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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馬鞍山鄉民把洋礦師打得傷筋斷骨

張之洞 唐浩明 9387 2018-03-16
受賄勒索這種事,張之洞一向十分痛恨,趙茂昌的這些不法行為,倘若在平時由他來辦理,撤職固然不可免,很可能還要籍沒家產,投人監獄。但想到趙茂昌此次被劾,是因為他張之洞的緣故,且這些事也沒有一一去查實,故對趙茂昌心存憫惻。雖遵旨革了趙茂昌的職務,但又專門為趙置了一桌餞行酒,叮囑趙回原籍後務必息影鄉居,等兩三年後再來。趙茂昌感激總督的這番好意,表示今生將死心塌地為張之洞奔走效力。 張之洞是個情緒易受波動的人。徐致祥大參案,弄得他幾乎半年不得安神,最為委屈憤慨的時候,他甚至想掛冠而去。張之洞的這種心緒,大大影響了龜山腳下鐵廠的興建速度。只是因為有蔡錫勇、陳念扔這些鐵政局的督辦、會辦們在頂著,包括煤礦、鐵礦在內的整個鐵廠興建工程才沒有停工。但有不少必須盡快辦的事因此而拖延,造成工程近五十萬兩銀子的損失。這筆巨大的損失該由誰來負責呢?能由徐致祥負嗎?維護朝綱,糾彈瀆職,是大理寺卿的本職,徐致祥沒有責任。是光緒皇帝和翁同龢的責任嗎?查訪實情,整肅吏風,是在上者的治國正務。光緒和翁同龢也沒有責任。是張之洞的責任嗎?墨守成規者最不易出差錯,勇闖新路者總難免要遭挫折,幾成人世定規。一心為國的人反遭攻訐,庸碌無為者仕途順暢,這叫人如何想得通!他張之洞不是聖人,情緒波動似難深責,他又能承擔多少責任呢?

半年後,張之洞才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重又投身於以鐵廠為主的洋務事業中去。 不料,沒有多久,馬鞍山煤礦一場礦局與鄉民的鬥毆案,又將張之洞推入了是非漩渦。 馬鞍山北距武昌城八十里,屬於江夏縣地面。江夏縣沒有縣城,縣衙門就設在武昌府城裡。馬鞍山乃禿嶺,樹木不多,野獸也不多,自古以來便是一座無主的荒山。二十多年前,李鴻章做湖廣總督時,曾聘請三位英國礦師在湖北境內踏勘礦務。英國礦師在馬鞍山的仙女嶺腳下發現了煤礦,並組織人員開採。半年後,李鴻章離開武昌,他的哥哥李瀚章入主湖廣衙門。李瀚章對洋務不感興趣,英國礦師因此離開馬鞍山,剛剛開始的湖北採煤業半途而廢。英國礦師臨走前,指著井邊剩下的幾座煤堆,對前來看熱鬧的鄉民說,你們把這東西拿回家去,它可以當木柴用。

這堆東西,散狀的像黑黑的泥砂,塊狀的又像燒焦的鍋巴,它能當木柴用?能煮飯炒菜、燒水取暖嗎?鄉民們半信半疑地挑回家去,按照洋人教的辦法去做,果然爐子裡生出熊熊的火焰來。這黑傢伙真好,它既有木柴的功能,又比木柴經燒,且沒有煙,也好搬運貯藏。在事實面前,鄉民們信了洋人的話,都來搬取,井邊的煤堆很快便被挑盡燒光。於是有聰明膽大的,便自己下到煤井裡去挖,居然也拉到了煤。煤拉多了,除自己用外,還可以賣給別人,住在仙女嶺附近的十幾家農戶便這樣最早地發了一點洋財。消息傳出去,引來不少前來淘黑金的人。馬鞍山的山前山後,嶺腳坡腰,便佈滿了用鋤頭鐵鍬打井挖煤的莊稼漢。原本被視為一無可取的寂寞荒山,頓時變成可以發家致富的熱鬧寶庫。到後來,那些本錢大能力強的人便將煤井越開越大,越開越多。本錢少能力弱的,便來投靠他們。前幾年,馬鞍山一帶便形成周、張、沈三大集團。