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張之洞

第64章 一、為獲取信賴,候補道用高價從書呆子手裡買來一部《解讀東坡》

張之洞 唐浩明 9626 2018-03-16
為興辦漢陽鐵廠請款的奏疏移到戶部很長時間了,翁同龢有意壓著不辦。 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源與張之洞為同科鼎甲。故翁同龢與張之洞非但無個人嫌隙,反倒多一層情誼。張之洞與翁氏叔侄關係一向不錯,但幾年前卻決裂了。 這原因是因為張之洞的開禁闈賭。出身閥閱世家的翁狀元十分注重性理品操。廣東賭徒的眼睛居然會盯住鄉試,這令翁同鑠不可思議。鄉試乃朝廷掄才大典,神聖而清高,怎能與賭博掛上鉤?翁同龢堅決主張取締這種非法賭博。後來廣東官府嚴令禁止,翁同龢是十分擁護的。張之洞以清流出身的兩廣總督,居然可以為了幾個錢冒天下之大不韙,解除這道禁令,讓罪惡之賭在廣東再次氾濫,這哪裡算得上聖門之徒,這又怎麼配做總督?所以儘管張之洞有關外之捷,翁同龢仍不喜歡他。他的請款奏疏移到戶部後,翁同龢公然對下屬說:“暫時壓一壓,看他張之洞又會想出什麼點子來。”

直到成允四處在京城活動,幫成允說話的人來到醇王府,說起湖北的事情和張之洞辦鐵廠的艱難時,重病中的醇王派人給翁同龢帶去他的口諭:戶部不要在用款上為難張之洞,他在湖北辦洋務不易,要支持。 翁同龢不敢不聽醇王的話,於是同意給漢陽鐵廠撥款二百萬。另外附帶兩個說明:一是這筆款子即為鐵廠的全部撥款,今後不再追加;二是銀子從光緒十六、十七兩年湖北應上交給戶部的四百萬兩鐵路籌款中扣除。正是桑治平所預料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由於張之洞的力荐,也由於成允本人在京師的得力活動,更因為醇王的支持,張之洞所期望的人事安排完全達到了預期的目的:王之春從粵臬升調鄂藩,陳寶箴官復原職,放湖北,成允升調粵藩,皆大歡喜。

有了熱心洋務的湖北藩、臬的幫襯,又有了戶部允准的銀子,張之洞決心步胡林翼的後塵,利用荊襄江漢這塊廣袤的土地,大力興辦洋務,把漢陽鐵廠建成世界第一流的鋼鐵工廠,既為朝廷立一個強國富民的樣板,也為自己在於年史冊上留個美名。 龜山腳下成千民夫在填土築堤,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大冶鐵礦、馬鞍山煤礦沉寂多年後又開始熱鬧起來。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新來的張制台在這裡採礦挖煤了。這時,鐵政局督辦蔡錫勇又將閻敬銘早已看好的徐建寅引進湖北。 徐建寅的父親徐壽,是近代中國一位著名的科學家、工程師。早在咸豐十年,曾國藩在創辦中國第一個洋務工廠——安慶內軍械所時,徐壽就與因翻譯《幾何原理》而出名的數學家華衡芳應聘來到安慶。在這裡,徐壽造出中國第一枚開花砲彈,研製中國第一艘蒸汽輪船。後來徐壽又和華衡芳一起來到上海江南機器局,創辦中國第一個翻譯機構——江南譯書局,翻譯一批化學物理等西洋書籍,並培養了一群中國最早的洋務人才。徐建寅為徐壽的次子,從小受到嚴格的家庭教育和良好西學熏陶,勤奮好學,中西會通。他在江南機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機器局做過事,又作為使館參贊駐德國一年多。其學識和能力均不在乃父之下,現剛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大好時光。他和蔡錫勇一樣,雖出沒於達官貴人之間,卻不受官場污染,潛心於自己的學問技藝,故與蔡錫勇成為好朋友。湖北正需要徐建寅這樣的洋務人才,徐建寅也正需要湖北這樣的洋務舞台。張之洞久仰徐壽大名,對徐建寅十分禮遇,當即委任他為湖北鐵政局會辦,並請他負責大冶鐵礦的勘查、開工等事宜。湖北鐵政局原有蔡錫勇、陳念扔等一批洋務骨幹,現在又得了徐建寅,力量大為加強。但鐵政局及其下屬的鐵廠、礦區有著大量非技術性的事情,為銀錢管理、文案、後勤等等都需要得力的人去辦,更迫切需要一個總管這方面的人才。

