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張之洞

第67章 四、看到袁昶的密信後,張之洞頭暈目眩虛汗直冒

張之洞 唐浩明 8126 2018-03-16
半個月後,設在江寧的兩江總督衙門收到內閣寄來的密諭:“著即派人去武昌密查上奏。”另附徐致祥的參折抄件。兩江總督劉坤一閱後,對這件棘手之事頗覺為難。 六十二歲的劉坤一,也算得一代人才。咸豐五年,正當曾國藩統率的湘軍,借攻克武漢三鎮之軍威揮師東下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新寧廩生劉坤一率領百十個團練投奔劉長佑。貢生出身的劉長佑早兩年已招募了一支人馬,跟著江忠源鬧得挺熱火。他比劉坤一年長十二歲,卻是劉坤一的族侄,見到這位年輕的族叔英氣勃勃,滿心歡喜。劉坤一不以叔輩自居,卻以後進之禮師事劉長佑。劉坤一悟性極高,幾仗打下來,便把兩軍對壘這些事都弄熟了。那時,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目光盯著長江下游太平天國都城,對湖南廣西一帶無暇顧及,劉氏叔侄抓住這個空當,在湘桂之間連打幾個大勝仗,很快便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咸豐十年,湘軍創始人曾國藩還在以一個兵部侍郎的空銜客懸虛寄的時候,劉長佑便做了廣西巡撫,兩年後三十二歲的劉坤一也做了廣西藩司,再過三年代替族侄做了廣西巡撫,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封疆大吏。而這時,劉長佑早已做了三年的總督。

劉氏叔侄不聲不響地經營後方,沒有幾年便相繼登上督撫高位,人們不得不佩服這兩個新寧秀才在打仗、做官這兩碼事上都要高出時人一籌! 光緒元年劉坤一做了兩廣總督,光緒五年調任兩江。劉坤一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因為連年征戰,身上留下多處刀槍創傷和疾病,治事稍多,便感倦怠,於是不管是做巡撫還是做總督,他都只管大事不問小事。小事讓別人去做,他自己騰出大量的時間用來吃喝玩樂。聲色犬馬之事他樣樣喜歡,甚至對鴉片煙,他也極有興趣。但是他的頭腦清醒,軍國大事一點都不含糊,袍澤們說他是大事不糊塗的呂端,他亦欣然受之。 就因為此,光緒七年,張之洞參了他一本,說他“暮氣深重,政務倦怠”,兩江重地,不可貽誤,請派兵部侍郎彭玉麟為江督,以便劉坤一安心養病。朝廷居然接受了張之洞的建議,將劉坤一內召,就此免去了他的兩江總督之職,由彭玉麟署理。劉坤一以後便一直以籌防軍務為名空懸著。就這樣一過十年,待曾國荃在光緒十六年秋天去世時,他才再次出任江督。重回江寧的劉坤一吸取先前的教訓,各方面都檢束多了。鴉片煙也戒了,明顯荒唐的事也不做了,一個中興功臣能這樣也就不錯了,他因而獲得輿論稱讚。

劉坤一當然惱恨張之洞。不是張之洞的參劾,他如何會丟失十年江督?不過,靠軍功起家的劉坤一,在心靈上與張之洞有一個相通之處,那就是面對洋人的欺負,都持不妥協不示弱的態度。尤其令劉坤一感慨的是,張之洞居然在粵督任上,部署中國軍隊在越南大敗法人,為中國軍人長了臉面,為大清帝國贏來聲威,對於這點,深明大義的劉坤一欽佩不已。這種惺惺相惜之情,大為沖淡了他對張之洞的惱恨。 握著內閣寄來的上諭,劉坤一陷於兩難。細細地揣摸旨意,似為傾向徐致祥一邊,若不照辦則違旨;若遵旨派人去武昌認真密查,則張之洞的湖督難保。身任督撫十多年的劉坤一知道,真要細查,哪一個督撫都經受不起,隨隨便便即可找出幾個足夠彈劾的失誤來。真的把張之洞劾掉了,對朝廷也並非是好事。

