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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四、復出的恭王感嘆:即便貴為皇伯,也不能沒有權力

張之洞 唐浩明 10381 2018-03-16
說是老伯父,奕沂其實也並不是太老,今年不過六十二歲。當光緒十六年十一月醇王去世後,在皇帝的嫡親父輩中。他又的確是碩果僅存且惟一壽過花甲的老前輩了。他得到皇帝的尊重和依賴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皇帝沒有想到,他的這位伯父已經難以承受這份尊重和依賴了。 恭王府西院書房裡,恭王半躺在從德國進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發上,身上蓋了一件黃緞繡花薄棉被。初冬的陽光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照在他乾癟的臉上,一雙略顯小的眼睛微微閉著。王府的太監宮女們以為他睡著了,不敢再走進書房來,只在窗外躡手躡腳地來回走動,以備王爺的不時召喚。 其實,恭王沒有睡。自從領了出山的懿旨後,他連夜晚睡覺都不安穩了,何況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王奕沂退出權力中心已經整整十年了。剛退政時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憤懣,甚至覺得這二十多年來的秉國當政的經歷如同做了一場夢似的,他給昔日的心腹同僚寫詩坦陳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在夜闌更深的時候,他有時會突然浮出奇怪的念頭:假若當年不站在太后一邊,而站在肅順一邊,那情形又是如何呢?憑著肅順對曾國藩的一貫信任和曾對肅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釐清應該也是沒有疑義的。肅順固然跋扈囂張,但他的才幹也的確是朝中少有的。辦事輕重緩急,他還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會在庫帑緊縮的時候,提出修復頤和園的計劃。尤其是當恭王想到繼統續位的大事時,他更加痛心。倘若他與肅順聯手的話,同治死後,這九五之尊絕對會落到恭王府,而不會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預測,這人事又哪裡是可算計得到的?

思前想後地過了幾年,日趨老境的恭王漸漸地心思平和了。國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來在豪華舒適的王府中讀書寫字、賞花聽曲,以藝術之美來充塞心靈;山珍海味,歌舞宴樂,以醇酒與婦人來最大限度地獲得感官的愉悅。歡樂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當年一心追求權勢欲建赫赫功業的恭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壯志,決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爺皇六子的天賜福分,在短暫的生命中盡享人世間種種歡快樂趣! 他以樂道堂主人的署名寫下了不少詩篇,結集於《萃錦吟》前後篇中。隨意從前後篇各挑一首來加以對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賦閒期間的心態變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紙窗燈焰照殘更,半硯冷雲吟未成。往事豈堪容易想,光陰催老苦無情。風含遠思翛翛晚,月掛虛弓靄靄明。千古是非輸蝶夢,到頭難與運相爭。”詩中流露的是前議政王對世事無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後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塵事外,已得六年閒。欲契真如義,情生造化間。澄心坐清境,深戶掩花關。味道能忘病,不知憂與患。”這裡則是今日樂道堂老人對人生真諦的初步領悟。

此刻,初冬的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京師第一王府在冬陽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書房沙發上的恭王,微覺身上有一絲燠熱。他掀開黃緞被,離開牛皮沙發,走到窗邊的書案前。窗外,夏日里那些茂盛繁榮紅綠相間的丁香花海棠葉早已凋零脫落,只剩下褐黃色的瘦弱枝幹,給人以衰颯老殘之感,而甬道兩旁的雪松,卻依舊蒼茂勁挺,頗具豪傑氣概。恭王凝神注視著這往日天天相見的冬景,此時卻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值班太監見王爺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龍井進來放在書案上,然後悄沒聲息地掩門退出。 恭王端起茶碗來啜了一口,就勢在書案邊的高背軟椅上坐下。四天前,養心殿東暖閣裡與太后敘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自從在醇王葬禮上,與慈禧和光緒帝說了幾句話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沒有再見過面。當值大太監掀開厚重的棉簾,恭王一眼見暖閣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幾的兩旁。他彎腰走上前去,正要在炕前正中鋪著的軟墊上跪下時,光緒忙說:“六伯免跪。”

