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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六、在愛國之情的鼓動下,鐵廠槍砲廠以高昂的熱情造假

張之洞 唐浩明 16462 2018-03-16
金秋十月,是中國大地的收穫季節,也是一年中最為美好的時期。從南到北,到處一片果熟香飄,天碧水澄,尤其是地處荊楚要塞的武漢三鎮,告別了為期三四個月的難耐暑氣、滾滾熱流,人們如同從蒸籠熱鍋中掙脫出來似的,有一種喜獲新生的感覺。彷彿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有點心情來享受造化和歷史給這座名城的慷慨賜予。 武漢三鎮其實是有它的獨特魅力的,僅僅一條滔滔長江就給了它無限的蓬勃生機。在秋日碧淨如洗的天際下,江面顯得格外的寬闊壯觀。那是華夏之母博大豐厚的胸襟。江水東去,波光疊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龜蛇二山隔江相望,猶如兩個護江之神,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歷千秋萬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磯、黃鶴礬,更是兩座鎮江之寶,將河妖水怪壓在流沙之下,不讓它們興風作浪,保佑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無驚。

今天,三鎮江面上將要迎接來自歐洲的遠方貴賓。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總督衙門的代表梁敦彥率領著一批人馬,登上裝飾一新的購自英國的神女號艦艇,開出江漢關下游三十里處的白沙灣等候。 十時整,張之洞率領著湖北省撫藩臬三憲、各道府官員以及駐守湖北兩鎮的總兵副將等一批高級文武,蟒袍鮮明、翎頂輝煌地來到漢陽門碼頭。文武官員們個個形容整肅,如臨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會時高聲大語誇誇其談的混亂,偶爾的交談也只是附著耳朵的竊竊私語。倒是張之洞神態自若,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一切他都準備好了,該彌縫的也已彌縫了,正如技藝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規格場合中獻藝一樣,張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規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務政績。今日的中國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個傳教士;京師威風凜凜的軍機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脅迫之辭聽得兩腿發抖。毫無疑問,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國境內規格最高的洋人。鐵廠、槍砲廠讓此人來參觀,其影響程度甚至高過太后、皇上的駕臨。自認為湖廣地窄不足以供其迴旋的張之洞,是多麼希望能藉這次朝野矚目中外關心的機會,大展一下他的雄圖遠略。他笑著和坐在一旁的辜鴻銘聊天:“湯生,你沒有在俄國住過,俄國話是怎麼學來的?”

“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的時候,學校要求除英語外,還要修三門外國語,我就選修了拉丁語,希臘古語和俄語。有人說,你是中國人,漢語本身就是一種外語了,何必還要多修三門歐洲語。我說我喜歡語言,班上有幾個俄國同學用俄語交談,我聽起來挺有味的。” 這幾個月來,辜鴻銘為了做好這次接待的翻譯事宜,除了閱讀大量有關俄羅斯的文獻及俄國皇室資料外,還特別注意加強口語的溫習,盡可能做到流暢準確,完美無憾。 “我們中國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粵督,還是聽不懂廣東話,外國也有方言嗎?假若這個皇太子說方言呢,你聽得懂嗎?” 辜鴻銘笑了起來,說:“這點外國跟我們中國也差不多。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因地域不同,語音也會有區別,比如說美國南部的語言跟北部就有明顯的不同,但是不像我們國家方言之間的差距大。另外,他們也像我們中國一樣,有官場通語,有上流社會交際語言。就拿俄國來說吧,首都聖彼得堡的上流社會裡,便有一種他們習慣的言語聲調,你要進入上流社會圈,先得把那套言語聲調學好,不然你一開口,就露了馬腳。別人會譏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於在俄國宮廷,則以講法語為時髦。俄國皇室成員,法語都很好,這位俄國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學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語。”

張之洞感到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抬高法語?” “法語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嚴謹的語言,它的一個詞一個字就只能有一種解釋,沒有歧義。所以世界上兩個國家訂合約,除他們各自的文字外,還要有一份法文本作為共同的依據,萬一今後遇到分歧,則以法文本為準。” “噢。”張之洞點點頭說,“訂合約用這種文字很好,但若用這種語言寫詩,則會變得單調。詩無達詁,一個字一句詩,包含的內容越多越好,若一百個讀詩的人,能得出一百種不同的感受來,那這一首詩就是最好的詩了。”從外國的語言文字談到自己擅長的詩文,張之洞的興致大為高漲,對著旁邊一群洗耳恭聽的高級官員,侃侃高談起來:“湯生,你讀過李商隱的無題詩嗎?那些詩真寫得好,濃艷綺麗,撲朔迷離。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湯生,你知道玉溪生這兩句詩要說的是什麼嗎?”

