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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五、俄國皇太子將要參觀漢陽鐵廠,這可是一樁揚國威振民氣的大事

張之洞 唐浩明 11464 2018-03-16
張之洞說的這樁事,就是去年辜鴻銘從英國《泰晤士報》上看到的俄皇太子訪華的事。總署已正式來文通知,今年十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將要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十天前楊銳從北京發來一封密信。楊銳信上說:俄國皇太子訪華一事,朝廷看得很重。這不僅因為俄皇年事已高,太子不久即將即位,還因為這位皇太子對中國較為友好。俄國是個軍事強國,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貪婪之國,他一直覬覦我國東北和西北與之接壤的廣闊領土,千方百計地欲將它佔為己有,對中國威脅最大。難得有這樣一位對中國友好的太子,倘若跟他建立友誼的話,無疑要減輕來自東北和西北的領土威脅。因此朝廷準備趁俄皇太子訪華之機,予以傾心結納。俄皇太子早已知道武漢正在興辦鐵廠,他要親自來看看。楊銳說,這無論是對恩師本人,還是對湖北的洋務,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比如可以藉此向戶部多要點銀子,確保鐵廠到時完工等等,好處多得很。

張之洞接信後立即給楊銳回了信,告訴他,有關俄皇太子訪華的事,今後凡有所知,盡量詳細報告;武漢這邊,會做好充分準備,將這位皇太子接待好。 俄國皇太子將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這對張之洞來說,不啻是一個難逢難遇的福音。無論於國於己,都要牢牢抓住這個機遇,把這篇文章做得珠圓玉潤,花團錦簇。 對俄國這個國家,張之洞早在京師做洗馬小宮時,便因為伊犁談判而對它有過深入的研究,越研究越服膺林則徐當年流放新疆時所說過的一句話:俄國是中國的心腹之患。林則徐這話說得最為深刻中肯。防俄,是應該傳之於子孫後世的長久國策。固然日本也對我國,尤其是關東一帶有領土野心,但畢竟國小力不強,還加之隔著海洋,不像俄國,千里邊界線上,任它鐵騎長驅直入,真是可怕。至於英、美、德、法這些國家,張之洞心裡清楚,它們對中國的傷害,主要體現在生意場上的不公平交換,並沒有領土要求,早兩年英法聯軍打進京沒多久便撤退的事實是最好的說明。從那時起,防患俄國而利用英、美、德、法的外交策略,便在張之洞的腦子裡形成。這實際上是“遠交近攻”的中國傳統外交策略,在新形勢下的運用。張之洞認為這是一個很簡單明白的事理,但當軸者往往看不清楚。海防、塞防之爭便暴露出這個問題。李鴻章主海防,重在防日本,左宗棠主塞防,重在防俄國。在張之洞看來,根本無須爭論,海防也好,塞防也好,都很重要,要同時並舉,這是因為不管是俄國,還是日本,都是對中國領土垂涎三尺的強國,都需要認真對待,只是在什麼時候應該特別強調哪一點罷了。

如果說十多年前,張之洞雖看事明了卻沒有權位,不足以影響國家外交方略的話,那麼今日,身為湖廣總督的洋務後起之秀,則要積極參與這場事關重大的中國外交活動,決心以自己的實力對中俄關係以影響。 與楊銳的想法不同,對俄皇太子參觀鐵廠這件事,張之洞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藉鐵廠來揚我國威。俄國也好,其他西方強國也好,這幾十年來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無非是因為他們國力強大,武器精良,倘若我們能在這方面顯示出自己的實力的話,必然可以殺一殺他們的威風。鋼鐵業是西方工業界的龍頭,也是他們強大國力的重要基礎,而中國恰恰於此一片空白。漢陽鐵廠的興建不僅填補了這個空白,而且它是以世界第一流的規模為目標,是一個巨型鋼鐵廠。它將在顯示中國發展的潛力同時,也以這種巨大的存在明確告訴外國人:中國已經為自己的工業奠定了雄厚的基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迎頭趕上西方列強。