三家分割地盤,各自發展,儼然成了馬鞍山的主人似的。江夏縣衙門見馬鞍山挖煤有利可圖,便在此地設了一個稅卡,一百斤煤炭收十文錢。三個老闆本不情願,但一想到既向官府納了稅,也便取得了官府的認可,今後則可以名正言順地佔據這塊地盤,子子孫孫傳下去,於是接受了官府的徵收。江夏是個窮縣,有了煤稅這筆收入後,這幾年從縣令到衙吏,個個都從中得到厚薄不等的好處,故而都希望馬鞍山這個現狀能長久維持下去。不料張之洞要辦漢陽鐵廠,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馬鞍山的好夢被攪了。

徐建寅帶領的包括兩個洋匠在內的一批人馬來到馬鞍山,映人他眼簾的是一大群忙碌而雜亂的挖煤運煤的鄉民,從小在嚴格的科學技術氛圍中長大的徐會辦,不由得雙眉緊皺。他內心為這個場面而痛苦:這哪是在採煤,這是在掠奪大自然,是犯罪的行為!必須立即制止這種紛亂的狀態。這不僅是為了日後的礦務局,作為一個科學家,徐建寅更本能的反應是:要保護大自然賜給人類的充裕財富,讓它更好地為人類服務,更長久地為人類造福。 徐建寅代表煤礦局,與週、張、沈三家商量,要他們立即停止一切採煤行為,以便對馬鞍山作全面的探測、評估和機器採挖井點的選定。週、張、沈三家的代表不作絲毫考慮便斷然拒絕。徐建寅見直接找挖煤者行不通,便去找江夏縣衙門。縣令呂文魁明知道理上說不過煤礦局,但馬鞍山煤窯是縣衙門的一個金庫,他實在不願意就這樣被奪去。呂縣令採取了中國官場上一個慣用而有效的措施:拖延不辦。他嘴上應付著答應調解,實際上沒有任何行動。馬鞍山無序採煤照常進行,縣衙門的稅卡也照常收稅。兩三個月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段時間裡,煤礦局只得在仙女嶺以外山嶺上勘查,但勘查的結果是蘊藏量不大,從煤層的走向分析,大量的煤埋在仙女嶺地下。徐建寅無法,只得具函禀報張之洞,請總督出面。因為牽涉到江夏縣的民事糾紛,按理當由省巡撫衙門出面敦促武昌府衙門去處理,於是張之洞叫文案所擬文諮湖北省巡撫衙門。

趙茂昌被撤後,總文案便由梁鼎芬兼任。他將書院事委託給總教習,自己長住衙門。湖北巡撫譚繼洵接到由梁鼎芬起草的咨文,匆匆看了一眼後,便將它置於往來函件櫃裡。咨文在櫃子裡冷冷地躺了半個月後,譚撫台才將它重新拿出來,又看了一遍。 之所以一擱便是半個月,主要還不是撫台公事多的緣故,而是因為他對張之洞的這一套主張和作為不感興趣,內心深處抱著一股抵觸情緒。他一不相信洋人的那一套能在中國紮根結果,二不相信張之洞這種勞民傷財的事能辦得長久,但張之洞是總督,又得到朝廷的支持,譚撫台奈何他不得。藩司王之春、臬司陳寶箴也都附和著張之洞,於是譚繼洵在三大憲台中便顯得較為孤立。不過,府縣中卻不乏支持他的人,他因此相信自己的看法不是錯誤的。

譚繼洵雖不公開反對張之洞,也不得罪王之春和陳寶箴,但他一再叮囑他的兩個助手:張制台所辦的事,並不是職分內應辦的事,也不是我們湖北應辦的事,他要辦,我們不阻擋,但我們要守定一個原則,即湖北不能為他的事拿銀子。當然,湖北應當上交的銀子若戶部公文明言轉給他,我們還是照給,只是湖北不能再為他籌銀。張之洞也不苛求譚繼洵,只要他不阻擋王之春將戶部明文規定的銀子轉過來就行了。兩三年來,因為有王之春、陳寶箴從中斡旋,張之洞與譚繼洵雖然主張不合,卻也相安無事。 畢竟是總督衙門來的公函,畢竟是他巡撫應辦的公事,譚繼洵打發巡捕將武昌知府召進衙門裡來商議。