慈禧也說:“六爺,今兒個不是叫起,這是一家子人敘話。按照家人的禮節,皇帝還要向您行禮哩!我看,都免了,彼此都去掉這個客套。請六爺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吧!” 慈禧這種溫婉貼心的話,恭王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了。他記得同治初年江南尚未底定時,慈禧常常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但到後來,溫婉漸漸變成威嚴,貼心漸漸變成隔閡,再不是叔嫂間親熱融洽,而是君臣間的上下尊卑了。恭王在心裡品味了一番後,便在對面雕龍刻風的檀木大靠椅上坐下,立時便有太監送來一碗香氣四溢的熱茶。 “好幾年不見了,六爺身子骨還好嗎?”慈禧的聲音依然如舊清脆動聽。 “托太后、皇上的福,老臣這兩年還沒生過大病。”恭王答著,就勢將對面的嫂子仔細地瞧了一眼,心裡微微一驚:也是六十歲的老太太了,怎麼還依然是面色紅潤,髮髻烏黑,她是如何保養得這般好的?想起自己,只比她大得兩歲,就如此多病多痛、血虧氣衰的,上天太眷顧這個逞強任性的女人了。

“一向瞎忙,這些年也沒去瞧瞧你。”慈禧也端起矮几上的茶碗來,輕輕地移動蓋子,右手小指上的三寸純金護指高高地翹起,淺淺地抿了一口後,又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地將茶蓋蓋好,放回矮几上,然後拿起膝邊的素底繡著一支蘭花的絹巾,輕輕在唇邊上印了一下。整個動作在從容、優雅中又透出幾分高貴氣。 “光緒十五年皇帝大婚後,我對他說,你已經娶媳婦了,是個大人了,老百姓家的兒子娶了媳婦都要當家理事了,何況一國之主的皇帝!我為你操了十多年的心,現在累了老了,也該歇息歇息,園子裡也修好了兩個宅院,我就搬到那裡去住。軍國大事,你一切自個兒做主吧!” 恭王靜靜地聽著。他知道慈禧的這些話的確都曾經說過,他更知道,慈禧這些話是言不由衷的。

“不料,七爺不肯,說皇帝雖然大婚,但還是年輕,肩膀嫩,擔不了這副重擔,要我再訓政兩年。我說,兩年前,我就要皇帝親政,是你說再訓政兩年待皇帝大婚後再親政,你自己說的話,你忘記了,你就不怕累壞了我?七爺說,看在祖宗的面上,你無論如何要再幫他兩年。我說好吧,就看在祖宗面上,再幫一下。今後國家的重大事情及二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我過問一下,其他事我不管了。夏秋兩季我住園子。冬春兩季住宮裡。住宮裡,也不要有事沒事都來麻煩我,得自個兒歷練,早早擔起這副重擔來。” 恭王仍然默默地聽著,間或微微點頭,他知道慈禧為什麼要說這番話。她是在皇伯面前表明自己的苦心:這幾年皇帝親政的名不副實,不是因為她想攬權,而是皇帝親生父親的一再拜託。恭王心裡冷笑著。

今年春上,朝鮮出了亂子,害得我們不得安寧。我原本在城裡過完春天后,仍回園子過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養心殿。我想也是,打仗這碼子事皇帝從來沒經歷過,怪不得他心虛。七爺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著他受這個苦,就留下了。 恭王心裡想:皇帝怎麼啦,一句話都不說,任憑著太后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當國時,常常這樣三人對坐商討國家大事,皇帝也總是難得講一兩句。那時恭王總把他當小孩子對待,也希望他多看多听少說,但現在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怎麼能還是像小孩子樣,只聽不說呢?即便是他平庸無能的父親,那年半夜帶兵在密雲抓肅順,也還沒有二十四哩!看來,皇帝連平庸的父親都不如,他難道是個樗駑下材嗎?

恭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几另一邊的侄兒。四年不見了,卻跟四年前的模樣沒有多大差別,仍然蒼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後都會日漸向成熟粗壯的方向發展,可他結婚五年了,依舊還是一個沒有長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來后宮沒有傳出一星半點喜訊,恭王陡然心驚:莫非他天生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靠千千萬萬屍骨換下來的這座漢人江山,怎麼就會落在這樣一個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不要說聖祖高宗的強壯後裔數以百計,就連恭王府、惇王府裡都有上十個精精神神的漢子,偏偏就讓他來坐江山,這難道是天意嗎?一股悶氣堵住胸口,恭王頓時全身不舒服。 “中國和日本開仗以來的情形,六爺自然是知道的。李鴻章的海軍不中用,世鐸領的這班軍機也沒了主意,我對皇帝說,你六伯的病應該早已痊癒,請六伯出來幫幫忙吧!”

