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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二、思想不羈而又心緒愁苦的貴公子

張之洞 唐浩明 11165 2018-03-16
看了張之洞的信,聽了徐建寅的禀報後,譚繼洵大吃一驚,心緒十分複雜。他既痛恨馬鞍山鄉民的野蠻無禮:毆打礦師,砸爛機器,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又埋怨武昌知府和江夏縣令辦事不力:他們一定是沒有把他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傳達,不知在哪一個環節上走了樣,才激起鄉民的憤恨。同時又對張之洞信函中的不客氣很是不快:論年齡,論科名都在你張之洞之上,你張之洞怎麼可以就憑著品銜高一級,對我說這等亢厲不恭的話呢? 送走徐建寅後,譚繼洵為著這件事惱恨至極,一個整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上午便覺得有點頭重腳輕。他強打起精神,把武昌知府再次喚進巡撫衙門。譚繼洵陰沉著臉,以少有的峻厲口氣對塗炳昌說:“你看看張大人這封信吧!” 塗炳昌看完信後,才知馬鞍山鬧出大事,張之洞為此發了大火。他與譚撫台打了三年多交道,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今日第一次見他這個模樣,知道撫台大人心裡也大為生氣了。他顫抖著雙手將信函還給撫台:“馬鞍山刁民竟然毆打礦師,卑職實在是不知道。江夏縣出了這等事,卑職有責。大人看此事如何處理,卑職一定照辦。”

“唉!”譚繼洵跺了跺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都怪你們無能,辜負了我的一番好意!” “是,是,卑職無能,卑職無能!”塗知府檢討不迭。 “我原想把他們捏合在一起,雙方都得利,沒想到煤窯上的人竟然動起武來,打傷人,尤其是打傷洋人,這事就麻煩了。張制台信函上的話雖然難聽,道理上還是他的對。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再沒有合辦的餘地了。你去告訴呂文魁,叫他親到漢口去看望兩個被打傷的礦師。呂文魁切莫以為這是代人受過,拒絕去漢口。塗知府,你要他心裡放明白點,除開作為縣令責無旁貸這點不說外,要知道打傷的是英國洋人,倘若惹怒英國大使館,告到朝廷那裡就不得了啦。他呂文魁的縣令做不成是當然的,只怕你我也不得安寧。”

塗知府心裡猛然生出一股恐懼感來。這幾十年裡,與洋人衝突的事還少了嗎?本來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一下子就鬧成大事。本來是洋人理虧,到頭來都是中國人的不是。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辦了自己的官員和百姓再說。洋人可是惹不起的呀,何況這事明擺著是馬鞍山的鄉民不對。塗知府忙說:“大人指教的是,卑職不但叫呂文魁去,而且卑職也陪同前往,一道去慰問受傷的洋礦師。” “你就不要去了,事情出在江夏,江夏縣令去賠禮就行了。”譚繼洵繼續說,“還有,要呂文魁盡快通知馬鞍山煤窯撤除,再不要說別的話了,那塊地方只有全部交給煤礦局,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是,卑職一切照辦!” 江夏縣令呂文魁本不願意過江去看望被毆打的煤礦局礦師,認為這是降了他堂堂縣太爺的格,但當塗炳昌指出此事將可能導致一個新的洋案後,呂文魁也害怕了,連忙答應。第二天親自過江到漢口,尋到那家英國人辦的醫院,看望亨利、梁普時,代表江夏縣衙門說了許多賠不是的話。又對守候一旁的徐建寅表示,三天之內一定將馬鞍山煤窯撤除,並查辦肇事者。

這時,江夏縣丞錢乃昌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封密函,將呂文魁收取馬鞍山煤窯稅銀作小金庫一事禀報張之洞。錢乃昌揭發呂文魁並非為了公義,純粹是出於平日相處不合的私怨。他知道馬鞍山的事一定使張之洞對呂文魁極為不滿,於是趁此機會落井下石,既洩了私憤,又討好總督,最好是促成張之洞罷掉呂文魁,由自己來坐正堂,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果然,張之洞接到這封密函後十分惱怒,立即派衙役去江夏縣傳令,命呂文魁明天一早來督署聽候訓話。 呂文魁接到命令後心裡很是惶恐。他知道,毆打洋匠一事能大能小。若以瀆職失責釀成地方洋案而論,只需一道奏本,頭上的七品頂戴便立時丟掉;若不上告朝廷,則一點事都沒有。而這告與不告,全操在總督張之洞一人手裡。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求張制台寬恕這一條路了。第二天一早,呂縣令誠惶誠恐來到總督衙門。門房認識他,忙客氣地將他帶到候見廳,坐定後門房告辭。寬大的候見廳只坐著呂文魁一人,他的心像鼓槌似的上下急跳:張制台會說些什麼呢?我又該如何回答呢?

