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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四、以包攬把持在湖北建國中之國

張之洞 唐浩明 7913 2018-03-16
黃府的兩台喪事折騰個把月後,一切又復歸於平靜。龜山及大冶、馬鞍山的三處施工在熱火朝天地開展,白花花的銀子每天水一樣地從庫房裡流出。眼看鹿傳霖借的十五萬兩銀子即將告罄,海軍衙門的專款仍沒有撥下,張之洞開始著急,心情也隨之變得煩躁起來。不少僚屬幕友都會無緣無故地遭到他的訓斥,有幾個性格剛烈的師爺受不了他的無禮,乾脆請長假回家去了。桑治平這幾個月一直在悉心教讀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晉二十,仍沒有中舉,明年又逢鄉試了,桑治平和他們父子心情一個樣,盼望他明年鄉試告捷。來武昌半年了,仁梃閉戶不出,發憤苦讀,學生如此用功,老師當然不能懈怠。辦鐵廠所遭遇的種種不順,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為東家的大事著急。

轉眼到了初秋,荊襄大地令人難耐的酷暑已經過去,早晚涼風習習,正午時光也不很熱了。趁著一天張之洞心情較好的時候,桑治平提起一樁他思之已久的事。 “有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會願望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什麼好去處?” “胡文忠公祠。” 張之洞果然立時來了興致:“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這些日子給鐵廠弄得六神無主,差點給忘記了,虧你想起。” “我已打聽到在城南磨盤巷,但不知怎樣走。” “我知道去。” 桑治平驚道:“你怎麼知道去?” 張之洞笑道:“你忘記了?同治七、八、九三年,我在湖北做學政,仁梃就出生在武昌城。” 桑治平也笑道:“真的哩,是我一時懵懂了。武漢三鎮,你是二十年後又重遊。”

張之洞說:“吃過午飯後,把大根帶上,就我們三人去看看,再不要驚動別人了。” 吃過午飯,張之洞身著便衣,由桑治平陪著走出督署。大根照例身藏暗器,短衣綁腿,做僕人狀緊隨其後。三人一路穿街過巷,向城南走去。 武昌城北臨長江,西門南門乃是通往湘粵大道的出口。東北一帶乃碼頭所在地,貨物集散,人員游動,場景喧騰雜亂,是腳夫、流氓、乞丐的麇集之處。武昌的商業繁華區在城南。這里店鋪林立,百貨充斥,街巷交錯,人口稠密,配合商務活動而起的酒樓、妓院、戲園子隨處可見。儘管三楚大地到處都是飢餓、貧困,但武昌連同對岸的漢口、漢陽城裡,卻又是畸形的繁華,銀號金舖裡盡皆肥馬輕裘之輩,酒樓妓院中多醉生夢死之徒。 南門大街右邊的一條窄窄的小巷便是磨盤巷,張之洞、桑治平來到祠堂前。只見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磚砌成的四方圍牆,圍住一個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雖不高但佔地也還寬闊的青瓦青磚木柱木樑的廳堂。一邊有四五間低矮的小平房。院子裡雜草叢生,幾隻母雞在到處覓食,卻並不見人影。

磚牆上泥漿剝落,磚縫中時見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濃厚的衰敗之氣。祠堂大門門額上的“胡文忠公祠”豎匾,也是油漆斑駁,蛛網四結,兩邊楹柱上依稀可辨當年曾國藩贈給胡林翼的聯語:捨己從人,大賢之量;推心置腹,群彥所歸。 他們迸了祠堂。祠堂中間是一個大廳,東西兩廂有著四間小房。大廳正中是一幅胡林翼的半身畫像:圓形臉上微露著笑容,三綹稀疏的鬍鬚掛在下巴和兩耳之下,穿戴一品官服。畫像被煙火熏得黑黃黑黃的。張之洞仔細地端詳著,腦子裡竭力回憶恩師的形象。他覺得這幅畫像與恩師先前的模樣相差很大,分明是有意美化了。像前磚砌的平台上豎立一座二尺餘高的神主,上面寫著:太子太保銜贈總督湖北巡撫胡文忠公諱林翼之位。兩邊還有一大堆高高低低亂七八糟的神主,顯然是當時一批死在戰場上的高級軍官的牌位。能在死後入祀胡林翼祠,這是對死者的一種褒獎。

