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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江湖郎中從武當山帶來九截罕見的焦桐琴材

張之洞 唐浩明 10040 2018-03-16
俄國皇儲尼古拉太子與希臘公爵凡納世子離開武漢不久,英國人辦的中文版《字林西報》,便以重要位置連續兩天報導俄皇太子一行在武漢三鎮參觀的情況,著重介紹了漢陽鐵廠和槍砲廠,稱讚漢陽鐵廠是亞洲第一大鋼鐵企業,又說漢陽兵工廠年產新式步槍三十萬支,而這些讚譽用的都是俄皇太子的原話。並隨文刊載了好幾幅工廠正在生產的實況照片,又詳細報導了晴川閣的盛宴,而且刊登了張之洞贈送給兩位貴賓的詩。 《字林西報》是一家很有權威的報紙,西方各國公使對於中國的事情,一般不相信從北京發出的京報,認為那純是朝廷的御用工具,反而相信設在上海的《字林西報》,說它公正,不存政治偏見。因為洋人看得起,朝廷便跟著看得起。於是,這家外人辦的報紙,反而比中國人自己辦的報紙更有分量,說的話更算數,真令中國人尷尬難堪。不幸的是,這種現象竟然延續多年,成為近代中國諸多悲哀中的一個。

《字林西報》的這篇報導,特別是它對漢陽鐵廠、槍砲廠及其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讚揚,立即在海內海外朝野上下引起轟動。朝廷中過去有些人經常指摘張之洞好大喜功、揮霍糜費,現在也緘口不言了。支持他的人,遂藉機讚揚張之洞辦的是強國富民的實事,為國家爭了臉面,應當大力支持。這些人明顯佔了上風,戶部下文,允許張之洞從上交鹽課中截取八十萬兩銀子,用於鐵廠和槍砲廠的興建。英國、法國、德國駐漢口領事館都派人前來總督衙門,商談如何將本國的機器賣給湖北。英國領事館仗著辜鴻銘的那段往事明顯地佔了優勢。他們又主動提出低息借二百萬港元,以江漢關關稅作抵押,這無疑是雪中送炭的得力之著。 有了八十萬鹽課和二百萬洋款,張之洞真個是如虎添翼,借長袖而起舞了。第一步,便是將籌措多年的織佈局廠房興建起來。

早在兩廣總督任上,張之洞在籌辦鐵廠的同時就醞釀建廣東織佈局,並擬以向闈賭商派捐的辦法來籌款,先一年派捐四十萬兩,第二年派捐五十六萬兩。銀子還沒有收上來,張之洞便奉調武昌。李瀚章不願辦鐵廠,也不想辦織佈局,於是張之洞連鐵廠一起將織佈局遷到武昌。 因為湖北經費緊張,必須仰仗廣東的銀子,張之洞遂與李瀚章商議,粵鄂共辦織佈局,廣東省以九十六萬兩銀子捐款作為股份人局。但李瀚章對織佈局能否贏利無信心,反复磋商後同意拿出五十萬兩銀子入股。張之洞不得已在湖北東挪西借,又湊了三十萬,才將英國機器的訂購款付清,去年機器已運到武昌來了。但一則缺經費,二則忙於鐵廠、槍砲廠分不過心,於是這些機器便只好鎖進倉庫。這下好了,張之洞從中拿出五十萬兩銀子來,立即在武昌城文昌門外興建廠房。