張之洞還想到,光有鐵廠還不夠,正在籌建的槍砲廠也要加快速度,趕在俄皇太子來漢之前建成投產,讓這位未來俄國皇帝親眼看一看咱們大清帝國自己製造出來的槍砲子彈,從此以後,不要在邊界線上再生是非,老老實實地和平相處。 在西方,俄國是個疆域寬闊的大帝國,一向處於很重要的地位,俄皇太子眼中所看到的鐵廠和槍砲廠,必定會通過他本人及他的隨從人員,以各種途徑傳播給西方各國。他們去說比我們自己說要好得多,更能增加分量。如此,漢陽鐵廠和槍砲廠就成了威懾洋人的重要武器,就成了捍衛大清的護國神祗。作為鐵廠和槍砲廠創辦者,我張某人就成了洋人關注的大人物,成了大清國的英雄,今後外交內政,什麼事都好辦了。 想到這裡,張之洞興奮萬分。傍晚,他特為邀請桑治平到家裡來小酌一杯,向好友談及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桑治平也同樣欣喜不已,他似乎從中看到自己半生為之奮鬥的理想,就要通過這位好友的手予以實現。想起賢良寺與張之洞的初識,想起古北口的應允出山,想起這十餘年來謀畫計議、南北驅馳,表面是報知遇之恩,其實從骨子裡來說,是在為自己年輕時失落的抱負而奮鬥。啊!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辛苦十多年,終於看到結出碩果的一天了。

桑治平建議張之洞動員一切力量,確保在俄皇太子來漢之前做到鐵廠出鐵、槍砲廠出槍砲,拿出鐵傢伙擺在他們的面前,要勝過千百萬言的外交辭令!同時接受楊銳的建議,立即給總署上道條陳,請他們大力支持,撥款一百萬兩銀子。張之洞欣然接受桑治平的這兩個建議。 第三天,由鐵政局出面,召開鐵廠、槍砲廠、煤礦局、鐵礦局的高層會議,張之洞在會上發表重要的講話。他以總督兼湖北洋務督辦的身分要求所有高級管理者與全體匠師、工人一道,努力拚搏,務必確保在俄皇太子來漢前出鐵出槍。猶如三軍統帥向將士們發出征伐號令似的,張之洞從宣揚國威、振作民氣、展我才華等方面,談到這次提前出鐵出槍的重要意義,縱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克服,沉舟砸鍋,背水一戰。張之洞的講話鏗鏘有力,慷慨激昂,說到動情之處,他聲淚俱下。總督有聲有色的動員令,把全體與會者都給感染了。

他的話剛一結束,大會堂裡立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最先站起來,以極為熱烈的情緒表示完全擁護堅決照辦,提前出鐵出槍一定能實現的,就是鐵政局協辦兼鐵廠後勤部門主辦栗殿先。他情緒似乎比總督還要激動,愛國之心似乎比總督還要強烈,他代表後勤部門全體人員向督署保證,從明天起開始加班加點,晝夜苦幹,拚死拚活為國爭光,為張大人爭氣。張之洞對栗殿先甚為滿意,頻頻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心裡想:栗殿先真是一個好官員,平時雖有失檢點之處,關鍵時刻卻能挺身而出顧全大局,難能可貴。栗殿先講完後,張之洞帶頭為他鼓掌! 栗殿先受此殊榮,臉上紅光滿面,喜氣洋洋。緊接下來的便是收支股主辦蒙索。他的高調表態,也贏得了張之洞的帶頭掌聲。於是其他股處頭目見此情景,都紛紛站起來,一個接一個地表示完全擁護,堅決照辦。張之洞都一律帶頭為他們鼓掌。但是,提前投產的關鍵部門——技術股處的頭目卻沒有哪個站起來響應。此外,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人物——鐵政局、鐵廠的真正靈魂蔡錫勇,卻一直緊閉嘴唇。他表情嚴肅,對每個人的發言都認真傾聽,臉上卻沒有一絲興奮的表現,心裡也沒有一點想發言的衝動。協理總文案梁敦彥看著這情景有點著急,他不敢去驚動蔡錫勇,徑直走到鐵政局協辦兼鐵廠技術部門主辦陳念初面前,悄悄地對他說:“你站起來說幾句吧,張大人很想昕聽你們技術部門的看法。”