“不太清楚。”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張之洞居然還有如此閒心吟起李商隱的情詩來,辜鴻銘既為總督好整以暇的氣度所欽服,又深感詩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裡暗暗想:或許,舞文弄墨才是這位大帥的本色。 “所以,後人有'詩家都說西昆好,可惜無人作鄭箋'的嘆息。過幾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別的事,專門來做玉溪生的箋釋。” “大人做義山詩的箋釋,那將是詩壇上功德無量的事。卑職也最愛讀義山詩,到時我來給大人做助手。”王之春興致勃勃地插話,半是實話,半是討好。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指著王之春對辜鴻銘說:“王藩台的詩寫得不錯,你今後可拜他為師學寫詩詞。” 當著眾人的面誇獎自己的詩才,王之春很為總督給他面子而感激,忙說:“論詩,自然是香帥獨步天下,無人可及的。湯生要學詩,還是拜香帥為師為好。”

辜鴻銘說:“我早想學詩了,只是沒有遇到好老師。藩台稱香帥獨步天下,香帥稱藩台詩寫得不錯,看來,二位大人都是詩壇射雕手。我今天當著眾位面,就拜二位大人為老師學詩詞,你們可不要推辭。” 說罷,起身,先向張之洞作了一個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張之洞和王之春都快樂地大笑起來。因辜鴻銘這個舉動,原先拘束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於是三三兩兩談詩談文談洋人。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巡撫衙門幕友便談起俄國皇室秘聞來,悄悄地告訴大家:百年前俄國有個女皇名叫葉卡捷琳娜,統治俄國三十多年,開疆拓土,功勞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數都數不清,武則天跟她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這些官員大都昧於外事,對海外一向孤陋寡聞。這俄國皇室的風流故事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頤,紛紛催促這個幕友再多講一些西洋宮廷艷史。正在這時,有人指著遠處江面說:“俄國皇太子來了!”漢陽門碼頭接官廳頓時安靜下來。

三艘軍艦從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駛越近。人們看清楚了,在前面領航的是湖北的神女號,後面兩艘的船頭分別寫著保民、測海,那是南洋水師艦艇。前後兩艦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杏黃色的大清三角龍旗,中間保民號的桅杆上並列飄著兩面旗幟,除龍旗外,還有一面白藍紅三色旗,那是俄國的國旗。於是人們知道,俄皇太子是在這艘艦艇上。 長長的汽笛嗚叫聲中,神女號引導保民號、測海號緩緩地靠近漢陽門碼頭,張之洞站起身來,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也跟著起身。張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後,都邁著蹣跚的外八字步伐,踏過臨時鋪上紅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號,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旁。梁敦彥忙用英語對客人們說了幾句話,客人們立時起身,走出豪華氣派的特等艙。

張之洞這一舉動,是他的一時興起。原來的安排是:俄國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彥的陪同下,由艦艇上下來,張之洞等人在碼頭上等候;當客人的腳一踏上碼頭時,主人立時迎上前去。不料,張之洞一時高興,竟然忘記了事先的約定,親自走上船來。 剛一登上保民號,張之洞便發現兩旁分別站著八個身著戎裝的高大洋人。他想到這很可能是俄國皇太子的衛士,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與這些衛士打招呼,再看這些衛士,也都面面相覷,神色緊張,一個個木樁似的立著。顯然,他們也不知上來的是什麼人,該如何對待。 辜鴻銘見狀,忙向領頭的那位胸佩兩排勳章的人走去。他估計這是衛士長,用熟練的法語對此人說:“這是我們的最高統帥,你們應以迎接貴國元帥之禮對待。”

衛士長點頭,對著兩旁的衛士嘰里咕嚕高聲說了幾句。衛士長的話音剛落,全體衛士立時雙腳緊靠,發出一聲乾脆利落又整齊響亮的皮靴相碰聲,然後十六隻右手同時舉到右臉太陽穴上。衛士長轉向張之洞,又嘰里呱啦地說了幾句話。辜鴻銘小聲對張之洞說:“俄皇太子的衛士向大人行軍禮致敬,剛才說話的是衛士長。他說皇太子殿下衛士長四品武官伊万諾夫向最高統帥報告,一切準備完畢,請最高統帥檢閱。大人您可以揮動右手對他們微笑致意!” 張之洞正在為局面的尷尬而犯難,不料辜鴻銘一句洋話便馬上解決了。他輕輕舉起右手,面帶微笑地揮動著,兩旁的俄國衛士筆立著紋絲不動,右手像被釘死在太陽穴上似的,目送張之洞一行緩緩走過。張之洞雖說做了七八年的製軍,多次檢閱過綠營兵士,但外國洋兵在他面前畢恭畢敬地舉手行禮,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一種極大的自豪感滿足感油然而生,心裡不免對辜鴻銘湧出感激之情來:若不是他的臨機應變,何來這種榮耀!