不知不覺,枯坐了個把鐘頭,卻不見值班的衙役過來招喚,呂縣令有點急了。他眼睛盯著門口,希望能逮住一個人替他傳傳話。又過了半個鐘點,好容易看見一個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對衙役說:“我是江夏縣呂縣令,奉張制台之命來衙門,已等一個半鐘頭了,煩你轉告一聲。” 那衙役雖不認識呂文魁,見他穿著正七品官服,知不是假冒,於是臉上堆著笑容說:“呂太爺您坐好,我這就去轉告。” 一會兒工夫,衙役出來了,說:“呂太爺,張制台現在正跟襄陽鎮的總兵說著話,請您等一等。” 呂縣令心裡不快,卻不敢發作,只得重新坐下耐心地等著。這一坐又是一個多小時,仍不見任何動靜。可憐一個平時在江夏縣境內耀武揚威的縣太爺,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在總督衙門候見廳枯坐了三個小時,沒有人搭理,也沒有一口水喝。正窩著一肚子火的時候,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武官在幾個戈什哈的簇擁下,熱熱鬧鬧地從候見廳門口走過。呂文魁心想,這武官大概就是襄陽鎮總兵了,看來,張制台與他的談話已結束,這下該輪到我了。他正了正衣冠,挺直腰板坐著,等待衙役前來導引。又過了一會,剛才那個衙役來了,手裡提著一個竹籃子。

“呂太爺,張制台已回後院吃午飯去了,您將就在這裡吃一點吧!” 像是得到提醒似的,一聽到“吃”字,呂文魁的肚子立馬便咕嚕嚕地響了起來,一股強烈的飢餓感衝口而出。竹籃打開,一大碗米飯,一小碟豆腐,一小碟蘿蔔,一小碗青菜湯。顯然,這不是款待客人的酒菜,而是衙門工役的便飯。呂縣令又是不快,但肚子餓得厲害,只得受了。悄悄地問衙役:“張制台吃完午飯後一般做什麼?” 衙役答:“沒有定準。有時他會在後院散散步,有時他會躺下來睡一睡,有時他會見客,有時碗一丟就進簽押房辦公事。” 呂文魁心想,說不定張制台吃完午飯後就會召見。他匆匆吃了飯,也不敢到候見廳外走動,壓下性子又坐著等。 坐了許久,依然不見動靜。他弄不清此時張之洞在做什麼,想想也可能午睡了,便乾脆背靠著牆壁閉目養起神來。眼睛雖閉緊,心神卻安寧不下,於是掏出小懷錶來,睜眼一看,已指向二點一刻。他想,即便午睡,也應起床了,為何沒有動靜呢?往日候見廳裡客人不斷,偏偏今天再不見第二人,偌大的侯見廳,只有這個呂縣令一人孤孤單單。想到這裡,呂文魁心裡不免生起滿腔怨恨來。正在這時,候見廳外響起一陣響亮的皮鞋聲,呂縣令定睛一看,三個粗壯的洋人趾高氣揚地從門口走過。他下意識地一驚,莫不是外國領事館的人來會見張制台?若是使館的人,多半與馬鞍山一事有關?這麼說,真的釀成了洋案,洋公使們到總督衙門交涉來了!看來事情嚴重了!呂縣令如此一想,心馬上怦怦亂跳,背上冒出虛汗,剛才的怨恨早已飛到爪哇國外,全身已被恐懼包圍得嚴嚴實實。

呂文魁在恐懼中淡忘了時間,反倒沒有枯等的難受了,直到衙役再次來到候見廳時,他才知道已是傍晚。衙役說:“呂太爺,晚上張制台要請洋人在花廳吃飯,就不能見您了。張制台發下話:他明天一早要出衙門到鐵廠視察,只是在臨出門前有半個鐘頭的空隙,呂縣令要么回縣衙去,明天一早再來候著,要么就在客房裡睡一晚,明早見。回還是不回,由太爺您自己定。” 回自家住,當然舒舒服服,但不知張制台明天什麼時候出衙門,來早了,怕衙門未開,來遲了,有可能見不到。住這裡,苦是苦一點,但明天早上決不會誤事。在候見廳冷坐了一整天的呂縣令,此時彷彿突然開了竅:張制台今天是有意懲罰我,也在考驗我,他是在看我的態度。 “請你轉告張制台,為了明天能順利得到召見,卑職今晚就睡在總督衙門客房。”

