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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五、當王之春亮出鹽政賬目單時,準備大干一場的李瀚章立刻軟了下來

張之洞 唐浩明 8686 2018-03-16
桑治平很快就到了。他走進後院的客廳,一眼看到張之洞滿臉病容,驚道:“怎麼啦,病了?” 張之洞苦笑道:“我昨天在床上躺了一天,胸口被棉絮堵了似的,手腳無力,昨晚服兩劑孫大夫開的藥,今天好多了。” 桑治平問:“好好的,怎麼病了,什麼病?” 張之洞小聲說:“其實我沒有生病,是讓人給氣病的。” 桑治平覺得奇怪:“誰還有這個本事,氣得總督大人生病?” “你先看看這封信。”張之洞將袁昶的信遞給桑治平,說,“過會兒節庵和叔嶠兩人來,你就別說我昨天氣病的事。他們兩人是學生輩,不要讓他們笑我太沒膽量。” 桑治平接過袁昶的信,笑道:“人無氣不立。該氣憤的事還是要氣,氣得病倒也是正常的,不能說沒有膽量。”

張之洞說:“年輕人面前還是不要說,給我點面子。” 桑治平不做聲了,全神貫注地看起皖南道的密信來。難怪令素日氣壯如牛的製台病倒,這是一份多麼令人憎惡的參折啊!朝廷中怎麼竟有這等容不得別人能幹的小人?皇上的這道上諭也荒唐得可以。 桑治平如此在腦子裡嘀嘀咕咕的時候,梁鼎芬和楊銳一前一後走進了客廳。待他們坐下後,張之洞說:“大理寺卿徐致祥告了我一狀,皇上要兩江的劉坤一來密查我。” 梁、楊二人聽了這幾句話,都驚愕不已。 “你們看完桑先生手裡的信,自然就清楚了,請你們過來,是想听聽你們的看法。” 桑治平把信遞過來,梁鼎芬接過,楊銳湊過臉去,迫不及待地和兩湖書院的山長一道看起來。 “豈有此理!”三十五歲的楊銳依然年輕氣盛,信還未全部讀完便禁不住叫了起來。

三十一歲的梁鼎芬比楊銳性格沉穩些,他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近視眼鏡,說:“袁昶這個人,我在京師見過一面,那時他在戶部做員外郎,卻不知道原來是香帥的門生,是及門的還是私淑?” 張之洞淡淡地答:“他是我同治六年典試浙江時中的舉。” “哦。”三個人幾乎同時說了一聲。 桑治平說:“此人難得!” 楊銳仍是氣憤地說:“江寧派人來密查,就讓他來好了,我們人正不怕影斜,腳正不怕鞋歪。” 梁鼎芬思索好一會兒說:“香帥一心為國,盡人皆知,徐致祥上這樣的參折簡直是喪心病狂。王藩台也是一個少有的大才,罵他聚斂,也沒有道理。不過,我在廣雅時,也曾聽人說過,王藩台精明過分了點,難免招人怨謗。趙總文案也有人說閒話,說他與包闈賭的彭老闆金錢上有點牽扯。所以,依晚生之見,不能輕視徐致祥這份折子。”

張之洞不喜歡梁鼎芬說的話,沉下臉說:“不要聽信謠傳,王之春、趙茂昌我了解,沒有什麼事。” 梁鼎芬一怔,本想再說下去,趕緊打住了。 張之洞轉臉問一直沒有開口的桑治平:“你說說,這事該如何對付?” 桑治平思忖片刻後說:“我倒是讚同節庵的說法,不要太輕看了徐致祥的這道參折。徐致祥誠然是個嫉賢妒能的小人,但他住京師,說的卻是廣東和湖北的事,我想一定是有人在中間挑唆,慫恿徐致祥出面。這是一。其次,徐致祥的這份參折能得到皇上如此重視,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支持,支持他的人非同小可。” 張之洞眼睛盯著桑治平,臉繃得緊緊的,沒有吱聲。楊銳、梁鼎芬也都全神貫注地聽桑治平的分析。 “這挑唆的人和支持的人,我們今後慢慢地去查訪,眼下最主要的事是尋求對策。我倒以為,劉坤一那邊會好說話。他既然找袁昶商議,而袁昶又冒險給我們通風報信,估計袁昶在劉坤一面前會盡力將此事沖淡。劉峴帥為人不拘細節,不是那種陰險害人的人,料定他不會太過不去。倒是有另一個人要引起我們的特別注意。”