趙茂昌看出鐵廠將是一個奇貨可居之處,他請求張之洞派他去鐵廠。張之洞說:“你是督署的總文案,你不能去鐵廠辦那些事,那些事好比當年胡文忠公打仗的後路總糧台,得有一個閻丹初式的人去做。你幫我物色一下,找個能幹又可靠的人出來,你今後可以代表我或是代表督署去鐵廠稽查,好比朝廷派出的欽差大臣。樣。” 趙茂昌聽了這話,打消做鐵廠糧台總理的念頭。他尋思著今後以張之洞的私人代表身分更好,既不負實際責任,又可以坐得大利,物色一個人來代替,倒的確比自己出任更好。 有趙茂昌這種眼光的人,在湖北官場中不少,尤其在候補官這一群體中更多。當時湖北有候補道、府、縣及佐雜近八百人,他們的頂子都是用錢買來的,十之八九也是想以此賺取更多的錢。但這個生意也不好做,賺大錢的固然有,偷雞不著蝕把米的也常見。現在武昌來了個張制台,這個張制台要辦鐵廠、辦槍砲廠,要開煤礦、開鐵礦,他一紙奏摺,就招來二百萬兩銀子,而且據說這銀子今後還要源源不斷地從戶部國庫、從洋人銀行里引來,白花花的銀子將會像海水一樣的流入湖北,流入武昌城。張制台興辦這麼多的洋務衙門,給死板老套的官場平添成百上千個自古未有的職位。這職位一天到晚跟銀子打交道,順手將幾百兩銀子放進腰包,簡直如游泳時張嘴吸口水樣的順當容易。今日拿印把關,明日便可暴富!據說張制台辦洋務造出的鐵塊、鋼材將可以跟洋人媲美,各省都會來購買,洋人也將來訂貨,日後黃金白銀會堆得山一樣的高。所有在洋務衙門裡做事的人都可以按官職大小每年分紅,多的可達數万,再少也比一個縣令的俸祿要多。

張制台真個是財神菩薩呀!這些個以發財為惟一追求又無實際職守羈絆的候補官員們,除極少數腦子尚未開竅者外,個個都想削尖腦袋向新辦的湖北鐵政局裡鑽。 現任的道府知縣與候補官相反,因為官運正好,既有銀子,又有前途,幾乎沒有人想進洋務局所。張制台辦的洋務,看似熱熱鬧鬧,但成敗尚不可預料,絕對犯不著為了一個會辦、協辦、總辦等野礙頭官來換朝廷欽賜的烏紗帽。 不過,這些大人老爺們有著眾多的七姑八姨內侄外甥。他們沒有官職,他們比一般百姓更想發財——因為他們有一個可依賴的權勢。這中間的不少人也有這個慧眼,知道進了洋務局所便是與洋人沾上了邊,既可以發財,又可以攀上高枝。於是紛紛托自己做官的親人前去聯繫。於是,候補官場與裙帶官場相匯合,一時間,湖廣總督衙門、湖北鐵政局以及漢陽鐵廠、大冶鐵礦、馬鞍山煤礦籌辦處的門檻都幾乎踏破。親自來的,託人關照的,各個衙門的大人老爺打發人來遞條子的,絡繹不絕。洋務還沒辦起來,到這裡來求發洋財的、混飯吃的就如蒼蠅逐臭般地蜂擁而至。

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會辦徐建寅、協辦陳念礽等人都是科學技術人員,既不善於應付,也厭煩於人事,便把這件事統統推給總督衙門。張之洞讓總文案趙茂昌接待這些人員,但發下一句話,所有進入洋務局所的候補官員以及所有股處部門負責人都得由他一人定奪,任何人不得擅自作主。張之洞力圖嚴把這道關口,杜絕無能而貪墨之徒混進他所主辦的洋務局所。 張之洞這個決定雖然使一部分人望而卻步,但更多人並沒因此而膽怯,他們在尋思對策,以便順利通過張之洞這道關口。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中了督署文案處,特別是看中了總文案趙茂昌。張之洞高高在上,不能隨便接近,趙茂昌卻容易交往。張之洞日理萬機,政務紛雜,不可能對所有欲進洋務局所的人透徹了解,他只能通過趙茂昌的介紹。趙茂昌這一關才是真正的關口。就這樣,趙茂昌的家幾乎成了集市。他精於此道,方方面面都應付得圓熟。