神主的前面是一個極大的長條形石爐,這是香爐,但上面連一根竹籤子都沒有。石爐與平台之間擺供果燭台的供桌也不見了。再看兩邊的廂房,只有一問空閒著,其它三間都堆積了篾籮、麻袋、木箱,看起來不是祠堂的廂房,倒是存放什物的倉庫。這就是闊別二十年,一直在心中視為聖地的恩師祠堂麼?張之洞呆望著眼前那座灰濛蒙的胡林翼神主,簡直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做湖北學政的時候,他曾多次前來瞻仰過。那時的光景,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當年的胡文忠公祠可是城南一大景觀。整個磨盤巷沒有一個閒雜百姓居住。新湘軍的三個哨官兵駐紮在此地。巷子里幹戈林立,旌旗飄舞,一派兵營氣象。胡文忠公祠里里外外整齊乾淨,油漆鮮亮,一年四季香煙繚繞,燈火長明,供果不斷,憑弔者川流不息。那種崇高莊嚴肅穆的氣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對祠主頂禮膜拜。

那時距胡林翼病逝不到十年,無論湖廣總督還是鄂省三憲,不是出自湘軍系統,便是與湘係有著密切關聯的人。曾國藩還健在,湘軍雖十裁八九,但從湘軍中走出的人員仍佔據著各省文武要津,尊崇胡林翼及千千萬萬為那場戰爭丟掉生命的湘軍官兵,不僅是為了緬懷先烈,更是為了保障未死者的既得利益。當時異乎尋常的崇祀,是可以理解的,但僅僅只過了二十年,它不應該冷落頹圮至此呀! 張之洞的腦子裡,突然間冒出胡林翼咸豐六年寄給他的題為《武昌軍次>的七律來: 這就是恩師從長毛手里奪回的武昌城,如今對待恩師的態度嗎?當年跟隨恩師光復武昌的湘軍官兵,應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統帥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戰死者的遺屬境遇豈不更可悲?是人間無情,三十年的光陰足可以將赫赫戰功沖刷得無跡可尋,還是當年那一時的戰功本就不值得長留天地間?若說胡文忠公這樣的人都不值得久傳,那事功勳名還有追求的必要嗎?

桑治平見張之洞無語久佇,知他必為祠堂的敗象而神傷,景況之糟也出於他的意外。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買些燈燭果品來,順便把守祠堂的人叫來。 一會兒,一個三十來歲拖著一隻跛腳的男子進來,那跛子見到張之洞,跪在地上大聲說:“不知制台大人駕到,小人有罪!” 顯然是大根剛才訓了這人幾句,又透露了張之洞的身分。張之洞望著跛子,問:“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在這裡守祠堂。”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來的嗎?”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陽人。”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回制台大人的話。”跛子心神已安定下來,按照官府的規矩回答,“小人名叫胡家信,是文忠公的遠房本家。早先本是小人的伯父在這裡看祠堂,小人一直跟父母住益陽鄉下。八年前伯父去世,小人從益陽來到這裡,接替伯父看祠堂。”

張之洞說:“二十年前我來過這裡,祠堂好像有四五個人在看,那些人呢?”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個人,都是從益陽鄉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傷,或斷手或殘腳,蒙文忠公家人照顧,在這裡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發兩吊錢,我的伯父是其中一個。剛開始幾年,官府按月發,後來總是拖欠,也無人管。這樣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後來,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斷了兩條腿,離開祠堂無處可去。他靠著每年死皮賴臉向官府討來的幾吊錢勉強度日,臨死時他叫我來接替。他說,好歹這裡有幾間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幾吊錢,你可以再找點門路賺幾個,總比在益陽鄉下強一點。” 張之洞心想:怪不得祠堂弄成這個樣子,連幾吊薪水都不發,他怎麼會用心來看管?湖廣官府眼裡,哪裡還有文忠公一絲半點地位?

