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張之洞

第71章 三、古老的蘇格蘭情歌,勾走了辜鴻銘的魂魄

張之洞 唐浩明 8883 2018-03-16
送走譚嗣同後,梁敦彥又回到小書房,關起門來將剛才說的事對張之洞說了個詳細。原來,他說的這件事發生在辜鴻銘的身上。 自從諒山大捷前夕,辜鴻銘從香港來到廣州,進入兩廣總督幕府以來,已經在張之洞身邊八九年了。從兩廣到湖廣這八九年間,他的身分是翻譯科主辦。主要做的事情,一為充當總督衙門與廣州、漢口的英、美等國領事館的聯絡與翻譯,二是檢索每天送到衙門裡的各國洋文書報,將重要內容摘錄出來交給張之洞。張之洞對此事很重視,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閱讀辜鴻銘昨天為他準備的洋文報刊摘錄。辜鴻銘的本職事情做得很好,無可挑剔,但他的缺點很多,常常成為幕友們議論的對象。要說辜鴻銘這人,也可真說得上總督衙門一道獨特的風景。首先是他的那副中西結合的古怪模樣引人注目,這點自不必提了,單就他那一身打扮那一副神態,也格外地招人議論。

他一年到頭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他說他走遍全世界,惟有這種服裝最高雅最舒服。這一高論博得周圍人的一致贊同。但大家看不順眼的是他腳下穿的不是人們通常穿的厚底布鞋,而是地地道道的洋人穿的皮鞋。 另一特色便是一根西洋拐杖不離手。中國人非老者不策杖,辜鴻銘初進督署不過二十幾歲,便一天到晚提著一根拐杖,很令人看不慣。同寅問他,他回答說拐杖不是為幫助走路,是一防歹人,二防惡狗。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他其實也不是防歹人惡狗,而是故意做出一種異於別人的做派。 每天早晚兩次,人們可以看到一個身材瘦高,兩肩後仰,右手拿一根不停晃動的手杖,腳底下不停地發出“踏踏”響聲,一副趾高氣揚眼中無物的怪人,不用問,此人即辜鴻銘。他那高視闊步、不加檢束的神態,與幕友房裡所有其他人的謙卑收斂、彬彬有禮形成鮮明的對照。辜鴻銘剛來的那一段時期裡,大家都不喜歡他,很少有人跟他交談。

但後來,幕友們慢慢發現他的許多可愛之處來。首先是他特別的勤勉敬業。他每天都是最早來,最晚走。他一天做的事比誰都多,卻從無一句怨言。再則是他特別的坦誠直爽,表裡一致。他有話當面說,從不背後說人的不是;說起話來是清水觀魚、竹筒倒豆,既不掩飾,也不留幾分。凡事說了就過去了,不藏心裡,不記仇恨。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中國學問的進展之快,使得幕友房的許多耆宿驚嘆而自愧不如。 剛進督署那陣子的辜鴻銘,不要說中國學問了,就連中國話也講不地道,寫出的中國字來,不是少腿,就是缺胳膊,要邊看邊猜才能認全。幕友們在一起閒聊時,常常會說起前代舊事,本朝掌故,辜鴻銘聽了很有趣,但他插不上嘴,因為他幾乎不懂中國歷史。大家也會津津樂道唐賢的詩宋人的詞,辜鴻銘常會為那些美麗的詩詞而入迷,但他也不能置喙,因為他知道的前人詩詞很有限,至於同僚們的詩詞唱和酬答,他更是沾不上邊。