武昌府的衙門也設在武昌城裡,位於巡撫衙門三里遠的西南角,與三里外東南角的江夏衙門一起,和巡撫衙門組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儘管把江夏縣令召來談話更為直接,但不是特殊情況,巡撫不直接找知縣談。江夏歸武昌府管,巡撫跟武昌知府談,武昌知府再去和江夏知縣談,這是官場的規矩,不能亂了套。 舉人出身的知府塗炳昌也是個六十出頭的老頭子,此人三次會試不中,以大挑身分放的知縣,做了二十多年的知縣、同知,終於在鬚髮皆白的時候熬到一個四品銜的知府。他十分珍惜這頂閃著寶藍色光澤頂子的大蓋帽,生怕它哪一天無意間被風吹了下來。塗炳昌沒有才幹,也不想做出什麼政績,如果不是做官,不管在哪一個行當裡混飯吃,他都絕對是一個平庸得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做官只有一個訣竅,那就是畢恭畢敬地聽上司的話,不折不扣地奉行上司的旨意,至於上司的話是對還是不對,他從不去考慮。

塗知府坐著藍呢大轎來到巡撫衙門,巡捕馬上引導他進了會客廳,一會兒譚繼洵就過來了。譚繼洵是個和氣的人,一向不對下屬擺架子。兩個老頭子彼此客氣一番後,塗知府挺直腰板問:“大人喚卑職過來有何事吩咐?” 譚繼洵將總督衙門的公函遞給塗炳昌說:“你先看看這個。” 馬鞍山煤窯的事,塗炳昌聽江夏知縣說起過,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聽過也就過去了。現在竟然與總督辦的鐵廠聯繫起來,那就成大事了,得格外慎重。對於牽涉上司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在塗知府看來都是大事要事,都得認真對待。他的“認真”,就是遵循上司的意旨去辦。 “大人,這樁事如何處理,您下個命令,卑職照辦就是了。”塗炳昌邊說邊雙手將公函遞回給譚繼洵。

譚繼洵接過公函,隨手將它放到書案上,右手指在瘦瘦的下巴上摸了好長一會,才慢慢說道:“這是件棘手的事情,呂縣令也有禀帖給我,說煤窯已由鄉民開採二十多年,養活了近三百戶人家,不讓開採,斷了他們的生計,情理上說不過去。張大人要辦鐵廠,鐵廠要燒煤,煤得由馬鞍山出。張大人的這個計劃,朝廷同意了,戶部還專門為此撥了銀子。如果不讓煤礦局來包攬,張大人那裡也不好交代。這事難著哩!” “是的。大人說得對,這是件難事。”塗炳昌滿臉同情地望著瘦弱的上司。這情景,酷似兩個老婦人在聊家常:一個訴說家裡的煩惱事,另一個無力幫忙,只能時不時地說些同情話來安慰。 “塗太守呀,我們兩個都是過花甲的人了,說幾句老頭子的心裡話吧!”譚繼洵將摸下巴的手放下來,擱在大腿上,兩眼昏昏花花地望著武昌府的當家人。 “其實呀,這世上有許多事或者不需做,或者不必做,或者不急著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苦乾著,到頭來成者少,不成者多。即使成了怎麼樣?時過境遷,轉眼就變了味。還有呀許多事,也談不上什麼成不成的,做和不做是一回事,多做和少做也是一回事。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過後一想,都是瞎忙一通。年輕人血氣盛,總以為拼命去做就一定好,殊不知世事大多不是這樣的。回過頭來看看走過的路,你說說是不是這個話?”