陳念礽一直處在矛盾狀態中。從一開始聽張之洞的演講,他便有心跳血湧的感覺。後來見各股處的頭目一個個起身發言,贏來了一陣接一陣掌聲,十八歲的青年陳念礽心裡躁動不安。他很想也站起來說一席話。他有很多話要說,說他在美國求學時如何親身感受到美國人對中國的歧視,如何因此而立下學好本領報效國家的壯志,後來又如何突然中斷學業,被朝廷強行召回國,回國後賦閒鄉居,所學的知識一無展佈之時,那種報國無門的苦悶是如何的沉重;自從遇到張大人,參與張大人的洋務大業後,這些年來如何努力奮發,尤其是鐵廠開辦來更為他施展才干鋪設一個宏大的舞台,無論是為國盡力還是酬答張大人的知遇之恩,都應該傾注全力,促使提前投產的目標順利實施。他相信他的這些肺腑之言,會比其他發言者更為動情更為精彩,更會贏得張大人的鼓勵,贏得滿堂熱烈的掌聲。真情實感與年輕人的激情相互激盪,使得陳念礽滿臉通紅,渾身燥熱不安,幾次想站起,側過臉去看一眼蔡錫勇,他又失去了這個勇氣。一來他覺得自己雖是技術部門的主辦,但技術部門掌舵人是蔡先生,他是老前輩,他不發言,一個年輕輕的後生輩怎能僭越?二來作為一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工程技術人員,陳念扔也覺得提前投產這種事,不是說大話就可以做到的。許許多多具體的困難,都得腳踏實地去解決,能不能提前投產,他沒有把握。

現在,協理總文案來催促,又說張大人很想听一聽技術部門的看法,一種受寵信的榮耀感在激勵著陳念礽,他突然來了勇氣,刷地從座位上站起,激動地說:“剛才張大人說我們辦鐵廠,辦槍砲廠,辦鐵礦煤礦,以及今後辦織布、紡紗各種廠子,富民是我們的重要目的,而強國卻顯得更為重大。我完全擁護張大人的這個講話,他說到我陳念礽心坎裡去了。我在美國留學八年,對國弱受欺負、國強才有尊嚴的感受,可以說比在座各位都要強烈。我想俄國皇太子要來武漢看鐵廠槍砲廠,參觀是個幌子,他的真實目的是來查看。一看我們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廠子,是否謠傳。洋人瞧不起中國,他心裡對我們有沒有能力辦鋼鐵和兵工是持懷疑態度的。二看廠子的規模到底如何,夠不夠對他們形成威脅。我對洋人很清楚,他們歷來是欺弱怕強,重實力不講情義。廠子現在已在建,我們不怕他看,問題是要把規模弄大,並要實際出產品,這才能鎮服他們。所以我們一定要遵照張大人的旨意,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也要搶在俄國皇太子來之前,把規模建起來,把產品生產出來。這不只是一個投產的事,這更是一個揚我國威長我志氣的壯舉!”

“說得好!”陳念礽的話剛一講完,張之洞便忍不住大聲喊了一句。總督大人的這一反常舉動,把大家都弄得驚訝了。其實,這才是張之洞的本色。十多年前做清流時,他與他的朋友們便常常這樣使情任性,高聲喊叫,毫不掩飾地表示自己的態度,只是後來出任封疆,他才努力壓抑自己,力求做出一副矜持穩重的大員神態來。今天他見這位年輕人是如此理解他的心情,如此真心實意地與他配合,不禁喜從中來,情不能已。 當大家回過神來後,會堂裡立即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陳念礽激動萬分,臉上神采飛揚。他在坐下的時候,特意瞥了一眼蔡錫勇,卻看見蔡督辦仍然是剛才的面無表情,兩隻手硬硬地下垂,一個巴掌也未拍。陳念礽心裡陡然涼了一下。 散會之後,他便被蔡錫勇叫到一旁。蔡錫勇輕輕地卻是語氣嚴厲地訓道:“你瞎起哄什麼?張大人是總督,自然要說些威風呀、志氣呀一類的話。後勤、財務那些人不學無術,他們邀寵固榮的手法,便是討好上司。至於辦不辦得成,他們根本就不會去想;他們不懂技術,真的辦不成與他們也毫無關係。你是受過嚴謹科學訓練的人,怎麼這樣無頭腦!從現在算起到俄皇太子來漢,只有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建成投產,這不是燒得說昏話嗎?你是技術部門主辦,別人沒有責任,你可是千斤重擔挑在身上,到時沒有兌現,看你如何交代?千夫所指,不疾而亡!念礽呀念礽,你太不曉事了!”

