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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三、正當朝廷內外忙於為慈禧祝壽時,北洋水師全軍覆沒

張之洞 唐浩明 10615 2018-03-16
環兒進府後,果然給年近花甲的張之洞注入一股強大的生命力,彷彿真的年輕了許多似的。特製的人參,也讓他恢復了消逝多年的青春活力。他叫趙茂昌如法炮製,再多送一些來。不久,環兒懷孕了。這消息讓張之洞驚喜萬分,他因此而對自己充滿了更大的自信,並將這種自信傾注於洋務事業中。 鐵廠每天爐火熊熊,鐵水奔流,以日產量一百噸的速度生產著,給總督衙門帶來極大的喜悅。槍砲廠也全面投產。所有的機器設備全都是委託駐德公使許景澄在柏林買的,儘管貨款高達一百七十餘萬兩,比原定的價格高出一倍多,但張之洞還是狠下心,從各處騰挪借補,按時如數匯去。現在,用這些設備生產出的七九式步槍、口徑六至十二厘米的各種陸路快炮及過山快炮都已成批出廠了。撫摸著那些冷冰冰黑幽幽的槍砲,聽著隨從們“與德國人造的毫無區別”的恭維話,張之洞心裡甚是得意:“可惜子藥和銅料還得從德國進口,哪一天這些東西我們自己也能製造,本督就十分滿意了。”隨從們立即說:“這有何難,馬都有了,還怕沒有鞍子!有張大人掌門,過兩年,我們再在旁邊建一個子藥廠、一個銅廠,所有材料就不再從德國買了!”

說得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 織佈局裡生產的布匹已開始在湖北省行銷,張之洞耳朵裡聽到的也是銷路暢通的好消息。紗廠已經出紗了。繅絲廠的廠房不久也可以竣工。制麻局也在規劃中。武昌城裡的洋務局廠,可謂蒸蒸日上,前景遠大。 相繼辦起的四所實業學堂:自強學堂、算學學堂、工藝學堂、礦業學堂,也開始招生丫。每所學堂收的學生並不多,在三十至五十人之內,但錄取嚴格,待遇優厚。每所學堂開學那天,張之洞必定前去訓話,殷殷告誡學子們珍惜青春年華,學會實際本事。儘管世家子弟都不屑於進這種實業學堂,但清貧的農家學子卻為讀書期間的豐厚待遇和結業進局廠的高薪前程所吸引,對實業學堂趨之若鶩。湖北的通都大邑窮鄉僻壤,很快便都在談論這些亙古未有的洋學堂,貧寒人家子弟在這裡發現了另一種晉身之途。從此以後,隨著這種新式學堂的大量開辦,“學而優則仕”的獨木橋,被多種多樣前景美好的寬廣道路所取代。人們不必都擠在入仕做官的惟一通道上,科學技術、工業商貿,眾多的領域都可以讓人充分展示其聰明才智。做得好,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樣的財富滾滾,一樣的獲得地位,一樣的顯親揚名。士人的觀念一旦改變,整個社會的觀念也便隨之改變。一個新的時代,隨著洋務局廠和實業學堂的興辦,便這樣不可阻擋地來到了古老的神州大地。

下午,張之洞正在簽押房裡審閱嘉魚縣的禀帖。 三個月前,蔡錫勇向張之洞建議要各縣將該縣的物產一一查明禀告總督衙門,以便摸清家底,為湖北進一步發展洋務實業做準備。蔡錫勇特為對總督說:在西洋發達國家,這都是各省各縣所必備的資料,許多國家是由政府出面派專人逐處查核的。鑑於鐵政局目前人手不夠,先由各縣自查自報,然後再由鐵政局派出專人有針對性地去核實。張之洞欣然採納,立即以督署名義下發公函,要各縣照辦。 嘉魚縣令姚希文接到這份公函後,將刑名師爺、他的遠房兄弟招來商議。 “老八,你看這事咋辦?” 姚縣令將公函遞給了師爺。師爺看丁看,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說:“這張制台真是個愛熱鬧的人,無事生事,這事咋辦?老爺,你就召集一批人到各鄉各都去訪查唄!”

