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張之洞

第82章 一、桑治平寄重望於張家二公子

張之洞 唐浩明 10043 2018-03-16
奕沂的複出,沒有給大清帝國的政局以絲毫扭轉。百年腐敗已經將國勢置於危險的巔峰,它以人力不可阻擋的趨勢急速滾向災難的深谷。躲在威海衛海港的北洋艦隊剩餘的二十多艘戰艦,幾乎在一夜之間被日本的聯合艦隊全部摧毀。北洋艦隊翼長劉步蟾自殺。北洋水師衙門所在地劉公島被日軍團團圍住。提督丁汝昌萬般無奈,只得以自殺謝天下,剩下的軍艦、砲台及一切軍事器械全部落人敵手。以北洋水師衙門的被佔、提督殉國為標誌,李鴻章苦心經營二十多年、耗資千萬兩銀子的北洋海軍,已向國人宣告徹底覆亡。作為海軍的核心和靈魂,北洋水師的這個下場,也向世人表明,大清國海軍已接近全線崩潰。湘軍宿將劉坤一和他所節制的關外六萬湘軍,也抖不起半點往日的威風,不僅關外軍事毫無起色,而且僅僅只六天之內便連失中莊、營口、田莊台等戰略要地。在日本陸軍強大的砲火和鋒利的武士刀面前,當年耀武揚威的湖湘子弟猶如雪人兒見了太陽似的,立即消融化解,潰不成軍。湘軍的神話從此掃地以盡。

海陸兩軍全面失敗的殘酷事實,擊破青年光緒、帝師翁同穌以及朝中那些強烈主戰者的幻想及其虛驕僥倖等種種心態,也堅定了慈禧、奕沂等人的求和選擇。奕沂請求美國公使田貝出面調停。在日本天皇頒發進犯中國的敕書中,本就明確地標明了戰爭的前後兩期。前期的目的是摧毀中國的海軍,震動渤海灣,至於打下北京,佔領全中國,那是後期的目標。日本鑑於前期目標已達到,遂賣了個人情給美國,接受求和的調停。於是,就有了李鴻章代表朝廷所簽訂的《馬關條約》。這個條約不僅令中國蒙受極大恥辱和損失,也讓李鴻章背上了萬世不能卸掉的黑鍋。中國被迫賠償軍費銀二億兩,相當於全國全年財政總收入的兩倍多。承認日本對朝鮮的控制,割讓遼東半島、澎湖列島和台灣島。遼東半島的割讓引起俄、德、法三國的不滿,在三國的干涉下,中國又以三千萬兩銀子的代價贖回,作為回報,又違心地同意俄、德、法三國在此半島上享有租借軍港,修築鐵路,開採礦山的特權。

猶如天崩地震,日亡月歿,又好比崑崙傾圮,黃河倒流,《馬關條約》的簽訂,對大清王國、對中華民族的打擊和震動是史無前例、慘痛無比的。 它讓大部分中國人深感憤恨,既憤恨這個東洋鬼子的兇殘貪婪,又憤恨朝廷的無能軟弱,最後又把這種憤恨幾乎全集中在李鴻章一個人的身上,眾口一辭罵他漢奸。昔日紅得發紫的一代雄傑,如今落到通國不容的地步。他被革去一切實職,只留下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龜縮在賢良寺裡,憂鬱孤獨,門可羅雀。 《馬關條約》也讓不少中國人深感失望,隔海相望的蕞爾小國,歷史上從來都是在堂堂大中國的面前低一截矮一頭,現在居然可以稱王稱霸,欲將中國拼人它的版圖,可見中國如今腐朽到何等地步!人口雖多,卻一盤散沙;軍隊雖多,卻形同烏合。許多人在搖頭嘆息,在自哀自憐:中國的命運不知將伊於胡底!也有少數強悍者,他們將失望化為怨恨,怨恨慈禧、光緒為首的整個滿洲政權。他們認為都是這些關外來的滿洲人將中國弄得如此一塌糊塗,使本來輝煌的中華文明蒙羞含垢,所有罪責應由滿洲人來承擔。自從明崇禎甲申年北京淪落之後,中國實際上已經亡國,中國人至今已做了二百多年的亡國奴,只有驅逐胡虜,才有中國的複興。他們在暗中結社立會,集聚力量,尋找機會,以四十年前的洪秀全、楊秀清為榜樣,揭竿起事,光復漢室。 《馬關條約》也讓不少中國人開始對國家的現狀和未來作深入的思索。思索給他們最大的啟發是:國家之所以如此受辱,其原蓋出於弱,要使由弱到強,除加速發展以軍事為主要內容的自強事業外,還要對有礙於自強的各種陳規陋習,乃至律令法則作相應的改變。這一批人多為士林中的熱血青年和官場中頗思作為的開明派。張之洞屬於這一種人,並因他的地位和辦洋務的業績,成了他們中眾望所歸的首領。