他終於認識到,離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還差得太遠,尤其在這人文薈萃的總督衙門,更有一種自慚形穢之感。辜鴻銘是個極為好強的人,既然回到中國,既在督署做事,就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士人。他不能容忍自己這種被人譏嘲落在人後的狀態。十多年的西洋求學史,使他對自己的天賦和才華有充分的信任,他決心在很短的時間內迎頭趕上。他更堅信只要有個三五年的攻讀,他就可以在中國學問上,超過周圍這一批自認為才學滿腹的書生們。 有人告訴他,求中國學問,不用找別人,身邊的總督便是中國學問的泰斗,無論經史子集,無論文章詩詞,他都是當今海內少有的大家。於是進督署半年後的一天,他走進簽押房,問張之洞,欲探中國學問之寶,路在何處。張之洞送他一套自著的《輶軒語》,說你先讀讀這本書,一個月後再來找我。

辜鴻銘將《輔軒語》捧回,每天傍晚從督署回家後便挑燈夜讀。全書不到三萬字,他反反复复讀了十遍,大部分都能背下來。這部為四川學子撰寫的書淺近平易,語言流暢,很好誦讀。每天晚上,彷彿張之洞手執教鞭,就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講士人的德行、人品、志向,講讀書作文,講經史,講諸子百家,一步步地將他領到中國學問的門檻邊。他想像裡面一定是一片花香鳥語、祥雲景星的極樂世界,他急盼張之洞帶他早日跨過門檻去領略其間的萬千風物。 一個月後,他將《輶軒語》送還給張之洞,請求總督再予賜教。於是張之洞又送給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書目答問》,對他說,兩個月後再來見我。 一連六十個不眠之夜,辜鴻銘沉浸在《書目答問》之中。他敬佩總督的博覽群書,好學深思,他又驚嘆自己的祖先原來為他準備瞭如許多的文字財產。他愧疚自己的淺薄無知,卻同時又在這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面前困頓迷惘:這麼多的書如何讀,莫說一輩子,就是十輩子也讀不完呀!至於窮究深研,更是無從下手。茫茫書海,舟楫何在,航線何在,彼岸何在?絕頂聰明的中西混血兒被自家的學問所震懾了,從一向狂傲自信的心中生出幾分恐懼感來!

張之洞聽完他的這一番感慨後,對他這種渴求上進的心甚是滿意。他看出這是一個罕見的值得培植的人物:此類人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才,頗為類似古代的王勃、李賀,是異才鬼才,不常出,不易見,乃可遇而不可求。張之洞在《書目答問》列舉的二千二百餘種書中圈出五十個書目來,其中包括十三經、二十四史、老莊、韓、荀、楚辭、文選及李、杜、蘇、韓等人的詩文。笑著對他說,這是你五年的功課,把這五十種書讀懂讀熟,你的中國學問的基礎就打下了,但這還不等於你就是一個有見識有本領能辦大事的人。在中國,讀熟讀懂這五十種書的數以萬計,但其中真正能做大事的卻微乎其微,這中間有一個關鍵的環節,就是讀通了還是沒有讀通。能不能通,通到什麼程度,這不僅在勤於閱讀,更在於有沒有天賦。古人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存乎一心之妙,不關乎後天的學習,而在於先天的秉賦。你先不去管這些,先去讀吧。每一個月可到我這兒來一次,我抽出半天來為你傳道授業解惑。

從那以後,辜鴻銘就一頭扎進中國文化的經典。每隔一個月,他便帶著平時所積累的各種問題,向張之洞請教。張之洞每問必詳盡作答,毫無倦意。每次都讓辜鴻銘滿腦袋疑惑而來,一肚子歡喜而去。冬去春來,星移斗轉,辜鴻銘在中國學問的海洋里揚帆猛進,破浪前行。 或許是因為從小漂泊海外,親身感受過異域的冷漠,因而愛國情感比國人更強烈;或許是熟諳西方文化,深知其炫人光芒下的陰暗面;也或許是一種天生的本性,促使他易於認同、樂於皈依東方精神,總之,辜鴻銘一旦進入中國經典後,就完全被她博大的胸襟玄妙的智慧迷人的魅力所折服。