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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二、趙茂昌給張之洞送上一個經過專業調教的年輕女人

張之洞 唐浩明 10813 2018-03-16
兒女的婚事辦得圓滿而富有新意,尤其是藉聯姻加深了與桑治平的友誼,又籠絡了一個對自己對國家都極有用的洋務人才,張之洞的心裡甚是喜悅。 文昌門外的織佈局開工半年多了,有工人二千五百名,紗機三千台,布機一千台,機器都是從英國進口的,又特為從英國高薪聘請十名技師,負責傳授織布技能和機器的維修。半年間,張之洞到織佈局去過七八次,見運轉的機器一次次增多,織出的布也越來越好,心裡滿是喜悅。上個月,送來的樣布細密光亮,一點也不亞於進口的洋布。他高興地對總辦候補知府莫運良說:“湖北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平均一個人一年扯一尺布,就是一百七十萬丈。如果按二錢銀子一丈的價格算,織佈局一年就可得三十四萬兩銀子,除去成本和一切其他費用,至少可得三成利潤。這樣算來,光是湖北一年,織佈局可獲純利十萬兩,再加上湖南省,人口和湖北差不多,都在湖廣衙門的管轄下,我張某人鞭雖短也可及。照湖北省一個樣,再加上十萬,就是二十萬。目前,中國有織佈局的僅只上海,它不可能把其他各省的生意都搶過去,我們要跟它爭奪,不說多了,每年銷四五百萬丈布沒有問題,至少又可獲三十萬兩。這樣一來,織佈局一年可獲利五十萬。莫知府,你想過沒有,你的財產真正大得很,要不了幾年,織佈局就會富可敵國了!”

聽了張之洞這一盤算,莫運良也大大地開了竅,咧開嘴笑道:“織佈局賺的這些銀子,還不都是張大人您的嗎?卑職不過為您走腳跑腿罷了。” 張之洞說:“當然,這銀子不是你的,但也決不是我的,除開織佈局本身的發展外,剩下的都要通通交總督衙門。我張某人私人不會挪用一錢銀子,這筆銀子都要用到湖北的洋務上去。眼下,繅絲局也已開了工,急需大量銀錢,這銀錢暫時向外國銀行去借,今後還指望織佈局去還哩。莫知府,你得加把勁,好好努力呀!” 莫運良忙說:“卑職決不會辜負大人的期望,一定要把織佈局辦好,多織布,多賺錢。但湖北的棉花不夠好,洋技師們說,這對織出的布匹大有影響。” 張之洞不解地問:“湖北天門、潛江一帶的棉花是出了名的,洋技師都說不好,中國哪裡還有好棉花?”

“是的,卑職也是這樣回答洋技師的。他們說,不錯,整個中國的棉花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棉花出在美國。美國的棉花產量既高,纖維又長,織出來的布又好看又耐用。卑職說美國的棉花再好,我們總不能從美國去買棉花吧,那要多大成本。他們說,可以從美國買棉種呀,有了美國的種子,一樣也可以在中國長出好棉花來。” “買美國的棉種!這倒是個好主意。”張之洞眼睛一亮。 “引進好棉種,這不只是為我們織佈局好,也可以為普天下的中國棉農造福。” “好是好,但實行起來並不容易。”莫運良胸有成竹地說,“湖北的棉農,世代種自己的棉種,都習慣了,要他們改種洋人的棉種,他們一下子不會接受,擔心收成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棉農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萬一種不好怎麼辦?棉農一家老小一年的生計就押在棉花上,因此不能採納。”

“橘過淮河而成枳。”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地念著,沉吟片刻說,“這樣好了,先試驗一下,從美國買進一批種子來,不收錢,送給棉農,讓他們去種。到了秋天,織佈局負責全部買過來。若一畝收的棉花比往年少,也按往年一樣地給足錢,若多,則酌量多給一點;若真好的話,我們下次就多買,棉農也會樂意種,你看呢?” 莫運良說:“大人這個主意好,但織佈局眼下未賺分文,這銀子從哪裡出了。” 張之洞說:“銀子由我想辦法,你先去張羅。” 莫運良滿意地離開督署去籌辦此事。 接連幾天,張之洞又去看建在北門口的紡紗廠。紗廠的廠房眼看就要建好了,但是在英國訂購的紡十支紗至十六支紗的一千台紗機,則無錢去買回。鄭觀應來信說,上海有個商人願意先期投資八萬銀子,條件是今後優惠賣給他紗布。張之洞接受這個條件,一千台紗機很快就買回了。