中國和日本發生衝突以後,張之洞一秉當年清流本性,態度強硬,力主以牙還牙,並主動為朝廷出謀畫策,運籌帷幄。高陞號運兵船被曰軍擊沉後,其中有五個英國人為此喪生。張之洞向朝廷建議,聯合英國一起來譴責日軍的暴行。在戰爭進行過程中,他多次致電李鴻章,向他提出自己的軍事建議。威海失手後,他甚至電商自己的老部下現已升為台灣巡撫的唐景崧,請他趁眼下日本國內空虛,派一支艦隊奇襲日本本土。可惜,張之洞的這些努力均未奏效,事態的惡化,令他憂慮萬分。 在李鴻章赴馬關與日本商談條約時,張之洞多次電奏朝廷,認為日本的條件太苛刻,對此萬不可答應,否則中國將從此不能自立。不如拿這些銀子購兵艦、募洋將,與倭寇決一死戰。條約簽訂後,他又致電唐景崧和不久前奉命赴台籌辦台灣防務的南澳鎮總兵劉永福,要他們利用台灣紳民反對割台的民氣,拖延交割,以便盡最後的努力,爭取國際於涉,不讓台灣從祖國的領土中分割出去。然而,張之洞的這一切努力也都白費了。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際,他曾寄與重望的唐景崧與過去的戰友反目,為著個人的權力名位而明爭暗鬥,不能合作對敵。經過一番反抗、抵禦後,唐、劉二人先後渡海回歸大陸,台灣被日本強行佔領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佔領便是整整的五十年。

痛定思痛,張之洞認定自強種種,首在強軍。受命署理兩江後所辦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組建一支軍隊,他親自將這支軍隊命名自強軍。自強軍共有前隊八營,砲隊二營,馬隊二營,工程隊一營,共計近三千人。自強軍聘請德國軍官為教練,依照德國陸軍的操典予以訓練。它的區分兵種及各營統一於總指揮的特點,迥異於過去的湘淮軍,使之成為一支朝野矚目的新型軍隊。建軍的同時,他又在江寧創建一所陸軍學堂,以便為自強軍培養既懂軍事又懂外語的新式軍官。 看著自強軍在一天天長進,張之洞心里高興。他設想今後還可以在湖北也籌建一支類似的軍隊。這天晚飯後,隨他前來江寧的老友兼親家桑治平,約他到自己的房裡說話。 桑治平寓居督署的房間,在衙門西北角上。三十多年前的兩江總督衙門,正是與京師紫禁城擁有同等政治地位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請幹王洪仁玕依照在香港所見的洋人教堂的樣式,為他修造一座小型拜上帝會教堂。這座洋式教堂在王府西北角,全用花崗岩砌就,窗櫺上裝的是當時最為時髦的彩色玻璃。房頂做成尖尖的塔狀,上面有一個鐵製的大十字架。上下兩層,除開一樓大廳外,樓上樓下共有六個大小單間。這里人跡少,極為安靜,洪秀全常在這裡做禮拜,讀《聖經》。住在這裡,他有一種與天父天兄直接對話的感覺。他說的話,天父天兄都能聽到。恍恍惚惚中,他也常見天父天兄在向他指示方略,賜予智慧。天王還常常在這裡寫詩作文,修改增補他的《御製詩文集》。有時,他看中哪個漂亮的女官,也會帶到這裡來幽會,為的是迴避他眾多的王娘和進府來請示機宜的列王天將們。

同治三年六月,湘軍吉字營的一把大火,將天王府幾乎焚燒殆盡,這座小教堂因為地處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倖存。曾國藩將江督衙門從安慶遷回此地後,有人曾建議將這座建築拆毀,曾國藩制止了。他說一座好好的房子,拆了可惜,留下還可以住人。他只叫人將尖塔和十字架拆掉,因為那是邪教的象徵,代之以中國傳統的人字形屋頂。也叫人將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豔色,代之以中國傳統的灰白皮紙。經過改造後的這所房屋,既舒適好用,又平實素樸,曾國藩便將之作為高等驛館看待,專門接待來兩江的朝中貴客。平時無人來則鎖起。他自己仍守著湘鄉農人似的簡樸生活,這座驛館他一夜也沒住過。曾國藩的這個傳統一直沿襲下來。數十年來,歷任江督都沒改變它。桑治平隨著張之洞來到江寧後,為著對老友的禮遇,張之洞將他安置在這座署中驛館裡。柴氏夫人半年前過世了,他一人獨居。來到江寧後,張之洞給他派了兩個僕役,與他同住驛館,以便隨時照顧。

平時,桑治乎都過來,與張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會議廳或書房裡議事,這次為何將他請到自己的寓所來呢?在二樓的一間小房子裡,落座後,張之洞笑著問:“仲子兄,你叫我到這裡來做什麼?莫非你在這裡發現了當年洪秀全的遺物,叫我來悄悄欣賞?” 桑治平也笑了,說:“要有長毛遺物,也早叫人搜走了,還輪得到我?” 僕役獻上茶後,桑治平叫他們不要再上樓了,他要和總督商談要事。 “有一樁事,我事前沒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張地辦了,現在來向你請罪。” “什麼事?”張之洞一時摸不著頭腦。 “兩個月前,我私自要江寧陸軍學堂派兩個機敏的學生到天津出了一趟差,前幾天回來了。” “到天津去做什麼?” “到天津小站去實地考察一下定武軍的訓練情況。”