張之洞指了指房裡堆的雜物問:“那是些什麼東西?” 跛子瞥了一眼後忙說:“回大人,這些東西都是別人寄存在這裡的貨物,小人也是沒有辦法,靠收幾個租錢過日子。” 張之洞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又問:“我記得二十年前祭堂上有一尊胡文忠公的泥木塑像,怎麼不見了?” 跛子答:“原本是有塑像的,四年前,一群綠營兵喝醉了酒,在祠堂打起架來,把文忠公塑像打得一塌糊塗。小人禀告官府,官府不聞不問。小人拿不出錢來為文忠公重塑,只好用一吊錢請個畫匠畫了一幅文忠公的像。” 原來如此!相對於官府的淡薄無情來,這個跛子還算是有點情義。 這時大根捧著一大把燈燭果品進來了。桑治平說:“張大人要祭奠胡文忠公,你把靈臺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間廂房打掃好,燒點開水,也讓張大人坐下歇一歇。”

“是,是。”跛子答應著出了門。 片刻工夫,跛子重新走進來對張之洞說:“請張大人到外面院子稍坐一會,小人把這裡打掃一下。” 張之洞、桑治平走出祠堂。只見院子裡已擺好一張小四方桌,方桌上擺上了茶點,旁邊放著四條凳子,張之洞等人坐下。跛子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屋裡忙碌著,才一袋煙工夫,當張之洞、桑治平再次走進祠堂時,與剛才大為變了樣:靈臺上的大大小小的神主已重新擺過,這些神主圍繞著胡林翼的牌位,按大小高低井然有序地分立兩旁。三十多年前,這些人都一個個活生生地恭立在主帥的旁邊,議論戰事,等候將令,而現在,統統成了一座座木牌子,怎能不使人感慨唏噓! 抬頭看胡林翼的畫像,四周的蛛網也給抹去了,只是黑黃黑黃的煙灰塵土無法清除。這是歲月留下的積澱,豈是人力所能撣抹?長形供桌也不知從哪裡拱出來了,上面盡是斑斑駁駁的油漬裂縫。大根帶來的各色瓜果已被幾個碟子裝好,石爐已擺正,上面擺起了燃著火光的白燭黃香,煙霧裊裊,香氣瀰漫。有了這一股迷迷濛蒙遮遮掩掩的煙霧氣,祠堂彷彿立時神秘起來、崇高起來。恩師的祠堂應當長年四季都是這個模樣才對。張之洞喃喃自語,從石爐裡拈起三根線香,跪在臨時擺好的棕墊上,向著胡林翼的畫像和神主磕了三個頭,然後挺直著腰膀,默默禱告:

