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們一道吃完晚飯後,便急忙離開軍營,進城回家。

來到朱雀巷附近,被兩個從後面追來的人趕上。 “張隊官,遠遠地看著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回家去呀!” 張仁梃一看說話的是於麻子,遂點點頭打招呼:“進城來啦!” “張隊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為邀小於子來喝杯酒,沒想到在這裡碰到您,真是萬幸。” 張仁梃轉眼看時,說話的是羅二,笑笑地說:“喔,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賀你呀,二十幾啦!” “二十八歲啦!”羅二咧開嘴笑了笑說,“張隊官,您一定要賞我一個臉,答應和我們喝兩杯。” 張仁梃為難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腳邁過的就是自家的門檻,哪有心思在這里和這兩個他實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 “過兩天吧,過兩天我們再喝!” “你規定的,軍營不能喝酒,過兩天怎麼能喝?”

“張隊官,你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丘八吧,不肯賞臉!” “張隊官,要是平時呀,我們也不敢斗膽請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這裡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們了。” 於麻子、羅二一人一句,說得張仁梃猶豫了。帶兵還得要愛兵呀,這是岳父大人一再叮囑的。愛兵如子,這是歷代名將的共同特點。有兒子過生日,做父親的不慶賀嗎?何況在城裡這樣巧遇,不和他們喝兩杯,也是說不過去的。 張仁梃答應了。二人興高采烈,擁著隊官走進旁邊的一家小酒店。羅二、於麻子一邊說著奉承話,一邊勸酒。仁梃畢竟只有二十五六歲,經不起如此勸,幾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個把小時,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邁出酒店門檻時,腳步有點趔趔趄趄的,於是,羅、於二人一人一邊攙扶著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門時,羅、於二人說:“衙門我們進不去,張隊官您自己走吧,我們就此告辭回營房了。”

這一路被風吹著,仁梃覺得酒醒了許多,便說:“不要你們送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仁梃走進督署時,守門的衛兵見二公子走路有點歪斜,忙過去扶他,聞著滿嘴酒氣,知他喝了不少酒,關心地問:“醉沒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讓督署衛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揮手說:“我沒醉,不要你們扶。” 說罷,徑直向裡面走去。衛兵見狀,也沒有再去攙扶他。兩江總督衙門的西面,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園。西花園裡有一個人工挖掘出的池塘。這口池塘又大又深,裡面種著荷花,養著各種名貴的觀賞魚,池塘里還有一艘碩大的石舫,通過一座九曲回欄與岸邊聯繫著。池塘與石舫給西花園增添了許多美色。因此,儘管是長毛頭子留下的東西,大清的歷屆總督都笑納不廢。仁梃的家便在這池塘的北邊。 當下,仁梃沿著這熟悉的池邊小路向家裡走去,冷不防,從花草叢中鑽出一個身著夜行服的蒙面人來。 那人從背後沒發出一點聲音地來到仁梃的身邊,待到仁梃發現有人時,他早已被那人舉了起來,沒來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處。仁梃本不會游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渾身無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竄了幾下後便沉了下去。可憐一個前途似錦的製台公子,一個閨中嬌妻稚子盼歸的年輕男人,便這樣在自家門前的池塘里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當仁梃的屍體浮出水面時,整個總督衙門立刻像滿鍋沸水似的鬧騰起來。張之洞聞訊趕到池塘邊時,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的身邊,暈死過去。桑治乎也是老淚縱橫,緊緊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雙手。看著一個月前尚神采飛揚地對他講述自強軍內的種種狀況,對自己的見習隊官業績充滿信心的兒子,如今卻這樣全身浮腫,臉色鐵青地兇死在衙門裡,張之洞只叫了聲“梃兒,你怎麼會這樣”,便立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頹然倒地。 醒過來的時候,張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邊圍滿了人。他的情緒已安定許多。 他望著佩玉問:“虎子媽怎樣?”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兩個月的兒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還沒醒過來。” 張之洞又轉眼對女兒說:“我這裡沒事,你和你姨這幾天都到你二哥屋裡去,照顧你嫂子和侄兒。” 準兒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看到大根在旁邊。他對大根說:“仁梃怎麼會死在池塘里,你代我去請江寧縣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說,“昨天下午,江寧藩台、江寧縣令都來丁,還帶了一批仵作,將二少爺全身細細地看了。二少爺身上有很重的酒氣,頭部、喉部、胸腰部這些要害的地方,也沒發現被擊打的痕跡。仵作們說,初步估計,二少爺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里去了。又據門衛說,他們是昨夜十一點多鐘看到二少爺回來的,滿嘴酒氣,走路也走不太穩,要扶他不讓扶。” 張之洞閉著眼睛,一滴滴渾濁的淚水從眼眶裡不停地流出。好長一會兒,他才將督署總巡捕叫到跟前說:“你去對江寧藩司和江寧縣令說,此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了,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蹺,他一向不多喝酒,怎麼會醉到這種地步?他說工兵隊複雜,要下死力整頓,是不是得罪了人,別人有意害了他?這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還請江寧縣和自強軍督辦處一道去細細查訪。” 