在湖北省四十餘名候補道中有一個名叫栗殿先的人,籍隸江蘇丹陽,父親在丹陽城裡開著一個絲綢鋪,家道殷實。栗殿先二十多歲中了秀才,以後十年間三次應舉均不第。其父花四萬兩銀子為他捐了一個道員,五年前分發湖北。栗殿先科場上雖不順,為人卻八面玲瓏,做事精明能幹。仗著這個本事,五年來他在湖北候補官道中算是最為走紅了。他先後辦過三次長江堤工。這是湖北省內最大最肥的優差。栗殿先辦堤工,看起來堤修得結實美觀,賬面上也做得乾乾淨淨,不露貪污挪用的痕跡,實際上三次堤工下來,他悄沒聲息地將三十萬銀子轉到了自己的腰包。他又知道財不能獨發的道理,從中拿出五萬兩發給身邊幾個貼近的下屬和分管一些重要部門的吏目,又從中拿出十萬兩銀子出來打點湖北省和武昌府、漢陽府的有關衙門,把事情做得四面八方都順順溜溜。既辦了事,又撈到了銀子,還得了好口碑,真正是個官場中的奇才異能。

張之洞來到武昌不久,他就跟督署新班子中的不少人混熟了。丹陽與常州相隔不到百里,口音接近,趙茂昌與栗殿先一見投緣,談起家常來,又知道彼此原來是親戚。栗殿先的一個遠房姑媽嫁到常州,做了趙茂昌表兄的太太,栗殿先立即叫趙茂昌為表叔,趙茂昌也一口就應了。栗殿先極望能在督署中巴結上一個有實權的人物,趙茂昌也期盼在湖北官場中有一個可靠的心腹,兩人一拍即合。短短的一兩個月內,栗殿先不斷地給趙家送古董、稀奇洋鐘、洋呢,打銀票包封,近一萬兩銀子的禮金來到趙茂昌的家中後,兩人的關係便親密得跟一個人似的了。 栗殿先一眼就看出鐵政局是個強過堤工十倍的好差事,心裡對此已經琢磨很久了。張之洞將為鐵政局物色一個主管後勤的協辦一事委託給趙茂昌時,趙茂昌也想到,栗殿先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在一個酒酣耳熱的晚上,趙茂昌向栗殿先說出這個想法。栗殿先聽了心裡一陣狂喜:“表叔,如果您替侄兒謀了這個差使,侄兒這一輩子就是您的孝順親兒子。”

趙茂昌笑著說:“我有三個兒子,不缺你這一個。你今後只要不忘表叔,一個心眼跟著表叔就行了。” 栗殿先立即說:“表叔於侄兒恩同再造,今後辦什麼事,表叔只要發個話,侄兒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赴湯蹈火的話以後再說吧!先去弄一份紮實的履歷表來。”趙茂昌拿起二根牛骨牙籤,在牙縫中剔了幾下後說,“履歷表裡要把哪年進的學,哪幾科考舉人,都要寫得詳詳細細。張大人看中的是讀書人,你雖然沒有中舉,但場屋裡進出個幾次,也是一個讀書人了。” “是的,是的。”候補道員恭敬地聽著總文案的指教,猶如現任道員聽制台的訓話一樣。 “履歷表還要詳詳細細地寫好到湖北來辦了哪些差,這些差辦得如何。張大人看中的是做實事的人,你辦的差事越多,他越看重。”

“是的,是的。”栗殿先連連點頭。 “還有,”趙茂昌又剔了兩下牙縫,“武昌城裡幾大衙門的爺們都要關照一下,不要拆你的台。張大人是個辦事實在的人,他會派人去查訪你履歷表上寫的真偽如何。” 栗殿先的額上冒出一絲熱汗,臉上堆滿感激的笑容:“表叔是真的疼侄兒,侄兒照辦。”略停一會,他又試探著說:“表叔,您看侄兒要不要向張制台表示表示一下?” “不要!”趙茂昌放下牙籤,堅決地說,“張制台這人脾氣有點怪,您若去表示什麼,這事立刻就吹了,說不定今後連別的差事你也撈不到。” 捐班道台背上沁出一陣冷汗,忙說:“表叔教導的是,教導的是。” 趙茂昌的眼睛盯著桌上的那支牙籤看了半天,慢慢地說:“你不要給張制台送禮,但你若給他送一件另外的東西的話,那這樁事成的把握就更大了。”