姚縣令說:“你說得輕巧,我到哪裡去找一批這樣的人?還要各鄉各都去訪查,這開銷要多大?我嘉魚縣哪有這些冤枉銀子!” “張制台把省衙門折騰個人仰馬翻,現在又來折騰各縣衙門了。”師爺摸了摸肥得流油的腮幫,慢慢地說,“這事有兩種辦法:一是實辦,一是虛辦。” 姚縣令問:“實辦是怎麼辦法,虛辦又怎麼辦法?” 師爺說:“實辦,就是派人下去實實在在地去查訪。人手、銀錢缺乏,就少派人,派兩三個;也不全部去,到幾個重點鄉鎮,雖不是全部查清,但也是實在地做,這就叫實辦。” 姚縣令說:“就這,我也不想做。莫說這也得花二三百銀子;再說,查出了又有什麼用?這洋務時髦,我姚某人不想趕。” “那就虛辦。”師爺語氣肯定了。 “那就一個人都不派,過兩個月,老爺請幾個老嘉魚人來聊聊天,問問情況,然後我再寫個禀帖交人送到武昌去就行了。”

姚縣令高興地說:“就照你說的虛辦,虛辦。” 過一會兒,他又興奮地說:“老八,其實也不要再找人去查訪丫,我早就听人說過,嘉魚就是(三國志》中的火燒赤壁之處。為何叫赤壁,是因為山崖是紅的,為何山崖是紅的,是因為有銅鐵等礦石。咱們嘉魚有的是礦藏,先把這一條報上去。” “老爺,千萬莫報這一條!”師爺忙擺手打斷姚縣令的興致。 “為何?” “老爺,你想想看,那張制台的興趣正在煉鐵煉銅上。一聽到嘉魚有鋼鐵礦,立刻就會關注嘉魚。這以後,候補道府會一批批來嘉魚考查,礦師洋匠會一隊隊來嘉魚踏勘。你老爺是今天送人,明天又要迎客,驛館的酒席會像流水似的開。你要勞多少神,傷多少財?倘若折騰幾個月,要是說這裡沒有銅鐵礦,那張制台的脾氣,是要把老爺你罵個狗血噴頭,你再也莫想在他手裡升官;若是有,那今後在這里安營扎寨,無窮的煩惱你等著吧!”

姚縣令摸摸腦袋苦笑說:“你說得也對,那我們報些什麼呢?” 師爺想想說:“你就報:咱們嘉魚的特產是池塘里的王八,山丘里的野雞,江河裡的大肥蝦……” “哈哈哈!”姚縣令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老八,真有你的!” 張之洞審看著嘉魚縣的這份禀帖,心中頗為不悅。三個月的期限已到了,十之五六的縣並沒有按要求上報,少數幾個像嘉魚這樣有禀帖的縣,說的物產也都是些瓜果、魚蝦之類,只有一兩個縣提到煤鐵等有用礦藏。張之洞哪裡知道,幾乎所有的府縣,對督署公函抱的都是嘉魚縣的心態,或敷衍塞責,或乾脆不理睬。 正在這時,門吱的一聲推開了,環兒端了一碗剛熬出的人參湯進來。張之洞隨口問:“怎麼今天你自個兒送來,桃紅呢?”

往日一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的人參湯,都是由小丫環桃紅送的。 “桃紅到街上買針線去了,不能再等她了。” 環兒邊說,邊將人參湯送到張之洞的手邊:“快趁熱喝了吧!” 隨著環兒的靠近,一片鮮亮、一股異香一齊向著張之洞撲來,他禁不住抬起頭將環兒看了一眼。是不是環兒難得有一次到簽押房來,她今天怎麼這樣格外用心妝飾打扮:本來烏黑的發臀更黑亮,本來白皙的皮膚更細膩,本來姣好的身段更嫵媚。喝了一大口人參湯的張之洞胸腔里頓時燥熱起來,他瞇著眼睛對環兒說:“你坐到我的腿上來。” 在揚州瘦馬館裡專門培訓了三個月的環兒,有著一身風騷技藝,面對著又老又忙的湖廣總督,她常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嘆息。今天怎麼啦,日頭打西邊出來?環兒又驚又喜。張之洞一把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一邊摸著環兒的手,接著滿口花白鬍鬚便向環兒粉臉上湊了過來。環兒心裡樂滋滋的,甜蜜蜜的。張之洞身上的血越來越燥熱,一股火在五臟六腑裡猛烈地燒著,將他的頭燒得昏昏的暈暈的。他已忘記了這是辦理公務的簽押房,他也忘記了窗外正是紅日高照的朗朗青天,他不能按捺自己渾身騷動的慾火,急急忙忙地伸手解開環兒上衣的鈕扣。女性的本能讓環兒一下子清醒過來,悄悄地說:“大人,這是簽押房哩,我們回上房去吧!”