“另一個人?”張之洞輕輕地重複這句話。腦子裡在迅速地尋找這個人。楊銳也在努力地思索著。梁鼎芬腦子裡突然浮出一個人來,莫非是指他?但事關重大,剛才又受了訓斥,他不敢貿然講出口。 “徐致祥的折子說的大多是廣東的事情,上諭既然叫劉坤一來武昌密訪,依我看,必定會叫兩廣總督李瀚章在廣州就地查訪。李瀚章這個人倒是要認真對待的。” 梁鼎芬心中一喜:果然讓我猜中了! 張之洞點點頭說:“仲子兄分析得很有道理,徐致祥的抄件也同樣會往廣州寄一份。李瀚章雖與我無直接嫌隙,但李鴻章與我多年政見不合,做哥哥的定然向著弟弟,倘若無端生出些是非來,也是件麻煩的事。” 桑治平忙接下這個話頭:“正是這個話。蘇東坡的名言: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是一座廬山,從左邊看或是從右邊看,從上面看或是從下面看,就不相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都是這樣的,從不同的角度就會看出不同的結果來。比如說廣東開禁闈賭那件事,理解的會說是為籌軍餉而迫不得已,不理解的會說是拿國家掄才大典來賭博不體面,倘若遇到要存心為難你的,他便會說,這是褻瀆聖賢,有辱斯文。所以,對一件事情的敘述,敘述者本人的心思如何關係大著哩!”

張之洞體會出桑治平話中的含義。看來廣東那邊是一定收到類似江寧的寄諭。粵省更不容忽視,如何對付清流黨的箭靶子的老兄呢?見桑治平看著自己,嘴角邊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來。他明白,這位當年古北口的隱士可能有什麼秘密話要說,礙於楊銳、梁鼎芬二人在場,不便開口。正在這時,趙茂昌推門進來,對張之洞說:“大人,鐵政局會辦徐建寅先生來信說,馬鞍山煤礦有不少老百姓挖小煤窯,對煤礦干擾很大。他請大人將此事與譚撫台商議,叫巡撫衙門向江夏縣打招呼,要江夏縣頒發一道禁令,禁止附近百姓擅自挖煤。” 張之洞藉這個機會對楊銳說:“叔嶠,你回文案室去,先給徐會辦代我回一封函,說這事馬上就和譚撫台商議,一定要製止亂挖小煤窯。”

楊銳答應著即刻起身。張之洞又對梁鼎芬說:“節庵就也先回書院去吧,你好好想想,明後天再到我這裡來談一談。” 待眾人都離開後院小客廳後,張之洞問桑治平:“他們都走了,你要說什麼就說吧!” 桑治平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有話要背著他們說?” 張之洞笑道:“我察言觀色,知道你有隻能對我一人說的好主意。” “剛才節庵說的,有關王之春和趙茂昌的閒話,不瞞你說,在廣東時,我也聽說過。當然,王之春是個能干人,大的方面還是可信賴的,不過,若是廣東有人跟他過不去,不檢點的事兩三件堆在一起,也就很礙眼了。” “你是說,王之春和趙茂昌都經不起訪查?”張之洞剛剛放鬆的臉又繃了起來。 “是的。”桑治平面色嚴峻地點點頭。

“怎麼辦呢?若有諭旨下來,李瀚章肯定會去辦的,他和劉峴帥不同。”張之洞心裡憂慮起來。 “有辦法。”一個想法在桑治平的腦子裡形成了。 “我們來它個針鋒相對。” “怎麼個對法?” “這件事交給王之春去辦。”桑治平指著袁昶的密信說,“這裡也提到他王爵堂,不妨讓他看看。他看後保證坐不安了,心裡急得很。” “讓王爵堂去上疏為自己辯護嗎?”張之洞的腦子裡充滿了懷疑。 “不是的,本人辯有什麼用!”桑治平壓低了聲音,“這件事,你完全不出面,由我來跟王爵堂說,叫他背地裡查一下子李瀚章督鄂時的老賬。同治七年到光緒八年,李瀚章在武昌做了十五年的鄂督,難道他十五年間就一清如水,沒有一點事?那年我在子青中堂那裡,親耳聽他說過湖北的鹽政弊端大,官方走私是公開的秘密。湖北官方走私食鹽,若沒有李瀚章的同意是絕對行不通的。我看就叫王爵堂專門細查那十五年的鹽政,就會查出大的問題。那時叫他悄悄地到廣東去一次,當面去見李瀚章,把這事告訴他。說是你派他來的,問他此事如何了結。”