譚繼洵的這段感慨,道出了人生的部分真諦。除開那些過去成就輝煌現在仍然雄心勃勃的個別人外,大多數的老頭子都會程度不等地有此同感。塗炳昌本就是一個不干事的平庸人,對這番話的認同更為深切更為真摯。他幾乎認為巡撫的話就是為他平庸的過去在作腳註,或者說更加證明了他其實就是一個有著大聰明的先知先覺。塗炳昌發自內心地說:“大人,您這是真正的參悟大道之言。人生百年,許多煩惱、許多痛苦其實都是自己找來的。古人早就說過,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明明是無事生事的庸人,還硬要說自己是大有作為的英雄。” 譚繼洵又找到了一個知己,興致立時高漲:“塗太守,你說得好,如果是一個老百姓,倒還罷了,無事生事,累的苦的還只是自己一人,至多是連累妻兒親友;若是做了官,尤其是做了大官,乃至一國之主,跟著他受苦受累的就多了。比如說秦始皇吧,他好大喜功,好端端的日子不讓大家過,他要修什麼長城,從東到西一萬多里,死的人不知幾十萬,後人說長城不是磚砌的,那是老百姓的白骨砌的。塗太守,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你想想,那長城真的能擋住什麼入侵的敵人嗎?千軍萬馬要過來,幾塊磚頭能擋得住嗎,無非是要為他秦始皇留下一個政績罷了。”

“大人說得對,要說擋住關外敵人,長城那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秦始皇之後,不是朝朝代代都有夷狄入侵華夏嗎?”塗炳昌趕緊順著撫台豎起的竿子往上爬。 “再說王安石吧,本是一個極幸運的人,天分高,仕途順利,操守也好,文章詩詞更是出色,好端端的做個太平宰相,豈不是讓天下後世景仰不已!卻偏無事生事,想出什麼青苗均輸等等新法,最後弄得自己罷相謫居,被人視為奸蠹不說,還害得老百姓受盡折騰。回過頭來看看,王安石的什麼新法,什麼改制,又何必要去做?” “是的,大人說得對極了。王安石若安分守己做官的話,憑他的聰明才幹,一定是歷史上少有的名宦。”塗知府又順竿爬著。 “哎,”譚繼洵嘆了一口氣,“還是張養浩說得好:'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說到底,還是老百姓在受苦哇!” “是,是。”塗炳昌連連點頭。撫台大人這一番談古的話,已讓為官多年的知府老爺摸到了頭緒:原來談古的目的在於論今,他很可能是說張之洞辦鐵廠辦煤礦局是無事生事,其結果是苦了老百姓。 “不扯遠了。塗太守,今天把你請來,就是為的馬鞍山煤窯的事。我對你說句心裡話,張大人要在湖北辦洋務,我是不大贊成的。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勞民傷財,最終無濟於事。這話雖不中聽,日後必會證明的。老百姓生活苦,尋點活路不容易,何必要和他們作對哩。但這話現在不能對張大人說,他正在興頭上,朝廷中又有人撐腰,這話他哪裡聽得進?我請你來,是要請你這知府來出個兩全之策,既不拂張大人的意,又不傷著江夏老百姓利益,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果然給猜中了,塗知府心裡暗喜,但是撫台出的顯然是個難題:有什麼好的兩全之策,能兩邊都不得罪呢?出點子、想主意,對於這個年邁的武昌知府來說可不容易,做了二十多年官老爺的他,從來是很少自己出主意的。他搔了搔大蓋帽下稀疏的白髮,想了好長一會兒,也拿不出一個自個兒滿意的主意來,不能老這樣乾瞪眼瞧著,總得開口呀! “大人,卑職想最好的辦法是讓煤礦局到另一個地方去採煤,馬鞍山這個地方維持老樣子不變,如此兩方都不得罪了。” “這算什麼主意!”譚繼洵不覺乾笑了一聲。 “你以為兩方都不得罪,這不明擺著得罪了張大人嗎?” “哦,不錯,得罪了張大人。這個主意不好。”