“不要緊!不要緊!”張之洞邊說邊不停地解,猶如一個十天半月沒吃飯的餓漢似的。 環兒羞得滿臉通紅,渾身上下早已沒有一絲力氣,任憑張之洞胡亂地動著。眼看上衣的鈕扣已全部打開,正要脫去時,卻突然門被推開,冒冒失失闖進來的辜鴻銘被眼前這一幕給驚呆了。 張之洞滿腔烈火遭遇這一瓢冷水,又恨又怒,扭過臉吼道:“什麼人,給老子滾出去!” 環兒慌忙離開張之洞,雙手死勁地將鬆開的上衣抱住,低著頭與辜鴻銘擦身而過,奔出門外。 辜鴻銘已回過神來,快樂地拍掌大笑:“張大人,你太可愛了,太了不起了,我今天算是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張之洞又好氣又好笑,惡狠狠地罵著:“你還不滾,再在這裡多嘴,我要割掉你的舌頭!”

辜鴻銘樂呵呵地說:“好,好,我走,我走,讓你定定神。” 不料,辜鴻銘剛出門,張之洞又喝道:“回來!” 辜鴻銘又轉過身站在門邊。 “你找我有什麼事,說吧!” “也沒有別的大事。”辜鴻銘笑嘻嘻地說,“我是來告訴你,我和吉田貞和好了。我心裡真高興,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悅。” 吉田貞是辜鴻銘一年前納的日本小妾,他很寵愛她。三天前,吉田貞為了一件小事和辜鴻銘慪氣,這幾天裡把自己的房門關得緊緊的,既不讓辜鴻銘進門,也不和他說一句話,弄得辜鴻銘蔫頭耷腦,沒精打采,成天愁眉苦臉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神來。前天,張之洞要他譯一份公文給英國駐漢領事館。他哭喪著臉說:“香帥,我這兩天無心思做事,譯不好。”張之洞問他為什麼沒心思,他將此事說給張之洞聽,未了說:“香帥,你幫幫我的忙,讓吉田貞與我和好,我加班加點酬謝你。”

張之洞心裡笑道,這個混血兒真沒出息!讓個小妾整得這樣慘兮兮的,說出來也不怕別人笑話。說了句“我幫不了你的忙”後走了。 今天居然和好了,還要來與我分享喜悅,這小子也夠有趣的。想到這裡,張之洞的惱怒消去了多半:“你拿什麼去討好她的?說給我聽聽。” “不是討好,我是用我的妙法。”辜鴻銘得意地說,“昨天傍晚,我從衙門裡回到家後,吉田貞的房門還是緊閉著。我在屋外徘徊好久,真是無計可施。我走到窗戶邊,踮起腳來,想從窗口看看她。結果人沒看到,卻看見桌上那個金魚缸,頓時來了靈感。” 張之洞被他唾沫橫飛的敘述給吸引了,認真地聽著。 “金魚缸裡養著三條金魚。這三條金魚是她從日本帶來的寶貝,愛得不得了。就從這裡下手。我忙去後院找來一根細竹竿,又從太太房裡尋了一根針和一根細線,很快做成一副釣魚竿,挖了一條小蚯蚓掛在釣鉤上。然後人站在窗外,將釣竿從窗口裡伸進去,直伸到金魚缸上。釣絲垂進魚缸,小蚯蚓在水里亂動,引得三條金魚一陣嘴饞,一條鼓跟黑金魚一口吞下蚯蚓。我心里高興極了,忙將釣竿一抬,黑金魚被我釣到了半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門打開了,吉田貞氣呼呼地衝了出來,嚷道:死鬼,死鬼,你快放下!我趁這個機會,溜進她的房裡,整整一夜再不出來了。就這樣,和好了。”