蔡錫勇說完這番話後,氣呼呼地甩手走了。這邊陳念礽呆呆地站著半天回不過氣來! 鐵政局、鐵廠好比前方戰場,前方戰場的取勝不能缺少後方倉庫的支援,這後方倉庫的鎖鑰便握在巡撫譚繼洵、藩司王之春、臬司陳寶箴等人的手裡。 第二天,張之洞又在湖廣衙門議事廳裡,舉行隆重的大會,邀請的便是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再加上鹽法道、糧道、兵備道、漢黃德道、漢陽知府、武昌知府等人。昨天的演講,他今天又重講了一遍,因為聽眾都是頗有從政之道的高中級官員,張之洞的神情沒有昨日的激動,議事廳裡的反響也遠不如昨日會堂裡的熱烈。張之洞演講的主要內容是兩個字:籌款。戶部的銀子半個月二十天到不了,投產在即,一天也不能延誤,湖北省務必要緊縮各項開支,在十天內籌出一百萬銀子來,戶部來銀後再歸還。除開王之春、陳寶箴表示努力想辦法、積極籌措外,與會者再沒有第三人發言。眾道府大眼瞪小眼,大小眼睛又一齊望著巡撫大人。自從馬鞍山煤礦事件之後,七十歲的譚繼洵對洋務一事在原先的“冷淡”之上更增加一層恐懼感。他現在對洋務是避之惟恐不及,聽到兒子稱讚鐵廠時,他也會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潮流了?他有時甚至還萌生致仕回籍的念頭,只是因為盧氏、王氏、魏氏三個小妾堅決反對,他才不敢說解甲歸田一類的話。他近來身體不大好,神誌懶散,對於張之洞的那一套一點興趣都沒有,俄皇太子來漢也罷,鐵廠、槍砲廠竣工投產也罷,似乎都與他無關。至於銀子,他有一條規定,不能隨便拿出來給張之洞。洋人的那些黑機器,在他的眼裡就好比無底黑洞,任你多少銀子也都填不滿,而且一點回音都聽不到。來督署後得知總督的用意,他便抱定一個宗旨:不說硬話,不表硬態。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場面頗為尷尬。張之洞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對譚繼洵說:“譚大人,你看有什麼法子可想,能湊出百把萬兩銀子來嗎?” 隔了好長一會,譚繼洵才開口說:“湖北銀錢一向匱乏,這點張大人您是很清楚的。這十天半月,莫說籌集百萬兩銀子,就是二三十萬也很難呀!” 張之洞的臉刷地沉了下來,極不高興地說:“譚大人,你是湖北之主,鐵廠也好,槍砲廠也好,都設在湖北。早日竣工投產,不只是我張某人一人的事,也是為湖北為您譚大人臉上貼金的事。您莫推辭了,無論如何要籌集百萬銀子出來,待戶部銀子一到,即刻如數歸還。” 譚繼洵心裡冷笑道:戶部的銀子還是天上飛的一隻鳥,你就把它當作桌上的一碗菜了!到時沒有銀子下來,我湖北還不是白白地賠了一百萬?但望著張之洞那張峻厲的面孔,聽他帶刺的話,他知道這話決不能說,否則真要把這個任性的名士制台惹得老羞成怒不可。他壓下心中的不快,使出他慣常的圓滑作派。 “大人的廠辦在湖北,的確是給湖北的臉面上貼了金子,譚某人理應支持,只是一時要拿一百萬,這實在是強人所難。湖北的錢糧,都在爵堂方伯的手裡握著,他又是一腔熱血願盡力設法,此事大人你就交給爵堂方伯好了。只要他拿得出,譚某人決不半點為難,盡數借過大人便是了。不過,爵堂方伯也要替湖北負責,請鐵政局出示一張借條,此張借條便存人藩台衙門吧!” 譚繼洵耍了個縮頭術,把挑子撂給了王之春。王之春當然也知道,湖北要在短期內籌集百萬銀子,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剛才說得堅決,毫無保留地支持督署的決策,此時又怎能改口呢?王之春是個聰明人,他早已看出洋務在中國很快就會是一樁最時髦的事,中國祇有全盤學習洋人的技藝,才會有出路。 從私人感情來說,他與張之洞也淵源極深。無論於公於私,他都要堅定不移地站在張之洞的一邊,即使籌不到百萬,也要硬著頭皮,竭盡全力去籌措四十五十萬的。當下王之春笑著說:“既然譚大人這樣相信我,我就盡力去辦吧!