“好,那我就帶呂太爺去客房吧!”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呂文魁就起床盥洗,然後一人坐在候見廳等候。剛到七點鐘,衙役就將他帶到張之洞的面前。 張之洞冷冷地盯著呂文魁,好長時間不說話,盯得呂文魁的兩隻腿直打哆嗦。 “呂縣令,有人說你是馬鞍山事件的幕後支持者。” 呂文魁嚇了一大跳,忙分辯:“卑職不是支持者,卑職是辦事不力。” “你不要急於辯解。”張之洞打斷呂文魁的話。 “我問你,馬鞍山三家煤窯每年交縣衙門三千兩稅銀,是不是真的?” 呂文魁猶豫了一下,答道:“有這回事。” “這筆銀子用到哪裡去了?” “大多數用在修路補橋、賑災卹貧等事情上。”呂文魁回答得麻利,像是真這樣做似的。

“哼!”張之洞冷笑一聲。 “既然是在做好事,為何不見你禀告知府和巡撫。” 呂文魁不做聲。 張之洞厲聲道:“據本部堂所知,這筆稅金並非用在百姓上,而是用在官場上了。正因為有這個好處,你才庇護三大家煤窯,阻撓煤礦局。本部堂本想參掉你這個縣令,看在你態度尚好,暫不罷你的官。你回江夏后將歷年來所得馬鞍山稅金報一個明細賬單來,聽候核查。另外,罰三大煤窯一萬五千銀子,一家五千兩,限十天內交齊。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本部堂一兩不要,完全交給煤礦局,用於開發馬鞍山煤井。若十天內辦不了這件事,你摘下翎頂來見我!你去吧!” 呂文魁木然聽完這段訓話後,垂頭喪氣地走出總督衙門。 傍晚,張之洞回到衙門,徐建寅已在這裡等候好一會子了。他告訴總督,他上午去巡撫衙門,表示對譚撫台處理馬鞍山一事的謝忱,得知譚撫台因此事已氣得生病臥床。張之洞本對譚繼洵很是不滿,一聽說老頭子為此而生病,心里頓時對他寬諒了許多。沉吟片刻,他把兒子仁梃喚了進來。

二十二歲的張仁梃長得比父親略為清秀點,在師傅桑治平多年教導下,他不僅學問根基打得紮實,而且器局開闊,眼光遠大。張之洞對這個兒子很滿意,認為他比大哥仁權要強得多。 張之洞對兒子說:“你去準備幾樣瓜果糕點,明天一早去巡撫衙門,代我去看望譚撫台。譚撫台年紀大了,又生著病,你不要在那裡坐得太久了。看一看,轉達我的問候,說幾句安慰的話就回來。讓大根陪你去。” 張之洞還是第一次派兒子代他出門看望人,怕他年輕不懂事,遂仔仔細細地吩咐著。 仁梃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信任,突然間有一種已長大成人的感覺,興奮地領下了這道父命。 第二天一早,大根陪著仁梃來到巡撫衙門。門房見是總督的二少爺來問候撫台,十分殷勤。撫署總文案出來接待,又親自陪著來到譚繼洵的臥房。譚繼洵得知後,硬是掙扎著起床親自接見。他見仁梃長得一表人才,舉止也很得體,甚是高興,對張之洞的這番舉動也頗為心暖。

為了答謝總督的心意,待仁梃走後,他把自己的小兒子叫過來,吩咐兒子明日到督署去代他謝謝張制台。譚繼洵的這個小兒子不是別人,正是日後感天動地泣鬼神的一代人傑譚嗣同。 譚嗣同雖貴為巡撫公子,年紀輕輕卻經歷過許多不幸。若說起人生幸福來,他遠不及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譚嗣同同治四年出生在北京,那時他的父親正在戶部做山西司員外郎。譚嗣同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母親徐氏為父親的髮妻。他出生的那年,父親納妾盧氏,盧氏比丈夫小二十三歲。在譚繼洵的眼裡,十八歲的小妾遠比四十出頭的髮妻漂亮動人,他的愛心幾乎全部轉到盧氏的身上,而盧氏又是一個心胸狹窄的自私女人。從此,原本和諧的家庭埋下了多事種子。 嗣同七歲那年,大哥回瀏陽完婚,因為嫡庶不和,徐氏有意借兒子完婚之機離開北京。嗣同與二哥留在父親身邊讀書。徐氏走後,盧氏便把平日積壓在心裡的怨恨向嗣同兄弟發洩。嗣同年幼,更成了盧氏經常打罵的對象,盧氏又在譚繼洵面前大說他的壞話,使得他失去了父愛,小小的年紀,便開始懂得以少言寡語、含恨忍痛來應對世事。一年後,徐氏從瀏陽回來,見到小兒子骨瘦如柴、木訥呆滯,傷心痛哭。