他將平日信得過的江寧藩司瑞章找來商量。全國幾大總督,除直隸、四川兩總督身兼軍民兩政外,其他總督都重在軍政,故無藩司一職,惟獨兩江總督下面設了一個江寧藩司,掌管江寧府的錢糧收入。這或許是因為有一個專為朝廷服務的江寧織造局在江寧府的緣故。這個皇家製衣店每年虧空極大,需要有一筆銀錢來彌補。如此看來,江寧藩庫應是朝廷設在地方上的一個小金庫。 瑞章是個滿人,由宗人府外放江寧。他一向注重朝廷內部滿蒙親貴的動向,雖在江寧,卻與京師聯繫不斷。瑞章同劉坤一一樣,也認為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峴帥。”劉坤一字蜆莊,故而大家都尊稱他為峴帥。 “前些日子新任安徽徽寧池太廣道的袁昶,是由京師外放來的。他在京師做戶部員外郎,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是個通達時務的人,對朝廷近來情勢一定很清楚,何不悄悄地請他到江寧來商量商量。”

“此人你先前認識嗎?”劉坤一問。 “認識,我們有過多年的交往。” “可靠嗎?” “這是一個實誠君子,十分靠得住。” “那你就派一個人到徽州去接他來吧!” 徽寧池太廣道管轄著安徽省長江以南的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四個府和廣德州,俗稱皖南道,是安徽一個轄地廣闊地位重要的分巡道。當年慈禧的父親惠徵就死在皖南道任上。故同治、光緒兩朝,皖南道為朝廷所關注。皖南道員通常是被認為將要走紅發蹟的官員。正因為如此,四十六歲的員外郎兼章京袁昶從北京來到微州時,心情極好。他知道這是朝廷對他的重視,預示他今後的仕途會順利寬廣。 袁昶這幾天恰好在省垣安慶辦事,江寧藩司府的來人很快在懷寧客棧找到他。聽說是劉峴帥有要事相商,便立即乘快船離安慶赴江寧。安慶至江寧行的是下水,第二天午後便到了下關碼頭。袁昶在來人的陪同下,先進藩司府會見瑞章,二人寒暄一陣後,便分別坐上大轎,一前一後地來到位於城內東南角的總督衙門。在全國所有督撫衙門中,江寧城的兩江總督衙門最為壯闊。這是因為此處曾經做過十餘年的太平天國天王府。洪秀全動用數千萬兩聖庫銀子,為他這個天父次子在人世間修造了一座最為豪華宏麗的宮殿,後來雖然被曾國荃的吉字營為毀滅打劫金銀的證據而焚燒,但基礎和部分燒不壞的建築還是存在。節儉總督曾國藩沒有在江寧住幾天,便來了手腳闊綽的總督李鴻章。李鴻章將被火焚的房屋全部恢復,做起了舒舒服服的無其名而有其實的金陵王。以後的歷任江督便沾了李鴻章的餘蔭。劉坤一也是個大手大腳的人,光緒十六年重主江寧後他又將江督衙門徹底翻修一遍。如今的督署,更是氣魄宏偉,金碧輝煌。

袁昶是第一次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他邊走邊看邊想:除開紫禁城,這怕是海內最大的一座建築群了,恭王住的和坤舊宅也不及呀! 劉坤一性情豪爽簡易,雖是首次接見袁昶,也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襲寬大的便服。他對正要行大札的皖南道揮揮手說:“不必拘禮,請坐吧!” 待袁昶坐下後,他笑著問:“袁觀察是幾時到的皖南?” “回大帥的話,職道是上個月中旬到的徽州,原擬下個月專程來江寧拜謁大帥,不知大帥有事要召見,職道失禮了。”袁昶拘束而恭謹地回答。 “不,不。”劉坤一又揮了揮手。 “我是臨時請你到江寧來一下,並不是因為你的職分內的事。” 不是我的職分內的事,那是什麼事?袁昶在心裡緊張地思索著。對這位從戰火中廝拚出來的製台,書生出身的袁昶是久仰其名,又懷著三分敬畏之心的。