塗炳昌的眼珠子轉了幾圈後說:“要么這樣,把鄉民已挖的煤全由煤礦局買下,然後鄉民撤除,馬鞍山交給煤礦局來經營。” “這可能也不行,煤窯老闆們會不同意;再說,拿錢的是老闆,幾百名鄉民從此以後丟了飯碗!” 撫台又一次否決後,塗知府的肚子里便再也沒有點子了。 “大人,卑職一時想不出好辦法,容卑職回去後再細細想想。” “慢點。”塗炳昌的兩個點子都不理想,但給了譚繼洵以啟發,何不將他們捏合起來,一道來做這樁事呢? “塗太守,我倒有個想法。” “大人,還是您的辦法多,您說出來,卑職照辦就是了。”他多麼希望撫台再不要兜圈子了,早點發話,他再把這話傳給江夏縣,讓呂縣令辦不就得了! “我看是這樣,馬鞍山煤窯還是交給煤礦局,不過,現在的這個攤子得全由煤礦局管起來,沈、週、張三個老闆給煤礦局當小頭目,所有在煤窯上做事的鄉民通通都留下給煤礦局做事。至於具體事宜,由他們兩家去深談,我這個巡撫不管,你這個知府也不要管,就連江夏縣衙門也可不管,讓他們自己去辦。” “好,大人這個辦法最高明。”譚繼洵的話剛落,塗知府就迫不及待地叫好。 “煤礦局辦起來,總要人做事,讓現在的這批人去做,輕車熟路,再好不過了。即便人多點開支大點也不要緊,反正他們有的是戶部的銀子。娘的奶子人人有份,朝廷的銀子,大家都用得。” “塗太守既然同意,這事就麻煩你去辦。” “大人放心,卑職會辦得熨熨帖帖的。” 塗炳昌回到知府衙門裡,將這一套程序不走一絲樣的重新操持一遍。他派人召來江夏縣令呂文魁。呂縣令坐一頂黑呢轎子,穿一身乍看起來與知府沒有多大區別的官服,擺起全套排場來到知府衙門,塗知府把譚巡撫的話傳達了一遍。呂知縣聽後,心裡不大情願:若照巡撫的意思,馬鞍山煤窯鄉民的財路雖未斷,但縣衙門的財路卻斷了,只是這話他又不能說,因為這筆稅收他是瞞了上面的:知府不知,巡撫更不知。呂縣令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只得答應照辦。 呂縣令由於心裡不樂意,回到縣衙門後就有意把這事壓著,直到半個月後才把煤窯三家老闆召來衙門,傳達從知府口裡聽來的巡撫命令。誰知,三家老闆都不同意這個處理辦法,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想讓總督派來的煤礦局在馬鞍山落腳。他們是馬鞍山的山大王,要做土法挖窯的大老闆,不願做洋法採煤的小工頭。 呂文魁正要藉他們的不願合併而從中牟利,但他又不能慫恿他們公然抗拒巡撫的命令,於是說了句你們看著辦吧,便把他們打發出了衙門。 煤窯三家老闆從呂縣令的口中,揣摸出省府縣的態度並非是要他們讓出,他們有了底。仗著背後有硬後台撐腰,三家老闆決定遵循撫台的旨意,同意與煤礦局合夥,但把價碼抬高:三家老闆都做煤礦局的協辦,所有在煤窯上做過事的鄉民一個不能裁,全部進煤礦局,他們的最低收入不得少於二兩銀子一個月。這個方案煤礦局顯然不能接受,那麼責任就在煤礦局一邊。談判不成,馬鞍山一切照舊。這正是他們所要達到的目的。 徐建寅原以為官府會全力支持煤礦局,不料三家煤窯老闆竟然神氣十足地前來談判,說是奉巡撫之令,合夥開發馬鞍山,並將他們的方案搶先公佈。 徐建寅面對著有恃無恐的三個煤窯老闆,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徐建寅得其父徐壽真傳,為人處世、治學辦事完全和父親一個樣。他相信科學技術才是致人類於幸福的惟一途徑,中國不如西洋,關鍵是在科技上不如,中國的出路,也惟有在發展科技上。因此他和父親一樣,不願當官,厭惡官場上的人事應酬和相互傾軋,只求在一個安穩單純的環境中從事科技操作或西洋圖書的翻譯。徐壽在安慶內軍械所和江南機器局翻譯館裡度過其一生的重要歲月,他的成就也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完成的。徐建寅從小跟隨父親在江南機器局的翻譯館讀書翻譯,後來在李鴻章辦的金陵機器局做事,雖有候補道的空名,但那是空銜,他實際沒有做過一天官。