“我以為什麼大事!”張之洞莞爾一笑。 “這算什麼,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訴我也無妨。” “我如先告訴你,你一定會說,那有什麼可考察的,袁世凱那小子乳臭未乾,他能有什麼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會這樣說?” “你一定會這樣說!”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視大笑起來。 “你為什麼對袁世凱和他的定武軍這樣感興趣?”笑完之後,張之洞鄭重其事地問。 “香濤兄,這個袁世凱,我已註意多時了。聽許多人講,袁世凱有過人的膽識、氣魄和才幹,他把定武軍訓練得有聲有色,本想親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陸軍學堂的年輕人方便,於是讓他們去先瞧瞧。聽了他們回來的禀報後,我有些想法,所以請你來這個偏地方好好談談。”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將窗簾拉上,室內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燈光,顯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去年海戰爆發前夕,袁世凱一連二十餘通電報請求朝廷增兵朝鮮,但未得一字回音。袁世凱於失望憤慨中私自離開朝鮮回國,向李鴻章哭訴朝鮮局勢危在旦夕的實情。李鴻章無力挽救朝鮮的政局,卻賞識這位昔日戰友的後代的清醒頭腦。他為袁世凱擔當“私自回國”的責任,向朝廷舉薦這個青年才俊。朝廷沒有指責袁世凱的擅離職守,比照商務代辦的品級,給了他一個浙江溫處道道員的官職。但袁世凱不想去浙江,在京城裡磨蹭著,等待別的機會。袁世凱的運氣好,一個絕好機遇果真讓他等到了。一年前屬於洋務派系的廣西按察使胡嬌芬被委以重任,來到天津小站,招募訓練新式陸軍一一定武軍,這時他又奉命調任津蘆鐵路的督辦,於是定武軍軍務處督辦一職空缺。袁世凱看中了這個缺。定武軍屬洋務範疇,李鴻章是全國洋務的總頭領,定武軍訓練場地在天津小站,屬於直隸地面,李鴻章是直隸總督。毫無疑義,對於這支軍隊,李鴻章異常重視,並握有很大的發言權。於是,袁世凱便向李鴻章請求不去浙江而補這個缺。

李鴻章仔細聽取了袁世凱的陳述,面容凝重目光深邃地盯著即將束裝就道的溫處道員。此人在朝鮮十年,幾次平定危局,訓練士卒,吃苦耐勞,尤其是極有政治頭腦,有預見,判事明晰。十年來,他實際上充當了中國在朝鮮的發言人。此人今年尚只三十五六歲,寬肩厚胸,兩腿粗短,正是所謂主富貴的五短身材。特別是那兩隻眼睛,圓大烏亮,精氣四溢,顯示出遠過常人的機靈和精神。袁家上兩代與淮系淵源甚深,可以將他當作淮係後起之秀來培植。李鴻章拍了拍袁世凱肩膀,微笑著說:“慰廷,你就準備去補胡燏芬的缺吧。只是到了小站要好好地去幹,把定武軍訓練好,莫給父祖輩丟臉,老夫將寄厚望於你!” 一個月後,袁世凱果然奉旨改派小站定武軍軍務處督辦。出身兵家有過十年行伍經歷的袁世凱,深知亂世軍隊的重要。他一到小站,便把定武軍視作自己的性命之所在,以百倍於大清尋常帶兵將領的激情,投入到軍務之中。

袁世凱到小站不久,定武軍的面貌便大有起色。軍營號角嘹亮,甲胄鮮明,紀律嚴格,令行禁止。從將官到士兵,訓練時吃苦耐勞,認真負責,直把操場當沙場;不訓練時,識字讀書,聽報告,開演講會,軍營如同學堂。尤其一事他做得最為大膽:原先一千五百人的定武軍,半年之後擴大為七千五百人。先前最不起眼的小站,因定武軍而弄得名聲大噪,引起朝野內外、四面八方的注意,也因此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 “香濤兄,陸軍學堂兩個學生在小站住了半個月,受到他們很熱情的接待,聽了他們回來後講的所見所聞,我有一些想法。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從朝鮮回來的年輕人,不可小覷,他和他的定武軍或許有可能成事。” “是嗎?”張之洞的嘴角邊微露冷笑。 “我聽說袁世凱這傢伙是個惹是生非的人。他在朝鮮仗勢坐大,不把朝鮮君臣看在眼裡。也不把日本看在眼裡,這次戰爭的爆發,有人講袁世凱負有重大責任,是他激怒了日本人,也得罪朝鮮君臣,把他們推到了日本人那邊。” “這些人說的也可能不無道理,袁世凱或許應該負有某些責任。我們今天不談這些,我只是覺得袁世凱不是平庸之輩。實在地說,大清官場惹是生非的人並不多,今天官場太多的是平平淡淡、庸碌無為的官吏。