織佈局、紗廠、繅絲局這些事辦得都很順利,張之洞這些日子來心情頗好。這天晚飯後,他對佩玉說:“準兒出嫁了,聽不到她的琴聲了,你也好久不彈琴,這衙門後院都快跟前面的大堂差不多,聽不到一點歡快聲了。彈一曲吧,大家也輕鬆輕鬆。” 佩玉也快四十了,她在廣州生的仁侃七歲多,天天跟著一位塾師在西廂房讀書,來武昌生下的仁實也有四歲,有一個奶媽在專門照看。佩玉這兩年來身體不太好,有點虛胖,琴的確很少彈,特別是準兒出嫁後,她常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抑鬱之情常會無端冒出,近來有件事在困擾她,她不知該不該向張之洞提出,見張之洞今日心情很好,她決定試試看。 佩玉略略打扮了一下,端坐在琴前,斂氣凝神片刻後,一曲悠遠綿長的琴聲,從她的十指與琴弦間流瀉出來。這是一首張之洞很喜歡聽的曲子。還是在兩廣總督任上時,有一天,時任雷瓊道員的王之春說,瓊州府有一個雙眼失明的老人,善吹蘆笙,吹出的曲子極為動聽。他聽過好幾次,自認平生所知善奏樂者沒有超過此人的。說得張之洞動了心,叫他下次來廣州時將這個老人帶來。不久,王之春果然將這個老人帶來了。原來是個又黑又瘦又矮的瞎老頭,且不會講漢話,是個土著黎族人。瞎老頭給張之洞吹了三首蘆笙曲,果然好聽極了。待瞎老頭走後,佩玉對丈夫說,她也在房間裡悄悄聽了,有一種空渺幽冷的感覺,如果將它略作點改動,會是一首很好的琴曲。她要張之洞明天再把這個老頭請進府裡來,再聽聽。張之洞贊成她的意見。第二天,瞎老頭在後院,對著佩玉吹了一天的蘆笙,傍晚離開時,佩玉已將他的曲譜全部記錄下來。佩玉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老頭所吹的七八首曲子融合起來,編成一支琴曲。她彈給張之洞聽,張之洞擊節稱讚,又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月照瓊島》。過些天,準兒也學會了,也彈得很好。眼下,一曲彈畢,張之洞嘆道:“這首《月照瓊島》真是讓你越彈越精了。”

佩玉說:“有三個多月沒有彈了,手指都有點不靈便。這首曲子,準兒比我彈得更好。” “準兒也彈得不錯!”張之洞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女兒了,真有點想念。 “過兩天,叫準兒回來一次,你們娘兒倆合奏一曲《月照瓊島》。” “好啊!”佩玉歡喜地說,“這些日子我還真惦念她呢!” “那個黎族老藝人,是一個天才的樂師。我想,他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鍾子期一類的人。”張之洞呆呆地陷於一種情感中,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絮叨著,“人世間有不少逸才隱士,他們有著人所沒有的才藝技能,由於各種原因,又往往被埋沒,被遺棄,不為世所知所用。我常常想:一個督撫,一個府縣,若能將自己轄境內那些被埋沒遺棄的人才發掘出來,置於適當的位置上,這個督撫府縣也就做好了。那個黎族老藝人,我很想把他叫到廣州來,可惜第二年他就死了,我一直為此事遺憾。”