說罷,自己捂著肚子笑個不停。張之洞看著辜鴻銘這副樂不可支的天真相,也被感染著心情舒暢起來。他心裡想著:天底下不乏聰明人,但聰明人往往機心多,難以相處;天底下也多無機心的人,但此輩又往往愚昧無知。像辜鴻銘這種絕頂聰明而又無機心、闖蕩四海而又天真單純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幕府有個這樣的人物,煩雜枯燥的簿書日子該增添多少生趣啊!從此,張之洞對這個有趣的混血兒更多了幾分親近感。 生命力陡增和洋務的興旺,讓張之洞處在欣欣然中,對蔡錫勇、陳念扔等人禀報的實際困難,總是以三軍統帥般的果決魄力和宏闊氣概予以斷然處置。 蔡錫勇說,馬鞍山的煤含硫磺過多,煉出的焦煤成色不高。張之洞便問,哪裡有合適的煤?蔡錫勇說,直隸開平的煤較好。張之洞立即說,那就從開平去買煤。蔡錫勇說:運費太多。張之洞說,不必考慮這些。於是,鐵廠便以高出馬鞍山七八倍的價從開平買煤。成本開支一時驟增。 陳念扔遂禀報丈人,眼下廠裡經營甚是困難,每日化鐵爐出生鐵一百噸,則虧本二千兩銀子,一月下來,化鐵爐就虧損六萬兩。湖北官場上不少人都說早知如此,不如買洋人的鋼鐵。還要不了這多銀子。張之洞開導女婿,萬事開頭難。眼下鐵廠未走人正道,產量低,自然成本高,以後日產量增大,鐵的質量提高,能夠與洋人的鐵一樣好賣了,成本自然就降低了。這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在於我們中國人自己能用洋法造出鐵來了,這個意義就非比尋常,這將大大激發我們中國人的自強信心。我們不能永遠靠買洋人的成品過日子,萬一哪天與洋人交惡了,他不賣給我們怎麼辦?再者,我們辦鐵廠,重在開風氣之先,要藉此影響全國十八省;倘若我們遇到困難就退縮,那別人就再也不敢跟上來了,洋務實業何年何月才能進入中國? 陳念礽覺得丈人的話說得對,的確應該想得多看得遠,於是再也不提虧本的事了。 有一天,辜鴻銘氣呼呼地走進簽押房,對著張之洞大聲說:“香帥,這鐵廠辦事越來越不像話了。” “什麼事得罪了你?” 張之洞知道辜鴻銘辦事一向使氣任性,很難與人共處,不待他開口,心裡早已多半認為,又是這位怪脾氣的混血兒在自個兒招是惹非了。 “香帥,你看看,有這個理沒有?”辜鴻銘從頭上抓下瓜皮帽,青色的頭皮、後腦勺的大辮子,與鏡片後面那兩隻灰藍色的大眼睛配在一起,顯得極不和諧。 “我六天前跟鐵廠的協辦劉候補道說,過江到英國駐漢口領事館會見新來的領事詹姆士先生,順便向詹姆士打聽目前英國的鋼鐵行情,請他派一個人與我一道去。這本是一次禮貌性的見面,只需鐵廠派一位主管行銷的科員同去就行了。不料劉道說,拜訪英國的新領事,可是一樁大事,我們得好好計議計議。他們一議便議了五天,昨天上午派人接我到鐵廠。劉道認真地對我說,朝廷派往英國的公使是侍郎級的官員,那麼英國派駐我國的公使的級別也應如此看,侍郎在京師為正二品,外放則為巡撫級。駐漢口的領事比公使低一級,也應相當於我們湖北的兩司。按禮儀,新領事來後,我們鐵廠第一次正式拜訪,應請藩台大人和臬台大人一道去,才顯得鄭重。但他們忙,請不動,鐵廠應去最高官,即請蔡督辦。但蔡督辦這些天有病,也不能去,就得由本道代行。但本道只是協辦,官階也只是四品,不能相敵。與各位商議後,決定再加派兩位知府級處辦、四位知縣級科辦,七個人的品級累積起來,大致應與英國領事的級別差不多了。負責行銷的吳科員只是一個從九品,他只能作為隨員跟從。本道一再叮囑吳科員,你雖是隨員,但實際事是你辦,你一定要好好聽,回來好好寫一份帖子留下備蔡督辦和各位會辦、協辦、監督、襄理老爺們傳閱。就這樣,劉道帶了一行十餘人浩浩蕩盪、排場十足地陪我過江去了漢口領事館,把人家詹姆士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我們是上門找麻煩來的,忙叫衛士荷槍實彈以待。香帥,你看看,一件極小的小事,卻被他們辦得這樣複雜而煩瑣,您看鐵廠還像不像話!” 