就像多年浪跡江湖、飽受辛酸的遊子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憩息於寧馨的家園,辜鴻銘在這裡得到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不僅認為華夏文化是世界偉大的文化,甚至認為是西方不能望其項背的文化。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這種認識,到處都說,逢人便講,以至於到了偏執極端的地步。

那正是洋學問仗著堅船利炮,以它磅礴不可阻擋的氣勢向東方湧來的時候,是朝野上下竭力巴結討好西方列強的時候,那也是崇洋媚外情結在年輕一代的心裡悄然滋長的時候,辜鴻銘以在海外二十多年,通曉十國洋話的身分而表現出的這種態度,令人驚訝,使人不可理喻。但張之洞對之特別欣賞。他常常當著眾幕友的面誇獎辜鴻銘,不僅誇他敬業勤學,更誇他這種崇尚中國學問的態度。張之洞對幕友們說,不要看我張某人天天在辦鐵廠、買洋人機器,看我口口聲聲在說向洋人學習,其實我學習的只是洋人的技藝,是拿來為我所用,要說真正的學問,西方豈能比得上我泱泱中華。我們的學問好比長江大河,他們頂多只是湘江漢水,我們好比是汪洋東海,他們頂多只是雲夢洞庭;我們好比參天大樹的主幹,他們頂多只是一些枝枝葉葉而已。

有了總督大人的支持,辜鴻銘的這種態度更為堅定了。也由於辜鴻銘以親身經歷在總督面前揭露西方的薄弱短處,同時也更使張之洞認為自己對中西文化的這種比較是正確的。 現在辜鴻銘已把中國的學問拿下來了。幕府的師爺,無論是談經史還是談詩文,他辜鴻銘都可以與他們談得融洽而深入。由於他的過人聰明和機警,他常常會冷不防地出些怪點子來卡住那些侃侃高談的師爺們,讓他們突然噎住以至於翻白眼,於是他和周圍的人便會捧腹大笑,其樂無窮。人們早已不敢小視這個辜洋務了,他不僅是個中西雜交的混血兒,他更是一個中西會通的學者。 他除了滿腹中西學問外,人們發現他還有一個獨特的性格:風趣幽默。在中國的士人中,不乏學富五車的耆宿,不乏博古知今的通人,不乏七步成詩的捷才,更不乏剛正嚴謹、矜持穩重的君子,但少見風趣幽默的快樂人。這或許是中國文化的特徵,然而,這的確是一個缺陷。

公務閒暇,辜鴻銘常常會將他自己所編造,或從外文書報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說給大家聽,又時常會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怪論,成為眾人飯後茶餘敘說不休的談資。 有一天午飯後,眾師爺在院子裡曬太陽,一邊喝濃茶抽水煙,一邊天南地北瞎聊天。辜鴻銘對眾人說,我在洋人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則趣談,諸位要不要聽。師爺們見辜洋務要說外國人的故事,立刻來了興致。大家圍在他的身邊,敦促他快講。 他說有個英國人叫濮蘭德,曾在總稅務司赫德手下做過幾年錄事司,平時愛給英國報紙上寫點中國風土人情,但大多是皮相之見,無甚看頭,只有近日寫的一篇議論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黼黻小文頗值一讀。濮蘭德說,西洋跟中國打了幾十年的交道,為了打通中國市場,西洋費了很大的力氣,耗費數不盡的軍餉。在戰場上西洋每戰每勝,中國不是對手,但是到後來與中國官員辦交涉,卻又每一次都處於下風,反而是中國獲勝了。這是什麼緣故呢?西洋人納悶不解。要說中國官員的才智勝過西洋人嗎?他們一個個都木木訥訥笨頭笨腦的,即使叫這些人去給西洋人看門都勝任不了。