此時,梁敦彥陪著客人已走了過來,雙方在相距一步距離的地方停下來。梁敦彥對身邊的一個洋人說了句英語,那洋人走出半步;張之洞估計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彥介紹:“張大人,這人便是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張之洞微笑著說:“歡迎皇太子殿下光臨,武漢三鎮蓬蓽生輝。” 說話的同時,將客人仔細看了一眼。這位俄國皇太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足比張之洞高出一個頭,淡金色鬈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皮膚白淨得比撲上粉的中國女人還要好看,高高的鼻樑上是一對灰亮的眼睛,合體的黑色西服中最為顯眼的是領下那根紅底黑條領帶,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貴之氣。中國製軍心裡暗暗喝起彩來。張之洞親眼見過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與眼前的俄國皇太子相比的話,除開那一身價值數万兩銀子的龍袍要比他的西服華貴外,論長相,論氣概,不知要輸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剎那間,張之洞有一絲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過去了。

皇太子指著旁邊那個比他矮半個頭的人說了一句洋話,梁敦彥一愣,他聽不懂。梁敦彥只懂英語,剛才在船上彼此都是用英語交談,沒有障礙,現在見到張之洞,皇太子認為這是正式的外交活動開始了,遂改用俄國宮廷所視為高雅而正規的法語。見梁敦彥在一旁發呆,辜鴻銘輕輕地對張之洞說:“皇太子在介紹他的表弟。他表弟是希臘維德森公爵的兒子,名叫凡納。希臘公爵,相當於我國親王,您可叫他凡納世子。” 張之洞微笑著打招呼:“一路辛苦了,凡納世子,歡迎你!” 說話間也用心看了下這位希臘世子:年紀約為十六七歲,一頭火紅色的頭髮,一對藍色的眼睛,一臉尚未脫盡的稚氣,笑容中略帶靦腆。 當辜鴻銘用流利的法語翻譯的時候,尼古拉太子和凡納世子都用一種驚訝的眼神看著他。他們倒不是驚訝辜鴻銘的法語嫻熟,而是驚訝眼前的這個怪人:乍一看是個中國人,瓜皮小帽,長袍馬褂;細看又不像,眼睛灰藍,眼窩深陷,鼻樑高聳,皮膚雪白。兩個洋兄弟口裡不說,心裡都在嘀咕:這到底是個中國人,還是個西方人,張總督的身邊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怪人? “張制台,一向好嗎?”這時,從尼古拉太子後面突然走出一個人來,大大咧咧地對張之洞笑著打招呼。 張之洞看時,這人二十多歲年紀,五短身材,身穿一襲石青色單龍江水海牙親王服飾。他心裡一驚:這多半是滾單上所寫的肅親王,剛才一時怎麼忘記了他,沒有先打招呼,真是不應該! 桑治平忙介紹說:“這位是代表朝廷陪同俄皇太子的肅親王。” 張之洞忙向肅親王行大禮:“下官失禮了,請王爺海諒。” 肅親王哈哈笑道:“貴客遠道而來,自然應該先見客人。我一向於禮儀疏略,不必介意。” 這位年輕的肅親王名叫善耆。光緒七年張之洞離開京師時,他才十二三歲,是個終日不出王府門的讀書郎。張之洞不認識他,自是情理中事。肅王是滿人入關之時封的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第一代肅王是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傳到善耆這一代,已經是第八代了。善耆這個人官做得併不大,但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還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滿人,使他成名的是兩件事。一是二十年後,他在做民政部尚書時寬待謀殺攝政王的汪精衛,頗得革命黨的好感。二是他生了一個漢奸女川島芳子。此人以格格身分國色之姿而甘心認賊作父,充當日本間諜,幹盡了損害中華民族的壞事。據說抗戰勝利後,判川島芳子死刑,執刑者因她的絕頂美貌而心亂目眩,以至於忘記開槍。 此時的善耆雖貴為親王,但在王室中並無地位。他似乎也無從政野心,熱中的是吃喝玩樂,尤其對皮黃戲感興趣。不僅喜歡聽,而且自己也能唱。他常邀一批名伶進王府唱戲,自己也粉墨登場,和伶人同台演出,稱兄道弟,並不擺王爺架子。俄國來的是太子,理應皇阿哥陪同,但大內至今尚無一個皇阿哥,只得從王府中遴選,二十六歲的善耆既是親王又愛玩又無實際職守,自是最佳人選。 張之洞見過善耆後又將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介紹給客人,三人分別和客人打過招呼後又都拜見善耆,主客之間寒暄幾句後,張之洞便陪他們下船。在精心,收拾好的驛館裡休息用過餐後,便按預定計劃參觀鐵廠和槍砲廠。 午後,神女號載著俄皇太子、希臘世子和肅王等人,由張之洞率領的湖北高級文武陪同,浩浩蕩盪地橫渡長江,向著江北漢陽的龜山腳下駛去。剛剛靠近碼頭邊,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便從龜山腳下接連不斷地響起。隨即,一股股青灰色的硝煙向四面八方擴散,直衝山頂,很快,草叢樹木之間便瀰漫著霧似的煙氣。俄太子和希臘世子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壯觀的燃放鞭炮的場面,他們彷彿親臨炮聲隆隆的戰場似的,湧出一股強烈的新鮮感和刺激感。鞭炮聲剛過,鑼聲、鼓聲、鐃鈸聲又接著響了起來,咚咚聲、哐鏘聲有節奏地交錯著,彼伏此起,熱鬧歡快。俄皇太子望著這些頃刻之間便能把喜慶氣氛造得這等濃烈的中國樂器,極感興趣。就在這一片鬧騰中,張之洞陪著貴客們走下神女號,來到歡迎的人群面前。鐵政局督辦蔡錫勇走上前來,用流暢的英語致歡迎詞,隨後按照西方的禮節,兩名可愛的小女孩向俄皇太子和希臘世子獻上鮮花。兩位洋王子十分高興,手捧鮮花向眾人揮舞。通往廠部的臨時用黃沙鋪平的大道旁,站立著二百名手持洋槍的大清士兵,他們正是張彪統率的督署親兵營。