佩玉笑了笑說:“四爺這番心意,當然是仁者之心。野無遺賢,能者在職,這是從古以來負有責任心的執政者所企盼的德、政。不過,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並不是一切逸才都要為世所用,還要看是哪方面的才。” “噢,你這話倒有意思。”張之洞很有興趣地看著佩玉那雙眼角雖有皺紋、眸子卻依然光亮的眼睛。 “有些逸才他本就志在人世濟世,只是時運不好,無人賞識,流落在江湖山野,在位者若能發現他們,給予重用,那是他們的福氣,比如前代的薑子牙、諸葛亮等人就是這類。有些人,他的才藝是天賦靈性的產物,雖然可以娛人,但更多的是自娛,他們的過人之處,也只是因為在長期孤獨寂寞的環境中,自己全心全意地體悟探求而得來。莊子說:用志不紛,乃凝於神,承蜩駝背人的絕技是這樣得來的。倘若一旦把他置於以追求名利功用為目標的熱鬧場合中,他的心就浮了,神也分了,技藝也就再不會上進的。比如那個老藝人,多虧在瓊島那種荒涼的地方,若是年輕時就到了廣州、京師的話,就決不會有那樣高的蘆笙技藝。我想這大概就是王冕不願意做官、文徵明不願意應聘的緣故。”

“你說得有道理!”張之洞點點頭。 “還可以為你補充一個例子。我的布衣之交吳秋衣,他也是樂意漂泊而不願住官衙的人。” 見張之洞的心情這樣閒適,佩玉鼓起勇氣,將那件心事說了出來。 “四爺,有一樁事,我猶豫了很久,一直不敢說,我今天想對你說說。” “什麼事,你說嘛!” “假若不當的話,你就當我沒說一樣。” “行,究竟什麼事,這等鄭重?”佩玉這種吞吞吐吐的神情,倒使得張之洞自己先鄭重起來。 “一件這樣的事。”佩玉慢慢地說,“四爺知道,我的父母沒有兒子,只有我一個女兒,父親為沒有兒子而視為終生的遺憾。兩年前,父親在武昌城裡偶爾遇到山西老家的一個人,彼此認作鄉親,關係不錯。年前,這個老鄉要回汾州去,父親托老鄉到他的家鄉去看看,打聽一下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上個月,這個老鄉回來,還給我帶來一個堂弟。這個堂弟是我父親的嫡堂弟弟的兒子。父親見到這個侄子很親熱,把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很想留他在武昌。父親跟我說過幾次了,要我跟大人說說,給他在武昌城裡謀個差事。父親說,張制台辦了很多局廠,隨便在哪個局廠給他尋一個吃飯的差事都行,只圖在他身邊呆下來,日後死了,也有個兒子做捧靈牌的孝子。我知道你的脾氣,是決不為自己的親屬謀差事的。當年南皮老家兩個侄孫遠路趕來謀事,硬是打發他們回去了。張家的親屬都不能安置,何況咱李家的人呢?所以我一直壓著沒給你提。前天,父親又說起這事。看著父親那副蒼然神態,我實在又不忍,只得冒昧地說出來,四爺如果以為不妥,就當我沒說一樣。”

佩玉低下頭,不再說下去了。 原來是件這樣的事!張之洞在心裡舒了一口氣。 這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佩玉卻這等鄭重其事地對待,張之洞的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憐憫之情來。他知道,這是源於他近於苛刻的治家規矩。 清流出身的張之洞一向痛恨官場的貪污受賄,過去做言官時,遇到有官吏貪污受賄的情事落人他的手中,他嫉惡如仇,非得糾劾不可。外放督撫後,他考察手下的官吏也以貪與不貪作為一條分界線,貪污者即使能幹,他也要處罰直至罷黜;不貪者,即使平庸,他也心存曲全。為此他以身作則,並嚴厲告誡家人,凡身外之錢財貨物,一分一毫不能收受。自從到武昌大辦洋務局廠以來,他又發現了湖北官場的另一種不正之風:一方面是不少官員們背後攻訐他辦洋務是崇洋媚外、糜費銀錢,將國家的銀子像水一樣地花,毫不心痛,另一方面他們又看到局廠有利可圖,紛紛將自己的三親六戚介紹到局廠來任職或做工役。張之洞對此大為惱火。他三令五申,嚴命把守進入局廠的關13,無奈把關的人便是犯禁的人,把一張張蓋有湖廣總督衙門紫花大印的禁令看作與扔在垃圾堆的廢紙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最後只是苦了他自家。那些從貴州山區、從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趕來武昌欲謀一席之地的親友們,無一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有時,看著那些失望的臉色,他心裡也曾動搖過,但想起自己這裡若開一個口子,到了辦事的官吏那裡,就是潰決一道長堤,風氣的敗壞便將不可收拾了。