“袁觀察是哪里人,什麼時候進的京?” 劉坤一併不急著談正務,卻跟這位矮矮胖胖的下屬聊起天來。 “職道是浙江桐廬人。光緒二年中進士後即分發戶部做主事,職道魯鈍,直到光緒十二年才升為戶部員外郎,十四年兼總署章京。” 袁昶三十歲中進士,做了十六年的京官,還只是一個四品銜中級官員,遷升的確不快,比起這位僅只用十年時間便從一個廩生做到一省巡撫的上司來說,責備自己“魯鈍”並不為過。其實袁昶並不魯鈍,他只是為人做事太過於實在拘泥,不善於看風使舵罷了。這種性格不僅妨礙了他的遷升,更不幸的是八年後,在義和團大動亂中他因此忤逆慈禧而被丟了腦袋。劉坤一笑著說:“皖南道是個要缺,你好好做幾年,前途大著呢!”

袁昶忙說:“以後還要多多靠大帥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說:“峴帥是個活菩薩,在他手下做官,只要盡心盡力,遷升快得很。” 瑞章這話一石兩鳥:既吹捧了劉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為劉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趕緊接話:“職道初任地方官,沒有閱歷,職道一定會遵瑞大人所說盡心盡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處,還望大帥寬諒。” “好,好!”劉坤一曼聲應道。 “瑞方伯說,他在京師時便與你相識,說你是個實誠君子,又對京師各方情勢熟悉,所以特為請你來一趟江寧,有一件事情要聽聽你的意見。” 袁昶下意識地緊張了一下,剛來兩江,便有什麼大事要聽我的意見,莫不是發生在京師裡的事? 劉坤一對瑞章說:“你對袁觀察說說吧!”

“是這麼回事。”瑞章乾咳了一聲後說,“內閣給峴帥寄來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參折,並轉達上諭,要大帥派人去密查。因為你剛從京師來,又在戶部和總署做過事,對京師及各省的情況都熟悉,故峴帥叫你來一起商量商量,這事要怎樣辦才最合適,你先看看徐致祥的參折吧!”說著,從旁邊的茶几上拿起一沓折好的紙遞給袁昶。袁昶接過,展開來看。 袁昶剛看了一句開頭韻話,便立時眼瞪大起來,心突突地狂跳了兩下。原來,劉坤一和瑞章都不知道,袁昶是張之洞的門生! 同治六年,張之洞以翰林院編修的身分充任浙江鄉試副主考,這是他日後漫長的學官生涯的第一站。浙江是人文薈萃之地,歷代才子不少,張之洞以能典試浙江為榮。三場緊張的考試結束後,各房考官開始忙碌的閱卷事宜。送到房官手裡的試卷經歷了三個過程,即先由彌封處糊名,再由謄錄所用朱筆重抄一遍,最後由對讀所校讀。房官閱讀的朱卷雖不是士子的親筆,但與士子的墨卷完全無異,只是沒有了名字。這一系列複雜過程的採取,全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防止房官閱卷時徇私。