接下來,張之洞便著手創建紡紗廠。湖北天門、潛江一帶歷來便是有名的產棉區,所產棉花量多質優。民問紡紗工藝粗糙費時,好棉花卻得不到好的使用。那年張謇、鄭觀應向張之洞建議,棉花是湖北一大財富,不利用太可惜了。現在織佈局辦起了,棉紗便有了固定的銷路。用湖北的棉花紡湖北的紗,用湖北的紗織湖北的布,再將這些布匹向各省銷售。紡紗、織布兩局都贏了利,又可以補貼鐵廠和槍砲廠,還可以辦別的事,這是一條正經八百的生財致富之道。於是挨著織佈局的旁邊,一座規模宏大的廠房又動工興建了。 這時,上海有個絲業巨商黃佐卿,看中了張之洞是個有氣魄辦實事的官員,他極想將已在江南開創並收效甚好的蠶絲事業,借張之洞的權力在湖北發展,於是從上海來到武昌,提議與湖北合辦繅絲局:湖北官方出銀八萬兩,他出銀二萬兩,所得利潤同樣八二分成。張之洞欣然贊同。於是湖北繅絲局的廠房便在武昌水果湖旁邊也熱氣騰騰地興工了。黃佐卿又向張之洞建議,湖北苧麻種植面廣,將這項資源開闢出來,也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張之洞也採納了他的建議,委託他派人去日本購買制麻機器,物色技師,一待繅絲局建成投產後,便來全力籌建湖北制麻局。

張之洞雄心勃勃,希望通過布、紗、絲、麻四局的建立,在湖北形成一套用洋機器生產的紡織工業體系,既直接造福於湖北農人,方便全國百姓,又將開中國新式紡織風氣之先,使沿襲幾千年的手工織布,從農人家中走出來,變為大量生產的社會商品。 隨著洋務事業的蓬勃發展,張之洞越來越感到洋務人才的短缺。他和蔡錫勇等人商量,在鐵政局旁邊興建一所洋務學堂,取名自強學堂。聘請蔡錫勇兼任學堂總辦,以陳念扔為提調、梁敦彥為總教習,聘請所有從美國回歸的留學生為教習。自強學堂設方言、格致、算學、商務四科。以方言為基礎科,方言科以西文為主,分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四門。 因為布、紗、絲、麻四局的原料均來自鄉村,農學已成為一門必須研究的大學問,又因為鐵廠槍砲廠急需一批操作工,張之洞又相繼辦起湖北農務學堂和湖北工藝學堂。

這期間,煉鋼爐已安裝好,槍砲廠的機器也全部從美國、德國等國家運來,鐵廠和槍砲廠名副其實地投產運行了。 短短的一年多時間裡,湖北的重工業、輕工業從無到有勃然興起,新式學堂由少到多全面興辦,以漢陽鐵廠為代表的湖北洋務事業如一股大潮,衝擊著一向保守閉塞的荊楚官場士林、城鎮鄉村,引起各界震動,從而使得兩湖風氣大變。它又如一道虹霓,閃耀著七彩光亮,高懸在江漢天穹,備受朝野內外、東西南北的矚目,成為時論輿情的熱點、府衙廛市的談資,或譽或毀,或慕或嫉。總之,都不能輕覷小看,更不能無視它的存在。 看著這一切,身任十餘年艱鉅的張之洞心中泛起一股自得自慰之感,也就在這時,他突然有了一種疲倦感。 佩玉對丈夫說:“早該歇歇了,即便是一尊羅漢,這樣沒命的辛苦,也要鬧出病來的。趁著休閒的這些日子,把孩子們的大事給辦了。我看你,都把這事丟到腦背後去了吧!”