它窒息了生機,加重了衰落,這其實更為可怕,更值得憂慮。” 張之洞當然不是一個喜歡平庸的人,他也多次聽人誇獎過袁世凱。只是袁世凱沒有兩榜功名,走的這條發蹟之路又不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大道,說到底,只是不喜歡袁這個人而已。 張之洞說:“當今官場多平庸,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只是袁世凱這個人並沒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你為什麼對他期許這樣高?定武軍將有可能成事,我們自強軍今後就不能成事嗎?” 桑治平笑了笑說:“我今夜特為和你談談定武軍,正是為了讓我們的自強軍今後能成大事。” 他收起笑容,面容肅穆地說:“我在隱居古北口的時候,曾花氣力研究過歷史上的軍隊。從歷朝歷代的常規兵製到戰爭爆發時的臨時調遣,從史書上的重大戰役到著名的軍事將領,尤其是近期的八旗、綠營、湘軍、淮軍,我都曾對他們傾注過很大的興趣。這樣地研究過後,我有一個認識: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軍隊,都是統帥個人的私家部隊,而不是朝廷的官軍。從古時的楊家將、岳家軍到現在的湘軍、淮軍,都可證實我的這個看法。香濤兄,你想過沒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勳時的湘淮軍,實際上就是曾家軍、李家軍。” 初聽起來這是十足的離經叛道,細想起來卻又不無道理。張之洞不露聲色地盯著這位一直在輔佐自己卻不願接受任何官職的老友兼親家,全神貫注地聽他說下去。 “我隱隱地感覺到,袁世凱走的是這條路子,也就是說,朝廷的定武軍正在被他利用,將慢慢變成袁家軍。” 張之洞心裡微微怔了一下,問:“你有證據嗎?憑什麼說定武軍將會變成袁家軍呢?” “眼下證據還不夠,憑那兩個學生半個月的觀察,不足以構成憑據。不過,這個是次要的。他袁世凱今後能不能達到這一點,且擺在一邊,我以為,他若是有心人,應該這樣做,要利用這個大好的機會,來做這件事。” 張之洞似乎聽出點名堂來了,他沉住氣,再聽下去。 “當年我在古北口的時候,村子裡的農夫平素務農,冬日里則趕山追獸做獵人。我有一個獵人朋友,他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獵人靠的是獵犬。獵犬的作用,平時追趕野獸,危急時則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獵人都買未成年的良犬來訓育。但他家裡卻是從自家眾多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選好的來培育,故他家的獵犬比別人家的獵犬更忠心,更護主。這個獵人朋友說的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自家的親,別人的疏。” 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後,繼續說:“這個道理也適用於帶兵上。帶現有的兵,如同養半大的狗,帶自己從無到有組建的軍營,好比養自家生的狗,其間是大不相同的。但帶兵與養狗又有大不相同之處。家生狗誰家都可以養,但自己組建軍隊,朝廷決不會允許。非常時期雖可例外,但糧餉的籌集卻又大不容易。現在打著朝廷的名義招兵買馬,戶部解餉,各省供糧,豈不是天賜良機?袁世凱的聰明就在這裡,利用這個機會,擴大定武軍,同時也就徹底改組了定武軍,這支軍隊實際上是他的家養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進去,不是他特別地忠誠、特別地要報效朝廷,他是為他自己在做事。你還記得那年廣武軍二百名軍官隨船到武昌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張之洞說,“為此還招來一道指摘的上諭。只是後來全力辦鐵政去了,顧不上辦湖北新軍,這批人也沒好好用。” “不瞞你說,我當時就藏有遠圖,只是未向你挑明罷了。六年過去了,那批軍官已滿身暮氣,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頗為當年的“遠圖”未酬而遺憾。張之洞瞪大眼睛看著,等待他的下文。 桑治平壓低嗓音:“我們大清國,其實從嘉慶年間開始,就進入了亂世。