但是今天,面對著佩玉這種誠惶誠恐的神態,張之洞卻有些猶豫了。 不說佩玉這些年來對他照顧體貼,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就看在兩個老人的份上,他也有點不忍心拒絕。佩玉的父母都是七十左右的人,這些年雖隨著女兒由北向南,又由南向北,但二老謹守本分,不以督署至戚自居,從不招惹是非。因為沒有兒子。 過繼侄兒為子;因為要留住嗣子,希望能在武漢三鎮謀一差事,這實在是不過分的要求。南皮老家的侄孫可以打發他們回去,而這個從山西遠程來依的李家嗣子,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若是讓他失望回去的話,都近於殘忍。 何況,近來還有一件事,張之洞在心裡盤算著,還要求得佩玉的支持才好。這事是趙茂昌引起的。 在那年徐致祥參案中,趙茂昌失掉了督署總文案的職務,他的其他兼職也相應一併給丟了,他不得不怏怏回到江蘇武進老家。

在張之洞的服裡,趙茂昌是個能干人,替他辦成不少事,雖然時常會有些閒言碎語傳人他的耳中,但他不以為然,哪個人沒有缺點了辦事越多的漏洞就會越多,得罪的人也會越多。那次查出的一些諸如受賄用私人的事,有的不能確鑿坐實,有的雖是事實,但趙茂昌立即痛快承認,受賄的銀子也即刻照賠。張之洞對官員受賄向來痛恨,所以他並不為趙茂昌講情,將他開缺回籍。但他心裡是隱隱有一股對趙茂昌的同情:因為此事完全出於別人的報復,趙茂昌其實是因為自己而中箭落馬的。 離鄂前,他對趙茂昌說:“你是能干會辦事的,這點我知道,你安心回武進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還年輕,今後大有前途,回家後常給我來來信,過幾年後說不定我還要起用你。” 趙茂昌向張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盡地離開了武昌。 經過多年煞費苦心的經營,趙茂昌已在家裡買下了良田上百畝,置起紅磚青瓦大房幾十間,是當地方圓幾十里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倘若安心家居,趙茂昌的日子是可以過得又舒服又安靜的。但是,趙茂昌不是安於鄉間的人。他渴求權勢,追求風光,時刻企盼東山再起。他記住張之洞的話,常常寫信給老主子,問候起居。他絞盡腦汁,思索著用什麼辦法來討得張之洞的歡心,早日回到湖廣總督衙門裡去。有一天,家人對他說,東莊的窮秀才秦老三過世後,老婆秦穆氏帶著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家裡窮得經常揭不開鍋。秦穆氏四處託人,為大女兒尋一個殷實人家,若是富貴之家,即便做個小妾也可以。趙茂昌心裡一動,叫秦家的大女兒來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帶著大女環兒上了趙家。趙茂昌見環兒長得端端正正,年紀只有十八歲,又認得幾個字,頗為滿意。他對秦穆氏說,一時尚無好人家,環兒暫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機會。 說罷,拿出四吊錢來送給秦穆氏。秦穆氏千恩萬謝地收下,直把趙茂昌當恩人看待。 環兒在趙家做起女僕來。趙茂昌細心觀察,見環兒聰明伶俐,手腳勤快,心裡歡喜。他要把環兒當一件奇貨來經營。他左思右想,該給他尋個什麼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腦子開了竅:還要四處去尋找嗎,現在不是有一個極好的人家擺在那裡!趙茂昌想的這戶人家就是武昌張府。 張之洞身邊只有一個女人,且這個女人以妾的身分而居夫人之位,趙茂昌對此甚為不解。