恭王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沒有病,生病云云,純粹是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終於開口了:“老臣病體實未痊癒,不能再當重任,以免誤了大事。” 一直沒有吱聲的光緒急了:“六伯,闔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來挽救危局,您就出來幫幫侄兒吧!” 慈禧兩道精心描畫的柳葉眉略微皺了一下,她對兒皇帝的這副神態甚不滿意。恭王推辭一下,就急成這個樣子?明明說的是我叫你請他出來,為何又說成闔朝王公大臣的請求?也不能說“挽救危局”的話,真個是情急失態。載湉呀載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六爺,”慈禧平和地說,“皇帝沒臨過大事,一有風吹草動,就心慌意亂,咱們不幫襯幫襯他,行嗎?” 恭王見侄兒那副發自內心的企盼神態,本已心動,想起慈禧三番五次不理睬王公大臣的請求,心裡又有氣。他冷冷地說:“有太后在坐鎮,有禮王和軍機處諸大臣在運籌應對,老臣實無必要再來插手,且一衰弱老翁,亦於事無補。”

光緒生怕就此散了場,心裡又急了:“李師傅、翁師傅都說,國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非六伯出來,不能安定國本。六伯,您無論如何都要出山呀!” 真正一個大孩子!恭王為侄兒的純真而欣慰,也為他的憂國之心而感動,對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幾分憐憫和寬恕來,再推辭不就,似乎有點不忍。 “六爺,莫說我在此坐鎮的話,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望著奕沂,語氣顯然比剛才要硬了些。 “國家遇到這樣的大事,你侄兒年輕又從沒經歷過,怪不得他這樣心急。我自然有責任幫他渡過難關。六爺,你身為宣宗爺的嫡子,文宗爺的親弟,皇帝的親伯父,你能眼看著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動心嗎?你能眼看著你侄兒遇到難事而袖手不顧嗎?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難道與你六爺就無關了嗎?你可是皇帝父輩中健在的惟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誰?倘若國家有什麼閃失,六爺,你今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慈禧的話雖然直硬了點,但的確句句在理,擲地有聲。這個時候,還去跟她計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顯得自己太狹窄了嗎?若堅不出山,不僅難以面對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兒皇帝,也會使李鴻藻、翁同穌等一班大臣寒心,實在地說,也有愧于列祖列宗。想到這裡,恭王決定擯棄前嫌,臨危受命。 “太后,皇上。”奕沂以誠懇的語氣說,“不是老臣有意推辭。委實是年老氣弱,只能在王府養老以終天年,不宜出入廊廟擔當重任,且當年越南之事十年來一直未曾忘記,深恐再誤國事。既然太后皇上不嫌老臣衰邁無能,老臣只能豁出老命,再作馮婦了。” 望著光緒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絲酸意,她轉過臉對他說:“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說說,請他做些什麼?” 光緒挺挺腰板,輕輕地假咳一聲,鄭重其事地說:“朕請六伯重領軍機處,兼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衙門,會同辦理軍務。” 不僅恢復原來的軍機處領班大臣的舊差使,連醇王生前所領海軍、總署衙門也一併交付,可謂將政事外交軍事全盤委託了。恭王感覺到了侄兒的誠懇,也暗暗驚異嫂子的大方:難道她真的自認無法應付眼前的局面嗎? 他站起身,彎下腰說:“老臣領旨。” “六伯請坐。”