這怎麼可能呢?仁梃、準兒的母親都不在了,娶婦嫁女的大事,理應由他這個做父親的一手操持。早在徐致祥參劾案之前,他和佩玉就商量過小兒女的婚事。參劾風波平息後,張之洞正兒八經地將此事提出來,分頭與桑治平夫婦、準兒和念礽談起,令他欣慰的是大家都沒意見。 桑家夫婦喜歡仁梃是意料中事,連準兒都相中念扔的人品才學,不嫌他大自己十二歲,張之洞對女兒的擇人眼力甚是滿意。 於是張之洞和桑治平商量,決定先訂婚,兩年後再結婚,一則是四個年輕人中三個都尚小,過兩年正好,二則因為張之洞曾託付吳秋衣辦的事,還得過兩年才有消息。 原來,小兒女們訂婚的先一年,在吳秋衣離開武漢準備繼續漫遊天下的前夕,張之洞托老友為他尋覓幾塊好琴材。吳秋衣問他做什麼用。他說準備幾張琴,今後兒子娶婦、女兒嫁人,不送銀錢,每人送一張琴。吳秋衣拍手笑道:“好個高雅的總督,這禮物再好不過了。”兩人約好,三年後的中秋節前再在武漢相會,吳秋衣一定設法帶幾塊好琴材來。

現在離三年約期只有兩個多月了,那個浪跡江湖的郎中還記得這件事嗎?無論吳秋衣返不返武漢,琴材有沒有覓到,今年秋季是一定要將小兒女們的大事辦了的。 就在中秋節的前幾天,歸元寺的小沙彌給總督衙門的大門送來了一封總督親啟的信。張之洞拆開信一看,原來是吳秋衣的親筆,說是三天前已重返武漢,現仍住在歸元寺裡,已覓到上等琴材,欲送上衙門,請定一個時間。 張之洞想,讓一個江湖郎中進衙門來找他總不太合適,便隨手寫了兩句話:定於明天傍晚在歸元寺會面,純是朋友晤談,萬不可驚動寺院僧眾。封好後交歸元寺的小沙彌帶回。 次日傍晚,身著便裝的張之洞與桑治平、大根三人悄悄地來到歸元寺。此時,山門已關,香客和遊人都已散去,喧囂浮躁也隨之被安寧清靜所代替。薄暮之中,鼓聲在沉沉地響著,依稀可見香爐中的餘煙尚在裊裊升騰。佛祖和眾菩薩羅漢的金身塑像,在暮色蒼茫和靄靄香煙中,比起白日來更為神聖莊嚴。

鬧市中的歸元寺,大概只有這個時候,才真正像一座叢林禪院。四年前,監院上告方丈與知客僧合謀私賣龜山寺產的事,後來因為將趙茂昌與張之洞攪和在一起了,湖廣衙門也無人來追查,方丈聽到風聲後,便趕緊破土動工興建羅漢堂。 羅漢堂一動工,一則說明錢是用在正路上,二則眾僧的興趣便都轉到工程上去了,三則王程一開工,一天好幾百人吃飯,好酒好菜跟著進來,廚房熱氣騰騰的,全體僧人也都沾了油水。這樣一來,方丈和知客僧得到擁護,監院反倒孤立了。沒多久他便灰溜溜地一個人外出雲遊,至今未歸。三年後羅漢堂建成,但再無錢給五百羅漢塑像,只好將堂空著,以後有了錢再說。僧眾們看著這間空殿堂,也不再有什麼意見,有人建議將殿堂收拾好,下雨下雪天,大家乾脆到這裡來活動活動,聚在一起聊聊天練練拳腳也好,於是眾皆擁護。羅漢堂就變成了和尚堂,泥菩薩暫時讓給活菩薩快活快活。

張之洞一行從西側門進寺院,經過空空的羅漢堂,來到雲水堂東邊的一間寬大禪房裡,吳秋衣早已打掃乾淨,燒好熱茶在等著他們。 “秋衣兄,你黑瘦多了,三年來走了不少的地方吧!”大家坐定後,張之洞笑著問。 “我是跋山涉水餐風宿露,面孔自然黑瘦。你做官當老爺,怎麼這幾年也黑瘦多了!”吳秋衣望著張之洞,爽朗地笑起來。 張之洞說:“我這個官老爺做得決不比你這個郎中輕鬆,又要煩心費神,又要視察各個局廠,怎麼不黑瘦?” 桑治平說:“做官比做雲遊客難多了,秋衣兄雖然膚體黑瘦,但頭髮卻沒有白。你看張大人,都已經鬚髮如銀了。” “哎!”吳秋衣嘆了一口氣。 “像他這樣的官自然難做。不過話說回來,普天之下,又有幾個張香濤?你看官場上的那些大小角色們,哪個不養得白白胖胖的,五六十歲的人,烏紗帽下的辮兒一根根油光水滑的,香濤你也是自找苦吃呀!”