栗殿先眼一亮,趕緊問:“什麼東西?” 。趙茂昌慢悠悠地說:“張制台一向喜歡吟詩作賦,過去做史官學台時,每年都要寫個上百首詩。自出任山西巡撫來,政務太忙,沒有時間寫詩了,但每天夜裡睡覺前一定還要讀上幾首唐詩宋詞。” “哦,我明白了。”栗殿先接話,“表叔是要侄兒送幾本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 “不是。”趙茂昌打斷栗殿先。 “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就如珍寶古玩一般,你送給他,和送重禮不是一回事嗎?這東西送給那些明里不要錢心裡要錢的人最好。但張制台不是這種人,你送他這個,他一樣會訓斥你。” “那又是什麼東西呢?”栗殿先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一時想不出來了。 “張制台於唐宋詩人中最喜歡蘇東坡。他親口對我說過,凡所到之處,若該地有東坡的遺址舊跡或祠堂之類,他一定要去憑弔,感受蘇東坡的靈氣。你若是能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送給張制台,那他一定很高興,會認為你是一個很有才學的人,立刻就會重用你。” 這可是給自認為天下無難辦之事的候補道台,出了一個大難題。漫說他過去的讀書生涯,只不過是在四書文應制詩裡打轉身而已,何曾讀過幾部真正的學問之書?李杜韓歐蘇辛等人,也不過聞其名而已,並沒有認真去讀過。要他去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這不是叫描紅郎去保和殿裡考書法嗎?退一萬步說,即使能寫,寫一部蘇東坡的書,又談何容易,沒有兩年三載的時間能寫得出嗎?兩三年後鐵政局協辦的位置不早被人佔去了嗎?栗殿先愁眉苦臉地說出自己的難處。 趙茂昌冷笑道:“虧你是個會辦事的能人,腦袋瓜子怎麼這樣不開竅!” “請表叔點撥侄兒!”知道督署裡這個真正的能人心裡已有高招,栗殿先忙恭敬地請求。 “哪裡要你自己去寫!武漢三鎮裡的書呆子多的是,你也不用到處找,就到經心書院裡去就行了。那裡有的是喜歡蘇東坡的人。你先找一個出題的人,出它十個題目,然後再找十個人來,每人按題作文,不要一個月一部書就出來了。這些書呆子大多清貧,你只要出高價,他們自然會樂意連文帶名一併賣給你的。” “好極了!”候補道台不得不佩服督署總文案的過人聰明,他起身謝道:“侄兒永世記得表叔的恩德。” 一個月後,一部題作《解讀東坡》的大書,由趙茂昌親自送到張之洞的面前。張之洞翻開這部裝裱精美、字跡端秀的書,一口氣連讀了兩篇文章,心裡十分舒暢。張之洞喜歡東坡,已到了偏愛的程度。在外放晉撫之前,他也曾有過為東坡寫一部書的念頭,但因他太熱中於時務的緣故;不能長時期潛心靜研,書當然無法寫成。做了督撫,一天忙忙亂亂的,連一首詩都難以吟了,更何況著書立說? “寫這部書的栗殿先,好像是個捐班道員。” “是的,是的。”趙茂昌忙說,“他來過督署兩次,只是沒有機會見到您。” “一個捐班能有這等學問,也真的不錯。”張之洞感嘆著。 “你跟他熟嗎?這人在湖北辦過些什麼差?” “卑職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他來湖北五年了,辦過十多件差事,在公安一帶辦過三年河工。”趙茂昌說著,從袖袋裡取出一個手本來,遞了上去,“這是栗殿先的履曆本,請大人看看。” 張之洞慢慢地翻開栗殿先的履歷:祖父拔貢、父親秀才,本人年紀三十七歲,二十二歲中的秀才,先後參加過己卯、壬午、乙酉三科鄉試,皆不售,三十二歲以捐班分發湖北。張之洞在心裡說,此人讀書人家出身,十年間進過三次鄉闈,聖賢之書想必爛熟於胸,不第是命運不濟,比起那些連貢院大門都沒進過的捐班來,要強得多,怪不得他能寫得出研究蘇東坡的書來。