張之洞高興地一拍大腿,霍地站起來:“仲子兄,這是個好主意!世人說李家積累的財產,可與乾隆朝的和坤相比。李瀚章任鄂督十五年,還真不知道他括去了多少民脂民膏。再說這事讓王爵堂去辦也合適。只是,要他保密,不能讓譚敬甫知道了。” “這我知道。譚敬甫那人是擔當不了一點事情的。”桑治平稍停一會又說,“你想過沒有,此事若是太后當政的話,會不會出現?” 張之洞思索片刻說:“至少太后不會叫人來武昌密查,會直接問我本人。” “皇上對你並無成見,看來是有人在影響著皇上。” “你說的是翁同龢?” “很有可能。”桑治平凝神說,“那年開禁闈賭的事,他就從中作梗。自從他執掌戶部來,處處為難,鐵廠的銀子他有意壓下大半年才批,這些年他對你的作為乾擾不少。我估計這事極有可能又是他在作怪。”

“若是翁同穌存心跟我作對,我也真拿他沒辦法。”張之洞面色憂鬱地嘆了一口氣,“自古權臣在內,無立功於外者。這種事不幸讓我碰上了。” “也不必這樣悲觀。”桑治平勸慰道,“從前曾滌生在外帶兵,皇上、太后身邊掣肘他的人還少嗎?他雖然也常有這種嘆息,畢竟還是立功於外了。” 張之洞說:“曾滌生的家書家訓,我讀過多遍,他那種履薄臨深、戰戰兢兢的悲苦心緒躍然紙上。只求不得罪東家好來好散,一個中興第一名臣居然抱這種心態,令人憐憫。曾滌生晚年習黃老之術,一味委曲求全,這點我做不到。我修身不到家,性子又急躁,怕難得像他那樣。” “曾滌生那樣壓抑自己,我看也不可取。盡人事而聽天命,不要管那麼多,能做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問心無愧就行了。”