也希望各位道府予以支持。” 在座的各道府見譚繼洵發了話,王之春又接過了挑子,便一個個開口“好說好說”,但心裡都在想:我們的那點銀子金貴得很,怎麼能給你鐵廠去糟踏?肉骨頭打狗,有去無回的事,要做你王爵堂去做吧! 儘管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對這一宏偉決策沒有把握,但鐵廠和槍砲廠上上下下已經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建設高潮,一座座廠房在日夜修建,一座座煙囪在天天加高,一架架機器在快速安裝,一船船煤鐵在不斷地運來,兩個緊捱的工廠工地上,一派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景象。 儘管湖北省的最高長官譚繼洵以及大部分道府態度消極,但王之春、陳寶箴支持有力。王之春掌管銀錢藩庫,陳寶箴控制江湖黑道,生財都有路子,半個月便籌集到五十五萬銀子,保證了施工不致中斷。然而,戶部卻一點響動都沒有。 原來,戶部的態度正如譚繼洵預料的:根本不把張之洞的設想當一回事。戶部現在是翁同龢的一統天下,滿尚書熙敬不過掛個虛名而已。撇開翁同龢對張之洞的成見不說,戶部多年來便是在捉襟見肘的狼狽處境中過日子,國庫收入年年減少,除救荒賑災等常務外;鐵路、電線、購買洋槍洋砲這些新的開支年年增加。慈禧雖然住進頤和園三四年了,但園工並未停止一天,浩繁的開支常使書生氣頗濃的狀元公心疼。他翁同龢即便有點鐵成金之術,也應付不了每天雪片似飛來的索銀奏報和四面八方的巨大開銷! 看到由外奏事處轉來上面批有“戶部閱”硃批的湖廣奏摺,翁同龢只是淡淡一笑,對著身邊的司官說,一個俄國皇太子來順便看一看鐵廠,就值得這樣小題大做興師動眾嗎?張香濤做了十多年的督撫了,還不改當年好出風頭的舊習,真是拿他沒法子!說完,將它存人櫃子中,再沒有下文了。 一個月了,還不見戶部的批文下來,張之洞急得不得了,發四百里快函給楊銳,叫他打聽下戶部的消息。楊銳通過在戶部做員外郎的一個朋友得知:奏摺在戶部給淹了。接到楊銳的回信後,張之洞氣得大罵:“翁同龢是個誤國的權臣!” 戶部這條路給堵了,總還得再設法弄些銀子來呀。借!萬般無奈之下,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向誰去借呢?姐夫鹿傳霖那裡已借過一次,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桑治平告訴他,當年他提拔的太原知府馬丕瑤已擢升廣西巡撫了,可以請馬幫幫忙。張之洞想想也是,但廣西是個窮省,比山西好不了多少,不能叫別人太為難。便寫封信給馬丕瑤,請他斟情騰借十五萬。即使馬丕瑤答應藉,缺口還很大。放眼海內各省,再沒有哪個巡撫過去於自己有特別交情了。 王之春說:“官銀借不到,乾脆借私銀算了。” 張之洞說:“你是說到票號去借?總督衙門向票號去借錢,傳開去會成為百姓的談資,不合適。” “不向票號借,向私人借。” “商人的銀子都在周轉中,叫他馬上拿出幾十萬來怕不可能。” 王之春笑道:“也不向那些商人去借,他們都胸無大志,鼠目寸光,即使一次拿得出,他也不會藉給你,他怕你不還他。到時你是總督,他又不敢跟你打官司,與其將來吃虧,不如現在不借。” 張之洞搖了搖頭說:“爵堂,這我就弄不清楚了,不是票號又不是商人,還有什麼人家裡藏著幾十萬兩銀子等著你去借?” 王之春依舊笑笑地說:“有一個人,中西結合,亦官亦商,海內一大能人奇人。我想香帥如果向他去借,定然不會碰壁。” “這人是誰?”張之洞一邊摸著鬍鬚一邊想著。 “你是不是說的盛宣懷?” “正是他。”王之春哈哈笑起來,“香帥不是說過,那年您從廣州來武昌,船過上海時,他專門從天津趕來,跟您談起湖北的煤鐵礦藏的事嗎?現在湖北煤鐵遇到困難,我看他不會袖手旁觀的,您不妨試試。” “叫他借三十萬,他拿得出嗎?” “我想他拿得出。” “好吧,試試看吧。”