“恩師在上,托祖宗神靈保佑,托恩師之福,弟子今天終於能以兩湖之主的身分前來祭奠。祠堂這般冷清,想必您在天之靈深受委屈。弟子既為兩湖之主,就不能眼看這種景況繼續下去,務必重修祠堂,改換舊貌,讓恩師神主面前日日鮮花供果,夜夜煙火繚繞。願恩師在天之靈安息,願恩師庇佑弟子在兩湖的事情順利成功。” 張之洞禱告完畢起身。桑治平也拈了兩根香,跪在棕墊上,向胡林翼磕了三個頭。 這時,跛子在旁邊說:“廂房裡已擺好茶水,請張大人進去歇息。” 那間惟一沒有堆放雜物的廂房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剛才放在庭院裡的那張小方桌,連同桌上的茶點及矮凳都端了進來。大根和衙役在祠堂外面游弋,桑治平將廂房門虛掩後,坐到小方桌邊,向張之洞建議:“我想應把這個祠堂好好地擴建一番,我看了圍牆外邊的情況,不需要動遷民居,便可將範圍擴大兩倍。” 張之洞說:“擴大兩倍,有這個必要嗎?我只想把它修繕一下,再給文忠公塑一個金身泥像,取代那幅畫像。” “塑個身自是應該的。我建議擴大兩倍,不僅僅為了尊崇胡林翼,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桑治平端起茶碗,悄悄地說,“武昌城裡應當有一座賢良寺。” 一提起賢良寺,張之洞立刻就想起那座花木掩映的小別墅,想起清風閣裡與堂兄的親切密談,想起在那裡初識桑治平。京師賢良寺可不是一座單純的驛館,它是一個負有特殊使命的政治場所。聯絡聲息,秘密會談,安置絕密人物,包括中樞要員的暫時隱棲,都是賢良寺的職責。倘若武昌城裡也有一個這樣的處所,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單獨建,自然引人注目,招人非議,將它隱於胡文忠公祠堂裡,便有諸多方便。望著桑治平眼內閃爍的神采,想起他突然提出的來祠堂的動議,張之洞突然悟到:桑治平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在這裡對我說。於是興奮地說:“將文忠公祠堂擴建為類似京師的賢良寺,這是一個好主意。仲子兄,我們很久沒有好好地說說話了,關於這件事,我想你一定有不少新的想法。祠堂內外無礙事之人,就不妨敞開胸懷來談談。” “這幾個月來,我走遍武漢三鎮,深感此地江山形勝,風水絕佳,是個出大才干大事的地方。怪不得古時杜預、羊祜,今世胡林翼、羅澤南都在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勳。朝廷放你到武昌來做湖督,真是為你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舞台,若善加利用,杜羊胡羅之功亦可再出。” “武漢三鎮是個軍事要衝,要說建軍功,的確是個好地方。”張之洞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現在要辦的是洋務,怕不見得有多少優勢。腹省幹線眨眼間就吹了,鐵廠這事,看眼下情形,也不知何年才能建起,胡羅之功,怕是難以後繼。” “不然。”桑治平斷然說,“武漢三鎮氣勢很好,是英雄豪傑的發祥之地。依我之見,鐵廠一定可以建成,腹省鐵路過幾年也會開工的。今日天下形勢,已是外重內輕、強枝弱幹,為有志督撫提供了做大事業的可能。但督撫要做大事業,一要佔據重鎮。海內重鎮,京師之外,當數保定、江寧、廣州、蘭州幾處。武昌地處腹心,交通便捷,素有九省通衢之稱,更有其他重鎮不及之處。胡羅以此成大業,非惟人和,更仗地利。二是要長時間的經營。本來治理一方水土,沒有一段長時間是不行的,勾踐說越國要強盛,當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需二十年時間。自古以來,朝廷為防地方大吏培植親信形成自己的勢力,故而頻繁調動,這就使得地方大員們不能有所作為。當然朝廷本來就不指望疆吏有所作為,只要穩定秩序,交糧交稅就行了。近世於此有些變化。” 張之洞雙目炯炯,顯然對此極有興趣。 “前朝前代不去說,就拿國朝來說,督撫在一個地方任職十年以上極為少見,近幾十年來則打破了這個貫例。左宗棠從同治五年起任陝甘總督,直到光緒六年,一任十五年。李瀚章同治六年起任湖廣總督,直到光緒八年,一任十六年。李鴻章從同治九年起任直隸總督,直到今天已在直督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先前對此沒有留心,經桑治平這一指出,倒真的是這麼回事。李鴻章還不到七十歲,身體硬朗,直督這個位置說不定還有十年八年坐,一坐這麼多年,的確罕見。 “李瀚章本是庸才,只是沾著乃弟的光,才有這好的命,他辜負了兩湖給他提供的條件。若說左宗棠、李鴻章,真是得虧了長期穩定,才在蘭州和保定做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業績。而陝甘、直隸也便真正成為大清國的國中之國了。” “國中之國”!張之洞猛然想起閻敬銘那年在榆次驛館的深談,他說胡林翼之所以成就事功,第一條便是將湖北變成國中之國。 張之洞興奮起來說:“仲子兄,我知道了,你今天之所以讓我來文忠公祠堂,就是讓我重溫文忠公當年將湖北建國中之國的歷史!” “對呀,就是這個意思!建國中之國。”桑治平再次將這四個字強調了一下。 張之洞說:“建國中之國,按你的說法,除佔據重鎮外,還要有長時期的經營。但這點掌握在朝廷的手裡,並不是由自己所能決定的。” 桑治平說:“掌握在朝廷手裡是不錯,但人為之力要起作用。我想長期固定在一個地方的最大可能,便是不斷地在這裡興辦大事。” 張之洞笑道:“你我不謀而合了。” “鐵廠是件大事,要辦多年。鐵廠初具規模後,就辦槍砲廠。再辦織布廠、紗廠、制麻廠,過兩年就得把腹省鐵路再提出來。你張香濤在兩湖熱火朝天地辦大事,朝廷滿意,不想調,你經辦的事情別人插不進手,也不能調,這不就長期經營下去了!” 張之洞說:“我為了強國富民,要大辦洋務,你為了要讓我長保湖督,也要大辦洋務,這是應了一句老話……” “殊途同歸。”桑治平替張之洞點明了結穴。 二人對視著,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眼下困難太多了,銀錢緊絀,工匠缺乏,湖北撫藩臬三大衙門都不支持,鐵廠還不知什麼時候能辦得起來。” “銀錢、技師都是困難,但最主要的困難還在於湖北省。”桑治平收起笑容,嚴正地說,“當年胡林翼帶兵打仗,若沒有官文的支持,則事事難成。因為官文是製軍,軍事上的事由他做主,情勢迫使胡林翼要出下策籠絡官文。今日你要興作,沒有湖北撫藩的支持,也很難成事,因為錢糧在他們手裡;即使海軍衙門同意撥給你銀子,這銀子也要由湖北藩庫出,只不過在上繳的數目中劃出這部分罷了,這已是近幾十年來的通例。所以,歸根結底還得靠湖北。” 張之洞不懌地說:“文忠公當年以認官文姨太太為乾妹的做法,其心可憫,但這點我張某人做不到。譚繼洵由姨太太扶正的夫人,今年也只四十幾歲,但要我認她做乾妹,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做。” “香濤兄,你也太拘泥了!”桑治平失聲笑了起來,“官文是滿洲親貴協辦大學士,又是從荊州將軍調到武昌的湖廣制台,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在胡林翼之上。譚繼洵怎麼能跟他比,何況如今你身為製台,也不能低這個格。你難道不記得那年閻丹老對你傳授的胡林翼治鄂秘訣嗎?” “你是說'包攬把持'這四個字?”“對。胡林翼要達到的目的無非是包攬把持。手腕可以不同,只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行。你無需效胡氏故伎,眼下有一個極難得的機會,若利用得好,也可達到這個目的。” 張之洞移動了一下身子說:“你仔細說。” “這個機會便是因黃彭年的去世而造成的鄂藩缺位。”桑治平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若新任鄂藩與你同心同德,湖北的阻力就要小得多。” “你說得很對!”