張之洞說:“我正是你說的這種態度。我努力去做,他權臣要干擾就讓他干擾,我也不去巴結他,祈求他。大不了做不成事,我就去讀書作文吟詩詞。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隨心任性地在人世間走一遭,這才是大丈夫!” “壯哉!”桑治平不由得由衷讚歎,“不過話又說回來,巴結祈求大可不必,但如果能遏制權臣,不讓他得逞,那就更好了。我看此事還得想辦法讓太后知道,由太后來製止,才確保無事。否則,儘管劉峴莊和李筱荃都不說壞話,翁同龢若存心要整的話,還是會想出別的主意來的。” “怎麼讓太后知道呢?醇王爺也不在了。”說到醇王,張之洞心裡好一陣難受。幾多難事,都是靠的他才辦成了,真正是恩重如山啊!可惜,他去世時連祭靈的機會都沒有。 “也不能去找子青老哥。他年邁體弱,不好讓他為此事跑園子去見太后。” “是呀,怎麼樣才能把這個事情傳到太后的耳朵裡,讓她出面說兩句話就好。”桑治平自言自語地,他一時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兩個人都托著腮幫子想著。忽然,桑治平的腦子閃過一道光亮:“上個月,曾有一道為太后治病向各省求良醫妙方的上諭,當時你跟我商量過,我勸你不要去理它。為太后獻醫本是一件冒風險的事,治好了,賜你幾百兩銀子,這幾百兩銀子對你無用;治不好,或者萬一出差錯,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張之洞說:“是的,我和你的看法一樣。你現在重提此事,是不是想利用薦醫的機會給太后送口信。” “對,我是這樣想的。”桑治平望著張之洞說,“你有合適的好郎中嗎?” “好郎中是有。”張之洞想起了一個人。 “不過,即使是我極力推薦的好郎中,要能得到太醫院的通過面見太后也是很難的事。再說,他就是見到了太后,又怎麼能跟太后說起這事呢?退一萬步,他能說,太后願聽,他拿什麼做憑證呢?總不能把袁昶的信拿給太后看吧!” 是的,張之洞說得有道理,面見太后不易,見面時也只能瞧病不能言及國事。看來,這條路不通!桑治平在心裡思索著,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讓徐致祥的參折見邸報!桑治平突然間想起了這個辦法。太后一定會看邸報的,看了邸報就會知道這件事,但這也有不相宜處。因為一旦上邸報,也就通報全國各省了,張香濤會同意丟這個臉嗎?況且引起大家議論,影響之辭就會變為真事,反為不美!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別的路子可走呢?一向主意較多的桑治平陷於思路困頓之中。張之洞也在努力搜尋著舊日京師的僚屬友朋們,希望能找到一個可遞口信的人。一個個的人名出來,又一個個地被否定。驀然間,桑治平想起一個人來。 “如果能讓李蓮英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太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途徑。” 張之洞搖搖頭說:“這條途徑也不好。莫說我不願意通過他傳達此事,即使願意,李蓮英這個人,你又如何能去接近他?我在京師十多年,從來沒有這條道上的朋友。” 張之洞的斷然拒絕,使得桑治平在失望之中又不乏對張之洞的敬意:畢竟不愧是清流出身,不願降格去阿附太監總管,比起別的督撫來,人品上還是要高一等。但這事該怎麼辦呢? 張之洞說:“你先去和王爵堂談對付李筱荃的事。太后那裡,眼下看來沒有合適的人,只有等待機會了。” 真是天助張之洞。過兩天,一個絕好的機會降臨他的頭上。這天上午,他接到來自西安的信:他的姐夫陝西巡撫鹿傳霖定於下月初七日啟程前往京師陛見皇上。 張之洞看了這封信後,欣喜異常。將事情的原委告訴姐夫,請他在陛見皇上後再去頤和園向太后請安,就這個機會面奏太后,這比別的任何一條路子都來得可靠而便捷。苦苦思索幾天后的一個難題,終於由一個偶然的機遇給妥善解決了。這個事情給張之洞一個很大的啟發:外放十年了,京師官場日漸隔膜。長此下去,外官是做不好的,必須有一個非常信任的人處在朝廷要害部門,才能探知朝廷中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內幕。由誰來做這個事呢?仁權久居北京,對朝廷內外情勢有些了解,但他不宜做這種事。一則因為他是自己的兒子,易於招人注意,二來他為人拘束,這種事也辦不好。正思忖問,楊銳推門進來,悄聲地對張之洞說:“我這幾天幫助王藩台清查李筱荃鄂署任上的鹽政,查出了不少事,至少有三百萬兩銀子去向不明,估計都流人他的腰包了。過兩天再核實清楚後,我將陪王藩台去一趟廣州,向李筱荃攤牌。有這一招,諒他不敢在徐致祥這件事上與我們為難。” 張之洞微笑著點了點頭,猛然想,就讓楊銳去充當這個角色,他一定可以勝任。 “叔嶠,你不要陪王藩台去廣州了,我交給一個新的任務,你去京師,並且今後就長住在那裡,不回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楊銳瞪大眼睛望著張之洞。他覺得老師的這個決定太突兀也太費解了:長住京師做什麼? “坐下吧,我慢慢地對你說。”望著楊銳那雖早已而立卻仍充滿青春朝氣的神態,張之洞將請鹿傳霖面見太后的想法告訴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然後神情嚴肅地對楊銳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計劃,即安置一兩個完全可靠的人在京城做事,以便更多地得到一些朝廷內部的消息,隨時與我保持著聯繫。你是最合適的人,我請你去擔當這個角色。” 見楊銳依然滿臉驚疑,張之洞怡然笑道:“叔嶠,你不要緊張,也不要有什麼不安。我蒙同治、光緒兩朝聖恩,又是太后特別超擢的總督,我對朝廷,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別無二志。我讓你去京師呆著,決不是要你做什麼間諜之類的勾當,也不會叫你做違背朝廷律令的事,只是希望有一個我十分放心的人在京師多了解一些情況。這次若不是劉峴莊恰巧叫袁昶去商議,我們至今還蒙在鼓裡。若有一個手眼寬闊的人在朝廷,也就不至於這般被動了。” 楊銳明白了老師的意思,他為難地說:“大前年,我聽恩師之勸,回四川鄉試,好容易中了個舉人,卻又沒有考上進士。我眼下無官無職,在京師冠蓋中簡直微不足道,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張之洞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去京師後在仁權那裡住下來,然後去拜訪子青老相國。我有一封書信交你帶給他,他會安排你進內閣,做一個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官位雖不高,但位置重要,你在那裡可以接觸上至大學士、各省督撫將軍,下至京師各衙門的小官吏,可以獲得許多別人輕易得不到的東西。你把中書舍人做好,到時,我會想辦法通過別人的手來提拔你。” 聽了這話,楊銳心裡很激動。楊銳一邊在湖廣督署幕府裡做文案,一邊也在努力準備會試。前年他沒考上,楊深秀卻以晉陽書院山長的身分中了進士,分發吏部。這使楊銳既羨慕又自責,並暗地發誓,下科一定要考上。一旦進內閣做中書舍人,身在京師官場,參加會試有許多有利條件。若沒中式,以一舉人而有此地位,也是極好的待遇。中書舍人既有進士出身,也不乏舉人出身的,並不妨礙遷升。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去處。只是楊銳對自己肩負的重擔仍有顧慮:“恩師,進內閣做中書舍人,這是學生夢寐以求的位置,只是學生資質魯鈍,能力有限,深恐有誤恩師的重托。” 張之洞安慰說:“我一生教過許多學生,也閱歷不少官場士林中人,一個我所熟悉的人,他有多大的才幹,能做多大的事,我心裡是有數的。你若實在不是這塊料子,我也不會讓你去。你不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放心去吧。鹿撫台初七從西安出發,他的隨從多,走得慢,你一個人,單騎匹馬無牽無掛走得快,估計他到彰德府時,會在二十八九。今天初十,你用半個月的時間,爭取在二十七八日左右趕到彰德府,與他會合。若萬一在彰德府錯過了,你就繼續往前趕在順德府、正定府一帶與他會合也行。退一萬步,就是在保定府與他見面也行,只要趕在進京城前見到他就行了。” 楊銳說:“這點請恩師放心,我明天收拾下,後天出發,二十五六日我一定會趕到彰德府,在那裡等鹿撫台的車騎。” 十二日,楊銳帶著張之洞的信離開武昌北上。十五日,王之春也帶著兩個隨從,離開武昌南下。李瀚章到廣州任兩廣總督時,王之春還在廣東做藩司,彼此很熟悉。王之春到廣州的第二天,便輕易走進督署大門,得到李瀚章的接見。 李瀚章今年六十九歲,但並不太見老,他的五官臉型都與二弟頗為相像,個頭卻矮了兩三寸。李瀚章書讀得併不好,功名只是一個拔貢。他的父親李文安是曾國藩的同年,二弟又是曾國藩的惟一人室弟子,因為有這些背景,他獲得了曾國藩的信任。曾國藩創辦湘軍伊始,正是用人之際。曾氏用人,最看重血緣、師生、同鄉這些關係。曾國藩親自向朝廷請求,將他分發湖南。咸豐四年李瀚章來到湖南署理永州縣令,曾國藩要他在東征局辦糧餉。李瀚章辦事勤勉,為湘軍東征部隊供應糧餉出力甚大,得到曾國藩的器重,很快便升為江西贛南道,再遷廣東督糧道。李瀚章官運極好,一路亨通,由道員升按察使,再升布政使。同治四年,入仕十一年的李瀚章便擢升為湖南巡撫,到了同治七年便升為湖廣總督。從那以後直到光緒八年,李瀚章在湖督任上前後呆了十五年。其間有四次暫時離開武昌任職別地,而代替他總督兩湖的則是他的二弟李鴻章。那時,二李的母親還健在。十五年之間,她穩居武昌督署不必離開,因為無論是前任還是繼任,都是她的兒子。