光緒伸出一隻手來向下壓了壓說,“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當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辦,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的人上王府來向您請示。” 慈禧笑了笑說:“六爺,大清的事,都託付給你一人了。” “謝太后、皇上。”恭王嚴肅地說,“老臣只是盡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還是由太后、皇上作主。” 領了旨的恭王,與嫂子、侄兒細細地商討起眼下的戰事來。 直到正午時分,奕沂才離開養心殿。杏黃大轎剛在恭王府大門口停下,王府長史寬齡便走了過來,輕聲說:“禮王已在小客廳等候多時,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遞來,請求王爺安排時間接見他們。” 恭王“唔”了聲,沒有說話,便走出轎門,踏上光潔如玉的大理石台階。 奕沂來到上房,大福晉帶著一批側福晉早已恭候著。大福晉把奕沂迎入室內,急著問:“太后怎麼說的?” 奕沂面色如常地答:“領軍機、總署和海軍衙門。” 大福晉一聽,滿面喜色,樂滋滋地說:“恭喜王爺!”隨即向後面傳話:“給王爺端來熱水,上銀耳羹!” 一會兒,一個丫環端著一盆熱水,後面跟著個小丫環,雙手捧著一條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晉親自將毛巾浸在熱水里,擰開後遞給丈夫。恭王接過,擦丁擦臉和雙手。又進來一個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掐絲琺瑯銀碗,碗裡擱著一把精巧小銀勺。大福晉從丫環手裡接過銀碗,走到丈夫面前百般溫柔地說:“累了大半天,趁熱把這碗銀耳羹喝了吧!” 恭王喝了兩口後,隨手交給身邊的丫環。平日最得恭王寵愛的五側福晉走了過來,對著緊隨身邊的貼身丫環說:“去房裡把王爺的寬袍拿過來,給王爺更衣,讓王爺躺會兒。” 恭王擺了擺手:“不要更衣,我還要見禮王。” 大福晉勸道:“王爺辛苦了,歇會兒吧,別把自己給累壞了!” 恭王說:“禮王已在府裡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說完對寬齡說:“你請禮王到東院議事廳等我,我一會兒去那裡與他會面。” 又對大福晉說:“你叫大夥兒都出去,讓我安靜片刻。” 大福晉對眾人揮了揮手,大家都退出門外,只有她和五側福晉留在房裡,以便伺候。 奕沂的確很累了,原本什麼人都不見,回府後便躺下休息,但現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後領了十年軍機處的禮親王世鐸,他不能不見。 奕沂閉著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鐘後,起身離開上房,向東院議事廳走去。 “王爺!”從窗口看到恭王的身影時,世鐸便忙著起身,來到議事廳門邊等候。 “禮王,勞你久等了。”恭王一邊打躬,一邊對世鐸說,“請上坐。” “王爺,您就叫我世鐸吧!”世鐸雖比奕沂年長三歲,但按輩分卻是孫輩。 “哪能那樣,坐吧!” 二人在議事廳花窗下的梨木鑲貝太師椅上坐下,寬齡親自為禮王上茶。 “王爺端坐,世鐸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世鐸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軀眼看就要跪下去,奕祈忙起身攔住:“禮王,你這是做什麼,快請坐!” 世鐸堅持要拜,奕沂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氣了半天,世鐸沒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爺,您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雲霓之心呀!世鐸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世鐸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 “不是在王爺面前表功,世鐸為請王爺復出,單獨跟太后說過兩次,又率領全班軍機給太后上過奏章一次,也是太后憐恤世鐸等的苦心,終於準了奏。” 