不入官場,徐建寅得以保住心靈的寧靜,但因此也不懂社會上的複雜人事關係。 在徐建寅看來,這是件很簡單的事:山是國家的山,煤礦是國家的煤礦,馬鞍山小煤窯的亂挖亂掘完全是一種無政府的行為。二十多年已非法獲利不少,不處罰已經是很寬容了,現在煤礦局代表國家來此作機械化挖掘,完全是行使國家應有的權利,鄉民的小煤窯,理應無條件地立即停止撤離。哪有什麼合伙的道理?何況還要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豈不是荒唐至極,無理取鬧! 徐建寅一口拒絕,談判破裂。徐建寅一面向總督衙門禀報情況,一面決定對仙女嶺下的煤層分佈情況作採樣調查。 這天午後,煤礦局的兩個英國礦師亨利、斯維克在與陳念扔一道從美國回國的梁普時的帶領下,背著機器、標杆、記錄板來到一個無人工作的小煤井旁,他們想利用這個廢棄的煤井來作採樣調查。三個人開始豎標杆、安機器,一邊作現場記錄。 金發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嘰哩哇啦的洋話以及閃閃發亮的洋玩意兒,立時招來了許多正在挑煤的鄉民的圍觀。這些遠離都市一輩子不出山溝的鄉民面對著這一風景,比看耍猴戲還要來勁、有趣。這時沈家煤窯的賬房鄭煙鬼過來,他突然發現這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機會。 “你們看,就是這幾個傢伙要來霸占仙女嶺,把我們趕走,他們若是得逞,兄弟們的飯碗就要敲砸了!” “他媽的,他們若是敲砸了老子的飯碗,老子就敲碎他們的狗頭!” 說話的漢子姓魯,他上有多年臥病在床的八十老母,下有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小兒女。魯家無一分田,全憑賣苦力度日,這幾年靠著煤窯一家人才能半飢半飽;若沒有煤窯,他就陷入絕境。煤窯對他來說簡直是性命攸關。 “洋人有什麼資格在我們中國的山嶺上動土。哼,瞎了他們的狗眼!他們想把老子趕走,老子先要趕走他們!”說話的是個姓胡的年輕人,他也是全仗煤窯來養家糊口的人。 “你們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嗎?”鄭煙鬼胡亂編造,“這兩個洋人我在漢口見過,他們都是洋教堂裡的,專幹些挖小孩心肝眼珠、姦婬女人的事,這會子又到我們這裡來裝神弄鬼騙人。” 這些鄉民雖沒有見過洋人,但是洋教堂欺侮中國人,誘騙中國人進教堂,女人進去被姦淫,小孩進去後則被挖掉心肝做藥丸,挖出眼睛化水銀,這些話他們倒是聽說過幾十年了。洋教堂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是座魔鬼窟,洋教士就是吃人害人的魔鬼。現在居然就有這樣的兩個魔鬼在眼前,而他們又的確在做著傷害自己的事,鄉民的胸膛裡開始燃起仇恨的怒火。 “打死這兩個洋鬼子!”姓魯的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還有那個漢奸,也不能放過!”姓胡的連忙響應。 說話間,姓魯的、姓胡的兩個人同時衝出人群,向洋匠們奔去,鄭煙鬼忙對身邊的人說:“你們都上去幫忙呀,洋鬼子身上沒帶洋槍,不要怕!” 於是眾人都一窩蜂似的跟了上去,正在工作的礦師們嚇懵了,從鄉民憤怒的面孔和大聲的吼叫聲中,他們知道來者不善。 梁普時對兩個洋同事說:“他們是來打我們的。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只有快快跑回去!” 三個人背起探測器,拿著標杆跑步下山。在姓魯的和姓胡的率領下,十幾個鄉民跟著後面直追,一邊高叫:“打死這幾個狗日的!” 三個人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看,只見他們越來越近,接著便有小石頭從身邊呼呼飛過。突然,一塊石頭砸中了背機器的亨利的大腿,他隨即倒在地上。