“不說這些了。”張之洞是個倔強人,不高興聽這種洩氣話。 “秋衣兄,說說你這幾年的經歷吧。你的上等琴材是哪裡尋到的。” “我把琴材先拿給你看吧!” “過會兒吧!”張之洞不想讓吳秋衣覺得他到歸元寺,就是衝著琴材而來的;他來這裡主要是看老朋友,聽老朋友說話的。 “我們好好聊聊,過會兒再看。” “好吧!” 靜寂的歸元寺雲水堂禪房裡,昏暗閃爍的豆油燈下,吳秋衣對老朋友敘說這三年來的經歷。他略去了許多尋山問道的細節,著重講訪古拓碑尋覓琴材的過程。 吳秋衣那年離開武漢後,順著長江東下,沿途的名山勝水、文物古蹟耗去了他半年的光景。次年早春,他從江寧登岸,一路北上,輾轉來到京師。在廣安門內白雲觀住了四五個月,然後離開京師南下。今年初,他從南陽臥龍崗走出,穿過鄧州境內的豫鄂交界口孟家樓,返回湖北境內,來到他嚮往已久的著名道教聖地武當山。 武當山方圓八百里,是華夏名山之一。它以七十二峰、二十四澗、十一洞、十池、九井、三潭聞名海內,尤其令道人們神往的是,此地有歷代道教名人活動的遺跡和眾多建築宏大的道觀。相傳漢代的陽長生、唐代的呂洞賓、五代的陳摶、宋代的寂然子、明代的張三豐都曾在這裡修煉過。 特別有趣的是此處還有聞名天下的武當派拳術。修煉者以靜坐為主,然久坐血脈必不暢通,對身體不利,必須輔之以拳腳活動,又因為身居深山荒野,防盜防獸都要靠自己,於是以強身健骨、護衛僧寺為主要目的的武術操練便在各大佛寺道觀裡開展起來。出家人心里寧靜,且無家室之累,做事比世俗易於專精,故此中常出高手。積數百年之功,佛道兩家在拳術上各自冒出一個尖峰,這就是佛家的少林派和道家的武當派。 少林拳以陽剛勁健為風格,代表北人的豪氣,武當拳以柔韌綿致為特色,體現了南人的靈氣,各有所長,難分軒輊。少林、武當不僅在方外領了風騷,更在俗世武林中壓倒各路豪傑,成為習武者的聖地。 但吳秋衣不習拳,他來武當山不是為了學武當拳,而是來感受這塊道教聖地的神聖氛圍。當年他在青城山建福宮坐觀的時候,武當山有一個中年道人名叫幻化子來到四川,在建福宮住了兩個月,與吳秋衣很是投緣,吳秋衣還陪他一道遊了峨眉山,據說現在已經做了紫霄宮的道長了。看望幻化子,敘敘別情,也是吳秋衣武當山之行的重要目的。 紫霄宮在天柱峰東北展旗峰下,是武當山諸宮觀中規模最為宏大的一座。它依山而建,層層崇台上修築大小殿堂樓宇二三十餘處。中心建筑紫霄殿面闊五間,重簷九脊,翠瓦丹牆,樑柱之上,遍繪彩畫。殿頂藻井,赫然浮雕二龍戲珠。殿前平台寬闊,楹柱高大。殿內供奉玉皇大帝及真武、靈官諸神。整個宮殿氣勢宏偉,富麗堂皇。吳秋衣沒有想到此等大山深溝之中竟有如此殿堂,把它比之如人間仙境,實不為過。 主掌紫霄宮的幻化子見故人千里迢迢來看他,喜出望外,異常熱情地接待他。二人各自講敘這十多年來的情況,議論人世種種煩惱,暢談方外無盡玄妙,心中都非常喜悅。幻化子陪同老友踏遍武當的峰巒洞澗,領略造化賦予此地的鬼斧神工,不知不覺兩個月便一溜煙過去了。 吳秋衣想起張之洞的所託,兩年多的南北雲遊,直到現在還並沒有發現一塊好琴材。再過三個月便是中秋約期了,如何向故人交代呢?吳秋衣心裡不免有點焦急。 他想武當山乃是神山,這裡一定長有上等好材,倘若此處都尋不到,天下還有哪個更好的地方呢?於是,從第二天開始,吳秋衣遊武當,就不再以欣賞山水道觀為主,而是以尋找良材好木為目的。 武當山的樹木,儘管多得無數,但二十多天過去了,吳秋衣並沒有發現特別奇特的適於做古琴的樹木。吳秋衣只得求助於老友。紫霄宮主聽了他的話,面色頓時凝重起來,他指責老朋友不應該插手政事,尤其不應該與這種達官貴人深交。