張之洞說,“現在只剩下這條路了。” “還有一條路可走。”王之春頗有成竹地說,“官銀私銀之外,尚有洋銀可藉。” “啊,是的,你提醒了我。”張之洞的心情開朗起來。 “馬丕瑤、盛宣懷那裡若借不到的話,我們就向香港匯豐銀行去借。只是湖北的關稅收入不如廣東,擔保的條件不硬。” “我們握有一個很硬的條件呀!” 張之洞一喜:“你說的是什麼?” “香帥,”王之春的雙眼裡閃著亮光,“我們可以拿今後煉出的鋼鐵來擔保哇!” “爵堂,你真有辦法。” 張之洞拍了拍王之春的肩膀快樂地笑了起來,心想:這人心眼兒真是活絡得很,可惜,兩湖這樣能辦事的官員太少了! 沒有多久,馬丕瑤回了親筆函:“十五萬借款單理應遵命照辦,只是廣西實在貧困不堪,千方百計,才只湊出九萬兩,剩下六萬兩當再過兩個月籌措。敬希寬諒。” 張之洞知馬丕瑤是個實誠君子,便回函說有九萬已很感激了,廣西窮困,剩下的六萬不必費神了。 至於王之春推薦的借主,其為人則遠比馬丕瑤要復雜得多。住在天津的盛宣懷,此時已升任天津海關道兼津海關監督和中國電報總局督辦,輪船招商局督辦,集中國最肥的官缺和最賺錢的洋務企業頭目於一身。他上得李鴻章的寵信,下靠包括鄭觀應在內一批人才的襄助,精明強幹,長袖善舞,把個亦官亦商的事業做得轟轟烈烈紅紅火火。若論個人資財而言,說他富甲天下並不過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看中了湖北的煤鐵,知道那都是能發大財的好東西。那年專程去上海拜訪赴任途中的張之洞,便是衝著那些黑金子的,若張之洞同意,讓他來辦更好,即使不同意也給張之洞備一個案。所以當後來張之洞謝絕了他的要求後,他並不後悔此行。這幾年來,他一直以極大的興趣關注著龜山腳下的那座鐵廠,不止一次地感嘆張之洞的見識和魄力不僅遠在一般平庸督撫之上,而且駸駸然直追李鴻章。張之洞比李鴻章年輕二十多歲,如此看來,執明的督撫牛耳,領將來政壇風騷的,豈不正是這顆冉冉而升的新星麼?盛宣懷多麼想和張之洞拉近關係,可張之洞不像李鴻章,清高而自負,難以靠攏。 去年鄭觀應陪同張謇從武漢回到上海後,又到天津去了一次,向盛宣懷談起了鐵廠的狀況。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眼光比世人尖利高遠,如同他能從常人眼裡的盛世背後看出潛在的巨大危機一樣,他也看出了表面風光的鐵廠背後存在的許多弊端:衙門作派,無人真正負責,人浮於事,鋪張浪費嚴重,技術工匠缺乏,管理渙散,整個鐵廠好比一隻蒙著虎皮而沒有血肉的假老虎。鄭觀應預料這個鐵廠很難辦得成功,今後不是負債累累,便是中途夭折,難有別的好出路。盛宣懷儘管沒有親自去看,但他相信鄭觀應的分析不錯。這正中了他的預見。盛宣懷辦了二十多年的洋務,也與許多外國企業家有深交,積自己的經驗和別人的研究,他清醒地認識到,洋務這個從洋人那里傳過來的玩意兒,只能按洋人那套辦法去做;若只知從洋人那裡移來機器和技術,而不把洋人成功的管理措施移過來,所謂的洋務便徒有外殼而沒有內質,徒有皮毛而沒有靈魂。張之洞把鐵廠辦成今日這個樣子,恰恰是因為他不懂這個道理而沿用官場一套的緣故。 當然,鐵廠尚未建成投產,存在的這些弊病目前還不至於形成大的障礙,也只有鄭觀應這樣的人才看得出。正在興頭上的張之洞可能根本發現不了,即使看出些,估計他也不會太重視。有一次他跟李鴻章略微說了說。李鴻章冷笑道,張香濤那人一貫大言欺世,他辦鐵廠,煉不煉得出鋼鐵是次要的,他圖的是虛名。 盛宣懷知道李、張二人成見甚深,李鴻章說的是挖苦話。鐵廠即便今後辦不成功,但張之洞本人的氣魄還是可嘉的。盛宣懷對張之洞在湖北辦的洋務局廠仍投人很大的關注。 現在這位號稱理財能手的湖廣總督因銀錢的困窘,來向他借錢了。通常人面對借錢的事都頭痛,盛宣懷對張之洞的借錢卻是高興得很。這主要還不是因為張之洞日後會取代李鴻章而預為張本,而是因為他看準漢陽鐵廠不管是成是敗,都會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他樂意插手其間。 