世鐸說是不表功,其實是明顯地在表功,但他也沒說假話,的確多次奏請過,奕沂對這些也清楚,說:“禮王和眾軍機的心意我領受了,但我乃是罷黜之人,這些年來一直在王府養病,外間的事情也不清楚,實在是於國事無補,辜負了禮王和眾位軍機的厚望。” “王爺,您太謙退了,普天之下,誰不知王爺的經緯大才。”世鐸白白胖胖的臉上現出萬分誠懇的神色。 “甲申年,越南的事,責任實不在王爺,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於世鐸我,更無半點想領軍機的心。我自知無能,向無大志,只求這一輩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傳下來的這頂鐵帽子,死的時候,能安安穩穩地傳給兒子,我就心滿意足了。是七爺三番五次地勸說,也是不得已領了這個差使,這十年間實在是沒有什麼作為。現在王爺再來領班,我是謝天謝地謝祖宗,這個擔子算是平順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樂意在家養鳥聽曲逗孫子了。”說罷,咧開嘴笑了起來。 奕沂面露微笑,極有興致地聽著世鐸的話。對於這位排行孫輩的老禮王,奕沂是清楚的。在高層次的黃帶子中,世鐸的確是個庸才。他不愛讀書,不愛騎射,也不甚關心軍國大事,他喜歡的是養鳥餵狗,打牌聽戲,伶人美女,吃喝玩樂。只是世鐸有個好處,他的所有這些作為,都只在他的王府裡進行,他和他的幾位公子都沒在市井上留下劣跡。而且世鐸愛交朋友,也願意給人幫忙,故而在紅黃兩帶子中間,他有好的口碑。身為一個鐵帽子王爺,世鐸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澴請他出來領軍機處,大家都沒有反對的意見。奕沂知道世鐸這番話是真誠和虛假各兼其半。他無政治野心。對交出軍機處大權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無才,應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急於擺脫,這都是實情。但他做了十年的軍機處領班,嚐了十年握國家實權的味,從中獲取了無數的甜頭,真的讓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孫子,他能甘心?再說,十年間的軍國大事,他幾無不插手的,一時就完全擺開他,也不合適。還在從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王坐在轎子裡就開始思索著他所面臨的第一樁大事:如何處置世鐸和那幾位軍機大臣。一種是學十年前慈禧那樣,將現在的軍機處連領班全行罷黜,以報當年的仇恨,出出胸中這口悶氣。剛一想到這層,奕沂便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樣做不明擺著是報復嗎7朝野中外,不會都說你心腸狹小、肚量偏窄嗎?尤其是太后,她第一個會不舒服。當年那樣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還牙,矛頭不是指向她嗎?往後還得和她同事,得罪她並不是好事。全班罷黜,行不得!但對現在這個軍機處,奕沂實在是不能接受。世鐸不說了,排在第二位的大軍機張之萬八十好幾了,已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年,軍機處的大小事都不過問,這種隨時都會過去的衰翁,為什麼還要讓他佔住位子不放? 還有一個額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變中上來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過風,雖留住一條命,但時常神誌不清。這種人還留在軍機處做什麼?軍機處乃朝廷最高辦事機構,日理萬機。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幹的人才行。世鐸真是糊塗得可以,把個軍機處當成了崇老院、怡養所,荒唐不荒唐!這兩個人無論如何得讓他們退出來。但他們都是元老級的人物,又沒有大錯失,只能用體面的方式退出。可以給他們一個特殊的榮譽,如授紫韁、准予紫禁城騎馬等。只是不能馬上實行,得過幾個月再說。排名第四的孫毓汶與第五的徐用儀,這次被清流罵得厲害,聲稱要攆出軍機處。