官民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達官與布衣決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他不會把你當作真朋友,你也決不可視他為知己。至於江湖,則更是自成一個世界,與官場其實是水火不相容的。吳秋衣明白幻化子的心思,只說了一句張之洞與通常的庸俗官吏不同後即不作更多的解釋。他說重然諾講信義,乃我輩立身之本,話既已說出口,不能不努力去辦。 幻化子贊同他這一句話,想了想對他說,天柱峰北麓,在金鎖峰與磨針澗之間有一塊平坡地。唐代貞觀年間,均州太守姚簡祈雨於武當山。祈禱完畢,五條墨龍從天而降,霎時大雨傾盆,足足下了一個時辰,均州方圓百里內旱情頓消,這一年五穀豐登人歡馬叫。姚太守感激龍王爺恩德,在乎坡地上建一祠堂,取名五龍祠。並在祠堂後院種下十幾株梧桐樹。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此地又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掌祠的上乙真人應四方鄉民之請,焚表哀告上天,求五龍再顯,為民造福。黃表剛焚完,五條黑龍再次降臨此地,興風作雨化除旱象,萬眾歡呼之餘,驚訝天神的靈驗。然更為令人驚訝的是,第二天清晨,正當旭日東昇之時,有五隻彩鳳從天際飛來,落在後院梧桐樹上,約停了半個時辰後才飛走。上乙真人感激龍鳳呈祥,遂將五龍祠改名五龍靈應觀。 元至正十年,又見彩鳳降落梧林。掌觀三清道長奏報朝廷,惠宗皇帝加封此觀為大五龍靈應萬壽宮。明代永樂十一年,彩鳳第三次降落,成祖親自為此觀賜興聖五龍宮。自那以後到現在四百多年過去了,再沒有見過五龍下降、彩風棲梧的奇觀。吳秋衣甚為驚詫,真有這樣的事嗎?幻化子拿出一冊陳舊的《武當山志》來,果然上面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吳秋衣相信了。梧桐為製琴良木,但梧桐樹到處都有,若不是格外的奇異,則未見得可造超凡絕倫的美琴。五龍宮的梧桐曾引來過鳳凰,想必不是凡種。 次日一早,幻化子陪同吳秋衣來到天柱峰北麓。在五龍宮後果見一片梧桐。時值仲夏,但見梧桐樹棵棵幹挺枝秀,葉片碩大碧綠,高大的三丈有餘直插青天,稚嫩矮小的幼樹也不少,枝葉之間,時聞各種鳥雀的歡快叫聲,給靜寂的武當山增添許多生命的機趣。但偌大一片梧桐林,何木曾棲彩鳳凰?前代鳳凰落腳處,至今安在哉?面對著滿眼有過不凡傳聞的良木,吳秋衣又不知所措起來。 幻化子說,再住個把月,靜待祖師爺的旨意吧!吳秋衣瞪大眼睛望著老友,迷惑不解,但他還是安心住下來。這一天半夜,天柱峰一帶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幻化子和吳秋衣均被驚醒,他們走出房間,站在屋簷下觀看天色。一會兒,他們看見北麓五龍宮附近火光沖天,借助偶爾的閃電,還可見團團升起的濃煙。幻化子說,一定是雷劈了老樹,說不定這場雷火燒在梧桐林上,你的琴材可以定了。吳秋衣雖覺得有點玄乎,卻實在喜歡這種與夜半驚雷聯繫在一起的選材經歷。 天亮時,雨停了,吳秋衣和幻化子便急急跑到五龍宮梧桐樹林邊。果然,昨夜的天火燒在這裡,幾株特別高大出眾的梧桐遭此慘禍,被燒得渾身烏黑,令人心痛。幻化子繞著樹林四處尋找。一會兒,他拉著吳秋衣的手說,你跟我來。吳秋衣跟著他走了幾十步,眼前出現一棵特別粗壯勁挺的梧桐。吳秋衣這時才發現,滿坡桐林,似乎就數這棵最為偉岸。