接到張之洞的借款信函,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乾脆送他三十萬兩,不要還了。但轉念又想,是不是太巴結了,李鴻章知道後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如此贈送好比捐款,自己不成了慈善家嗎?四海之內,盼望捐款的人千千萬萬,你今後如何應付?要不,不要張之洞的利息?想想也覺得不妥,無息貸款在國外是用來扶助貧窮,建鐵廠並不屬於此類。最後盛宣懷決定按票號利息的一半借三十萬銀子給湖北。這是屬於低息貸款的範疇,彼此之間既顯示友好又不至於傷自尊心。 張之洞接到盛宣懷的信後,果然大為高興。 經過兩個多月的突擊搶建,兩個主要廠:煉生鐵廠與煉熟鐵廠都已初步建好,煉生鐵廠已安裝好購自比利時的高爐兩座,煉熟鐵廠也已裝好購自英國的攪煉爐一組四座。其他如機器廠、魚片鉤釘廠、造鐵貨廠、軋鋼軌廠已經基本建成,煙囪已高高地豎起八座,大冶的鐵礦石、馬鞍山的煤也在工廠空坪上堆起了六座小山。又配備大小斗車四十五輛,各種料車大平板車四十輛,還有載重吊車四輛。張之洞每隔八九天要親自來鐵廠視察一次,對工廠的進度很滿意。每次來他都要讚揚蔡錫勇一番,鼓勵他再接再厲。蔡錫勇雖有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話,面對著熱情似火的總督,只得把它藏在肚裡不說出來。看看離預定日期只有一個月了,蔡錫勇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因為面臨的許多難題非得要總督本人才能解決。 又一次視察完畢後,蔡錫勇將張之洞請到督辦辦公室裡,焦急地說: “香帥,有幾件大事,非得請示您定奪不可。” “什麼事,你說吧!”張之洞一邊搖扇子,一邊說。 “這都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蔡錫勇拿手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最大的是煉鋼廠的兩座高爐。因颱風的緣故,已停在香港半個月了,就是明天啟航,也要二十天的時間才能到漢陽,這兩座高爐是裝不好了。沒有高爐,所有其他附屬機器都裝好,也不能稱之為煉鋼廠;當然,也就更遑論煉鋼了。” 其實,煉鋼廠才是整個鐵廠的真正核心。停在香港的兩座高爐,是利物浦機器廠專為漢陽鐵廠設計建造的貝塞麥轉爐。為造這兩個爐子,該廠花了一年的時間,得知俄皇太子將來漢陽的消息,鐵政局即刻發電報給駐英公使館,由駐英使館再電告利物浦必須在九月中旬運至武漢。工廠日夜加班,按期將這兩座高爐運上船,駛出了愛爾蘭海,預計兩個月後可抵達龜山,卻不料受阻於颱風。 老天爺不合作,張之洞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沉吟良久後說:“煉鋼廠的事先擱著,其它的事呢?” “煉鐵用的是焦炭,不能直接燒煤。前天我們將馬鞍山煤煉出的焦炭進行化驗,結果證明不合格,馬鞍山的煤不能用。” 這可真是樁大事。辛辛苦苦開采出來的馬鞍山煤卻不能用,而且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張之洞惱火起來:“當初大家都說可以,為何現在又用不得了?” 望著張之洞峻厲的目光,作為一個技術上的最高決策人,蔡錫勇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語氣沉重地說:“這事卑職有責任。當初化驗時用的煤是早些年英國礦師提的存煤,幾項大的指標勉強合格。這一年來大量的煤是從另外的煤井出的,外表看來沒有區別,以為可以用,沒有提前再化驗,這是我的失職。” 這個問題可就大了。馬鞍山的煤不能用,今後怎麼辦呢,又用哪裡的煤呢?張之洞的心也立刻沉重起來。