七八歲年紀,正是一個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這一年的精神創傷為譚嗣同特立獨行的性格奠下了基礎。 光緒二年春天,北京流行白喉。出嫁不久的二姐染上此病,隨後,母親徐氏和長兄也染上了,五天之內,三人先後去世。十二歲的譚嗣同也感染上了。他在床上昏死三天三夜,竟然甦醒過來,留下一條命,父親因而又給他取了個“復生”的名。這段家庭慘故給譚嗣同打擊極大,多少年後,每一提及此事,便欷噓流淚。不久,二哥護送母親及大哥的靈柩回瀏陽安葬,並留在家鄉主持家務。嗣同仍住京師讀書。從那以後,後母盧氏便將譚嗣同視為眼中之釘,想方設法虐待他。譚繼洵公務繁忙,不理家事,在盧氏的挑唆下,也不喜歡這個死裡逃生的兒子。 譚嗣同痛失母親,又缺少父愛,只有書籍伴隨著他孤單寂寞、傷感多愁的心靈。如此環境,促使譚嗣同逐漸形成桀驁不馴,憤世嫉俗,厭惡舊秩序,渴望衝決羅網的叛逆性格。 他在父親送他誦讀的《闈墨大全》上憤怒地批道“豈有此理”四個大字,卻以大量的精力閱讀各種不上檯面的雜書。就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北京鏢局的鏢師大刀王五。大刀王五是個回教徒,從小與父母失散,在浪跡江湖中長大。他武藝精熟,尤以善使大刀出名。譚嗣同與他交往,不僅從他那兒學到武功和江湖義氣,也由此獲知生活的艱辛及社會的複雜。 不久,譚繼洵外放甘肅鞏秦階道。譚繼洵在甘肅十二年,這期間譚嗣同不斷往返瀏陽與甘肅之問。他從名師讀書,深究天人之際,又喜與邊塞將士往來,縱馬狩獵。在多次南來北往的過程中,他深深地體會到國家的貧弱、政治的腐敗和百姓的艱苦,強烈的濟世救民願望,就在這跋涉奔波餐風宿露的日子裡萌生了。 張之洞聽說譚繼洵派兒子譚嗣同過來答謝,滿心歡喜,他早就想見見這位不尋常的後生輩了。張之洞知道譚嗣同,是聽楊銳說起的。楊銳聽他的那班年輕朋友說,當今天下有四大名公子。戰國時期的四大名公子: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在歷史上一直是美名傳頌。當今也有這等公子?楊銳懷著極大的興趣問這四大公子分別是誰,於是朋友告訴他,這四公子即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吳長慶的兒子吳保初,陳寶箴的兒子陳三立,另一個便是譚繼洵的兒子譚嗣同。陳寶箴雖在武昌,但陳三立卻在京師,而譚嗣同卻近在咫尺,怎能失之交臂?喜交朋友的楊銳務必要結識。託人介紹,楊銳認識了譚嗣同,果然一見傾心。譚嗣同也喜歡楊銳,彼此成了知心之交。有一次閒聊天時,楊銳對老師說起了譚嗣同,說譚撫台的這個公子書讀得如何好,詩文做得如何好,尤其可貴的是豪俠仗義,武藝出色,堪稱文武雙全。張之洞聽了心裡一動,讀書做詩文不奇怪,難得的是以一撫台公子而有武功。武功這碼子事,本是八旗子弟的特長,時至今日,連八旗子弟都不習騎射了,一個漢家高官的公子居然好此道,實為罕見。想不到平庸懦弱的譚繼洵,竟然會有如此卓犖不凡的兒子!張之洞真想見見,但總沒有機會,不料今日他自己來了。 張之洞吩咐安排在小書房接見。張之洞與人相見通常安排在客廳或茶廳,倘若為他所喜歡,或願與之深談的人,則安排在小書房,至於與他關係特別密切的人,如桑治平、楊銳、辜鴻銘等人,他有時也會在簽押房裡直接交談。 當下張之洞離開簽押房來到小書房裡。只見一個人早已在此等候著,見他來,立即起身,垂手肅立。張之洞注目看這人年紀約摸二十七八,中等略偏矮的單薄身材,清癯的面容上鑲著兩隻微覺凹下的雙眼,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憂鬱思慮的目光。張之洞知道這便是譚嗣同,他丟掉素日的倨傲,主動打著招呼:“是譚公子吧,請坐,請坐。” “張大人,晚輩向您請安。”譚嗣同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說著,同時向張之洞深深一鞠躬,然後落落大方地坐下。 “哦,你的官話說得真好,在北京住過幾年?”張之洞從小在貴州長大,父親說的又是一口南皮話,他的官話其實說得併不好。常與他打交道的人官話都說得不好,尤其是衡陽人王之春、義寧人陳寶箴,那一口帶著濃厚家鄉腔的官話,既難聽又難懂,乍然在武昌聽到這樣純正的官話,猶如久喝渾濁水,突然飲到清泉似的舒暢。 “我出生在北京,一直長到十三歲,才第一次回瀏陽老家。” “哦,怪不得。”張之洞點點頭,用父輩的慈愛望著這個名氣不小的年輕人。 “你是老幾,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嗎?” “我有兩個親哥哥,還有一個嫡堂哥哥,故家人都呼我老四。今年二十八了,早已娶妻,岳父名叫李壽蓉,署理過漢黃德道,前些年奉調去了安徽。” “哦,你還是李道台的女婿。”張之洞隨口問,“令堂身體健朗嗎?” “先母已去世十多年了。”譚嗣同一提起母親,就想起當年家裡同時擺著三日棺木的慘景,語聲不由得哽咽起來。 這孩子天性純良!張之洞心裡想著,便不再問他的家事了。 “令尊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譚嗣同誠摯地說,“家父深謝大人遣公子問候的一片好意,特意叫我一來答謝,二來告訴大人,他今日好多了,明天便可以起床辦公務了。” “不要那麼急,令尊高齡,應當多休息幾天,待痊癒後再辦公不遲。” “家父說,昨日公子送的厚禮,他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命我給大人回贈一架鹿角。這是家父做甘肅藩司時一位朋友送的。西北梅花鹿角養精提神,更要勝過他處產的鹿角。”譚嗣同說罷,從椅背後提起一個大布包來。他打開布包,露出一架二尺長的黑褐色長滿絨毛的梅花鹿角,他起身雙手奉上。 張之洞面對這份貴重的禮物,頗覺為難。他平生不喜歡別人送禮,尤怕送重禮,絕大部分禮品他都婉拒不接。但處於眼下情勢,這份重禮,他真的不便推辭,推辭則意味著拒絕巡撫的好意,今後督撫共事便更難了。想到這裡,他微笑著說:“好吧!令尊的這番厚禮我也不能拂逆,我收下了,你回去後代我多多致謝。” “謝謝大人賞臉!” “楊銳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文武雙全,豪俠仗義,我為譚撫台有你這樣的佳兒感到高興。”張之洞充滿愛撫的目光和藹地望著譚嗣同,他這話完全出自內心。本想再說一句“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話到嘴邊又噎下去了。 “大人誇獎了。楊叔嶠是個實誠君子,前兩天我還收到他從京師寄來的信,說是在內閣做中書感覺沉悶,還不如在武昌。武昌雖忙碌,但有生氣,日子充實得多。在內閣做事,心情煩,連讀書的情緒都沒有了。” 提到讀書,張之洞聽楊銳說過,譚嗣同在名儒歐陽中鵠的指導下,已經研讀完畢《船山遺書》,便問:“聽說你用整整一年的時間,通讀了王夫之的書,有什麼特別的體會嗎?” “船山先生的書體大思精,晚生自以為尚未能入其門檻,不過也有點體會。晚生以為,船山先生隱居著述四十年,無非是要向世人闡述他的一個信念,即人當與時共進。” 張之洞讀書,除經史外,偏重於詩文,對子書不很喜愛。曾氏兄弟在江寧刻印的《船山遺書》,他當時作為湖北學政,也蒙金陵書局贈送一部,但他只讀過其中一小部分。常聽人說船山書最精彩的部分在於“氣”、“理”、“道”、“器”、“知”、“行”方面的辨析,而船山隱於山中著書立說,最隱秘的目的乃在於伸張民族大義;甚至還有人私下里說,曾氏兄弟打下南京後,急於刻印船山的著作,實際上是想藉此洗刷自己助滿壓漢的罪過。當然,張之洞對此類私下臆測決不相信。 至於說船山學說的宗旨是闡述人應與時代同行這個說法,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是船山的本意,還是這位超脫凡俗的公子的自我見解?