幻化子指著樹梢頭說,你看那上面。吳秋衣抬頭望時,只見這株梧桐的梢頂往下,約有三分之一的樹幹被燒焦,眼下正冒著絲絲青煙,而下部三分之二的樹幹卻完好無損。幻化子興奮地說,要找的琴材就是這棵,這真是絕妙好樹,可遇而不可求,這就是祖師的旨意。 吳秋衣望著這棵樹梢被燒的梧桐,忽然間大悟過來,驚奇地說,這不就是焦桐嗎?真正是老祖的恩賜!吳秋衣說的焦桐,源於《後漢書》上一則有趣的典故。當年,妙識琴理的東漢名臣蔡邕在吳地遊覽,夜宿一農人家,見他家的灶火特別旺烈,木柴的炸裂聲又非常動聽。蔡邕趕緊將灶中的木柴抽出來,原來是一根老桐木,忙將另一頭正燃著的火熄滅,請人將此桐乾製成一張古琴,果然音色出奇的美妙。而這張琴的尾部尚有焦紋,蔡邕將此琴命名為焦尾琴。 幻化子說,此木生在武當山上,得歷代祖師之靈氣,曾棲鳳凰,現又被天火燒焦一部分,真是天底下難遇難求的絕好琴材。幻化子叫來幾個火工道人,將此木從根部鋸下扛到紫霄殿。幻化子諦視良久說,此木高大,可裁成九截,制琴九張。我本想留下幾把,但看來這是上天專為張之洞安排的,我不能冒領。整木不好搬移,就在這裡裁好。我打發個徒兒,背著送到谷城。到谷城後,再僱一隻船沿著漢水南下,半個月可到漢陽。 “哎呀,秋衣兄,你竟然給我帶來瞭如此焦桐木,快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張之洞聽到這裡,實在按捺不住滿腹的好奇心,打斷了江湖郎中的長篇敘說。 “好,好。”吳秋衣笑吟吟地答應著,從里屋搬出九塊長約四尺,寬約八寸,厚約三寸的木板來。 張之洞和桑治平、大根都圍過來,一人拿起一塊細細地看了起來。桐木塊略帶褐黃色,木質細密,紋路清晰。桑治平雖不是操琴高手,卻也喜歡琴瑟管弦,他用手指頭叩了叩木板,立時發出一種幽深綿渺的聲音來。他又聞了聞,除開一股淡淡的桐香外,果真有一絲兒焦味,看來這位吳郎中沒有說假話。他對張之洞說:“這確實是製琴的極品桐木,尋常不易得到。” 張之洞對這幾塊木材也非常滿意,笑著對吳秋衣說:“你的這位道友也知道蔡邕焦尾琴的典故,可見他讀過《後漢書》。一個方外人能喜讀史書,確乎難得。” 吳秋衣說:“幻化子雖是道長,卻酷愛讀書,除道家典籍外,史書、詩文雜集他都愛讀。每隔三年則外出雲遊半年,雖不插手俗世,但天下大事、民生疾苦都瞭如指掌。” 桑治平感嘆地說:“這才是真正的得道者。老聃、莊周,表面上看都是韜光養晦,遁跡山林,其實心裡一刻也沒有忘記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憂愁疾苦。老聃說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也。這話說得有多中肯綮!紫霄宮主得道家真諦。” 吳秋衣笑道:“桑先生真是幻化子的知音。實不相瞞,他雖在武當修道,但也是香濤兄的治下,他對香濤兄這幾年總督湖廣的情況也很清楚。他這次除送香濤兄九截異桐外,還為你未來的九張琴命了名。” “有這事?”張之洞顯然很高興。 “你將這些名字都告訴我。” 吳秋衣說:“幻化子依次將九張琴命名為:澄懷觀道、山水清音、蘭馨蕙暢、窈窕深渺、仙露明珠、惠風和暢、鶴鳴九皋、澹泊明志、天下和平。” 吳秋衣每念一個名字,張之洞便點點頭,心裡已將名字記下來了。九張琴名念完,桑治乎微笑著說:“有意思,紫霄宮主學問不淺!” 吳秋衣說:“幻化子對我講,張制台是大學問家,為他的琴取名,有班門弄斧之嫌。幻化子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並不是要香濤兄就採納。” “我全都採納。”