這天,張之洞去各房檢查房官的閱卷,見各房官都極為認真,他很滿意。來到第十三房時,房官請他坐下,拿出一份試卷對他說:這份卷子上錯了一個字,但文章寫得極好,卷子推薦還是不推薦?張之洞說,我看看。他坐在房官身旁將試卷認認真真地看了兩遍,思索良久後說,從錯這個字來說,卷子不宜推薦出房,但從文章來看,此子才識俱佳,實為難得。十年寒窗,三更燈火,熬進貢院不容易,錯字出於疏忽,而文章能達到這一步卻難,我看還是推薦出房。有副主考作主,房官大膽將這份試卷推了上去。在最後審定時,張之洞又向正主考張光祿陳述了這個看法,張光祿亦同意。就這樣,這份卷子被列為前茅,到張榜填名時才知道出自桐廬袁昶之手。袁昶向房師謝恩時,房師把這個過程講給了門生聽。袁昶對張之洞感激不已,在他面前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當下,袁昶匆匆將徐致祥的抄件和上諭看完一遍後,第一個想法是,應盡可能地幫恩師一把! 他定了定神,對劉坤一說:“不知峴帥要向職道垂詢什麼?” 劉坤一說:“我和瑞方伯都住在江寧,對京師的事情較為隔膜,想問問你,徐致祥這個人,你熟悉嗎?” “職道認識。因為同是江南人,說起話來,彼此都覺得有親切感。” “這人怎樣?是個謹慎的人,還是那種喜歡風聞奏事的人?”劉坤一盯著袁昶問。 袁昶心裡想:這是個關鍵的問題,徐致祥的性情如何,顯然關係著這份參折的分量輕重。他從容地說:“徐致祥是個老前輩,職道雖然對他談不上很熟很了解,但在京師時,也常聽到人說起他。都說他是屬於那種易於衝動的人,俗話說見風就是雨,這位老先生頗有點這樣的性格。故而他的折子雖多,先前太后聽政時,並不把他的折子看得很重。” 劉坤一沒有在意,瑞章卻聽出“先前太后聽政時”這句話的畫外之音了。他揣摩:看來這事是皇上的決定,太后並不知道。 “另外還有一點。峴帥和瑞方伯都知道,徐致祥是堅決不同意修鐵路的,在這件事上他竭力反對張之洞。他的反對修鐵路的折子,不知峴帥和瑞方伯讀過沒有。他說修鐵路一壞風水,二驚嚇祖宗,明白人讀後都竊笑不止。正因為明擺著的太荒謬,故朝廷降了他三級。” 這幾句話對劉坤一很起作用。戎馬十餘年的劉坤一,在戰爭中親身領略洋人槍砲的威力,他是力主向洋人學習製造術的人。劉坤一心想:看來這個徐致祥是個不明事理又辦事輕率的人。這道參折在他的眼裡已大為跌價了。 瑞章問:“袁觀察,你離京那會子,太后是住在園子裡還是住在宮裡?” 袁昶答:“太后每年三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住園子,其餘時間住宮裡。我是六月下旬離開京師的,那時太后還住在園子裡。現在是八月,要到下個月才回宮。” 瑞章又問:“聽說皇上每個月都到園子去一次,向太后請安。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袁昶說,“除請安外,皇上也將這個月來的國家大事向太后禀報,太后也會很有興致聽。據說間或也會說點自己的看法,皇上都會照辦。皇上天性純孝,親政以來,沒有聽說在處理軍國大事上與太后有不協之處。” 劉坤一說:“皇上為天下臣民做了一個好榜樣。”略停一會,又問:“湖北藩司王之春這個人,袁觀察知道嗎?” 袁昶答:“此人我沒見過。在總署辦事時,倒是常聽同僚們說起過他。大多數人說他熱心洋務,器局開朗,有辦事才幹。也有人說他精明苛刻了點,易於得罪人。” “趙茂昌呢?”瑞章問。 “不知道。”袁昶搖搖頭。 “一個總文案官職太低,京師官場怎麼會說起他?” 袁昶說的是實話。 要問的大致都問了。劉坤一起身說:“袁觀察,謝謝你了,老夫還有點事要辦,先走了。你和瑞方伯在這兒聊聊天,晚上,老夫陪你在署裡吃頓便飯。” 袁昶忙起身打躬說:“謝峴帥。” “袁觀察,我們今天談的是一樁秘事,你回安徽後,不要對別人說起。”待劉坤一出門後,瑞章特別向袁昶叮囑一句。 “職道明白。” 吃完飯回到瑞章為他安排的客棧後,袁昶心裡一直不能安寧。他沒有想到,張之洞這樣熱心辦實事的人,居然會有人攻訐,而且上諭的意思竟然偏向攻訐者,他為當年的副主考感到委屈。他覺得應當把此事告訴張之洞,使他有所準備,又想起瑞章的鄭重囑咐,左右為難。在床上輾轉大半夜後,感恩報恩之情終於佔了上風。他點燃蠟燭,給張之洞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轉述上諭及徐折的要點,請恩師早劃對策。 