李老太太享受的這種殊榮,普天下父母找不出第二個。在那種母以子貴的時代,一個女人做到這種份上,也可謂風光至極,無以復加了。 論功名,李瀚章連個乙科都未中,論軍功,他連戰場都沒上過,但他則在短短的十三四年裡,完成了從七品小縣令到正二品大總督的仕途。在承平年代,這是很多進士翰林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在那個戰爭年代,也是沒有軍功的文人所終生望塵莫及的。但李瀚章做到了。曾國藩的提攜,李鴻章的赫赫功勳,固然都是他飛黃騰達的重要原因,而李瀚章本人的能耐也是決不可忽視的。 李瀚章的能耐,只是四個字:精心做官。他一輩子的心思都不在如何做事上,而是用在如何做官上。官場的那一套已被他琢磨得精熟爛透,運作得爐火純青。他的一生幾乎無任何驕人的德政可言,然而一生卻順利亨通,節節高升,差不多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坎坷。說他是官場中的福人也可,說他是官場中的庸人也可,他的的確確是中國封建官場中的出色代表。 十天前,李瀚章就接到了與劉坤一幾乎完全一樣的內閣來函:一道上諭、一份徐致祥參折的抄件。上諭中的話略微不同的是“就地查訪”,而不是“去武昌密查”。 出於對清流的厭惡和對張之洞的嫉妒,李瀚章接到這份內閣來函後暗自歡喜。他立刻派人去奉旨查辦。有幾個受過張之洞訓斥的道府官員聞訊後,主動來督署控訴張之洞對他們的無禮,更有不少多次鄉試未中的老秀才提起開禁闈賭來便義憤填膺,痛罵張之洞是此事的罪魁禍首。查訪的結果對王之春也不利。他在彭玉麟手下做湘軍營務總管時期,以及做雷瓊道時期,都有人懷疑他在賬目上不清白。還有人揭發他在清泉老家置良田五百畝,在衡州府裡有店鋪七八家,他的這些家財來路都經不得過細盤查。至於趙茂昌,則有住澳門的王姓闈賭老闆揭發他私受二萬兩銀子,又有新會商人梁某揭發他敲詐其家祖傳的琥珀念珠一串,價值八千兩銀子。李瀚章準備將這些寫成紮紮實實的奏摺,將張之洞狠狠地治一下,出出他們兄弟多年來壓在胸口的一腔悶氣。 、當王之春在他的面前,出示一份同治七年至光緒八年湖北鹽務往來賬目細表時,他的那一股與不法之徒抗爭的凜然正氣立即消失殆盡。在湖廣總督張之洞的眼中,他自己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法之徒。擦乾額頭上的虛汗,定定心後,李瀚章也將上諭、徐致祥的參折以及他奉旨查辦的實錄,全部拿出來交給王之春。王之春不能不從心裡佩服張之洞、桑治平的高明。他面不改色地對李瀚章說,這都是小人的誣陷。並感嘆,替朝廷辦事太不容易,寬則玩忽職守,重則招致怨恨,張大人和他本人都深知這一苦處,故在查鹽務賬目發現這些疑點時,並不急著上報戶部,而是特為來廣州諮詢李大人。李瀚章表示,深謝張大人的好意,天下官場一個道理,小人也是處處都有。於是,兩人心照不宣,彼此的裂縫都相互彌補了。最後,李瀚章說,奉旨查辦,沒有查出一點事來也不好交代,且趙茂昌的劣績證據確鑿,不便推卸。王之春也同意拋出趙茂昌,接受這個丟卒保車的決定。 一個月後,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瀚章先後給朝廷作了禀報,兩個折子幾乎由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張之洞為官勤謹,王之春辦事有方,徐致祥所說皆影響不實之辭,經訪查均無實據。督署總文案趙茂昌不洽輿情,物議頗多,受賄情事嚴重,應予革職查辦。 與此同時,鹿傳霖也到了北京。陛見之後,受慈禧太后召見於頤和園。慈禧知道鹿傳霖與張之洞的郎舅關係,談話之間不免問到張之洞。趁著這個時候,鹿傳霖將徐致祥奏參之事向慈禧作了禀報。慈禧笑了笑對鹿傳霖說,言官多喜風聞奏事,張之洞做過多年言官,應該懂得,不必放在心裡。過些日子,光緒進園子請安,慈禧隨意對他說了一句聽說徐致祥參劾張之洞,此事不要看得太重。光緒聽了一怔,他沒有想到深居頤和園的太后居然已知道此事,而且態度很明確地偏在張之洞一方。他回宮後告訴翁同龢。翁同龢本想藉這個機會狠狠地殺一殺張之洞鋒芒畢露的驕矜自得之氣,看到劉坤一、李瀚章的奏報,特別是探知太后的意思後,便只得打消這個念頭,吩咐內閣擬一道上諭下發:武昌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趙茂昌,違法瀆職,現已查明敲詐受賄,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被史家稱為“徐致祥大參案”的這一事件,就這樣虎頭蛇尾地收了場。這是張之洞仕宦生涯中一場有驚無險的風波,更是近代中國官場史上一個極具典型意味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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