總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將息,要為國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會叫江寧縣和自強軍嚴密查訪,弄個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禮完後,大根帶著一班子人將他的靈柩運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將仁梃丟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么爹。這個老兵油子犯下這樁傷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無事一般,依然和他的兩個把兄弟在工兵隊裡吃喝混日子。江寧縣和自強軍督辦處密查暗訪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查出什麼線索來,遂一致認為張仁梃是酒醉落水,與旁人無干。這樁督署衙門的大奇事,風風雨雨半個月後,也便漸漸平息了。 除老父、嬌妻外,仁梃的死還給另一個人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此人便是他的師傅、岳翁桑治平。十年師生,本已情同父子,這三年來又做了女兒的丈夫、外孫的父親,情誼加上血脈之間的聯繫,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託了重大的期許。 剛離開古北口,跟隨張之洞來到山西的那幾年,桑治平對自己仍抱著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藉助張之洞的權位來施展自己鑽研多年的管桑之學,趁著眼下年歲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時機,再拚搏一次,以期不負平生。 來到兩廣後,張之洞力倡洋務,在念扔等一批從歐美回國的留學生面前,尤其在後來辦鐵廠、槍砲廠,辦布紗絲麻四局等洋務局廠的過程中,桑治平強烈地感到了自己與念扔等人之間的距離。這距離不僅是兩輩人之間的代溝,更是中國傳統治術與西方科技之間的巨大差異。桑治平常常想:導中國於富強的,看來應是來自西方的那一套學問,不可能再是中國的傳統治術;包括自己多年來所潛心探索的管桑之學在內,或許都要向西學洋技讓步了。 每當這種時候,桑治平心中常會湧出一股濃重迷惘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過再度歸隱的念頭。然而桑治平畢竟沒有歸去,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為著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歲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學洋技了,但仁梃還不到二十歲呀,他還可以學洋文讀西書,以後中西會通、華洋兼資是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為國家造就一個人才,為自己贏得良師的稱讚,這不也是中國士人的美好抱負嗎?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親手送到了武昌自強學堂,讓他拜紅毛藍眼睛的洋人為師,讀英文,學測算製造。女婿在洋學上的長進,使桑治平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但是也就在這幾年裡,念扔對湖北洋務局廠的批評,又常令他憂慮。 念扔多次在他面前講鐵廠槍砲廠的弊病:貪污、浪費、懶散、無序、人浮於事、裙帶風氣重,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廠的軀體,污染局廠的光彩。員工大部分不懂技術,扼控局廠大權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補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場,從巡撫到州縣,真正支持辦洋務的人寥寥無幾,不敢公開反對,只是礙著一個張大人而已。念扔常常感嘆:中國的洋務事業,好比一隻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沒有光明,沒有導航燈,風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單無援,走一步算一步,隨時都有被風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實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聽到這些話後,對眼下紅紅火火的湖北洋務,常會無端冒出火滅政息的預感來。 去年秋冬的戰事和今春京師的公車上書,更給桑治平敲起了警鐘。一次割地三大島,一次賠款相當於全國兩年的收入,京師輦轂之地,千餘名應試舉子集體抗議朝廷。這三件事,都是史無先例的。而就在舉國悲憤的時候,頤和園的太后六十大壽慶典,依舊糜費奢豪地如期舉行。日本的太后是賣掉首飾買軍艦,中國的太后是用買軍艦的銀子來修園子,而且一天四萬兩銀子的花費。這個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費掉一艘吉野號,兩個月就要花費掉一艘超級主力艦,一年就要花費掉一支全國性的海軍。 有如此太后在朝,決不可能建成同仇敵愾、共赴國難的氣氛,只能促成亡國敗家、改朝換代!大清國或許不久就會有大亂,亂世中誰還來辦洋務局廠?那時要的是軍隊。當張之洞署理兩江、辦起江蘇自強軍時,桑治平就想過,應該勸張之洞效法當年的曾國藩,將自強軍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裡,若大帥本人不願意,則由少帥去代行其職! 仁梃當自強軍隊官的那幾個月,是桑治平近年來最為欣慰的日子,誰知飛來橫禍,奪走了未來自強軍統帥的年輕生命! 桑治平終於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後,心中滿是愴傷。他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這該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濟世之夢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業為追求目標的桑治平,在大夢初覺的日子裡,一面與宏抱偉圖漸離漸遠,一面卻對情感世界的嚮往與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將近一年了。回憶與柴氏結稿的二十五年歲月,他發現,於柴氏,居家過日子的成分多,愛戀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戀的歷時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無須想起便悄然襲人心頭的,卻是在他情竇初開時,那個肅府小丫環送給他的含情脈脈的目光和純情少女的溫馨。在刀光劍影的熱河行宮,在漂泊尋覓的孤旅村舍,這目光和溫馨,常常會不期而然地浮出,成為前行的動力,中宵的慰藉,有時,甚至會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與柴氏做夫妻的年代裡,它有時也會像遙遠天際邊的一點星光,向他閃爍著神秘的魅力,令他生髮出一股急欲奔去的衝動。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香山城的巧遇。