張之洞說,“這名字取得有多好,既深得樂理之妙,又一派仙家風味,我哪裡想得出!只是我得把它的次序調換一下。” “怎麼個調換法?”吳秋衣問。 “你的朋友是道家中人,他把澄懷觀道當作第一要務可以理解。但第一號琴我將自己留下,並傳之張氏長房。我張氏世受國恩,當和國家休戚與共,和百姓命運相連,所以我得將原排第九的天下和平與澄懷觀道對調。你有機會的話,可將我的這番意思轉給你的老友,望他諒解。” “幻化子本是戲言!你卻如此認真,我想他不但會諒解,而且會感激。” 桑治平也說:“這樣調換一下最好。其實,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和儒家,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天下太平是老百姓的最大願望。以牧民為職責的一方疆吏,更是應該時刻把這一點放在心上。香濤兄這一調換,正體現社稷之臣的本色。” 張之洞笑說:“你的這位武當山長也不是一個庸常的出家人,他既對世事人生一切了然,也跟你說了些什麼心腹話嗎?揀幾條可以對我們俗人說說的,說出來聽聽,也好得點啟示。” 桑治平想起過去作為一個局外人常有許多看法,這十年來置身事內,反而顯得遲鈍了,便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秋衣兄,你和紫霄宮主都是局外人,一定會有不少真知灼見,說說吧!” 吳秋衣想了想說:“世俗間認可的正事談得少,我和幻化子談道典、談山水較多,偶爾也閒扯過幾句。給我印象深的,是他說過這樣一些話。” 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認真地聽著。 “他有次說這幾十年來,國家的元氣虧損很大。一虧於洋人的入侵,二虧於長毛和捻子的作亂。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虧於吏治的腐敗。朝野內外的大小官員十之八九為自己的私利,為社稷蒼生著想的不到十分之一,國家的各級權柄都在這些人的手裡,這個國家的元氣還不虧嗎?”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話雖不中聽,但說的是實情。他不得不佩服這個方外人眼光的冷峻尖利。 “還說了一些,但那些話我估計你不能聽,所以我也不說了。” 什麼話不能聽?這句話反而刺激了這個一向好強的總督大人,他偏要聽聽:“你說吧,沒有我不能聽的話。” “好,那我就說了。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怪我。”吳秋衣略停片刻後說,“幻化子說,大清的朝廷可能保不久了。” 張之洞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話,怪不得他不肯說,但既已開了口,還是讓他說明白。 張之洞不露聲色地說:“他有什麼根據呢?是觀天象嗎?” “不是天象是人事。”吳秋衣平靜地說,“胡騎憑陵,內亂頻仍,官吏腐敗,民不聊生,這些都不說了,他只說兩件事。” 深夜的歸元寺雲水堂禪房,死一般的寂靜。 “第一件,辛酉年英法軍隊打進北京,咸豐帝離京出逃,結果死在熱河行宮。自古君王離京師出逃,乃國之大不祥,何況還死在外邊。這不是亡國之兆是什麼?” 張之洞和桑治乎彼此對望了一眼,都不能說什麼。