要說中國官員品行勝過西洋人嗎?他們一個個都虛偽貪婪,見錢眼開,人品實在卑污。但就是這種無才缺德的人,為何西洋的欽差領事一和他們相遇,便心裡恐懼,惶惶不安,最後在中國人步步進逼中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使本來該得到的好處大大減少呢?西洋許多專家研究來研究去,都不得其解。最後讓這個濮蘭德給解開了。原來,這是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黼黻在作怪。他說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紋,其實都是人所不識的咒語。這些咒語包圍著一個個不同的動物圖案,一旦與外國人談判,這些咒語便會自動驅使動物圖案發出磨牙般的尖刻聲音。這種聲音使得談判的西洋人頭腦發脹、神態昏亂、恐懼發抖,寧願吃點虧早點結束談判,擺脫痛苦。濮蘭德說,他問了許多有過和中國官員談判的西洋領事欽差,都說聽到過這種令人恐懼的磨牙聲。所以,他向西洋各國政府建議,今後,若與中國官員們談判,不准中國官員穿他們的官服,要他們改穿我們的窄袖短衣,聳領高帽,他們的鬼魅伎倆就無法施展,我們在談判桌上就不會吃虧。

眾師爺聽後都開懷大笑。他們明知這是對洋人的調侃,卻樂意用來暫撫被洋人傷害的心靈,求得一時虛幻的自慰。 又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師爺在做事的時候,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炸屁,安靜的文案房經此干擾,立時不安靜了。隔壁房間的辜鴻銘也聽到了,他端起一桿紫銅小煙壺慢慢地踱過來,對眾人說。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 有個西洋人名叫軌放得苟史,是個研究格致學的專家。因為聽說近年來中國南方各省常患瘟疫,死了許多人,他心裡憐憫,想把瘟疫病源找到,對症下藥,搶救得此病的無辜中國人。他遊歷瘟疫盛行的幾個省份,詳細調查研究,最後終於弄清楚了。軌放得苟史說,中國的疫症來源於狗屁。狗之所以放屁,是因為狗得了病。而狗之所以得病,是因為狗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在狗的肚子腸子裡發熱作爛,狗性本涼,涼熱相雜,則成結滯之病。狗一得此病,五臟六腑中的污穢之氣便不能下通,積久為毒,鬱而成氣,毒氣從狗的肛門裡排出,則成了狗屁。狗屁蔓延,瘟疫發作。 一眾師爺聽了這個故事,笑得前俯後仰。那位年輕師爺笑後說:“辜洋務,你是罵人不著痕跡,罵我放的是有毒氣的狗屁。” 辜鴻銘卻正色道:“年輕人,你理解錯了,這位軌放得苟史先生的故事,不是罵放屁的,而是諷刺今日中國做官的人。他的本意是說今日中國百病叢生,皆由管理者不當,而這些管理者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人。” 幕府師爺們大多有點真才學,只是官運不濟,不能自己掌印把子,嫉妒之心由此而生。想得到而又得不到,所以對於官場,他們比普通百姓更為反感,故而他們聽了辜鴻銘這個“狗屁不通”的故事十分開心,廣為傳播。沒有多久,武漢三鎮的官場裡都知道西洋有個研究狗屁的軌放得苟史的人。 辜鴻銘便這樣常常給周圍那些拘謹有餘、放鬆不夠的師爺帶來樂趣,慢慢地大家也就不把他的古怪高傲太當成一回事,而願意與他往來。 後來,幕友們又發現辜鴻銘的另一大缺點:貪女色。