以張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門第不差的未婚小姐過來,做執掌內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個一個地把姨太太買進府門,別人也不會有閒話:哪一個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張之洞這種與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覺得奇怪。趙茂昌自然不敢去過問總督的家事,不過有一點他深信不疑:沒有哪個男人不愛女人,越是英雄越愛美人,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難過,而是壓根兒就不想邁過!張之洞尚不到六十歲,還是男子漢的英雄時期,他就難道不愛美人?多半是因為他太熱中於事業,沒有心思去想這檔子事罷了。倘若有人為他尋到絕色佳人,又熱心為他張羅籌辦,他難道就會拒之門外?趙茂昌相信張之洞決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但是,畢竟張之洞多年來身邊只有一個女人,他顯然不是那種酷好女色之徒,辦這事得小心謹慎,切不可魯莽。長期跟隨張之洞的趙茂昌,深知這位制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馬,倘若馬屁沒有拍到點子上,說不定會招致鐵蹄踢掉自己的門牙。 七月底,在張之洞五十七歲生日前兩天,趙茂昌特地坐洋輪來到武昌,給老主子祝壽。張之洞對生曰一向淡然處置,不過家人團聚一起吃餐飯而已,從不對外聲張。趙茂昌作為總文案,當然知道總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禮祝壽。這次身分不同,他給張之洞送了禮,禮品是一支經過特殊處理的高麗山參。一個老郎中曾教他一個秘方:尋十隻五寸長的雄性海馬,焙乾碾成灰,再將半斤罌粟殼也曬乾碾成灰,拌合這兩種灰,將其溶解於清水中,置人參於此溶液中浸泡三個月,晾乾後長期保存。這種人參,在補元益神壯陽增精上遠勝一般人參,對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趙茂昌服過幾支,果然不謬。 趙茂昌神秘兮兮地說:“這支人參非比一般,於身體的好處妙不可言,您不妨試試。” 張之洞年來常感精力不支,極想通過補品來提神培氣。趙茂昌這個馬屁可真是拍到點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於是,兩人的話題便從調補精力延年益壽開始了。趙茂昌將精心編造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說給張之洞聽。 “武進太平橋有個老頭子,今年一百零二歲了,依然耳聰目明,身體硬朗,平時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顧。今年春上,我特為拜訪過他,真是名不虛傳。” “你問過他的長壽之道嗎?”張之洞果然對此極有興趣。 “問過,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從那裡學學長壽之道。”趙茂昌正正經經地說,“老頭子說,許多人都問這個,其實我並沒有長壽之道,與大家一樣地過日子。說來你們還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體並不好,四十來歲頭髮就白了不少,一年到頭,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個能享高壽的人。六十歲以後,反倒一天天強壯起來。不怕你老弟笑話,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連添三個兒子。今年最小的兒子都已三十六歲了。” 張之洞聽到這裡也笑了起來,問:“他六十歲以後接連生三個兒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紀?” “我也這樣問過老頭子。”