不料,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連說了幾句“有趣有趣”後,對辜鴻銘說:“一個道員,兩個知府,四個知縣,加起來敵一個兩司,劉道這個算法,確實新鮮少見。是不是相敵,誰也說不准。但是,湯生,你也不要太氣憤,這也說明劉道辦事的認真。中國是禮義之邦,在外人面前更要體現禮義之邦的風範釆。對此,我還是欣賞的。我對他們說過,鐵廠也好,槍砲廠也好,就是織佈局、紗廠也好,雖是洋務局廠,也要比照我們衙門的規格辦。鐵廠的督辦是蔡道,協辦是劉道,在我們的心目中,它就相當於我們的道員級衙門。織佈局的總辦是莫候補知府,我就是有意將織佈局比鐵廠低一個級別,相當於我們的知府衙門。紗廠的總辦廖候補知縣又低一級,它就是知縣衙門。要這樣,才有個上下等級的區別。別尊卑,明貴賤,這是聖人為我們制定的治國大綱,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禮儀的精華之所在。我們辦洋務,也要用這個辦法,否則就會亂了套。湯生,你要理解劉道的用意,不必生氣。” 辜鴻銘聽了張之洞這番話,倒也不知再說什麼是好。這些年來,他在張之洞的具體指導下,用心攻讀全套儒家經典,對中國文化有了較深的理解,知道總督的話沒有錯,整個儒家學說,就是建築在親疏尊卑、上下等級的基礎之上。用聖人的話來說,便是“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但會見一個領事,要如此煩瑣,他卻不能贊同。此事至少影響了辦事的效率,耗費了許多不相干人的精力時間。不辦事的人堂堂正正地坐在檯面上,真正辦事的人則只能一旁侍立,這算什麼?在西方,是絕對不會出現這種場面的。 他退出簽押房,將總督關於洋務局廠也要按朝廷設的衙門規矩辦的這一番訓示,告訴幕友堂的眾人後,那些讀“四書”“五經”、辦刑名錢穀的幕友們,則一致讚揚總督的治理洋務有方。他們說,無規矩則無方圓,在中國辦洋務局廠不遵中國的禮制,那怎麼行?還是香帥有辦法!那些讀洋文西書的洋務幕友則紛紛表示難以接受。他們認為,局廠好比是大作坊,作坊是要出產品的,怎能以衙門視之?英美德法這些國家在辦局廠方面已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辦法,應該連同機器技術一道引進來。若機器技術是西洋的,管理則是中國衙門式的土辦法,這洋務實業能辦得好嗎?但這是他們私下議論時的憂慮,誰也不敢去向總督提出。用中華禮儀、聖人之教來辦洋務,這是何等堂堂正正冠冕堂皇!你一個中國人,還能不遵中國的禮教? 張之洞如此勁頭十足地在湖北大力興辦洋務,雄心勃勃地立志要在三五年時間裡把湖北變成海內第一洋務強省,不料,一場大仗突然爆發。這場意外的戰爭給中國帶來巨大的影響,成為改變近世中國命運的一個轉捩點。這場戰爭,便是有名的甲午海戰。 這年十月,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壽。早在去年開始,朝廷便已大張旗鼓地籌辦萬壽大典,並增加恩科鄉試和恩科會試。又指令各省必須為老佛爺的萬壽捐銀送禮,用於頤和園的掃尾工程和大典的開支。當時,這道廷命下到湖廣衙門時,辜鴻銘正在張之洞的旁邊,他看到後笑了笑說:“香帥,西方有一支人人都會唱的生日歌,一人過生日,大家都唱這首歌向他祝賀。太后過生日,我來為她獻一首生日歌,煩你替我奏報給她如何?” 張之洞說:“你先把歌詞念給我聽聽。” 