姓魯的衝上前來,便是一腳,踢在他的背上。亨利痛得在地上打滾,肩上的機器掉在地上,幾個鄉民用石頭將探測器砸得粉碎。姓魯的正要再用拳頭打亨利的頭時,亨利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兩人立時扭成一團。梁普時見狀,便對斯維克說:“你趕快跑回去叫徐會辦派人來,我來救亨利!” 斯維克扔下記錄板,踪起長腿,飛快地跑下山。梁普時剛回頭跑幾步,便被姓胡的追上了。姓胡的奪過他手中的標杆,“咔嚓”一聲就把它斷成兩截,然後揮舞起手中兩截斷標杆劈頭蓋臉地向梁普時打來。梁普時未及幫亨利的忙,自己早已被打得鼻青眼腫,滿臉是血。幸而斯維克跑得快,這時已跑到煤礦局駐地,見門邊兩個持洋槍的衛兵,便用極生硬的中國話高喊:“鳴槍,鳴槍!” 兩個衛兵順著斯維克跑來的方向看時,只見半山腰上一片混亂,便知道出事了。兩個衛兵立時拔出洋槍來,對空放了幾槍。 槍聲驚動徐建寅,忙帶著煤礦局的所有員工向鬧事的地方跑去。槍聲也嚇壞鬧事的鄉民,鄭煙鬼大叫一聲:“洋槍隊來了,兄弟們回去吧!” 鄉民們扔下亨利和梁普時,四處逃散了。 徐建寅率領眾人跑上來,見躺在地上的亨利和梁普時血肉模糊,傷勢沉重,痛心已極。兩人被抬回煤礦局後,立即上了擔架,由徐建寅親自護送回漢口治療。第二天傍晚兩人被送進英國人在漢口辦的一所小醫院,由於搶救及時,亨利和梁普時雖傷筋斷骨,但無生命危險。 徐建寅這時才鬆了一口氣,過江來到總督衙門,向張之洞禀報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張之洞聽完禀報後,氣得發抖,手掌在茶几上狠狠地擊了一下,罵道:“這些個目無王法的刁民,全部給我抓起來,嚴懲不貸!” 徐建寅說:“煤窯老闆口口聲聲說合夥辦礦,是巡撫的命令。若真的是巡撫下了這樣的命令,這命令本身就是錯的,助長了他們的威風。” 張之洞氣道:“把譚敬甫喊過來,我倒要問問他,說過這樣的混賬話沒有!” 徐建寅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不管譚繼洵這事辦得多麼不好,他到底是一省之主,怎麼可以叫他過來當面責問呢?倘若總督和巡撫爭吵起來,自己不就成了是非的挑起者嗎?徐建寅知道常有督撫不和的事,他生怕因此而造成武昌城內的督撫不和。徐建寅的顧慮不是多餘的,督撫不和的事,不但時常有,近幾寸年來簡直成了普遍現象。造成這種現象的出現,首先要歸咎於朝廷。當初,這種制度的設立,便含有相互牽制的一層內容在內。總督正二品,巡撫從二品,品銜雖有差別,但巡撫並不是總督的僚屬,相見時行的是平禮。總督主管軍事,巡撫主管民政。但軍、政常會糾纏在一起,且共處一城,面對著同一省,於是糾葛就產生了。有清一代同城的督撫,如兩廣總督與廣東巡撫,雲貴總督與雲南巡撫,陝甘總督與甘肅巡撫,閩浙總督與福建巡撫及湖廣總督與湖北巡撫之間便常有麻煩事出現,不和諧的居多。到了太平天國時期,軍事壓倒一切,督、撫都管同一樁事,於是用兵省份的督、撫之間鬧意見的就更多。 當下徐建寅想到這裡,忙說:“大人請息怒,暫時不要譚撫台過來,我先去他那裡,向他禀報這件事,順便問伺煤窯老闆所說是否屬實。” 張之洞想了想說:“也好,你去向他禀報也是應該的,不過,此事我得有個態度,鐵廠煤礦局畢竟是我在辦理。”說完,他抽出一張信箋來,提筆寫道: 張之洞將這封信遞給徐建寅說:“本想給譚撫台一個面子,讓他來辦理。不料此公糊塗,釀成大事。現在再不給他餘地了,就叫他這樣辦。” 徐建寅雖覺張之洞以一總督對巡撫寫措辭如此嚴厲的信,略有點過分,但一想到譚繼洵的無能,又覺得不過分了。他接過信,向張之洞投過敬佩的目光,心想:辦大事還得真要張制台這樣的氣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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