他已經有了妻子,並且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兩夫妻感情很好,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女色,這是男人的常見病,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辜鴻銘喜歡的不是在容貌上,而是在腳上。興許是在西方時間久了,從小長到大,他沒有看見過纏足的女人。一踏上故國的土地,看到的都是裹成三寸金蓮的女人,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顫顫巍巍。在辜鴻銘的眼裡,這簡直是人世間最美妙最不可言狀的形態,相比起來,西方女人那種大步流星的動作,就顯得非常的粗野,缺乏美感。他的太太的腳比一般女人的腳都要小,故他特別喜歡。他在外面尋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是些長相一般而腳特小的女人。辜鴻銘並不隱瞞他這種獨特的嗜好,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譏笑,我行我素,任性所為。關於男女之間的結合,辜鴻銘還有一個奇怪的觀點:一個男人娶幾個女人是天經地義的。男人好比茶壺,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壺必須配幾個茶杯才合適。反過來,一個茶杯配好幾把茶壺就不合適了。辜鴻銘的這個比喻貌似有理,其實荒誕,但它新鮮有趣。一經出口,立時傳遍三鎮,很快又傳到海外,成為當時中國的一句名言。這次梁敦彥告訴張之洞的事,就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 三個月前的一個假日,辜鴻銘過江到漢口去玩,信步閒逛到江漢關旁邊,被一棟乳白色的小洋樓吸引住了。這小洋樓上下兩層,外形酷似蘇格蘭的民居風格,辜鴻銘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位英國人。 洋樓用一鐵欄杆圍著,沿欄杆的是一排三尺來高修剪整齊的油綠女貞樹。女貞樹旁種著十多株鬱金香。時正初夏,鬱金香枝上綻開一朵朵美麗的花兒。鮮花翠葉圍繞著乳白色的牆壁,組成了一幅色彩諧調的圖畫。這曾經是眼中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了,不料今日在漢口的長江邊見到。辜鴻銘久久地佇立在鐵欄杆外,望著這一切,昔日蘇格蘭群島的風光頓時在腦海裡復活:小小的山包上長滿了柔軟的青草,草中點綴著各種黃白紅紫小野花;一陣輕風吹過,青草低伏,野花搖晃幾下後又挺直起來,讓人覺得那不是小花,更像上下飛舞的彩蝶。遠處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雪白的飛絮飄浮在與海水一色的天幕上,亮麗得如同剛從田裡摘下的棉花。幾隻小鳥歡快地穿過頭頂,落在一幢造型怪誕的小樓頂上,發出啾啾的叫聲。一陣悠揚的歌聲從遠遠的海灘邊飄了過來,辜鴻銘仔細地聆聽:夏日的和風吹動著我的絲裙,我來到河邊放一隻紙船,船上載著我寫給他的信。遠行的河水啊,請你將信送到福思灣,讓他知道我有一顆火熱的心。秋天的果園到處是一片亮晶晶,我摘了一隻蘋果親了又親。遠飛的大雁啊,託你將一片蘋果送到福思灣。那紅紅的果皮是我的唇印,那香甜的果汁,是我們成熟的愛情。 又是露莎在唱歌。露莎是一個牧羊少女,她每天早上迎著朝霞,唱著牧歌,將一群綿羊趕到山坡下吃草。每天傍晚她追著夕陽,唱著牧歌將羊群趕回家。