當看到秋菱為他做的二十四雙鞋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兒子和為了這個兒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輕守寡的坎坷經歷時,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滿著被愛的幸福,感受到兩情相愛的真摯與久長;然而,他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對秋菱的虧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與秋菱破鏡重圓,再譜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有柴氏在室,他不能因一個女人而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就這樣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懸掛在枝頭,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謝世,障礙已消除,若依舊讓兩顆火熱的心各自涼著,這一輩子還圓不圓夢,“彌補虧欠”云云,豈不成了空話?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處向香山縣發了一封急函,仍與小兒子一道住在香山縣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這封信。 秋菱早已從念礽的來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個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寧去陪陪,秋菱還有什麼猶豫顧忌的?她讓小兒子送到廣州,然後自個兒在廣州搭乘一艘直接駛達江寧的海輪。經過半個月的海浪顛簸,終於抵達江寧,在蒼茫夜色中來到桑治平的身邊。 與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顯地消瘦了,惟獨兩隻眼睛依舊明亮清澈,與三十多年前的肅府西席沒有多大區別。秋菱急切地問:“哥,你害的是什麼病?” “哥”,這一聲當年在肅府中背著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稱呼,今天再次響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動難已,三十多年前的歲月,彷彿被這一聲輕輕的呼喚給喚回來了:他們攜手回到了肅府的初戀時代,回到了那個奔騰著熱血與情愛的秋夜…… 五十出頭的秋菱雖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沒有過去的細嫩、鮮亮了。歲月就像無形的霜風,吹乾了人身的精血,凋零著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強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麼病?這病可多啦,有對仁梃的痛惜,有對事業的迷惘,有對來日苦短的憂慮,更有對多舛命運的哀傷。總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後,再慢慢地與她訴說衷腸,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選擇一種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連醫生也說不清楚。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見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著秋菱,兩眼流露出喜悅和興奮:“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許多辛苦,你不會怨我千里迢迢叫你來,太過分了吧!” “看你說的!”秋菱輕聲地說,“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這是你心裡有我,我哪能不來?莫說江寧還不太遠,即便是關外、西北,我也會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就飛到你的身邊。” “謝謝你。”或許心中太激動,也或許是大病初癒,腿腳乏力,桑治平兩腿微微發抖,半天挪不開步伐。秋菱忙跨過一步扶著他。 “秋菱!”桑治平伸過手去,將秋菱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這雙手,曾經是那樣的豐潤柔軟,那樣的溫馨可人,而今儘管已沒有過去的光澤和細膩,但它溫情依然,馨香猶存!摸著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滿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間已被激發。 秋菱沒有將手從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撫摸中,秋菱感受到愛意的綿遠,青春的複蘇。在大變突來後的驚恐日子裡,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歲月裡,秋菱曾無數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撐、愛的滋潤,也曾千百次地夢見兩個有情人緊緊地依偎著、幻想著,但今天,當這一切都真實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卻又因過分的激動而心緒慌亂,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緒萬千,卻一時無言。 “秋菱,”沉默好一陣後,桑治平先開了口,“那年念礽結婚時,我特為換上在香山拿的那雙鞋,你注意過沒有?” 秋菱點了一下頭,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為我去熱河做的那雙鞋,我一直捨不得穿。我現在穿給你看。” 桑治平說著,從身後櫃子裡取出一個布包來。秋菱眼睛一亮,這塊藍底白花家織布,正是當年她親手從箱子裡挑出用來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後再次見到它,依然光鮮如新! 打開藍布包,裡面露出一雙男式布鞋來。這雙她一針一線飽含著情與愛所納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淨無染,顯然還從沒有穿過。鞋子依舊,納鞋的人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妙齡少女了。重睹舊物的一剎那間,秋菱有一股悲涼的滄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換上新鞋,然後離開椅子站起來。在秋菱的攙扶下,來回踱了幾步。 “秋菱,這鞋子穿在我的腳上好看嗎?” 一股從心靈深處湧出來的笑意,佈在秋菱那被歲月剝蝕被海風吹皺的臉上。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一個字。 