看著二百桿在陽光下閃著幽幽藍光的新式步槍,俄皇太子剛才的滿臉笑容頓時失去,不由自主地整了整領帶,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邁著,直到走出兵戎隊後,才覺得一顆心平靜下來,又恢復先前的笑臉。 “尼古拉殿下,我們已經到了鐵廠的廠部。”張之洞不無自得地指了指前方。 當聽完辜鴻銘的法語翻譯後,俄皇太子開始掃射這一片他還在聖彼得堡皇宮裡,便得知的聞名世界的漢陽鐵廠。啊,真是個聞名不如親見,從小起便以貧困落後孱弱受欺的形象留在他腦海裡的古老中國,竟然會有這等氣勢雄偉的鋼鐵廠! 此時,十幾個巨大煙囪的頂部正黑煙沖天,一座座小山似的礦石邊,各種斗車正在忙忙碌碌地裝貨奔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廠房裡不時傳來機器轟鸕聲。廠區內,一條條平整的馬路縱橫交錯,來來往往的員工人人身著統一的工裝,並不在乎外國的皇儲在身邊走過,不露聲色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尼古拉太子四處掃射了一下,估計鐵廠的佔地面積不會小於二百公頃。他也曾在本國及歐洲其他國家看過不少工廠,從鐵廠的規模來說,在俄國可算是大工廠,在英法德等國中,也排得上中等偏大的位置。一邊走著,督辦蔡錫勇一邊給俄太子介紹:這是鉤釘廠,這是軋鋼廠,這是化驗室,這是抽水房,這是鋼軌廠,這是修理房,這是繪圖房,這是機器房。俄太子不停地點頭,開始還能記得幾個,到了後來,各種廠呀房呀在他腦子裡打混,最後連一個名詞也沒記下。至於希臘世子,他跟著表兄來中國,只是想看看風景,吃吃中國飯菜,對廠房機器,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一路上東張西望,根本就沒有聽蔡錫勇在說些什麼。蔡錫勇帶著客人和主人一大幫子人馬,從這個廠房裡進,從那一個廠房裡出,但見座座廠房都在緊張地工作,機器隆隆,馬達聲聲,一派生產繁忙的模樣。蔡錫勇興致勃勃地一一介紹,張之洞是滿腔熱情地要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政績,他們並不覺得太累,首先疲勞不堪的是譚繼洵。走了一半便發覺今天來鐵廠十分失策,幾次想不走了,找個地方歇歇,但他又是個拘於禮儀的人,這種場合下,那種舉動他又做不出,於是只好咬緊牙關,拖著兩隻如同灌了鉛塊的老腿,勉強跟著隊伍。再一個深覺勞累的是肅親王善耆。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善耆,出生以來沒有走過這麼多的路,更何況他的興趣只在演戲聽曲的玩樂上,做日常正經事,一點勁都提不起。這個機器那個廠房在他眼中,枯燥乏味至極,若按他的性子,早就要躺倒不走了,但作為朝廷的代表,他到底不好意思如此失禮,也只得硬著頭皮挺著。 穿過十幾間廠房車問後,來到了最主要的工廠——煉生鐵廠了。一走進廠房,兩個丈把高的煉鐵爐便矗立在眾人眼前,好像兩座烏黑的鐵塔,又好像兩個大肚子黑金剛,頓時把客人和主人都吸引住了。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問蔡錫勇身邊的陳念扔:“可以出了嗎?” “出。”陳念扔點了點頭。 那年輕人走過去,對著圍在兩個鐵爐旁邊的工人們一揮手,只聽見“哐啷”一聲,兩個鐵爐的肚子突然開了,露出兩個臉盆大的圓孔來。就在同時,兩股沸騰鐵水從鐵爐的肚子裡衝出來,直向爐子底座旁邊的兩個大鐵桶裡傾瀉。濺起無數火花,猶如點燃了沖天花炮,又像夏夜的繁星墜落人間。這兩股鐵水火紅火紅的,就像火焰山逃出的兩條赤龍,又如同老君八卦爐裡流出的兩道丹液,帶著巨大的熱量、灼人的光焰,直向周圍的人群衝來,七八尺遠外的參觀者都受不了它們的強大迫力,情不自禁地向後倒退。 俄皇太子為這兩條源源不斷的熔化鐵水鼓起掌來。本已疲憊不堪的譚繼洵和善耆見到奔流的鐵水後,也因高興而振作起來了。張之洞見兩個鐵爐首次展現在外人面前,便能有這種壯麗非凡的表演,心中十分得意。他自豪地告訴客人:“高爐一天一夜可出鐵水八次,日產生鐵五十噸,現在還在試產階段,再過段時期,日產量可達一百噸。” “好,好!”俄皇太子頻頻點頭。 “了不起,了不起!這樣的煉鐵廠有幾座?” 蔡錫勇說:“煉生鐵廠目前只有一座,設計有三座。每一座兩個高爐,第二座明年開工。第三座後年開工,全部建成後,日產生鐵五百噸。還有一個煉熟鐵廠,設計安裝攪煉爐二十座,分為五組,已安裝好的一組,今天也在煉鐵,我們過去看看。” “煉鋼廠呢?”希臘世子突然插了一句話。在冶金領域裡,這位十七歲的世子要比他的表兄知識多些。他知道,生鐵、熟鐵與鋼是不同的,鐵廠的關鍵在於煉鋼廠。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於這次參觀,鐵廠的心腹憂慮就在於煉鋼廠。鐵廠裡真正見成果,讓人看了喜悅的就是生鐵、熟鐵、煉鋼三個廠,因為它們都是滾滾紅流,可以造成一股奪目的氣勢。本來,鐵廠因另一個爐子出現裂縫,只有一個爐子可出鐵水,幸而從英國來的工匠在五天前趕到,將裂縫補上,於是有了今天的兩個爐子出鐵。熟鐵廠有一組攪煉爐可以工作,勉強能對付過去,但煉鋼廠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投產,怎麼辦呢?萬一客人提出來要看,如何回答?若說煉鋼爐尚未裝好,作為一個以煉鋼為主要目標的鐵廠,這不等於說鐵廠尚未建成嗎?不以實相告,又如何糊弄過去呢? 在鐵廠這個有著三千員工的特大號工廠裡,如果說有本事能煉出鋼的人沒有幾個的話,那麼,玩花招變戲法弄虛作假的人卻多得很,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辦法就出來了。 蔡錫勇指著相距三十多丈遠的一個廠房說:“鋼廠就在那兒,我們去看看吧!” 王之春不知內情,心想:不是說從英國買來的煉鋼爐還沒有安裝嗎,帶客人去看什麼呢? 蔡錫勇帶路,善耆和張之洞等人簇擁著尼古拉太子和凡納世子來到鋼廠。一進廠房,眾人都覺得奇熱無比。原來,環繞著一個高大的顯得有點灰濛蒙的煉鋼爐旁邊砌著十幾個洋磚爐子,每個爐子裡都燃燒著熊熊的焦炭火,爐口邊的焦炭都已燒得紅艷欲滴。那情景,彷彿當年后羿射下的紅日全都落到這些爐子裡來了似的。