露莎的活潑可愛,引起了正在愛丁堡大學求學的辜鴻銘的注意。十九歲的辜鴻銘風度翩翩情竇初開,他終於愛上了這個牧羊女,牧羊女也喜歡這位熾熱似火的外國學子。每天一早,辜鴻銘走出學校大門,在路邊迎接前來牧羊的露莎。傍晚他又特為送露莎走一段很長的路程,直到看見露莎的家門才返回。他們唱情歌小調,談愛情詩篇,說莊稼收成,講校園生活。他還對她談那遙遠而親切的檳榔嶼,談自己從沒去過卻神往已久的東方古國。在異國他鄉枯索的求學歲月裡,溫柔多情的露莎給辜鴻銘帶來多大的慰藉和歡樂啊!他暗地下定決心,畢業後,尋找一個工作賺了錢後就來娶露莎。豈料兩個多月後,露莎流著眼淚告訴辜鴻銘,她的父親說他是個中國人,中國貧困野蠻,男人頭上拖著豬尾巴,女人腳裹得小小的,不能嫁到那裡去,逼她嫁給一個小廠主的兒子。露莎不能違背父親的意志,明天就要離家出嫁了。露莎動情地說,她將永遠記住這段珍貴的感情,永遠不會忘記他。辜鴻銘怔怔地聽著,不知說什麼是好。露莎父親的態度強烈地挫傷了這位混血兒的自尊心,在他的潛意識中,或許那時便種下了厭惡西洋渴望回到自己家鄉的心思。從那天以後,辜鴻銘再也沒有見到過露莎了,但露莎給他的愛情和分別時的深吻,卻永遠留在他的心中,銘心刻骨,永誌不忘! 突然,江面上飄過來幾滴雨點,將辜鴻銘從往事的追憶中甦醒,他奇怪地發現,那首露莎喜歡唱的情歌,還在被人唱著。他明白過來,原來是身邊的歌聲把他帶回了愛丁堡大學時期的那段浪漫歲月。他定定神,發現這首蘇格蘭情歌是從小洋樓里傳出來的。這就對了,這樓上一定住的是蘇格蘭人。你看這房子風格,這周邊的環境,都在告訴你主人的國籍。是的,這裡應是漢口的英租界。 “外面的先生,你聽了好久的歌了,你能聽得懂嗎?”陽台上出現一個年輕的女子,她揮著手與樓下的辜鴻銘打招呼。 “聽得懂,聽得懂!”辜鴻銘快樂地回答。 “你唱的是蘇格蘭古老的情歌《牧羊歌》。” “你是英國人?”女人定睛看了一眼辜鴻銘,突然改用英語問道。 辜鴻銘覺得稀奇,那女子明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怎麼可以說出英語來?難道她在英國留過學,或許她根本上就是英籍華人? “不,不是,我是中國人,我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讀過四年書。” “哦,太好了。”那女子顯然也很興奮。 “天下雨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這裡來躲躲雨,我們一起聊聊。” 辜鴻銘是個見了可愛的女人便情緒亢奮的男人。一個中國女子能唱英國歌,說英國話,素昧平生卻如此大方地邀請他進屋,這有多可愛!辜鴻銘渾身血液奔騰起來。他高興地說:“謝謝您,謝謝您,您開門吧,我就進來。” 一會兒,一個女僕出來,把鐵門打開,辜鴻銘進了洋房一樓的客廳。客廳寬敞明亮,廳內的擺設完全是英國式,牆壁上掛的是鎏金雕花寬框大油畫。正打量間,剛才在陽台上說話的年輕女人下樓來了。那女人顯然給臉上補了妝,又換上一件合體的黑底金花絲絨旗袍,雖不很漂亮,卻生動光亮。尤其令辜鴻銘興奮的是,那女子有一雙特小的纏足,走起路來裊裊婷婷,搖搖晃晃。辜鴻銘立時被她徹底俘虜了。 “歡迎您來做客,請問先生尊姓大名。”在女僕端上咖啡的時候,女主人有禮貌地問著。 “見到您,我很高興。我姓辜,名鴻銘,字湯生。”辜鴻銘不知這女子結婚與否,在“太太”和“小姐”之間拿不定主意,乾脆用“您”來稱呼。 那女子笑笑:“我看您的模樣,以為是英國人,卻原來是道地的中國人。” “不道地。”辜鴻銘笑著說,“我父親是中國人,我母親是英國人,我是個混血兒,用中國話來說,是個雜種。” 