船山有副名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船山可以在六經中別開生面,年輕人也可以從船山學說中別開生面,且聽他的解釋吧。張之洞微笑著說:“你的領悟力真是過人。船山數百萬言殫精竭思的著述,讓你一句話就鉤玄提要了。” 譚嗣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晚生讀書是奉行五柳先生的榜樣,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很可能鉤提的不是船山的玄要,不過我以為當如此去理解船山的學說。” 張之洞想:研究船山的這種方法或許不可取,若論經世致用,則未嘗不是通者之識。張之洞讀書,歷來最重這個“通”字,而千千萬萬的讀書人恰好不懂這點,變成迂腐不通;倘若迂腐不通,讀書再多也無用。這就是孟夫子所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 “四少爺,你給老夫說說你對與時同行的認識吧!” “張大人,晚生以為,與時同行不僅僅是船山學說的宗旨,而且是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傑成就事業的根本之途。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倘若與天作對,與時作對,則必然碰得頭破血流,一事無成。衡之前朝前代,此種人不勝枚舉,只是他們沒有看到這一點罷了。” 張之洞為官幾十年,敢於在他面前如此大言犖犖的年輕人很少。是身為巡撫公子,一向自大慣了?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識深淺反而易於放言高論?抑或是真正不同流俗,驚異的只是別人,在他自己卻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張之洞邊聽邊默默地想著。 “就拿眼下來說吧,我們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變化。合肥相國雖然有些事做得不愜人意,但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有一句話說得最妙不過。他說中國正處在三千年一大變局之中。一個'變'字最是深刻地概括今日國家的局勢。既然局勢變了,一切也應隨之而變。有句本不是晚輩應該說的話,但久蓄於胸,平素無機會一吐,今日在大人面前,儘管有可能受狂妄之譏,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什麼話,你說吧。”張之洞和藹地鼓勵。 “大人,以晚輩所見,當今中國最大的問題便是因循守舊,而不知變革維新。” “變革維新”! “變革”與“維新”本是兩個古老的舊詞,現在由年輕的譚嗣同加以組合吐出,讓五十五歲銳意進取的湖廣總督為之一震。他開始對眼前這個名公子另眼相看了。 “這一點在官場最為突出,湖北官場尤為典型。不瞞大人說,家父便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這句話,晚輩也曾當面對家父說過,家父也承認這一點,說像他這樣經歷和年歲的人,還是因循守舊最為保險。” 張之洞不由得笑了起來,說:“足下父子能這樣傾心交談,實不容易。” “這種交談太難得了,只有在他心情極為舒暢時才可偶爾言之。家父一生很少舒暢,他總在忙碌憂慮中度過。不是晚輩袒護,像家父這樣的人,當今官場還不太多見,最多見的是武昌知府和江夏縣令一類人。他們真的是曾文正公五十年前所說的推諉、顢頇式的官員。大人要在湖北辦洋務大事,依晚輩愚見,最主要的還不是缺資金,最主要的是要如何對待一大批這樣昏瞀的官吏。” 這番話使張之洞又是一震。