頃刻間,所有的人都汗如雨下,燠燥難耐。善耆是個虛胖子,此時裡衣全部汗濕透了,心裡在咒罵: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就像下了油鍋似的!譚繼洵已熱得口焦唇燥兩眼昏花,真恨不得立時走出這個煉獄。尼古拉和凡納也有點納悶:為何此處要擺這麼多火爐子,它們作什麼用?思忖間,兩人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了。他們都穿著緊身的襯衣,繫著緊緊的領帶,外面的黑呢西服也都扣得整整齊齊。儘管熱得渾身極為難受,但身分和教養都不允許他們有絲毫解衣搧風狀,心裡卻巴望早點結束這個活受罪。 蔡錫勇微笑著對大家說:“很抱歉,這一爐鋼還要半個小時後才能出爐,請諸位稍稍等候。” 善耆、譚繼洵等人聽了這話,心裡叫苦不迭,參觀的人群中已有好幾個人忍不住這酷熱,走出廠房門。辜鴻銘把這句話翻譯給俄皇太子聽,太子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了看他的表弟,那神態更為不安。他抬頭看了看火門,然後輕聲對辜鴻銘說:“這裡太熱,就不要等它出爐了吧!” 辜鴻銘一樣地熱得難耐,便藉此機會說:“那我們就出去吧!” 希臘世子巴不得這句話,忙說:“不看了,到外面去透透風。” 辜鴻銘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轉達兩位客人的意見。張之洞立刻滿臉笑容,高聲說:“應客人要求,我們現在出去透透風,半個小時後再來看鋼水出爐。” 眾人如同領得大赦令,從死亡線上獲得新生似的,紛紛走出鋼廠。一股秋風從漢水上刮過,穿過龜山的花木草叢,來到鐵廠,輕輕地撫摸著這群中外參觀者。大家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快樂,第一次覺得涼風的可愛。 蔡錫勇趁熱打鐵,對兩位貴客說:“槍砲廠就在鐵廠的旁邊,我們去看看吧!” 從心裡來說,尼古拉、凡納不想再去看槍砲廠了,此刻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洗澡換掉濕衣服,躺下休息休息。但這一內容是早就由他們自己提出的,又不好意思拒絕,便只得遵照安排,穿過鐵廠的右側門來到槍砲廠。 槍砲廠的佔地面積雖只有鐵廠的一半,但仍然是一個很大的工廠。這裡也有五六個高大的煙囪和十來個廠房,蔡錫勇依舊精神抖擻地一一向客人介紹:零件廠、子彈廠、運輸處、修理部……但包括兩位客人在內,所有的參觀者都已沒有剛才的興致了。 當蔡錫勇提出一一看時,尼古拉太子說:“只看看組裝成槍的那個廠吧!” 蔡錫勇說:“好,那我們去看看裝配廠。” 眾人於是徑直來到槍砲廠裡的最大廠房。一進廠房,便看到一排排嶄新的步槍擺在工作台上。蔡督辦指著槍支介紹,這些槍都是我們廠造的:這是仿造的英國毛瑟槍,這是仿造的德國克虜伯槍,這是仿造的英國波利槍。太子和世子既不是帶兵的將領,又不是做槍砲買賣的軍火商人,根本就不懂這個槍、那個槍的,只得胡亂點頭叫好。陳念初在一旁用英語補充:“鐵廠大門兩旁衛士手中的槍,也全都是我們這個槍砲廠自己造的。” 尼古拉太子的眼睛睜得亮亮的,剛進門時那種肅殺的氣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憑直感,他覺得那些槍的殺傷力不小。他抬起頭來將車間前後左右看了一眼,車間裡擺了幾十座工作台,每座工作台上都擺滿各種槍上的零部件。穿著一色工裝的工人都在忙碌著,熟練地裝配槍支,“咔嚓、咔喳”的清脆響聲從各個角落里傳來,把一個裝配車間弄得像演兵場樣的殺氣騰騰,隨時都會有刀出鞘、彈出膛的廝殺局面出現。 尼古拉太子心裡想:用不著再看了,這裡正在生產仿歐美各國的最新槍支,估計僅這個車間一天裝配一千支槍不成問題,若照此推算,年產量將有三十萬支以上,三年下來便足可以裝備一個國家的軍隊了。如此一想,年輕的俄國儲君不禁生出幾分敬畏之心來。 其實,這個洋太子完全被中國人給蒙了。 槍砲廠雖然建成了廠房、煙囪,安裝了不少機器,還有近一千號員工和十來個洋匠,但正經製造槍砲子彈的機器,從英、美定購的還沒有運來,向江南製造局買又沒有買到,這些槍支子彈怎麼能生產得出來?儘管若干年後漢陽槍砲廠紅得發紫,曾經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為中國第一號兵工廠,它所製造出的數以百萬計的漢陽造,二十年後成為反清革命志士手中的精良武器,四十年後又為抗日戰爭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在當時,它確實還只是有其名無其實。 今天展現在洋太子麵前的這一切,全是湖北綠營的表演,這幕戲由已升為參將銜親兵營頭目張彪一手導演。他將親兵營三百五十名兵士全部派到槍砲廠。其中二百名士兵荷槍列隊迎接客人後,便分散在廠部各處巡邏站崗,一方面防備意外,確保安全,一方面也製造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氛,給俄皇太子一點精神上的壓力。另外一百五十名便全派到裝配車問。在駐防武漢三鎮的綠營處,張彪收集了二千桿新式步槍,一大半擺在廠門進口處做樣子,一小半被換上工裝的士兵拆開散在工作台,然後在客人來的時候,再一支支地裝上。這些士兵為此訓練了半個月,明知這是在弄虛作假,但在一種“滅敵人威風,長自己志氣”的宣傳鼓動下,一個個心中充滿著愛國的激情,彷彿大家所做的正是一樁捍衛國家尊嚴、打擊洋人囂張氣焰的莊嚴神聖的大事,與平日的虛假矇騙有本質上的不同。 從槍砲廠出來後,尼古拉太子懷著很大的敬意,一本正經地對張之洞說:“總督先生,您所創辦的鋼鐵廠是亞洲的第一大鋼鐵企業,整個亞洲,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工廠了,就是我們俄羅斯,甚至包括歐洲大陸,也很少有幾個在規模上能與此處相比的鋼鐵廠。一年多的時間裡能造成這樣大的鋼鐵廠,您毫無疑問創造了東方的奇蹟。您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英雄,我佩服您,我要向世界宣揚您的成就。