那女人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連聲說:“先生是個很有趣的人,很有趣的人。請喝咖啡。” “我應該怎麼稱呼您?”放下咖啡杯后,辜鴻銘問。 “我叫蘇巧巧,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中國人。我的丈夫是個英國人,他叫費格泰。你叫我費太太吧!” “費太太。”辜鴻銘趕緊恭維,“您的蘇格蘭民歌唱得很好。調子唱得準,歌詞也唱得很清楚。您的英文很好,您一定在英國住過多年。” 費太太莞爾一笑:“我一天英國也沒去過。這歌是我丈夫教我的,除了這首《牧羊歌》外,我還可以唱幾首英國小調,但我的英國話說得不好,只能說幾句簡單的。” “費太太真聰明,沒有去過英國,能唱這麼好的英國歌,太不容易了。請問費先生是在領事館做事嗎?” “不,他是做生意的,上個月回英國去了,要兩三個月後才回來。” 辜鴻銘心裡怦然一動,想著:這兩三個月裡如果我能天天伴著她就好了。 “費太太,您剛才唱的《牧羊歌》我也會唱,我唱給你聽吧!” “好,好!”辜鴻銘正要唱的時候,她又突然說:“等一等!” 費太太轉身走進房裡,出來時手裡抱了一把三尺來高的琵琶:“我來給你伴奏。” 這太有趣了。中國的琵琶為蘇格蘭的情歌伴奏,辜鴻銘還是第一次遇到。費太太信手彈了兩句,果然從琵琶弦上聽來的西洋曲子又別有一番味道。辜鴻銘按捺不住滿腔的激情,在費太太的客廳裡引吭高歌起來。那純正道地的蘇格蘭語言,那深厚雄壯的男中音,伴隨著清脆激越的古老的中國琴韻,真是動聽極了。 辜鴻銘在這棟小洋樓裡足足呆了兩個小時,出來時興猶未盡。回到家裡,費太太的小腳、琵琶弦上流出的《牧羊歌》時時在他的腦中浮現,如同一把火在心中燃著,燒得他心神不寧,渾身燥熱。苦苦地熬過三天,他實在熬不住了,便去找協理總文案梁敦彥請假。梁敦彥那年和陳念扔等人入督署時,被安置在電報房。梁為人樸實不愛出風頭,在電報房一呆兩三年,並不受重視。有一天傍晚,京師總署突然來了一份緊急電報,電報房裡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了,惟獨梁敦彥一人在房裡讀書。張之洞便叫他翻譯,梁很快便譯出來了。張之洞很高興,跟他多聊了幾句,這才發現原來梁是一個十分勤奮敬業的人,第二天便撤換原電報房的頭目,讓梁敦彥代替。不久又提拔他做了協理總文案,協助總文案梁鼎芬主管洋務、翻譯兩科。梁準了假,辜鴻銘匆匆過江來到漢口。他先去珠寶行里花一百多兩銀子買了一根珍珠項鍊,項鍊的中部還懸著一塊翠綠暹羅寶玉。他把它藏在衣袋裡,然後敲開費家的鐵門。費太太見到他,也同樣很高興,說了一陣話以後,辜鴻銘邀請費太太到英租界一家英國人開的餐館裡吃晚餐。在跳躍的燭光下,在亮閃閃的刀叉間,他們邊吃邊聊,談得十分愉快。 辜鴻銘趁興拿出項鍊來,懇切地請求費太太收下。費太太並沒有講客氣就收下了,並當著辜鴻銘的面把它戴在頸脖上。辜鴻銘很高興。夜很深了,過江的輪渡也早已停開,費太太邀請他今夜住在她家,辜鴻銘大喜過望。這夜,他和費太太恩愛纏綿了大半夜。第二天,他坐在首班過江渡船上,想起昨夜的事來,心裡又喜悅又有點害怕。這女人不是別人,她是英國商人的太太,倘若被那英商知道,他決不肯罷休,就此收場罷。但是到了傍晚,辜鴻銘又心猿意馬起來,神差鬼使般地再次渡過長江來到英租界,費太太早已精心妝扮在家苦等了。辜鴻銘知道後,暗暗責備自己的膽怯。從那以後,辜鴻銘隔不了兩三天就要過江與費太太幽會,原先的怯意早已丟到九霄雲外。辜太太知道丈夫有了新的外遇,卻奈何他不得。辜鴻銘為女人捨得花錢,辛苦掙來的銀子源源不斷地流入費家。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