亂世中靠的什麼,就是靠軍隊,有軍隊就有名位事業,無軍隊,則頭上的烏紗帽總提在別人的手裡。曾國藩當年在江西處於進退維谷的場面,借奔父喪來擺脫困境,但朝廷為什麼在守喪僅一年便又叫他復出呢?不是因為他會打仗,而是因為湘軍是他的。朝廷起復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一個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十幾萬湘軍。李鴻章為什麼能長保富貴尊榮,普天下的清流都罵不倒他,就是因為他手裡有一支從淮軍轉化過來的北洋水陸兩支軍隊。同時代對付長毛的,如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為什麼四處流動,一事無成,就是因為他乎下的軍隊,不是家生而是抱來的犬。袁世凱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訓,改弦易轍,走曾、李的成功之路。” 張之洞聽了這一番話後,終於忍不住了:“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藉著這個好機會,把自強軍辦成張某人家養的獵犬一一張家軍?” “香濤兄,”桑治平面色莊重地說,“我知道,以我們之間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關係,我說的話即便你不贊同甚或反對,都不會懷疑我的用心。” “這是自然的。”張之洞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我跟你說幾句或許你聽了不大順耳的話。”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兒女親家,見他在凝神聽著,便認真說下去,“自從甲申年來,你致力於洋務事業,將中國徐圖自強的希望寄託在你所辦的那些洋務局廠上。你的用心很好,為此花費的精力也很令人欽佩,並且已見成效。但說句實在話,裡面的問題很多,有人甚至悲觀地認為,不要說難以讓中國自強,就連這批局廠本身能辦得多久都還成問題。” 張之洞不以為然地說:“這些個話,我也風聞過。但既想要辦大事,又想不要聽到反對的話,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洋務這種自古以來所沒辦的大事。總不能因有人懷疑,我們就不辦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辦洋務局廠。問題不少也是事實,這樁事今後可以請蔡錫勇、念扔等人來細細商討,我今夜也不跟你談這碼事。我是說你辦局廠是對的,但局勢有可能不會讓你順利辦下去。” 張之洞盯著桑治平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乾脆說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頓後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話來。 “依我看,局勢極不安寧,說不定更大的混亂就要出現。今年春天京師的公車上書,在全國官場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動,這是大亂將至的徵兆啊!” 桑治平所說的公車上書,是指的今年春闈前夕,在京應會試的各省舉子,聽說李鴻章在馬關與日本人簽訂了割地賠款的條約後,群情激憤,在廣東舉子康有為、梁啟超的帶領下,一千多名舉人集會抗議,又一起來到都察院請代為遞交上奏朝廷的萬言書,請求朝廷拒絕承認這個賣國的條約。千餘公車聯名上書,是史無記載的大事。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師傳遍全國各地,激蕩了一股從上到下、從官場到市井的久違的愛國正氣,身處江寧的兩江總督張之洞怎能不知?當年的清流砥柱是從心底里同情這批公車的熱血之舉的。不過,他並沒有將此與大亂將至聯繫起來。 張之洞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有這麼嚴重嗎?”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說,“大亂來到的時候,局廠還能辦下去嗎?你再想辦也沒法辦啊,到那時真正管用的是軍隊。有兵,才可以平亂;帶兵的人,才是國家的主心骨。