您的槍砲廠也很了不起,一年造出的武器可以裝備一個集團軍,三五年後貴國所有的軍人手裡拿的都將是您造出來的槍砲,您對中國的貢獻太大了!” 辜鴻銘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翻譯出來。張之洞聽後無比興奮激動,一種揚眉吐氣、宏圖已繪的豪情勃然興起,嘴裡卻有節制地說道:“太子殿下誇獎了,無論鐵廠,還是槍砲廠,都還在剛剛起步的階段。太子殿下下次再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將會更宏大,更興旺。” 第二天上午,由肅王善耆和藩司王之春及協理總文案梁敦彥等人陪同,客人遊覽了武漢三鎮的名勝風景。下午四時,以湖廣總督衙門名義所舉辦的盛大宴會在晴川閣舉行。 離鐵廠大約五里處的龜山東端,巨石突兀嶙峋,直劈長江波浪,這便是禹功磯。它上面的禹王祠、禹柏、岣嶁碑等,都是武漢三鎮有名的前人遺跡,尤其令人留連的是,此處佔盡山川之勝。風和日麗之時,登禹功磯,眺望對岸高聳的黃鶴樓、雄踞的黃鶴磯,眼中長江之水滔滔東去,一瀉千里,隨風起伏的波濤上白帆片片,江鷗點點,真令人心曠神怡,豪情滿懷。遠在明代,范仲淹的十一代孫范子箴出任漢陽太守時,便在禹功磯上建了一座二層樓房,四面皆空,設茶坊酒店於上層,刻唐賢宋人詩詞於楹柱,以利客人坐在桌上便可感受獵獵江風,極目楚天形勝。範太守極喜崔灝《登黃鶴樓》中的“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句中的“晴川”二字,將此樓命名為晴川閣。得知俄皇太子要來武漢後,晴川閣便定為設宴之地,予以重新修繕。 此時,武漢三鎮罕見的盛宴已經擺開。首席上一張大圓桌,第一號客位坐的便是兩年後登上沙皇寶座的尼古拉太子,左手邊坐的是肅親王善耆。肅王既是接待尼古拉的主人,又是光臨武漢的貴賓。挨著善耆坐的是譚繼洵,以下王之春、陳寶箴、桑治平。第二號客位坐的是希臘世子凡納,凡納之下依次坐的是梁敦彥、蔡錫勇。與尼古拉對面相坐的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湖廣總督張之洞。為便於翻譯,辜鴻銘坐在太子和世子之間。團團圓圓的席上,可謂客人尊貴,主人高雅,滿桌陪伴者盡皆三楚精英,華夏俊才。 ,今天上席的全是地道的鄂菜。這鄂菜雖不列中國的八大菜系,算不上名菜,卻也自有它的味道。突出的特色是味重色香,講究的是火候工夫,尤以煨湯名聞海內。湖北的煨湯用的是不上釉彩的黑土瓦罐,將要煨的新鮮食物洗淨,連冷水一道裝進瓦罐,水平罐口。先用猛火煮三滾,這時瓦罐的水溢出三成。再上各種調料平罐口,將罐口蓋好用石頭壓緊,然後再用溫火慢慢熬,一直熬到湯只有三成為止。此時,打開罐口,濃香撲鼻,倒出的湯鮮美可口,喝下肚去,渾身舒泰,留在嘴裡的餘香,三日不散。而且這種湯什麼都可以煨,貴到山珍海味,賤到蘿蔔紅薯,一樣地都可以煨出超過原味三分的湯來。 今天,主人為客人精心選擇了四個煨湯:長江喜頭魚(即鯽魚。鯽與吉諧音,吉字乃喜字之頭,故稱喜頭魚),漢水甲魚,洪湖蓮藕,鄖陽木耳猴頭菌。尼古拉貴為俄皇太子,自小吃的是西餐大菜,奶酪麵包。莫斯科凍牛肉,巴黎燒蝸牛,倫敦烤乳豬,羅馬大羊排,一直被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名菜。今日喝了武漢的這四道煨湯,一口口香鮮美味直沁心脾,把他心中的四道名菜統統壓了下去,嘴裡不斷吐出他今天上午剛學會的中國話:“好,好!”惹得眾人一齊開懷大笑。 凡納世子也將這些中國菜吃得津津有味。 辜鴻銘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兩位貴客斟上,然後對尼古拉說:“酒怎麼樣?好喝嗎?” “好喝,好喝極了!”與所有的俄國男人一樣,尼古拉太子也十分愛喝酒,今天的酒和煨湯都令他覺得異常新鮮有味。 “比貴國的伏特加如何?” “比伏特加要香醇,進口時的感覺也比伏特加要好。”尼古拉以行家的口吻答。 “俄國的伏特加不好喝。”希臘世子直爽地插話。 “伏特加除酒性烈外,沒有別的味道。” 他朝著太子說:“我懷疑你們的伏特加就是白水兌酒精。” 尼古拉並不以凡納貶低伏特加為意,笑著說:“比起中國的酒來,伏特加是要差些,我這一路上喝的中國酒都比伏特加好。不過,我們俄國人喜歡喝伏特加,就是看中它的酒性烈,一瓶伏特加喝下肚,勇氣一下子就來了,什麼事都敢做,死都不怕。” 辜鴻銘笑著說:“這就是酒的作用,我們中國自古就有烈酒壯起英雄膽的說法。” 尼古拉指著酒壺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東坡萬壽春。”辜鴻銘答。 “東坡就是中國古代的大詩人蘇東坡,他曾被貶在湖北黃州。他喜歡喝酒,也精通釀酒的技術,他把他的釀酒術傳給黃州百姓,世世代代黃州百姓都釀這種酒,為紀念他,取名為東坡萬壽春。” 尼古拉點點頭。他不懂中國文學史,也不知道蘇東坡是誰。 這時,一個妝扮俏麗的年輕女藝人,抱著一把琵琶走了上來。這是宴席上安排的一個內容,既請俄皇太子欣賞中國的藝術,也為酒宴助興。女藝人是湖北漢劇的名伶。湖北漢劇雖不是一個很大的劇種,卻是與眼下走紅京師的皮黃戲有著血緣聯繫。它是皮黃戲的源頭之一,腔調優美,很受江漢一帶百姓的喜歡。 女藝人向客人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坐下,輕輕地撥弄絲弦。清脆的過門調奏響後,晴川閣裡的所有雜言細語都停了下來。兩位歐洲貴賓還是第一次聽這種樂聲,覺得十分美妙動聽。女藝人開口唱了起來。歌喉甜潤柔美,歌曲婉轉多變,兩位客人都為之深深吸引,只可惜,他們聽不懂唱的是什麼。女藝人退場後,尼古拉請辜鴻銘翻譯出來。 辜鴻銘說:“她唱的是用漢劇腔調譜的一首很有名的詩。詩的作者是一位神童,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寫出一篇很受人喜歡的文章。這首詩寫在這篇文章結尾處,這位神童在中國家喻戶曉,他的名字叫王勃。” “王勃。”尼古拉用生硬的腔調模仿辜鴻銘的話。 從這兩個字裡,張之洞聽出剛才辜鴻銘是在給客人講敘王勃的事,他笑著說:“王勃的《滕王閣序》是靠一位神仙的幫助才得以問世的。