總結教訓,尋找出路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是要應付俄太子。 “有補救的辦法嗎?” “有。”蔡錫勇肯定地回答。 “我已訪到上海碼頭上存有五千噸德國威斯伐利亞焦炭。這是世界上頂好的焦炭,開平煤礦的上等好煤都煉不出這樣的焦炭來。” “那就趕快去將它全部買來!”張之洞斷然拍板。 “只是價格貴了點。”蔡錫勇嘴裡有點囁嚅。 “怎麼個貴法?” “一噸焦炭,要二十兩銀子,與買一噸生鐵的價一樣。”。張之洞吃了一驚,如此說來,我還開什麼鐵廠煉什麼鐵,不如拿銀子直接去買鐵好了,今後若長期用二十兩銀子一噸的德國焦炭來煉鐵,豈不是白白地將朝廷銀子化為水,給天下人一個大笑話!這種事決不能長期做,但眼下救燃眉之急也只得這樣了。 “那就先買一千噸吧,對付過這一次,以後再說。” 燃料的事算是解決了,蔡錫勇略微鬆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煉生鐵廠的高爐昨天檢查時,發現有一座爐子的爐底風口至爐身中部有一道半寸寬的裂縫。這道裂縫若不堵死,則不能使用。” “有辦法可以堵死嗎?” “有是有,但我們這裡不行,一是沒有這個技術,二是缺堵縫的材料。用電報與停泊在香港的利物浦廠運爐子的船聯繫,船上說他們有辦法。技師和材料都有,但至少要二十天后才能到達,不知來不來得及。” 張之洞說:“這不要緊,若來得及更好,來不及我就用一個爐子。有一個爐子出鐵,我也是竣工投產了。” 到底是總督,魄力宏闊,不像自己這樣拘泥,蔡錫勇放心了。 “香帥,這兩個月來卑職全副精力都用在鐵廠上,昨天陳念扔才告訴我,槍砲廠無論如何不能投產。” “為什麼?”張之洞又是一驚。 “江南製造局不願賣機器給我們,說多餘的機器一個都沒有。” “這一定是李少荃在刁難!”張之洞憤憤地說。 槍砲廠本是訂的德國克虜伯廠的機器,但要明年春天才能交貨,趕不上迎接俄皇太子,於是張之洞臨時決定就近去上海,從江南製造局裡轉買。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在同治四年署理兩江總督時,在上海創辦的一家機器廠,後來逐步發展成為中國最大、設備最為齊全的軍工廠,專造槍砲子彈,廠裡的所有設備都是從英、美、德等國家買來的。張之洞估計勻一點出來給湖北沒問題。誰知他想得簡單了,機器是可以勻得出的,但他們不願意勻,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今後有一個強大的對手出來,與他們競爭,這正好比同市之賈一樣的心態。江南廠雖然一直與李鴻章關係密切,但這事他們並沒有請示李鴻章,由督辦本人作的決定。張之洞因為跟李鴻章不和,便懷疑他在作梗,其實錯怪了李鴻章。 “怎麼辦呢?”不管是誰在刁難,反正機器落空了,鐵政局的督辦很為此事心焦。 張之洞一時也沒辦法,說:“煉鋼廠的事,槍砲廠的事,這兩件事你就別操心了,我來處理。你現在趕緊買一千噸德國焦炭回來,再精選幾千噸好鐵礦,先在生鐵廠試煉兩次,只要生鐵廠能流出鐵水來,就算大成績了。” “您說得對,是得先試驗試驗,這是頂重要的。” “還有,”張之洞想起了一件事,“你安排栗殿先他們去做一件事,把鐵廠和槍砲廠的環境好好佈置一下,路要拓寬鋪平,買一些花草樹木來栽上。幾個主要的工廠廠房都要用石灰粉刷好,尤其是你們督辦、主辦那座樓更要裝飾好。此外還要佈置好一間寬大的接待室,以供客人休息談話,這問房子要豪華氣派些。” “好。”蔡錫勇說著,正要起身,張之洞又想起一件事,說:“給鐵廠槍砲廠的所有員工每人做一件新褂子,到那一天都穿上。” “需要這樣嗎?”蔡錫勇神色遲疑。 “這要花一筆額外開支的。” “多花點錢不要緊,顯示我們湖北鐵政局的氣概是最重要的。”張之洞拍了拍蔡錫勇的肩膀,得意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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