辜鴻銘眨了眨灰藍眼睛,搖頭晃腦地念道:“天子萬年,百姓捐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一旁的梁鼎芬、梁敦彥等人都掩口笑了起來,心裡說:這個混血兒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著張大人的面咒罵太后,豈不要被他訓個半死! 想不到,張之洞不僅未罵,反而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後拍拍辜鴻銘的肩膀,說:“你這個生日歌,只在此處唱一遍算了,到外面去瞎唱,我可保不了你。” 各省都從藩庫裡擠出銀子來應付著,有的省趁機將此攤派到各府縣去,弄得怨聲載道。又有幾個譁眾邀寵的官員,居然提出全國所有食朝廷俸祿者,捐一月薪金出來為太后祝壽以盡孝心。朝廷抓住這個典型大加讚揚,而朝野官吏們卻恨不得將這幾個馬屁精食肉寢皮。 、光緒皇帝也全副身心地撲在萬壽大典上。親政不久的小皇帝既要藉此酬謝慈禧的大恩大德,博取以孝治天下的美名,同時也要以此討得老佛爺的歡心,換取在她手中握了三十多年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沒有想到,遼東半島之外朝鮮國的內亂已演,變為內戰,國家正處在危急之中。 史傳商末箕子子孫所開創的朝鮮國,自古以來便是中國的藩屑國。到了清末,國力衰弱,自身都難保,哪有精力來顧及朝鮮?而隔海相望的日本,通過明治維新之後,國力日益強盛,苦於國土逼仄,急欲向外擴張,朝鮮和中國的東北便成為他們垂涎三尺的地方。那時年幼的朝鮮國王李熙乃由旁支人繼大統,他的生父大院君李罡應攝政。李罡應素來仇恨外人,主張閉關自守。朝鮮政界中有一部分人親近日本,與李罡應積怨日深。王妃閔氏娘家乃朝鮮累世勳舊,其父兄想通過國王來執掌大權,於是藉李罡應政敵的力量來攻擊他,李罡應被迫交出權力。不久,李罡應又藉軍方之力發動兵變,打垮閔氏家族的勢力,重新執政。變兵焚燒了日本駐朝鮮公使館,公使倉皇出逃回國。朝鮮舉國大亂。中國駐日公使黎庶昌急電天津,請北洋軍隊搶在日本兵入朝之前先行趕到,以免朝鮮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時李鴻章正丁母憂,張樹聲署直督,遂遣吳長慶帶淮軍舊部入朝平亂,設計誘捕這次內亂的大頭目李罡應,並將李罡應押到中國予以囚禁,恢復了國王的權力,朝鮮內亂迅速平定下來。在這次平定過程中,有一個人憑藉著過人的識見和勇敢,為誘捕李罡應立下頭功,此人就是時年二十五歲的袁世凱。 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當年在安徽與太平軍作戰時,吳長慶的父親吳廷襄正在家鄉廬江辦團練。一次,吳廷襄被太平軍所圍,情形危急,打發人向袁甲三求救。袁甲三的兒子袁保恆不同意救援,侄子袁保慶則主張發兵。袁甲三一時拿不定主意。三天后廬江被太平軍攻下,吳廷襄戰死。吳長慶接統廬江團練,他恨死了袁保恆,卻與袁保慶結成金蘭之交。袁保慶是袁世凱的嗣父。袁世凱不好讀書,嚮往走父祖輩的軍功之路。光緒七年,他投靠以提督身分駐軍山東登州的吳長慶。吳長慶念舊情,收留了他。吳見袁年紀尚輕,安排他與自己的兒子們一道讀書,那時吳家請的塾師即張謇。十多年後的張謇得中狀元,名揚天下,但那時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窮秀才。張謇慧眼識人,他看出袁世凱書雖讀得不好,但辦事極有主意,是一個練達能乾之才。