滕王閣開宴席的前一天,王勃還在距南昌府七百里的江面上,根本無法趕到。夜里馬當神吹來一股風,將他的船一夜之間送到南昌府。第二天上午,他如期到滕王閣,於是有了這篇美文和這首好詩。” 辜鴻銘忙把總督的這段話翻譯給尼古拉聽。尼古拉睜大著眼睛問:“真有這樣的事嗎?總督先生說的神仙真的有嗎?” 聽了辜鴻銘的翻譯,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善耆插話:“這個人太聰明,可惜,壽命不長。二十七歲那年坐船不小心,落水死了。” 辜鴻銘又把善耆的話翻譯給俄皇太子。 皇太子感慨地說:“我們俄國也有這樣一個詩歌寫得好的神童,他活得也不長,只有三十多歲。他不是落水而死的,他是因為夫人愛上了別人,他跟那人決鬥,被那人用子彈射死的。他的名字叫普希金。” 這回輪到在座的中國官員睜大了眼睛,一個個在心裡嘀咕:這是怎麼回事?自己的老婆偷了野漢子,反而還要跟野漢子決鬥,被他打死?這俄國怎麼就是這樣的怪風俗!這位神童普希金真是冤裡冤枉丟掉了一條命。把野漢子扭送官府法辦呀!或乾脆,休了她再娶一個呀!在咱們中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決不會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夷狄真是夷狄,一點禮儀都沒有!善耆、張之洞、譚繼洵等人都在心裡冷笑著。 “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寫出一首轟動俄國上層社會的名詩。” 尼古拉太子懷著對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無限崇敬的心情,情不自禁地用俄語背誦起《皇村懷古》中名句來:瀑布好似明珠串成的小河,從亂石堆成的山包上瀉落,水中的仙女在平靜的湖面濺起緩緩蕩漾開來的水波。一座座宏偉的宮殿安靜肅穆,一個個圓形的拱頂直聳雲霄。地上神仙在此把逍遙歲月度過,這裡是俄國雅典娜的神廟。 座上的中國人,包括精通英文的梁敦彥也聽不懂俄皇太子嘴裡念的是什麼,但從他專注虔誠的神態中可看出普希金及其詩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待辜鴻銘將它用中文翻譯出來之後,張之洞、王之春這兩位中國官場中的大詩人都很失望:這哪是詩,只不過一段有韻腳的話而已! “太子殿下。”辜鴻銘用法語對尼古拉說,“這首詩是普希金的少年之作,此時的他尚不太懂世事,故而對葉卡捷林娜女皇倍加崇敬,讚揚她為俄國的雅典娜。據我所知,成年以後的普希金,對葉卡捷林娜的豐功偉績卻不以為然,十年後,他再寫皇村的時候就只寫風景,不談歷史了。” 俄皇太子沒有想到,這位翻譯竟然對普希金有如此多的了解。他以三分驚奇七分挑戰的神態對辜鴻銘說:“看來,辜先生對普希金很有研究,不知你剛才說的十年後的皇村詩能記得一兩句嗎?” “我可以全部背誦給你聽。”辜鴻銘得意地笑了笑,然後用純正的俄語背道: “辜先生,請不要背下去了。你的俄語和你的記憶力都令我驚訝不已,佩服不已。你對普希金詩歌的熱愛,更讓我感激。普希金是我們俄羅斯的驕傲,我沒有料到在中國,能遇到一個普希金的熱愛者。你愛普希金,就是愛我們俄羅斯,我太謝謝您了。” 俄皇太子激動起來,話說得懇切而真摯,他的態度也讓辜鴻銘激動:一個懂得珍惜自己文化的民族,才是真正強大的民族! 太子用俄語說完這番話後,又伸出大拇指,用中國話說:“好,辜,好!” 張之洞等人從俄太子的神情和這三個中國字裡已聽出辜鴻銘和客人談得十分融洽,並且贏得了客人的讚揚,這正是宴會所需要的氣氛。於是,他乘機舉起酒杯來,對客人說:“為了中國和貴國的友好,請太子殿下乾了這一杯。” “好!”聽了辜鴻銘的翻譯,尼古拉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 “吃菜,吃菜!”善耆拿起匙子給太子和世子各舀了一勺湯。 凡納悄悄地用希臘語對尼古拉說:“辜先生的法語和俄語都說得很好,不知他會不會說希臘話。” 誰知,這兩表兄弟的悄悄話讓正在斟酒的辜鴻銘聽到了,他立即改用希臘語笑著對凡納說:“我當年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主修的是希臘文,法文和俄文還在其次。” 凡納大吃一驚,對辜鴻銘準確的希臘語很感意外。他不好意思地說:“辜先生,你真是語言奇才,一個中國人,能說這麼多歐洲語言,舉世少見。” 辜鴻銘繼續用希臘語說:“古希臘是歐洲文化的發源地,我研究歐洲文化,不能不懂希臘語,古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一直令我景仰。我雖說離開歐洲十年了,但荷馬史詩,我還能背誦一些。” “真的?”希臘世子興奮地說,“那你背兩句給我聽聽。” “行。”是荷馬史詩中的最重要的一部,辜鴻銘略微想了想,背道:赫克托耳回答說:保衛特洛亞是我的職責,有關戰爭的一切,都是我分內的事,如果我赫克托耳像懦夫一樣逃離戰場,豈不要被特洛亞的英勇的兒子們和穿著長袍的婦女所恥笑。 “背得好,背得好!”凡納到底年紀小,快樂得竟然鼓起掌來。 眾人雖聽不懂希臘話,見辜鴻銘的一通洋話博得世子的掌聲,猜想他一定用卓越的表現獲得了客人的歡喜。希臘雖是小國,但他既是俄國的親戚,也就不能輕視,也不能排斥眼前的這個十多歲的貴族子弟,有執掌希臘王權的可能性。想到這裡,善耆帶頭,大家也輕輕地鼓了兩下掌。 尼古拉來中國一個月了,從北京到天津到上海,沿途與不少翻譯打過交道,像辜鴻銘這樣的語言天才和記憶大師,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個怪模怪樣的中西混血兒贏得了他發自內心的敬重,他從西服上衣日袋裡掏出一隻懷錶來,對辜鴻銘說:“很高興在中國遇到你這樣了不起的人才,我願與你交個朋友。這塊懷錶,是父皇所賜,送給你聊表我的誠意。” 說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塊小酥餅大的鑲著名貴鑽石的瑞士懷錶,是瑞士國王送給尼古拉的父親亞歷山大三世的國禮。