趙茂昌見張之洞興致如此濃厚,說話的勁頭更足了,“老頭子說,五十八歲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獨自過了兩年後,實在耐不住孤寂。這時恰好有兩個蘇北逃荒母女來到太平橋,母親得急病,無錢醫治,女兒寧願賣身救母,做僕做妾都行。別人都慫恿我,我的兒孫也沒意見。這樣,我就將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買來續了弦。從那以後,身子骨倒是越來越好。不然的話,我怎麼會在以後八年裡連得三個兒子?興許是我積了什麼陰德,老天爺要讓我老頭子人丁興旺。說到這裡,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洞說:“六十多歲老翁生兒子的事也是有的,只要女人年輕,這不是怪事。只是身體越來越好,又居然活過百歲,倒是稀罕事。” “香帥,卑職想這或許就是採補的作用了。”趙茂昌望著張之洞,眼神裡似乎看不出半點淫邪的味道。 博覽群書的張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術中的採補一說,即年老男子與年輕的女子交合,則可以強陰補弱陽;反之,年老的女子與年輕的男子交合,則可以強陽補弱陰。據說武則天晚年面首極多,其實是想以陽之強補陰之弱,企求長壽。張之洞對這套採補之學將信將疑,聽趙茂昌這麼說來,採補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說:“採補一說由來已久,老年男子討小妾的也不少,也並不見得人人有效果,這老頭子怕是命好吧!” “香帥說的有道理。卑職後來請教太湖邊一個老郎中。他說這要看女子的血氣如何,若女子血氣特為旺盛的話,就可以收強陰補弱陽之效。老郎中說得不錯,那個老頭子的續弦如今也年過花甲了,身體仍然強壯,看來那女人屬於強陰一類。” 張之洞笑道:“是你親眼所見的事實,也不由我不信了。” 趙茂昌以一種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語氣說:“香帥,假若能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子,我來為你張羅此事如何?” 武進老頭的實例的確有很大的說服力,張之洞巴望強健,也希望長壽。他滿口應道:“好哇,你能找到這樣強陰的年輕女子嗎?” 趙茂昌收起笑語,一臉誠摯:“香帥,我趙茂昌受您多年的大恩大德,現在是開缺回籍之身,您仍不嫌棄,我即便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我要竭盡全力為您辦好這事,就算是對您的一點孝敬。” 趙茂昌是如此感恩戴德,張之洞倒有幾分感動了。 他是一個恩怨分明的性情中人。想起身邊這麼多僚屬幕友,都受他恩惠甚多,就沒有一個人這樣真心真意知暖知痛地為他著想;還只有趙茂昌,不忘舊恩,不忘故主,實實在在地替他辦事。他也想到趙茂昌可能是要因此圖起復或是求什麼別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使壞心。人家真的對你好,你也應該回報回報,過兩年風聲平靜後,是可以再用的。張之洞由衷地說:“竹君,難為你一番孝敬之心,我知道了。” 趙茂昌大喜,立即離開武昌,順流放舟,趕回武進。他不急著把環兒送去,他要再好好調教一番。 離武進不遠的揚州,是由來已久全國聞名的調教女人的地方。此處並不教女人讀女四書、列女傳之類的典冊,也不教女人三從四德、婦道女規的聖賢之教,它教的是女人應該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博得男人的歡心。賣弄風騷、吹拉彈唱、梳妝打扮、挑逗撩撥等等,凡此種種能打動男人的心,撩起男人的性的本事,都得教授。揚州有專門調教這種女人的場所。這種女人有一個古怪名稱,叫做“瘦馬”。