他繼續看著;辦過放賑、施藥、築堤等事。還管過稅卡、稽查過私鹽、暗訪過命案等等,張之洞合上履曆卡,對趙茂昌說:“這倒是個會讀書也會做事的人。” 趙茂昌說:“卑職見過湖北候補道府,少說也有三四十名,這個栗殿先,可說是最出類拔萃的。依卑職看,不但湖北候補官員中無人可及他,就是現任的道府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大人叫卑職注意為鐵政局物色一個協辦,卑職留心觀察,這個栗殿先是個最適合的人了。” 張之洞說:“明天上午,你帶他來讓我見見。” 晚上,當趙茂昌把張之洞要接見的事告訴栗殿先時,他歡喜之餘,又不無擔憂:“表叔,你是知道的,這部蘇東坡的書是請人捉刀的,萬一張制台要跟我深談蘇東坡,那不會露馬腳了嗎?” 趙茂昌笑了笑說:“你看看,到底是偷來的鑼鼓打不得的,著急了吧!這就要看你臨場表演的本事了。現在是有這個運,就不知你有這個命沒有。” 栗殿先急得頭上冒汗,央求:“表叔得幫侄兒一把。” 趙茂昌說:“這是當面見真相的時候,怎麼能幫你?莫非叫張制台不見你了?” “不是這個意思。”栗殿先情急智生。 “侄兒把這部書也讀熟了,若張制台問起蘇東坡一般的事,侄兒也答得出點,怕的是他提出什麼古怪的問題來。侄兒求表叔幫一個忙。表叔事先準備好一件別的事情等著。到時張制台問的事侄兒答不出來了,便用雙手正一正衣領,這是個暗號。表叔見了這個暗號,趕緊就用準備的事來岔開,最好就此讓張制台打發侄兒走。表叔幫侄兒這個忙,好比救侄兒一命。” 趙茂昌哈哈大笑:“虧你也想得出這個點子來,真是個乖角兒,就不知到時能不能哄得過。哄得過是你的命大,哄不過就自認倒楣了。” 第二天,栗殿先準時來到督署。他在小客廳裡足足恭候一個小時後,才被趙茂昌引進張之洞的簽押房。坐下後,湖廣總督將候補道員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孔雖說不上端正,兩隻眼睛卻聰明靈動。張之洞指著案桌上的《解讀東坡》一書,略帶笑容地問:“這部書是你寫的?” “是卑職寫的。來到湖北之前,卑職一心讀書,故有時間可以寫文章。”栗殿先雖有點心虛,但回答的口氣還是肯定的。 張之洞又問:“古今詩人多得很,你為何獨獨寫蘇東坡?” 栗殿先答:“卑職家從祖父到父親一直到卑職本人都喜歡蘇東坡。卑職七八歲時,就能背他的'大江東去',到了十二三歲,就對他的前後《赤壁賦》愛不釋手。長大後更知蘇東坡不僅詩、詞、文章寫得好,而且字、畫也很好,更為超過別人的是,蘇東坡一生歷經坎坷而始終曠達樂觀,真正的了不起。故卑職從二十歲起,便下決心要好好為蘇東坡寫一部書,花了十年時間才完成。聽說大人也喜歡蘇東坡,故託趙老爺呈送一部給大人,懇請大人點撥賜教。” 栗殿先對蘇東坡的喜歡原由與張之洞完全一致,這幾句話將他與候補道員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早在廣州的時候,張之洞便因功高位尊而逐漸改變了過去與僚屬平等相待的態度,常常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態,說起話也滿是教訓、斥責的口氣,尤其對候補宮場的那些人更是如此。來到湖北之後,這種毛病更加劇了,以至於兩湖官員們見到他都有點戰戰兢兢的,而眼下,因為這部《解讀東坡》,他不再把栗殿先當手下的候補官員看待,而是把他當做一個有學問又愛好相同的文友了。 “'大江東去'和《赤壁賦》都寫得好,但本部堂更喜歡他閒適的心態。他有一首小詞,通過眼中所見的常景,用農夫村婦都能聽得懂的口語,說出人生的大道理。這可是真胸襟真本事。栗道,這首詞你背得出嗎?” 不料,交談還沒開始,便給問住了。