是的,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只是誰都沒有將它與“亡國”連在一起來思考罷了。 “第二件,同治帝未及弱冠而崩,沒有留下一男半女。今上,大婚四五年了,也沒見生下一男半女。從開國以來直到道光帝,哪一朝的主子不是在這個時候已子女成群了?皇嗣式微,正是國家式微的象徵。” 這也是明擺著的事情,只是人們都不從這方面去想罷了。 其實,世界上許多事理,稍微往深層去多想一想,就會大不一樣。珠寶很可能只是被一層淺淺的土灰所掩蓋,稍稍動下手,或許就能得到;但人們習慣於常規常情,就是不願意去撥開這層土灰。真的是天不佑大清嗎?張之洞突然感到一絲恐懼。 桑治平問:“他還說了些什麼?” 吳秋衣望著張之洞說:“他也說到了你。對這些年在湖北辦的大事業也頗有微辭,你想听嗎?” “怎麼不想听?”張之洞打起精神來說,“兼聽則明,順耳逆耳的話都要聽。” “幻化子說,張制台這幾年在湖北確實辛苦,又是辦局廠、又是辦學堂,從洋人那裡引來了許多新名堂。張制台用心當然好,想讓中國跟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只不過恐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秋衣看了一眼張之洞,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知他心裡不高興,但吳秋衣還是覺得應該叫他清醒清醒,不要讓腦子熱得發了昏。 “幻化子說,張制台可能認為引來的是洋藥,能讓中國祛病補神,但在我看來,或許不是洋藥,只是洋服而已。穿起這套洋服,粗看起來跟洋人一樣的體面了,風光了,但經不得細看;細細一看,洋服裡面原來是個病人膏肓、骨瘦如柴的人。若是痼疾不根治,再好看的洋服穿在身上也精神不起來。所以幻化子說,中國寄希望於張制台的,最關鍵之處不在辛苦辦局廠辦學堂,而是在想辦法根除中國積澱已久的沈痾。幻化子以為除中國之病的良藥當在變法。若張制台借助自己崇高的聲望和地位,能輔佐皇上來一番大變法的話,中國或許能有一線希望。如此,張制台於中國的貢獻,則要遠過於辦洋務。” 幻化子把局廠學堂比作洋服,很令張之洞不舒服,但聽下去,也覺得那位武當山道長的話不無道理。鐵廠也好,自強學堂也好,畢竟是一枝一葉的事,律令法規才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不變,枝葉再好,也不足以改變全局,但變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豈可輕易言之!在中國的史冊上,變法總是與殺頭流血、放逐充軍、身敗名裂等等苦難悲慘聯繫在一起。紫霄宮的道士可以高談療疾、放言變法,武昌城裡的疆吏哪能隨便言及此等事情? 但是,幻化子的這幾句話也開啟了張之洞的心扉:中國積弊已久,元氣傷盡,欲圖富強,的確不能只靠洋務一途,是得從根本大計上去考慮。然一動根本,又談何容易啊! 他起身對吳秋衣說:“夜深了,我得回去了。謝謝你和幻化子給我尋到這樣好的焦木,還得謝謝幻化子的這一番旁觀之言。你這次在歸元寺多住段時期,下個月小兒女婚嫁,若不嫌棄的話,我請你過去喝杯淡酒。” 吳秋衣忙說:“這是府上的大事,我自當前去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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