他先是對譚嗣同這種狂放的姿態頗為不滿。最主要的不是什麼而是什麼這一類的話,只有子青老哥、閻丹老那樣的人才可以說的,作為二十多歲的子侄輩,豈可當我之面說這種話?拘謹重禮的譚敬甫,怎么生出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來。真是咄咄怪事!然而轉念一想,這個年輕人說的也有道理。近來令他氣悶、憤慨,甚至沮喪的兩件事,又的確都是因為官吏的昏聵而造成,並不是因為銀錢的缺短。張之洞不得不佩服譚嗣同目光的犀利。從心底里來說,張之洞是喜歡這種人的:玫瑰雖有刺,但有好看的花朵,蔓藤儘管柔順可親,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放下架子,以一種近乎平等的姿態問:“你說的有道理。依你看,老夫來湖北辦鐵廠、辦礦務局,湖北官場和民間究竟是支持的人多,還是不支持的人多?” 譚嗣同沒有立即回答,他思索半晌後說:“大人若要聽我講實話的話,湖北省無論官場和民間對大人辦的事,理解和支持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在觀望。當然,黃鶴樓上看翻船的人也不多。” 張之洞凝神撫須,望著譚嗣同沒有吱聲,心裡卻在仔細掂量這幾句話。 “不過,大人不必因此而有所顧慮,從古以來雄圖偉業都是由少數幾個先知先覺做起,然後再得到多數人的襄助,最後才有普天之下的響應,蔚成大舉。比如孔夫子創立儒家學派,又比如天竺國的釋迦牟尼創立佛教,都是這樣的。晚輩是完全贊同大人的這番事業的,只是因為家父一再要晚輩參加今年秋天的恩科鄉試,不然,晚輩早就回到原籍瀏陽去,仿效大人辦兩件大事。” 張之洞很感興趣地問:“回瀏陽辦兩件什麼大事?” “仿效大人在兩湖書院設置西洋學問的做法,回瀏陽辦一西學館,以算學、天文、測量等為主,招收幾十個聰穎子弟加以培植。” “好。”張之洞立即答道,“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我先向你預定,你培養多少我接收多少,我這裡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譚嗣同高興地說:“有大人支持,我辦西學館的興頭更足了,也不愁沒有人來就讀了。” “第二件呢?” “我的老家瀏陽是個山區,田少山多,老百姓生活艱難,世世代代瀏陽人都認為貧苦是命,改變不了。自從大人決定在江夏開煤,在大冶採鐵後,我就想起十年前看到瀏陽縣誌上記載,普跡寺僧人從明代嘉靖年間起,便在後山下挖一種黑石塊當木柴用來燒水煮飯,一直到康熙末年,黑石塊用完了,才燒柴。現在我想,那裡的石塊不就是煤嗎?” “不錯,那一定是煤。”張之洞大為高興起來,“鐵政局的洋礦師說:有的煤就在表層,叫露天煤,普跡寺的黑石塊很可能就是露天煤;露天煤燒完了,他們不知道往深裡挖。你的想法很好,看來你們瀏陽會有大量的煤。” “我就是這樣想的。”譚嗣同臉上泛起真情的光彩,“所以,我想請行家去我們瀏陽查勘,說不定除煤外,可能還有鐵、銅等礦石。我們把這些地下的寶藏挖出來,不就給瀏陽百姓帶來財富了嗎?” “好好,我支持你。你什麼時候去,我叫鐵政局派兩個英國礦師陪你去,幫你查勘。若有的話,今後就在瀏陽再建一個煤礦局,由湖南巡撫衙門來負責辦。若他們不熱心的話,你再找我,我來辦。挖出的煤就運到武昌來煉鐵,無非就是遠一點,多點運費而已。” 這番話頓時把兩代人的心拴到一塊。譚嗣同心裡湧現出一股多年來少有的痛快,他敞開胸懷對張之洞說:“大人,晚輩跟你說句心裡話,這辦算學館、開礦,我以為尚是第二位的事,要使老百姓富裕,國家強大起來,第一位的是要變革維新。變革維新的榜樣便是西洋各國,開礦煉鐵造機器製槍砲等等是具體本事,當然要學習,更要學習的是他們的政令法律,也即是說我們要來一次新的變法,變革祖宗成法。如此,中國或許有希望。