但願不再有長毛、捻子的事出現,如果萬一出現這種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凱和他的定武軍獨占風光,我盼望你能做當年的曾國藩、李鴻章,自強軍就是昔日的湘軍、淮軍。” “你是叫我不要做別的事情了,就像過去的曾國藩,現在的袁世凱一樣,全副心思來辦自強軍?” 桑治平慢慢地說:“我想,你也可以這樣去做,把洋務交給別人,而自己一心一意辦軍隊,把自強軍牢牢地握在您的手裡。” “我今年五十八歲了,曾國藩辦湘軍時才剛過四十,袁世凱只有三十五六歲,我這把年紀了,能和他們比嗎?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們一道去操練演習嗎?” “你可以不和他們一道上操場,但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住營房,如果你去的話,我陪你去住。” 張之洞笑了,說:“那也不行。曾國藩那時只有辦湘軍一件事,袁世凱也只有一個督辦軍務的專職,我身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麼可以甩得開呢。” “其實呀,只要你有心,這些事都有辦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強軍營裡住上半年,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務都委託給別人,特別重要的事才親自辦,不會誤事的。” “難道說離開督署住軍營,就可以將自強軍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嗎?”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說,“掌握一支軍隊,關鍵在於控制這支軍隊的高級軍官。你在軍營住上一段時期,與軍營建立一種水乳交融的關係,然後在這中間去物色去培養自己的人。若督辦處的各位督辦、協辦,各營的管帶都是你一手選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現在的狀況:督辦由江蘇提督兼任,協辦是他的多年袍澤,各營管帶及哨官都由協辦任命。徹底改變這個狀況之後,才可以說自強軍是你的了。” 張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這個設想是很對的:現在的自強軍雖是經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義上是朝廷的軍隊,實質上也還是在江蘇提督的手中,自己不過是公事公辦;倘若不再呆在江寧,這支新式軍隊,也跟現行的綠營一樣,與自己就無半點聯繫。世道亂時,不要說聽你的號令去沖鋒陷陣,即便讓它為你辦一丁點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讓自己放下這大帥的地位,去做一個只有三千人的自強軍的將領,張之洞卻不屑於這樣做。再說,這種越俎代庖的事,明顯地違背了朝廷的製度。世道尚未亂,一道道大清律令擺在那裡,倘若有人告你一個私營軍隊的罪名,也是一樁難以糾纏的官司案。想到這裡,張之洞說: “仲子兄,我已經老了,沒有親自指揮一支軍隊的魄力了。我只是想為朝廷做一點強國強兵的實事,也不想把這支自強軍當作個人的軍事力量。這或許會令你失望,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說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這的確令桑治平大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著眼前的署理兩江總督,似乎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印象:他的確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髮辮、鬍鬚,就像製麻局裡堆放的那些苧麻,零亂而沒有光澤;瘦長多皺的臉龐,好比從熱炕灰裡扒出的一隻煨白薯,慘慘的而沒有血色;矮小單薄的身體靠在藤椅上,如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因沒有發育成熟而顯得很不起眼。平時似乎不是這樣的呀!