第二天,他離開江寧回安徽。到了安慶後,吩咐在懷寧客棧等候他的僕人趕忙去武昌,把這封裝在蓋有皖南道官印信封裡的密信,親自送到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手裡。 四天后,這封密信到了張之洞的手中。安徽皖南道怎麼會有這種信給他,他深為奇怪,拆開信讀完後,才知是二十多年前的門生袁昶寫的。同治六年到光緒二年整整九年時間裡,袁昶困於會試,自覺乏善可陳,所以也沒有寫信給張之洞,師生之間斷了聯繫。光緒二年,袁昶中進士分發戶部,恰好張之洞結束四川學政回到北京,二人又恢復了聯繫。戶部事多,袁昶又是務實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故在京師期間二人過從並不甚密。光緒七年張之洞外放山西後,幾乎又中斷了聯繫。不料袁昶近日已外放皖南道!讀完信後張之洞的第一個感覺是:袁昶是個講義道的學生,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惠而不費的恩情居然死死地記在心裡。私洩這等機密之事,萬一被朝廷知道了,輕則斷送前程,重則下詔獄。在只講利害不講情義的今天,能有這種古道熱腸,真是罕見。典試浙江能得這樣的門生,也算是平生一幸事了。張之洞提筆給門生寫了一封短短的謝函封好,將袁的僕人喚進來,將信連同桑治平剛從鄂西帶回的一包黑木耳一起交給他,叫他帶給主人。然後又拿出四兩銀子出來打發。袁家的僕人千恩萬謝地告辭走了。 張之洞坐在牛皮太師椅上久久地凝視著袁昶的這封密信,胸中的怒火在一陣陣灼熱地燃燒。它炙烤著他的心,令他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沒有想到,這份參折竟然出自徐致祥的手!他們在翰苑共事多年,經常在一起談國家大事,談經史詩文。這個江南老才子儘管比張之洞大幾歲,卻對張之洞格外殷情稱讚,時常出格恭維他可比古之張良、謝安,有治國安邦大才,可惜屈於翰林院。不料就是這個人,今天居然說他只可衡文,不可從政! 身為大理寺卿,怎麼可以不要任何實據,只憑幾句傳聞之辭,便給別人定下這等嚴重的罪名!這不是深文周納嗎?這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裡整嗎? 外放這十一二年來,自己為山西、兩廣和湖廣做了許多好事,在越南戰爭上為國家贏得聲望。對於這些,徐致祥他可以閉眼不視,隻字不提,卻把一些謠傳當作寶貝,無端羅織罪名。徐致祥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呢?張之洞真恨不得將他揪到面前來當面質問,狠狠地扇他兩個耳光! 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齊,徐致祥要這樣無事生非,也拿他沒法。令張之洞最為委屈的是,朝廷怎麼竟然也會看重他這篇可恥的謗文!又是發上諭,要劉坤一密查,又是發抄件,讓兩江的官員們去閱看,這不明明認為徐致祥的參折有合理之處嗎?徐致祥荒謬不明事理,朝廷難道還不知我張之洞?皇上還不明白我對國家社稷的一片赤誠之心?這等破爛的折子,不擲回斥責、留中淹掉便夠意思了,居然要劉坤一來武昌密訪,皇上和朝廷對我張之洞怎麼如此不相信? 這樣想來想去,一陣揪心之痛令張之洞頭暈目眩,手心直冒虛汗,終於癱倒在太師椅上。一會兒,大根進來斟茶,見四叔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嚇得叫道:“四叔,四叔!”喊了幾聲後,張之洞睜開了眼睛。 “四叔,您不舒服?”大根捧起張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處略微用勁壓了一下。 “好過點嗎?” 張之洞輕輕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你背我回後院去躺躺!” 見大根背著丈夫來到後院,佩玉大吃一驚,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過來,連聲問:“怎麼啦,怎麼啦?” 大根答:“四叔有點不舒服。” 