有學者研究,“瘦馬”源於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詩:“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後事至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瘦馬”出門後或進妓院,或進歌樓,或做小妾,都比別的歌女妓妾要強得多。 大約在唐代時,揚州瘦馬便開始出名;到了清代,由於鹽商的麇集,揚州瘦馬達到了鼎盛時期。趙茂昌將環兒帶到揚州城,選了城裡最負盛名的嚴媒婆家,交下一百兩銀子,限三個月把環兒調教成一個人見人喜的瘦馬。三個月達到這個標準,本來是做不到的事,但嚴媒婆貪這一百兩銀子的厚利,便一口答應下來。 三個月後,趙茂昌去揚州城再見環兒時,果然見環兒變得豐腴白嫩,在一身光鮮合身的衣裙襯托下,顯得更加嫵媚,尤其是她的眉目神態、舉止言行,樣樣比先前大不一樣,讓人看了舒心暢意。除開吹簫奏琴一時不能見效外,她還能唱得十幾支好聽的曲子。又會跳舞,舞動起來,彩袖飄舞,很有幾分寺院壁上畫的飛天模樣,直看得趙茂昌著了迷,真有點後悔,不該答應了給張之洞。先知道環兒能變得這樣可愛,早該自己收了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想起今後的官宦前途,趙茂昌硬了硬心,帶著環兒上了船。 趙茂昌在黃鶴樓客棧住下。第二天便去拜見張之洞,當天晚上,張之洞在客棧裡見到了環兒,頓時吃了一驚。張之洞並不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也不是見異思遷的輕薄漢,但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男人,容貌美麗姿態曼妙的女人,卻不能不令他歡喜愛慕。他想起自己的三任妻子和現在身邊的佩玉,在令人一眼便心迷意亂這點上,還不能與這個女人相比。他是個從不逛妓院吃花酒鬧狹邪遊的人,他不知道,這種讓人心迷意亂的本事,正是賣笑女的特長,而從揚州教坊裡走出來的瘦馬,更比別處技高一籌。 張之洞十分滿意。趙茂昌請他連夜將環兒用一頂青布小轎抬進總督衙門。張之洞想了想說,過兩天吧! “過兩天”的原因便是得先跟佩玉打個招呼。 與佩玉有十年的夫妻情意了,今天再置一房姨太太,居然連個招呼也不打,張之洞心有不忍。他正琢磨著拿一樁什麼事來補償佩玉,不想佩玉倒自己求上來了。想到這裡,張之洞說:“老人家的心意我很理解,有一個嗣子在他們身邊,也可以為你省許多心。明天,你叫你的弟弟到我這裡來一下。我看看,給他個什麼差使合適。” 張之洞如此爽快地答應,令佩玉頗感意外,她立即高興地把這事告訴了父母和堂弟。 第二天,佩玉的堂弟李滿庫怯生生地來到督署簽押房。 “坐下吧!”張之洞放下正在寫批文的墨筆,招呼著站在一旁的李滿庫。 “小人是來聽大人吩咐的,不敢坐。” 上身僵硬、兩腿微微打顫的李滿庫巴不得早點坐下,但他嘴上仍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來。李滿庫是個鄉下人,到武昌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官。現在一下子見到總督大人,他如何不膽怯!儘管知道,總督是堂姐的丈夫,但堂姐是妾,而不是夫人。按禮制,妾的娘家人是不能算作丈夫的戚屬的,庶子的外婆家只能是嫡母的娘家,而不是生母的娘家。老實本分的李老頭也一再告誡嗣子:不能將自己當作總督的小舅子看待。正因為此,李滿庫對張之洞一口一聲“大人”,而稱自己是“小人”,同時也不敢坐。 “坐下吧。”張之洞很能理解李滿庫的心態,臉色和氣地說,“你是佩玉的堂弟,現在又做了李家的嗣子,與別人不同。你不要拘束,坐下好好說話。” 李滿庫見張之洞這樣和和氣氣地跟他說話,大為感激,猶豫一下,也便在身旁的一方小木凳上坐了下來。 張之洞仔細地看了一眼李滿庫,見他也還長得清秀順眼,便說:“你讀過書嗎?” “小時候,跟著塾師念過三年書,後來地裡收成差,就下地干活,沒讀書了。”李滿庫說的雖是山西腔,但鼻音不太濃重,也較之一般山西鄉下人的話易懂。張之洞估計他不大像個死守老家的鄉巴佬。