奕沂也對他們無好感。特別是孫毓汶,不僅擅權專橫,更兼人品卑下,純粹是靠走老七的門路才進的軍機處,世人罵他是醇王府裡的一條狗,奕沂對他更是厭惡。孫、徐是得趕出軍機處,而且是越快越好,為了慎重起見,暫且隱忍一下,過兩個月再說。世鐸為何急著要跟我會晤,其實也就是想探一探關於他本人及軍機處其他人的處置,剛才這番話,不是說得很明白嗎? 奕沂想到這裡,笑著說:“我十年不問國事了,這乍一當差,還真不知從哪著手哩。你還得幫幫我!” 正是奕沂所猜的,世鐸之所以在恭王被召見的當天上午便急忙趕來恭王府,並耐著性子在小客廳裡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完全為了探一探恭王對他帶領的軍機處如何處置的口風。昨夜,當確知太后今上午召見恭王的消息後,孫毓汶、徐用儀悄悄來到禮王府。孫、徐二人知道輿情對他們不利,希望能通過世鐸來保持在軍機處的位置。二人湊了四十萬銀子給世鐸,請他出面在恭王面前說說情。世鐸說:“假如我還留下,就為你們說說;假若我都留不下,你們也只好捲鋪蓋了。”今天來恭王府,世鐸帶上了這四十萬銀票,但他不想輕易出手,若沒有一點希望,這四十萬不白白擲了,如何向他們二位交代? 世鐸一時還弄不清楚這“幫”字的含義,但至少沒有立即趕他下台的意思,還有一線希望在。他想再進一步探探。 “王爺言重了!”世鐸將前身向恭王那邊傾過去,一副虔誠謙卑的模樣。 “世鐸世受國恩,又蒙太后、皇上和王爺的眷顧,在此危急之時,為國家出力,為王爺效命,是我的本分,豈敢當一'幫'字!” 世鐸說到這裡,有意停下,看看奕沂的表情,見他帶著笑意在傾聽,遂將昨夜挖空心思想好的“引餌”拋了出來。 “這次和日本的戰事,軍機處和李少荃都認為處理的關鍵在於以夷制夷,俄國和英國都不情願讓日本一國獨吞朝鮮,所以他們有可能會站在我大清這邊。俄國公使巴魯諾夫和英國公使莫頓與我的私交都很好,他們對我是無話不談,我為他們在中國辦過不少好事。俄國的皇后曾私下委託巴魯諾夫為她尋覓一顆大珍珠。巴公使尋覓不到,請我幫忙,結果我在福州為他找了一顆,當作禮品送給了他,巴公使感激不已。要解決與日本的戰事,必須仰仗俄英兩國公使。王爺和他們會談的時候,若用得著我,我一定樂意效勞。” 世鐸這個“引餌”太誘人了。 “以夷制夷”,原本就是過去奕沂辦外交的絕招。自從得知有復出的可能後,他就在考慮如何來解決與日本海戰事,想來想去,還只有重新拿起“以夷制夷”的法寶。世鐸既然有這樣的好關係,何不就讓他來辦理此事?看來世鐸至少這段時期不能離開軍機處。 “禮王,你不要急著歇肩撂挑子,許多事都還要你一起來辦。英俄兩國公使,這些天我就會約見他們,還要煩你先去疏通疏通。這樣吧,”奕沂輕拍了一下茶几,作出一個決定:“明後天我親奏太后、皇上,讓你留下,和我一起來領軍機處吧!” 果然上了鉤!世鐸心中一喜,口裡卻說:“戰爭失利,我負有很大責任,軍機處領班這個差使,我幹不好,王爺才是世所矚望,我退出,也好讓王爺重建軍機處。” 奕沂已聽出世鐸的話中之話了,立即說:“軍機處,我不會重建的,還得依靠各位大人共渡艱難。” 這句話讓世鐸一驚,看來孫毓汶、徐用儀都有救了,忙笑著說:“軍機處的各位同寅都託我先向王爺恭喜道賀,他們都遞來了名刺,隨時等待王爺的召見。” 奕沂說:“不必一一來了。過些日子,待我與總署、海軍衙門打過交道後,再請各位放駕到王府來,我們一起見個面。” “好。我這就把王爺的意思告訴他們。”世鐸說到這裡,隨即又特意補充一句:“軍機處各位盼著王爺出來,可是望穿雙眼呀!” 說罷,自個人先笑了起來。 奕沂也笑著說:“謝謝各位大人的厚愛。國家多事,太后、皇上心裡焦慮,全靠各位軍機為國排難,為太后、皇上分憂。” “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自古皆然。各位軍機蒙太后、皇上聖恩,雖肝腦塗地,不足為報。”說著,世鐸從左手袖袋裡取出兩張銀票來。懇摯萬分地說,“王爺復出,宮裡宮外的打點,驟然劇增。這些年,恭王府也沒有別的收益,這四十萬兩銀票,請王爺笑納,以備眼下急需。” 奕沂沒有想到,剛一複出,就有世鐸這樣身分的人一次便送上如此重的禮銀,說是巴結也可,說是賄賂也可,說是雪中送炭也可,奕沂心里頓然有一種舒帖的感覺。皇阿哥出身的奕沂也與其弟奕澴一樣,並不是一個貪財愛貨的人,從小到大他不缺財貨,也體會不到財貨的重要。因此,恭王府並不專事聚斂。然而,到了同治初年,他剛領軍機處後不久,便發現議政王大臣的雙俸親王銀子都不夠使用,他奇怪地問王府長史。