尼古拉二十歲生日時,亞歷山大三世將它送給了兒子。在夕陽的照耀下,這塊瑞士名表閃爍著五彩寶石光,將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面對著這份價值昂貴的禮物,辜鴻銘猶豫了一下。回國近十年來,他深深感覺到中國的等級觀念遠過於西方,尤其是官場上。 “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話是一點都不錯的。今天的這個官方宴席,論地位則肅王善耆最高,論實權則總督張之洞最大,這塊懷錶,送給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卻不能送給他這個沒有品級的幕友翻譯。如果接下,便立即有失禮之過。但是,人家皇太子的一番誠意,又怎能不接受呢?辜鴻銘畢竟聰明,稍一猶豫,便接過來用法語說了聲“謝謝”,然後捧著懷錶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利用雙方都聽不懂的有利條件,對他說:“香帥,俄皇太子在上海時就听說您是很有名的詩人,他又仰慕中國書法,現在他特為送這塊他父皇送給他的懷錶給您,希望您送給他一首親筆寫的詩。” 張之洞聽了辜鴻銘的這番話後,心里為俄皇太子看重他的詩和書法而高興,便說:“我可以送他一首詩,但不必拿這麼高的代價來換。” 辜鴻銘正想再說兩句,善耆一把從他的手裡拿過懷錶說:“張大人,你不必客氣了,這塊懷錶是真正的皇家珍寶,多少銀子都換不來。他既然願意,你何不樂得收下。”說著,仔仔細細地把玩起來。 和當時京中所有的王公貴族一樣,善耆也是個西洋鐘錶迷,家中英國的、法國的、德國的、瑞士的鐘錶堆了兩屋子,坐的、立的、掛的、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各種形式的都有,但這種正經八百的外國宮廷珍品卻沒有。他對這塊懷錶喜愛至極,只是礙於身分和客人的面子,不好意思問張之洞要。 張之洞已看出了善耆的心思。善耆既然喜歡,不如收下轉送給他,這種人跟他貼近親乎總是有用的,說不定哪天他就成了御前當差王大臣,也說不定哪天就成了軍機處領班,於是笑著說:“好,你跟跑堂的說一下,叫他們擺出一張桌子來,弄好筆墨紙硯,我今天就在晴川閣賦詩一首。” 辜鴻銘馬上把這個話翻譯給俄皇太子,又說總督先生的詩如何如何好,書法如何如何精妙,說得俄皇太子滿心歡喜。 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停當。 聽說張大人要賦詩了,主席、陪席上的吃喝全部停下來,大家滿懷興致地要一睹這難得的盛況。 張之洞的確是個出色的詩人。他喜愛吟詠,也勤於吟詠,十二三歲時便能寫出很好的詩來,直到外放晉撫前三十年間,他寫過上千首詩。他景仰蘇東坡,詩文寫作也走的蘇氏路子。豪放灑脫,不過於斟字酌句,而注重整篇的氣勢雄健。他推重唐風宋骨的詩風,自己素日的創作則偏重於宋人風格,用字質實,造語渾重,用典精切,立意獨創。京師詩壇,從翁方綱開始,一直流行學人之詩,重肌理格調。張之洞的詩以厚重寬博的特色甚合學人胃口,故最為官場士林看重,所作詩歌廣為傳誦。自出任山西巡撫後,政務繁忙,詩興索然,十多年間他一首詩都未寫過。有時,清夜捫心自問:一首詩文不作,哪裡是翰林出身者所為,豈不與軍功捐班同流了!一早醒來,盈尺簿書、煩雜錢穀又等著他去處理,中宵萌生的一點詩意立刻蕩然無存了。 此時,面對著雄闊壯美的三楚風光,想起洋務事業的初具規模,多年消失的詩情突然在張之洞胸中湧冒出來。吟一首吧,讓這位俄國的皇太子將它帶回俄國,帶到沙皇的宮廷中去,讓他們知道中國有一個張之洞,有一個正在做富國強兵實事的湖廣總督,從今以後,不能對中國有非分之想。是的,這詩非寫不可,這還不只是我張之洞個人的詩,這關係到中俄兩國之間的大事。想到此,他認為也應該為那位希臘世子寫一首,其意義也一樣的重大。他對王之春說:“爵堂,我多年未做詩了,詩路枯窘,我會勉強湊出一首來,還有一位希臘貴客,不能冷落他,你就代我做一首送給他。我們一道來應付這個差事。” 王之春正要藉這個大場合展現一下他的詩才,遂滿口答應。 在大家殷殷期待的目光中,張之洞終於走到桌子邊,提起筆來。尼古拉太子、凡納世子忙過來觀看,善耆、譚繼洵、辜鴻銘等也圍了過來,只有王之春正在遙望長江西頭的那一輪血色落日,搜腸刮肚地構思著。 善耆很高興,不顧王爺之尊,一邊撫摸著手中的懷錶,一邊大聲念著出現在宣紙上的詩句。海西飛轪歷重瀛,儲貳祥鐘比德城。日麗晴川開綺席,花明漢水迓霓旌。壯遊雄覽三洲勝,嘉會歡聯兩國情,從此敦槃傳盛事,江天萬里喜澄清。 張之洞剛收筆,王之春便得意地走過來說:“香帥,我的詩也出來了,也是一首七律,與香帥不謀而合。” “好極了,你念我寫。” 張之洞拿過另一張宣紙,隨著王之春抑揚頓挫的吟誦聲,紙上又現出張之洞一行行遒勁的書法來。乘興來搴楚畹芳,海天旌旆遠飛揚。偶吟鸚鵡臨春水,同泛蒲桃對夜光。玉樹兩邦連肺腑,瑤華十部富縑緗。 停了一下,王之春接著念:“漢南司馬展雄圖,多感停車問七襄。” 張之洞手中的筆停住,說:“八句詩句句都好,就是這'展雄圖'三字改一改,我都快花甲之年了,還展什麼雄圖,雄圖讓你們後生輩來展吧。” 王之春說:“大人不老,正是大展雄圖的時候。” 張之洞搖了搖左手,右手下又現出兩行詩來。將王之春所吟的詩句作了小小的改動:漢南司馬慚衰老,多感停車問七襄。 寫完後,又分別在兩首七律的左側寫上“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贈希臘公爵世子凡納帳下。” 張之洞對兩位貴客說:“詩雖寫好了,但要裱糊才能懸掛。” 善耆忙說:“這事就交給我吧,我叫人裱好送給他們。” 張之洞藉機笑道:“那就有勞王爺大駕了,俄皇太子所贈的這塊懷錶,就請王爺笑納,算是我的借花獻佛。” “好,這是你張制台的盛情,卻之不恭,我收了。” 善耆邊說邊將手中的表放進衣袋裡。晴川閣內外,響起一片笑聲,中外貴客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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