山西人有經商的習慣,不少男孩子讀了幾年書,初識字,會打算盤以後,便不再讀書了。待到十五六歲,便跟著親戚朋友學做生意,天南地北跑碼頭,極少數幸運的,就這樣跑出一個大商人來,絕大多數不過是藉此養家鋤口而已。 “也做過買賣嗎?” “十七歲那年,跟著村里的一個遠房大伯跑了三四年碼頭,後來,大伯折了本,我也就回家了。” 果然不出張之洞所料。他知道這三四年跑碼頭是一段很重要的經歷,可以長眼界,學知識,比起那些從未出過家門的鄉下人來說,李滿庫肯定要強得多。 “後來又做些什麼事?” “在家種了兩年地,又到外村一家票號老闆的賬房裡做了四年的小跑腿。” “好,好。”李滿庫雖有點緊張,但話說得流暢清楚,張之洞對李滿庫的經歷頗為滿意,心裡已有了主意。 “今年二十幾了,娶了媳婦嗎?” “二十六歲了,前年娶的媳婦。” 張之洞點點頭說:“好,明天大根帶你到織佈局去做事。” “謝謝大人的恩典!”李滿庫大喜,忙離開凳子,連連鞠躬。 “織佈局是個大有出息的場所,好好乾,會有前途的。但先得從最苦最累的事幹起,不可投機取巧。” “是,是。”李滿庫連連點頭哈腰。 “滿庫。”張之洞站起身,以親切的語氣說,“你要知道,本督辦了這多洋務局廠,還從沒有招一個三親六戚的,要說因裙帶關係進局廠的,你是第一個。這完全是看在你的嗣父李老先生的分上。佩玉不能常在二老的身邊,你這個做嗣子的不要辜負了二老的期望,要盡人子之責。” “大人請放心。”李滿庫說,“大人的恩德和教導我都記住了,從今往後,我對嗣父嗣母,會比對我的親生父母更親。” “你去吧!” 張之洞目送著李滿庫走出簽押房,心裡想,雖然因李滿庫而破了自己的規定,但此舉卻謝了佩玉的父母,而且也為環兒的進府鋪平了道路,還是值得的。此時的張之洞沒有想到:缺口既然打開了,日後就會越來越大,南皮的遠親、貴州的近屬,以後一個接一個地前來武昌投靠,就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辭謝了,只好陸陸續續地予以安排。上行下效。總督如此做,司道府縣更明目張膽地公開走私,濫進亂進之風本已成災,到後來,更壞得不可收拾。一個個、一群群、一批批莫名其妙的人,皆因沾親帶故的關係湧進各個局廠。局廠彷彿成了一個永遠舀不完的粥鍋,只要挨得上邊,盡可放心大膽、肆無忌憚地拼命舀。張之洞更沒想到,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李滿庫到織佈局後,被旁人以總督小舅子的身分看待,後來居然和別的一批蛀蟲一道,硬是把個好端端的織佈局給徹底弄垮。 第二天,李家二老親自來向張之洞表示謝意,佩玉也因了卻老父的一樁大心事而格外高興,趁著這個極好的氣氛,張之洞將環兒的事告訴了佩玉。佩玉先是一愣,很快也便想開了:他身為總督,三妻四妾本可聽他的便,莫說自己身為妾,就是八抬大轎抬進來的正室夫人,總督丈夫要納妾,她能阻止得了嗎?與其無謂地吵鬧,不如歡歡喜喜地接納,為自己日後留一條退路。 佩玉平靜地說:“我年齡大了,身體不好,照顧不周,你身邊早就該添個人手了。什麼時候進府,這個事交給我來辦,我要把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 “千萬不要熱鬧風光!”佩玉這個態度,反而讓張之洞心中有些歉意。他急切說,“納進一個小妾哪能熱鬧風光,越平淡越好。” “房子總得佈置一下吧,床呀,梳妝台呀,這些也得置辦吧!”佩玉似乎比他本人還要熱心。 “三天吧,給我三天的時間,我會和大根夫婦把這事操辦得熨熨帖帖的。” 張之洞感動得拉起佩玉的手,漲紅著臉說:“佩玉,你這樣的賢惠,真不知叫我如何感激你為好。她年輕不懂事,進府後凡事還要靠你指點關照。至於家事,還是像過去一樣,一切由你為主,決不會讓她插手的。” 佩玉不吱聲。張之洞發現自己滾燙的雙手所握的,竟是一隻從冰窟裡取出的玉如意,熾熱的心立即涼了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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