張之洞覺得自己的心扉被打開一點,一束陽光射了進來。 “趁著朝廷尚未定下人的時候,提出一個鄂藩的人選來。你心裡有合適的人嗎?” 張之洞默默地在心中將平日貯藏的人才夾袋調了出來,一個個地排列著。 “我看還是王之春這個人比較合適。此人器局開張,熱心洋務,辦事幹練,與盛宣懷、鄭觀應等人也很熟,今後可以藉助這層關係與洋人打交道。” “王之春是個做事的人。”桑治平與王之春同赴越南考查,對他比較了解。 “還有一點,他是你在廣東一手從雷瓊道提拔為臬司的,這次你又將他擢升為藩司,他自然是對你忠心耿耿。”張之洞一邊思忖一邊說:“廣東方面情形也較為複雜。巡撫一職一直由遊智開護理。遊智開已過七十,最近又病得厲害,他向朝廷具折請開缺回籍,估計朝廷會接受。若王之春不離廣東,極有可能升藩司。讓王之春自己挑,跟李瀚章,還是跟我,他自然會願意跟我。王之春要是來湖北了,誰又去廣東呢,也得幫朝廷物色一個來。” 桑治平沉思片刻說:“我有一個主意,推薦臬司成允去廣東做藩司,這有兩個好處。一則成允是世鐸的遠親,世鐸會願意幫他,他自己京師門路也熟。若你向他表示要薦舉他去廣東做藩司,他一定會傾力在京師活動,促成此事,王之春從廣東調來湖北事就好辦多了。二來可騰出鄂臬一職,再招來一個同心同德的人。譚繼洵雖對洋務不熱心,但此人是個本分君子,且年老氣衰,幹不了大好事,也乾不了大壞事。他不過是求平安無事保頭上的烏紗帽而已。若藩、臬齊心支持你,他也不會從中作梗,上次他最後還是同意拿出十萬銀子來,便是最好的說明。” “這樣移動一下,我得力助,成允得升官,一石雙鳥,好極了!”張之洞興奮地說,“臬司我已有一個好人選。江西義寧人陳寶箴,十多年前我在京師就認識他。此人器宇宏闊,能辦實事,我多次向朝廷保舉過他。三年前在浙江按察使任上被人無端彈劾,現在京師賦閒,正好讓他到武昌來頂成允的缺。” “你此時保薦陳寶箴,無疑雪中送炭,他自然感激不盡。” “那就這樣定了,這道折子得趕快上。” 二人正要起身,走出廂房,突聽得祭堂裡有人在似吊非吊似哭非哭地喊道:“潤芝先生,為了一點蠅頭之功、螢火之名,你五十歲就死了,值得嗎?” 張之洞輕輕地說:“好像是吳秋衣在說話。” “這是個極有趣的人,我去會會他。” “不要打擾他,且聽他說些什麼?” 兩人側耳聽時,只見沉寂一會的祭堂裡,又響起了濃重的四川口音:“潤芝先生,我是四川的一個布衣小民,久聞您的大名,這次來武昌,特為到此來看看你的祠堂。世上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你自己也一定以偉男子自居,殊不知,都大謬不然。” 張之洞聽了這話,眉頭皺緊起來。桑治平卻因此更增加了興趣。 “你若不死的話,今年還只有八十歲,正是兒孫滿堂、四世同樂的時候。春風觀花,冬日曬背,與鄰下棋,含飴弄孫,人生有幾多樂趣可供八十老人享受。你卻為籌謀糧餉,為調和人事,為算計別人,為衛護爵祿而日夜不安,終於嘔血而死,連個一男半女都沒留下。你以為你是為了朝廷百姓,而今,朝廷依舊腐敗,百姓依舊困苦。你以為你是為了自己的身後之榮,而今才過三十年,你的祠堂便已頹廢如此,冷清如此!再過三十年,怕連這個祠堂都不復存在了,誰還知道有你這個胡宮保胡文忠公!人生只有這一回,你不舒心暢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偏要天天提心吊膽、寢食不安,用三十年陽壽換取這一座冷廟、半幅畫像,你值得嗎?我的潤芝老前輩呀!” 祭堂的大聲喊叫停止了,從腳步聲聽得出,說話的人正在向門外走去。桑治平說:“我們出去和他聊聊吧。這個老朋友是個有自己頭腦的人。” 張之洞凝神片刻說:“讓他走吧,不要壞了他的情緒,改天我們再到歸元寺去看他。銀子還沒消息,我現在最想的是這樁事,不知是卡在戶部,還是卡在海軍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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