栗殿先急得渾身發熱,想給坐在一旁的趙茂昌來個暗號,又想這麼早便結束了會談,絕不會給張之洞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如此,辛辛苦苦的謀畫不就白費了嗎?暫且敷衍敷衍下。 “蘇東坡這方面的詩詞很多,容卑職過細地想想。” “不要想了,我背給你聽。”張之洞撫著鬍鬚,興致盎然地背道: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張之洞真是個可人!栗殿先禁不住在心裡呼叫起來。湖廣總督的這番搖頭擺腦的吟誦,不僅解了候補道員的困境,而且讓他充分領略了一個真正的蘇軾崇拜者,陶醉於蘇詞藝術境界後那種文人的真性情:不存自我,化去尊卑。 “大人記性超人,卑職不勝佩服!”栗殿先連連稱頌,恨不得鼓掌歡呼。 張之洞撫須的手放下,說:“蘇軾為什麼自號東坡,後人有多種說法。栗道,你主哪一說?” 栗殿先僅知惟一的一個說法,還是他估計到張之洞會考問這個題目,昨夜臨時將捉刀人從經心書院請來詢問的。他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暗自得意,遂侃侃而談:“蘇軾自號東坡的緣由,後人考證有多種,卑職認為源自白居易的東坡詩較可靠。蘇軾敬重白居易,尤其喜愛自居易作的東坡詩,其中《步東坡》一詩他曾多次書寫贈人,《步東坡》寫道:'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在黃州時,他新建的房子落成。他在新房大廳四壁上畫滿大雪,署其名為東坡雪堂,以後便以東坡自號。” 張之洞點點頭說:“不錯,此說最有道理。他的名作如前後《赤壁賦》等都寫在黃州東坡雪堂。” 栗殿先畢竟是個老於世故的官吏,他知道若總等著張之洞的發問再回答,必然很容易露馬腳,不如反客為主,揀些自己知道的說給他聽,將他的思路引到自己所想好的線路上來,則可收取融洽談甦的好氣氛。他努力追憶在與這部書的捉刀們聊天時所昕到的故事,終於讓他想起了一個,於是以一個蘇軾研究者的身分談著:“蘇東坡在東坡雪堂裡吟詩作文,勤奮讀書,為後世留下許多佳作,也留下不少佳話。” “哦。”果然,張之洞對“佳話”來了興趣,“說給我聽聽。” “有年冬天的晚上,雪堂外面下著大雪,刮著寒風,天氣非常寒冷,蘇東坡在雪堂書齋裡讀杜牧的《阿房宮賦》。東坡很喜歡這篇賦,高聲朗誦了一遍又一遍,全然忘記已是半夜三更,也全然忘記外面的風雪。他自己不冷不要緊,卻苦了書房外兩名值夜的老兵。他不睡老兵也不能睡,兩個老兵又冷又困,實在受不住了。一個老兵說,這文章寫得有什麼好,值得這樣反反复复地讀,害得我們跟著受苦,何人寫的,真是造孽!另一個說,我聽了半夜,沒聽出什麼味道來,只有一句說出我的心裡話,'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這句話正合你我兩人的心思。當時東坡的小兒子蘇過正在旁邊的一問房裡用功,聽到了兩個老兵的對話,第二天告訴父親。蘇東坡笑道:'這漢子不枉跟了我這麼久,見識倒真還不錯。這句話不正是《阿房官賦》的點睛之語嗎?他看得多準!可惜不會寫文章,若是會寫文章,不在我之下。'” 張之洞笑著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東坡跟得久,耳濡目染,也成了半個文人。東坡三個兒子,個個文章出眾。特別是你剛才說的小兒子蘇過,不僅文章好,繪畫也得乃父之風。” 栗殿先突然又想起捉刀者說起的蘇過的一個故事來,忙接下說:“蘇過被人稱為小東坡。據說宣和年間,他遊京師時寓居景德寺僧房。正是盛暑時節,忽然有一天,有幾個人抬著一乘小轎來到景德寺,聲稱奉旨來請蘇小東坡。蘇過不敢抗拒,只好上轎。轎四周深色簾子遮住,轎頂敞開,上面有一把涼傘遮著太陽。