第二年朝鮮事起,吳長慶奉命東渡,亟需辦事的人,張謇力荐袁世凱。吳長慶破格委任袁幫辦前敵軍務。於是,袁世凱利用這個機會,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很快便嶄露頭角。 光緒十年,吳長慶離開朝鮮回國,留下三個營分別由提督吳兆有、總兵張光前及前敵營務處袁世凱統領。三個人中獨袁世凱看出朝鮮國內親日派日漸坐大的趨勢,對朝鮮政局的前途甚是擔憂,多次將這種憂慮密報李鴻章。李鴻章一向重視日本,故對藩屬國中的朝鮮的關心勝過越南,命令袁世凱密切關注局勢的發展。 不久,果然爆發郵局謀殺案。親日派挾持國王李熙,矯詔殺害親華的輔國大臣,掌握朝鮮大權,並議廢立。這時,支持李熙一派的發動勤王之師,並懇請中國駐防營援助。袁世凱等人率清兵冒死救出李熙一家。此事雖很快平息,但中國與日本結怨更深。不久,中國駐朝鮮商務委員陳樹棠內召回國,受李鴻章器重的袁世凱接替其職。此後,袁世凱成了實際上中國駐朝鮮公使。年輕氣盛的袁世凱主張對朝鮮採取強硬態度,不行則廢除李熙,置監國,或乾脆將朝鮮改為中國的一個行省。但李鴻章不同意,依然維持著慣常的對朝政策。到了光緒二十年,朝鮮爆發了東學黨之亂,亂兵達五六萬之多,朝鮮局勢再次面臨危急。李熙請求袁世凱幫助平亂。此時日本也藉口保護使館,調兵入朝。 袁世凱將此變故急報李鴻章。李鴻章派直隸提督葉志超及太原鎮總兵聶士成選淮軍勁旅一千五百人,由海軍提督丁汝昌派軍艦護送人朝參戰。與此同時,日本已陸續派兵五千餘人,由陸軍少將大島率領先行進入朝鮮,朝鮮的各重要海口均有日本軍艦、砲艦停泊。由於中國軍隊的參戰,東學黨之亂很快平息。清廷籲請中日同時撤兵,但日本藉口改革朝鮮內政,拒絕撤兵。其用意十分明顯,那就是藉此使朝鮮脫離中國而成為日本的屬國。本一再威逼李熙驅逐中國軍隊,並屢屢向中國駐軍和使館挑釁。此時,袁世凱已離朝回國,當面向李鴻章報告朝鮮危在旦夕的險惡局面。李鴻章一直希望依靠英國、俄國的干涉調停,避免與日本交火開戰,到這時才醒悟過來,戰爭不可避免,然則為時已晚了。六月下旬,他派總兵衛汝貴統率六千餘人進平壤,提督馬玉昆統率二千餘人進義州,以便援助孤懸牙山的葉志超部。日本軍艦集結牙山口外,企圖攔阻中國軍隊登岸。二十三日,中國兵艦濟遠、廣乙為迎護高陞號運兵船,駛近牙山口外之廣島,日本軍艦吉野、浪速、秋津橫海襲擊,首先開砲,中國兵艦被迫還擊。甲午中日戰爭便這樣揭開了序幕。 廣乙、濟遠不是吉野等艦的敵手,開戰不久,便重創而逃。隨後而來的高陞號遭吉野砲擊沉沒,船上九百五十名清兵全部被拋向海中,七百多人殉難。接下來,葉志超與日兵在成歡交戰,葉部大敗;卻以大勝欺騙李鴻章。李據以入奏,葉志超反獲嘉獎。八月一日,中日兩國正式宣戰。中日兩軍在乎壤再次交戰,清軍又敗,總兵左寶貴壯烈殉國。八月十八日,中日兩國兵船在黃海大東溝海面上激戰。 這是中國海軍自成立以來所遭遇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戰役。這一仗打下來,北洋艦隊的致遠、經遠、揚威、超勇等艦被擊沉,廣甲號自毀,來遠號受重傷,以鄧世昌為首的海軍官兵死傷達千餘人。 日方吉野號等五艘戰艦受重傷,死亡人員也有六百之多,兩相比較,中國損失更為慘重。 九月下旬,日軍開始從陸路進攻中國遼東。清軍在日軍的凌厲攻擊下節節敗退,九連城、安東、海城、蓋平等城相繼落人敵手。 與此同時,另一路日軍在聯合艦隊護送下,從花園口登陸,很快攻陷大連、旅順。日本在旅順進行滅絕人性的大屠殺,全城人幾乎殺絕。