藍花布包的這雙布鞋,其實包的是秋菱的一顆心,是秋菱當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著:等他一回來,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肅相去請求。若肅相寬宏大量的話,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肅相不同意的話,她就向肅相請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為交換條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勞,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對他來說,這不是難事。從小失去家庭歡樂的窮苦丫頭,是多麼渴望得到愛情,盼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啊!誰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預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熱河行宮的那場政變,不僅摧毀了煊赫一時的肅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比一個遇到災難的船客。大船沉沒了,她成了一個無辜的受難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歸於何處,都只能閉著眼睛聽天由命。雖說後來沒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這一切都不是當初的設想。就像魚翅和粉條一樣,看起來相差無幾,親口品嚐者則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徹底絕望的時候,香山巧遇,帶給她無比的驚喜。她也曾因此燃起過一星圓夢的火苗,但無情的現實很快便將這火苗給澆滅了。 “能夠有這樣的結局,也算蒼天沒有虧待自己了。”這些年來,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後,便都這樣自我安慰著。 “歇一會兒吧!”秋菱將桑治平扶到椅子邊。 “你病還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著坐在對面的夢中情人,深情地說,“你這次就別回香山去了,我們結合吧!讓我伴著你,也讓你伴著我,共同釀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隨即便是酸甜苦辣種種況味一齊湧上心頭。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了這一天。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應說出韻話,卻因別人的爭權奪利而推遲到今日,本應是“美好人生”,卻變成了“美好晚年”! 這是甜,還是苦?這是幸福,還是不幸?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它依然如當年一樣的皎潔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過一眨眼工夫,但對一個人來說,它卻是半輩子! 秋菱的眼眶裡淚水漣漣,好半天,她才說了一句:“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還要結合嗎?” “要,要!”桑治平連連說,“就算活到八十歲吧,也還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陳酒要比新酒香,夕陽更比朝陽美,我們好好合計下,把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樂樂的。” 秋菱抹掉眼角邊的淚水,說:“怎麼安排法,你說給我聽聽。” “首先,我要辭掉這份幕友差使。” “辭職?”秋菱有點驚訝。 “張大人會同意嗎?” “我要說服他同意。”桑治平鄭重地說,“我在名利圈子裡兜了大半輩子,越到後來越覺得這個圈子其實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場,才會領略到天地的寬闊。離開肅府後我在大江南北漫遊了好幾年,看到了宇宙的壯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為心裡總在想著找你,沒有很好去感受;後來在古北口隱居好些年,因為心裡老想著建功立業這檔子事,也沒有仔細地去品嚐生活。這一兩年來,我開始悟出了一個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業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於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須跳出名利場這個小圈子,才能進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靈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攜手融於大美,就像當年范蠡攜西施泛舟太湖一樣。我想張大人會理解的。” 秋菱一時還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變化的大道理,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認可桑治平的這種選擇。 “離開總督衙門,我們將到什麼地方去住?” “在張大人幕府裡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積蓄了四千兩銀子,粗茶淡飯,夠我們用了。我們可以回我的洛陽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為家,隨處租房子住。” “好!四海為家更好!”秋菱的臉色開始明朗起來,稍停一會,她又擔心地說:“我還沒有跟兒子們說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頭的人了,還要出嫁,兒孫們會看笑話的。” 桑治平笑道:“耀韓怎麼看,我還不大知道。但我們的念礽,我想他一定會贊同的。他在美國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對這事一定會是開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還有什麼話說?萬一他們兄弟還有點遲疑的話,就乾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給他們挑明了!” “別,那些事千萬別告訴他們。”秋菱的臉紅了起來,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話。 桑治平開懷大笑起來,快樂給他帶來了力量。他發現自己的病頓時好了七八分,趁勢把羞澀而喜悅的秋菱摟人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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