寬齡告訴他,每次進宮見太后,王府得準備五百兩銀子,用來打點宮內各處太監,光李蓮英一人至少得二百兩。奕沂怒道:我進宮見太后,辦的是國家大事,為什麼要打點宮裡的太監?長史苦笑道,王爺有所不知,宮裡的太監並不明里問你要銀子,但你若不給好處,他就想方設法給你設置障礙,弄得你處處不痛快,有時還得誤事。奕沂道,這成什麼話!我非得禀告太后,革掉這個陋習不可。長使說,這個陋習由來已久,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太后自己也知道。那年左侯從西北迴來,要進宮見太后,不知這個規矩,在朝房里幹坐了一個時辰。左侯脾氣大,在朝房裡嚷起來。一個同在朝房的侍郎將陪同左爺上朝的楊昌濬叫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塞三百兩銀票給當值太監就行了。果然,銀票剛塞,便叫起,楊昌濬偷偷告訴左爺:這是三百兩銀票的作用。左侯老大不高興,氣鼓鼓地,見到太后不說別的,先說這事。不料太后卻笑著說,宮裡太監窮,只得向外官打點秋風,只是不能要這麼多。也是你們這些做外官的給慣壞了,一個比一個多,把他們的胃口撐大了,現在連我都禁不住了。左侯聽了,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王爺您說這個陋習破除得了嗎?奕沂搖搖頭,無話可說。長史又說,還有宮裡來傳話報信的,也必得打發他們,看地位高低和傳話的內容:地位高的、傳的話重要的要給一百兩,地位低的、傳個一般話的至少也得二三十兩。除宮里外,還有與各國公使館。那些洋人,也都是要錢要物的,這項開支,也不比打點宮裡的少。 奕沂開始懂得錢財的重要了。 俸薪不夠開銷怎麼辦呢?去貪污嗎?去賣官嗎?如此做,奕沂又覺得不合適。帶著這個疑問,他去請教做過直隸總督、大學士的岳丈桂良。桂良告訴他,外官的俸銀低應酬多,銀子一般都不夠用,故不少官員貪污受賄;但大部分官員是用另一種辦法來增加收入的,那就是收門包。登門求見,先遞銀子來。到家門來求見,多是為了私事,故願意出。現在各省督撫兩司,一直到府縣州廳都收門包,這已是人人皆知的私密。只是你先前不任事,沒有多少人上恭王府來求你罷了。現在,恭王府是京師中握有實權的第一大衙門,每天來登門求見的人多得很,完全可以定出一個門包製度來:多大的官得給多少銀子,有急事加倍。奕沂總覺得這門包收得不體面,這不是公開索賄嗎?桂良正色道,既然太后都允許宮裡的太監收打點費,為什麼你恭王府收點門包就不行呢?況且你是拿這筆錢去應付宮中的敲詐,這不算你恭王的受賄。只是要派可靠的人管好這筆錢,不能讓門房私吞了。 奕沂採納岳丈的主意,公然在王府裡收起門包來。這後來自然成了眾人指摘的口實。不過,恭王也的確是靠了這筆收益才能應付宮中和洋人的。他一時還沒有想到這點,經世鐸一提,立即意識到此刻確需大批銀兩,但奕沂還是下意識地謝絕。 世鐸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不瞞王爺說,這筆銀子也不是我的俸祿和養廉費,這也是這十年來門包的積蓄。今後王爺來領軍機處,許多開銷就不用我出面而是由王爺出,這筆銀子理應轉給王爺。” 見奕沂還在猶豫,世鐸爽快地說:“若王爺還覺得不合適的話,這筆銀子就歸我借給王府用,以後王府再還給我好了。” 世鐸有意不說出孫、徐二人來,一則是要自己獨得這份功勞,二則孫、徐目前口碑不好,怕說出來恭王更加不敢接。 見世鐸這樣說,奕沂只得收下,一邊說:“我叫寬齡寫個借條給你。” “改日吧,改日吧!”世鐸忙起身。 “王爺累了大半天,我又打擾了這麼久,實在不應該,我這就先告辭了。王爺有什麼事要召我,我隨傳隨到。” 奕沂目送著矮胖臃腫的世鐸搖搖晃晃地走出王府,想起賦閒十年來門庭冷落,今日一旦復出,登門送錢的、遞名刺求見的便絡繹不絕,從今往後,這門前便天天軒車如流水,駟馬如游龍,送銀子送財貨的,將會在門房口排成長隊。他在心里長長地嘆息一聲:權力呀,你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東西,哪怕是貴為皇伯,也不能沒有你! 正在窗前遐想著,寬齡進來禀道:“王爺,李中堂李鴻章已在候客室裡等候。” “哦,李中堂來了!”李鴻章是他今天約的第一個客人,他轉過臉對寬齡說,“你帶他到西院大客廳裡去吧,我換上衣服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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