最後有意留下三十六人,作掩埋屍體的勞力用。 中國海陸兩軍的慘敗,日本軍事力量的強大及其對中國百姓的殘暴,引起中國朝野的巨大震驚和憤恨,許多人都把責任歸咎於北洋海軍和淮軍的最高統帥李鴻章,翰林院三十五人的聯名參折,代表了當時全國人民的這種憤怒心情。參折痛罵李鴻章“昏庸驕蹇,喪心誤國”,指出李鴻章有“遷延坐誤”、“任用私人”、“姦欺矇蔽”、“卵翼小人”、“媚日貪利”五大罪狀,籲請朝廷嚴懲李鴻章,勒令其離開天津。認為“李鴻章一日不去北洋,則三軍之氣一日不能振作,潰敗之局一日不能挽回”。 與此同時,一股請求恭王復職的呼聲瀰漫朝廷。先是戶部侍郎長麟上疏請起用恭王,但折子被留中不發。接著,工部侍郎李文田與京師一批官員又聯合上折,再次請求恭王復出。此折經軍機處上奏時,禮王世鐸帶領全班軍機大臣合詞啟奏慈禧請恭王出山。但是,這道大折與長麟、李文田等的奏摺一樣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十天后,協辦大學士李鴻藻、翁同穌在召對時,又懇切請求恭王出山。同樣,此事亦遭慈禧的一口拒絕。 正在闔朝為之失望的時候,突然傳出老佛爺同意恭王復出的喜訊。 文武大臣們既感到欣慰,又頗覺納悶:是誰有如此大的本事讓老佛爺天心迴轉?不久,從內務府傳出消息:老佛爺的回心轉意,是因為皇上三番五次跪求的結果,而皇上之所以如此態度堅決,是因為他最為寵愛的妃子珍妃的竭力慫恿。 珍妃,這個中國兩千年封建帝制中最後一位因干預政事致使命運悲慘的皇貴妃,她的名字便這樣從后宮中最初走了出來。 於是,外官也漸漸對皇上的后宮私生活有了較多的了解。 光緒不喜歡太后強加給他的皇后小那拉氏,皇后仗著姑媽的權勢,也不把光緒看在眼裡。被封為珍妃的長敘次女美麗單純,得到光緒的寵愛。珍妃姊妹在娘家時,家中請的塾師是有名的才子文廷式。比起漢家閨女來說,旗人家的姑娘在家裡的地位較高,可以和兄弟們一起讀書。因此,珍妃和她的姐姐瑾妃從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因跟著父輩去過不少城市口岸,眼光較之一般女孩子也大為寬闊。這也是珍妃能得到光緒喜愛的原因。 也有從敬事房太監那裡悄悄傳出的消息,說皇上乃天閹,皇后與瑾妃因而不愛皇上,並成天為自己的苦命而憂心仲忡,沒有笑臉,惹得皇上見了她們也快樂不起來。但珍妃不這樣,她對皇上的天閹渾然不覺,一天到晚無憂無慮,臉上總是掛著天真的笑容。皇上怎能不喜歡她?太監、宮女們也個個樂意跟珍主子相處。敬事房的人說,這才是珍妃得皇上歡心的真正原因。 外臣對此雖不能辨底細,但有一點證明敬事房的話有道理。皇上大婚五年了,正式冊封的妃嬪有七位,一天到晚圍繞在他身邊的宮女二三十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也看不出別的毛病來,就是沒讓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懷上孕,不是天閹是什麼? 慈禧十年來一直對恭王疏遠冷淡,全班軍機大臣的合詞上奏,元老重臣的懇求都不起作用,還有誰敢再說話?普天之下,除開光緒一人外,再無第二個了。現在太后的態度改變了,是不是珍妃的慫恿且不去管它,光緒本人順應輿情,希望老伯父出山力挽敗局振作朝綱,卻是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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