幾個人抬著轎子快步如飛,蘇過坐在轎中,兩旁的景物一點也看不到,只覺耳邊風聲陣陣,人如在雲霧中飛騰。” 張之洞聽得入迷了,禁不住插嘴:“莫不是上界神仙來請他?” 坐在一旁的趙茂昌也笑了起來。 栗殿先繼續說:“大約走了十多里路,轎子停住。蘇過走出轎,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一個內侍前來迎接;走過長廊後,來到一座小殿堂。一進殿堂,只見風流天子徽宗皇帝已坐在那裡等候他。徽宗身穿黃色袍子,頭戴青平冠,幾十個宮女環侍左右。蘇過不敢仰視,忙跪下叩頭,一會兒,便覺四周異香撲鼻,冷氣逼人。他側著眼睛看了看周圍,原來殿堂裡積冰如山,一陣陣香霧從冰山上噴出,真有點像是來到神仙境地。” 張之洞笑道:“這位道君皇帝也不是凡夫俗子,說不定他此刻正在哪座仙觀裡參拜祖師爺哩!” “蘇過正在驚疑之際,皇上開口了:你是蘇軾的兒子,聽說善畫窠面,這裡有一堵新砌好的白壁,你給它畫一幅畫吧!蘇過起身,來到左側一堵粉牆邊,各種顏料早已調好。他思索一會兒,然後揮筆劃起來。一個時辰後,畫好了。但見滔滔海浪中有一座陡峭山峰,山峰上長滿青松翠柏,松柏中露出一座道觀,通向道觀的是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有一個道士在拾級攀援,那道士背上背了一藥袋。徽宗皇帝看後稱讚不已,親自拿起筆來題了幾個瘦金體:嶗山道士採藥圖。蘇過為皇帝高超的領悟力所佩服。皇帝賜他美酒一壺。他喝了這壺酒後,渾身輕快有飄飄欲仙之感。內侍扶他上轎,一會兒又回到景德寺。蘇過彷彿覺得像做了一場美夢似的,仔細聞聞嘴唇,只見酒香猶在,知不是做夢,是真的。” “這故事有趣!”張之洞顯然被這個傳說所吸引,停了一會說,“有一個有名的故事,說有人評蘇軾與柳永的詞的不同處。東坡的詞,當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柳永的詞,當十七八歲妙齡女郎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說蘇詞豪放,柳詞婉約。其實蘇軾的詩詞有豪放一面,也有婉約一面。栗道對蘇軾鑽研頗深,你能否對本部堂說說,蘇軾的豪放風格繼承了前人哪些人的長處,對以後南宋的詞風有哪些影響,他的婉約之風又體現在哪些名作上?” 張大人對東坡的興趣真是太濃厚了!趙茂昌聽到張之洞提出這樣大的一個問題來,心中暗暗吃驚:這樣的題目是可以再寫一部書來的,漫說栗殿先是個冒牌貨,即便那些對蘇軾真有研究的學究們,要答出這個問題來也不容易,看來備用之物該出手了。這時栗殿先早已將衣領正了兩次,正在焦急不堪之際,看到趙茂昌的臉轉過來了,忙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趙茂昌會心一笑,從左手袖裡掏出一沓紙來,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說:“這是辜湯生昨夜裡交給我的一沓譯稿,並特別指出英國的《泰晤士報》已報導湖北將建世界第一大型鐵廠的消息,正在倫敦休假的俄國皇太子表示要在明年訪問中國,期間一定要來武昌拜訪鐵廠的創辦人。” “哦,這樣重要的消息,你為何不早說!”張之洞一把接過辜鴻銘的譯稿,一邊看一邊說,“栗道,你先回去吧!關於豪放和婉約的事,我們下次再談。” 如同奉到特赦令似的,候補道員從囚室裡解脫出來。他趕緊起身,向張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特為向趙茂昌報以感謝的微笑,然後匆匆走出督署簽押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