鬚髮雖白而面皮紅潤,身材雖小卻虎虎有威。今夜怎麼這等委瑣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後說:“香濤兄,這些年的操勞的確耗費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來親領虎符,是有不少難處。我今夜向你提出一個要求,請你萬不要瞻前顧後而不接受。” 要求?這麼多年來,桑治平可從來沒有提什麼要求呀! “什麼要求,你只管說,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呀,你所想要的,我還不盡力而為嗎?” 桑治平淺淺一笑,說:“再過三個月,仁梃就要從武昌自強學堂畢業。我請你派他到自強軍去,先做個隊官,一年半載後升個營官,日後讓他代替你來掌管自強軍。” 婚後,仁梃進了武昌自強學堂,系統地學習英文、測算、機器製造等西洋實學。張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學,有意讓兒輩彌補這一絕大遺憾。原本讓仁梃畢業後進鐵政局,跟著蔡錫勇、陳念扔他們學洋務實業,這是張之洞和桑治乎的共同願望。在張之洞斷然拒絕自領自強軍的這一刻,桑治乎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讓仁梃來做這樁事,比起父親來,仁梃自有許多不及之處,但同樣也有許多超過之處。仁挺身材雖不高大,但他自小跟著桑治平學過不少拳腳功夫,身子矯健、靈活,宜於武事。雖沒系統學過軍事,但他懂洋文洋學,德國的操典,英國的武器,他只要去學,就會比別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歲,如一輪初出地平線的朝陽,霞光萬道,前途無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親和岳父哪裡可望其項背! “讓仁梃到自強軍去,這事我倒沒想過,如果他願意,也是可以的。”張之洞捋了捋長須。 “不過,他在武昌學的不是軍事,一到軍營便做隊官,也不合適,人家會說他仗老子的勢力。” 桑治平說:“不說別的,就憑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語和他的測算學問,在五六十個自強軍營、隊官中就無人可比。仁梃缺的是軍事方面的常識,可以先讓他做個見習隊官,過幾個月再補實缺。若讓他從士兵做起,何時才能走到掌管自強軍這一步?” “你不要因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愛他,袒護他,我倒是並沒有看出他有哪些過人的地方。你對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過人之處,暫且不說,首要的是培養他,這是至關重大的事。這一點,近世惟曾國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說過,只要有中等之資質,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讓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就可望做出大事業來。反之,一個有上等資質的人,若不幸而沉淪淹沒的話,他也會一事無成。對曾國藩的這番話,我是深為贊同的。世間聰明人很多,能幹出事業來的,不過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罷了,絕大多數的人都沉沒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屬學生,你都著意培植,為他們創造一個好的環境,難道對自己的兒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嗎?” 張之洞哈哈大笑:“仁梃有你這樣偏袒他的岳翁,真是他的福氣。好吧。就按你的辦,讓他到自強軍。但有一個條件,先得在江寧陸軍學堂讀半年書,然後按別人一樣的待遇,先做見習隊官。他若真有才幹,再循級提拔,千萬不要揠苗助長,愛之反而害之。” 桑治平寄厚望於女婿,殷切期盼他盡快長成一株能擋風雨的大樹。不料,風雲難測,禍福相倚,因仁梃的來到江寧,反而鑄成桑治平一生痛悔不已的大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