佩玉摸了摸張之洞的額頭:“哪裡不舒服嗎?” “胸口悶。”張之洞輕聲答,臉色已比剛才好些了。佩玉鋪好被子,又和大根一道將張之洞的外衣褲脫去,讓他好好地躺著。 “要不要請醫生來瞧瞧?”佩玉問。 “不用。”張之洞輕輕地搖搖頭。又對大根說:“你不要對別人說我病了,免得大家都來探視,耽誤了辦公。有事找我的,叫他明天再來。你出去吧,我一個人安靜躺躺。” 大根出去了。佩玉則守候在床邊,看著張之洞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她心裡想:早上吃飯時還好好的,到押簽房辦公還不到一個時辰,怎麼會突然病得這麼厲害?她深情地盯著睡中的丈夫,猛然覺得來武昌這兩三年,他比過去更顯蒼老了。還只有五十五六歲的人,鬚髮差不多全白了,面孔瘦削,襯托出那顆比常人略大的鼻子更顯碩大。她知道,這都是因為辦鐵廠的緣故。丈夫為鐵廠耗費的心血太多了。來到武昌之後,洋務成了他的最大的事情。佩玉記得有天晚上,丈夫因戶部同意撥下二百萬兩銀子而特別興奮。他對她談起自己的洋務理想:先辦鐵廠,把鐵廠辦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廠子,讓洋人看了驚嘆。然後再辦槍砲廠,辦紡紗廠,辦織佈局。還要辦發電廠,讓老百姓的家裡都點上像總署衙門一樣的電燈!提起電燈,佩玉就會想起兒子滿月的那一夜,兩廣總督衙門裡突然亮起了百十個電燈泡,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間似的,房間裡每個角落都亮堂堂的,一顆針掉到地上都找得到。要是讓每戶老百姓家裡也有一顆這樣的夜明珠,該多好呵!她握著丈夫的手說:“您做的是大好事。真的到了那一天,百姓要怎樣感激您哩!”佩玉看到,一向很少笑的丈夫臉上綻開了孩子似的燦爛笑容。 一眨眼工夫,佩玉過門來便是八個春秋了,準兒已經十六歲,大姑娘了。在她的悉心指導下,準兒的琴早已彈得很出色了。她常常誇準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她強得多。準兒卻說,只有形似而神不似,韻味還沒有把握住,再說,鳳凰還沒下來聽我的琴哩,還差得遠。準兒一直把鳳凰聽琴當作自己的最高目標,這使張之洞和佩玉聽了又好笑又欣慰。張之洞對女兒說,要想鳳凰從天上下來聽你的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鳳凰極少,彈琴的人極多,它只能去聽彈得最好的人的琴,繼續努力下去,活到老,彈到老,到了成老太婆時,鳳凰就會飛來聽你的琴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佩玉自生了仁侃後,又生了個兒子仁實。張之洞忙,家裡的事全然沒有精力顧及,佩玉除開料理丈夫的飲食起居外,還要關注著讀書的二公子仁梃和待字閨中的準兒,以及自己生的兩個稚子,一天到晚也夠累了。 前些日子,張之洞對佩玉說,桑治平的夫人柴氏這兩年臥病在床,擔心自己哪天會先走一步,牽掛著女兒的婚事。佩玉說,桑家的燕兒是個好孩子,也有十七八歲了,有好婆家的話是該找一個的。張之洞說,我心裡倒有一個,你看合適不合適?佩玉問是誰。張之洞說,你看仁梃怎麼樣?佩玉撫掌笑道,平日里沒想到,你這一說,倒真是挺合適的一對。由學生轉為女婿,桑先生第一個高興。張之洞也笑道,這是你說的,還不知燕兒母女怎麼想的。佩玉說,我打包票,燕兒母女一定喜歡。張之洞說,準兒也有十六七歲了,也到該出閣的年齡了,你為她想過這事嗎?佩玉說,我在心裡早看好了一個人。張之洞問,誰呀?佩玉說,洋務科的陳念礽。我看是個可成大器的男子漢,你看怎麼樣?張之洞喜道,你的眼光真不錯,論人品才幹,念扔自是幕友中最出色的人才,只是年齡要比準兒大十來歲。佩玉說,只要準兒自己願意,大一點沒有關係。佩玉準備找一個機會,好好跟準兒談談,不想丈夫突然病了,看來這事得往後推推。 下午,佩玉還是將常來督署看病的漢口名醫孫大夫請過江,給張之洞瞧瞧。孫大夫過細診了半天脈,沒發現什麼大毛病,便開了三劑舒心順氣的藥,先吃吃看。連服兩劑藥,又沉睡三四個時辰的好覺,第二天早晨,張之洞感覺好多了。他要大根請桑治平、楊銳、梁鼎芬三個人到督署後院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