否則,任何好的技藝到了中國來都會變味,猶如橘變成了枳。” “變法”,一聽到這個詞,張之洞立即想起了車裂的商鞅、放逐的王安石、鞭屍的張居正,這可不是隨便談論的話題!譚嗣同布衣青年,他可以童言無忌,身為封疆大吏對這等大事是不能隨便說的,他決定轉一個話題:“橘過淮北則為枳,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以後再說。老夫聽楊銳說,你文思敏捷,為文下筆千言,吟詩七步成篇。” “叔嶠誇獎了。”譚嗣同笑了笑說,“不過,若是不以太高的標準來要求,隨便吟一兩首還是可以的。” “好。老夫就試試你如何?”張之洞指了指對面書架上的西洋座鐘,“你就當著我的面,用一刻鐘的時間吟一首七律。” “請大人賜題。”譚嗣同毫不含糊地說。 張之洞略思片刻:“就以眼前之景為題,吟一首《登黃鶴樓覽武漢形勢》吧!” “晚輩領題了。”譚嗣同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吭聲,呆坐在木靠椅上,面無表情,兩隻略為下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鎏金發亮的洋鐘。張之洞望著瘦小的譚公子,覺得他眼下這個神態決不像達官貴公子的模樣,那木訥的面容,像是內心愁苦的入定僧;瘦小的身材,像是終年飢餓的放牛娃;那微凹的雙眼,像是荒山坡上的兩隻小洞穴。張之洞越看心裡越不好受:這孩子要么是心靈上蒙有常人所沒有的極大創痛,要么是體內藏有未察覺的暗疾隱病,或許難保永年…… “大人,晚輩借你的紙筆用用。”正在張之洞胡思亂想的時候,譚嗣同已起身了。 “好,好。”張之洞也跟著起身,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說,“你寫吧!” 譚嗣同來到書案邊,提起筆來,蘸了墨後,在一張空白信箋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張之洞跟在他的身後看,一邊輕輕地念著:黃沙卷日墮荒荒,一鳥隨雲度莽蒼。山入空城盤地起,江橫曠野竟天長。東南形勝雄吳楚,今古人才感棟樑。遠略未因愁病減,角聲吹徹滿林霜。 譚嗣同放下筆,拿起詩箋,雙手遞給張之洞:“大人是詩界巨眼,晚輩獻醜了。” “不錯,不錯。”張之洞接過詩箋說,“這首七律通篇都不錯,尤其首聯兩句最好。前人說陳思王最攻起調,看來你寫詩學的是曹植一路。接下三聯略嫌傷感了點。年輕人嘛,雖有點坎坷挫折,畢竟年富力盛,前途遠大,宜樂觀激揚為好。這種憂思重重的風格,大概也是受曹植的影響吧!” 譚嗣同說:“大人所論極是。我在吟詩的時候,彷彿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孤單失群孤立無援的小鳥,隨著浮雲在莽蒼蒼的天際上吃力地飛呀飛呀,不知何處是歸宿。” “喔!”張之洞斂容望著譚嗣同,一時無語。他做學政多年,學生數以千計,像這等身處富貴之家而憂心忡忡的年輕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原本想叫仁梃與嗣同交個朋友,以便仁梃有一個文武兼資的同齡榜樣,但此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這個思想不羈而心緒愁苦的撫台公子給兒子帶來不利的影響。 這時,梁敦彥急匆匆地走進來,附著張之洞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只見張之洞臉色陡然陰沉下來,對譚嗣同說:“四少爺,老夫有急事要辦,對不起了。回去後轉達對令尊大人的謝意,請他多休息幾天,待病完全好後再辦公事不遲。”又對大根說,“你送送譚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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