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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三、病入膏肓的黃彭年冒死勸諫張之洞莫辦洋務

張之洞 唐浩明 7066 2018-03-16
張之洞到武昌後不久,湖北的巡撫就由奎斌換成了譚繼洵。從小恪遵聖賢之教刻苦攻讀“四書”“五經”,一心在科舉功名上下功夫的譚繼洵是湖南瀏陽人,今年已經六十八歲,是個鬚髮皆自的老者。 譚繼洵二十七歲中舉,三十七歲中進士,分發戶部做主事,五十五歲才外放甘肅鞏秦階道,直到六十一歲時仍只是一個四品銜的中級官員。正當譚繼洵嘆息仕途不順的時候,不料老來吉星高照,官運亨通。這一年,他被擢升為甘肅按察使,第二年又被擢升為甘肅布政使,今年又簡授湖北巡撫。短短的七年工夫,譚繼洵便直線上升為一省的封疆大吏,而且將他由苦寒邊遠的西北調到湖廣。作為一個望七之年的湖南人,譚繼洵自認為對朝廷的恩德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 二人在佈置得十分精緻的小客廳坐下後,譚繼洵謙恭地說:“不知張大人叫下官來有何事。”

“譚大人,”張之洞也以很客氣的稱呼叫著。 “鐵廠的廠址已最後選定了,就在龜山的腳下,我看那地方很寬闊,以後在旁邊還可再建一個槍砲廠。” 張之洞要在湖北辦鐵廠,譚繼洵是知道的,他心裡很不贊成。一來他墨守成規,對洋人有深刻的成見,並不認為洋人的那一套就是致富強的惟一之路。中國是禮義之邦,還是得遵循歷朝歷代行之有效的清吏治、厚風俗、獎農桑、薄賦稅等辦法,那才是一條利國利民的康莊大道。洋人只重強權,不要義理,那隻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終歸不是長治久安之策。二來在甘肅時,他深知左宗棠創辦的蘭州織佈局、機器局、製造局等洋務,資大而收效微,管理混亂,連年巨虧的內幕。左宗棠是中興功臣,又為朝廷收復了新疆,厥功甚偉。他不敢公開批評,只是私下里對同僚們說,洋務這碼事,只能由洋人在他們國家里辦,我們中國辦不成。來到武昌,他聽說張之洞要在湖北大辦洋務,心裡就著急,本想給頭腦發熱的總督潑點冷水,但轉念一想,張之洞是個剛立下赫赫戰功,又倔犟自信、甚受太后恩寵的人,一定聽不進去,於是打消了這個想法。只在心裡暗自決定:他張之洞折騰讓他去折騰吧,只要不損傷湖北就行了,我一個老頭子,既犯不著與他唱對台戲,更不能與他同台共演一出明知要砸台的戲。

譚繼洵以很不自在的笑容說:“好啊,何時開工?” “離開工還早哩!地還在歸元寺的手裡沒有買過來,買來後還要築堤、填平,還要買機器安裝,一年後能開工就是好事了。” 唉,太平總督你不當,卻要這樣折騰做什麼?譚繼洵心裡這樣想,嘴裡卻說:“好,到開工的時候,下官率湖北司道們都去祝賀!” “祝賀是以後的事。”張之洞與僚屬說話一向不喜歡兜圈子,因為他要辦的事太多了,不願意在這種虛委中浪費時間,遂直截了當地攤明:“眼下鄙人有急務要求助於譚大人。” “什麼事,大人只管吩咐。”久為藩司的譚繼洵已大致猜到了張之洞的所謂“急務”。 “實不相瞞,鄙人要向譚大人求助銀子。” 望著張之洞的兩道熱切的眼光,譚繼洵本想不開口卻又做不到,只得應付著問:“大人要多少銀子?”

四十萬兩。張之洞正欲開口報出這個數字,轉念一想,譚的年紀既比自己長十多歲,中進士又早兩科,是真正的前輩,不能當尋常巡撫看待,宜逐項報明以示尊敬。於是改口:“有幾大項工程都急著要開工,一是買地,要付二萬三千兩,二是築堤,要費五萬八千兩,三是填平要費四萬六千兩,再是大冶鐵礦和馬鞍山煤礦開採,各要十萬兩,外加煉鐵爐訂金六萬兩。這五筆款加起來共三十八萬七千兩。鄙人萬不得已,要向譚大人求助四十萬兩銀子。” 果然是為了銀子的事。譚繼洵為自己的不幸猜中而深陷憂慮。譚繼洵一到武昌,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藩庫的銀子。賬面上尚餘五十萬,要從中拿出四十萬兩出來,看似可以,但實際上是做不到的。一則,賬目上的銀兩其中一半是數字,並不是白花花的紋銀,這些銀子還在各地稅卡、牙行和縣衙門裡。自從戰爭以來,各省拖欠中央的銀子,各省下屬拖欠省裡的銀子,已相沿成習。他們應交的銀兩,有意壓下數月半年不交,放在錢莊生息,這息錢便成為個人荷包中的私利。此風已成官場公開的秘密。二則存在藩庫的二十幾萬兩銀子,已是八方伸手,立即就得發下去的。如洪湖水災的救濟款,德安干旱的救濟款,施南、宜昌瘟疫醫藥款以及從監利到嘉魚段長江防洪堤的加固款,這些都是早兩個月前便應發下去,只是因為奎斌已調走,藩司黃彭年又病重不能理事,眼巴巴地等著譚繼洵上任後早日發下。藩庫僅存的二十幾萬實銀都是救命的專款,豈能交給張之洞去瞎胡鬧!怎樣來搪塞這位偏愛大興作的總督呢?一時間,老頭子急得背上一陣津濕。

他決定實情相告。把湖北藩庫的實際情況詳細禀報後,譚繼洵說:“大人辦鐵廠、槍砲廠,這是富國強兵的好事,湖北自應全力支持,下官也應當全力配合。只是湖北貧窮,災害又多,實在拿不出一兩多餘的銀子來。下官明天就叫藩司衙門一併送來賬簿和各地請求救濟的火急禀帖,請大人驗看。下官若有半句假話,甘願受大人制裁。” 湖北藩庫只存五十多萬兩銀子,這與當年張之洞就任粵督時,廣東藩庫所存銀數差不多。這點張之洞相信。但有一半銀子沒入庫,以及各地急需撥銀的情況,張之洞卻將信將疑。他也不便硬與湖北撫藩作對,去親自驗看,只得擺擺手說:“賬簿不要送了,想必譚大人不會說假話。湖北的銀錢出入,鄙人過段時期也會清楚的。” 張之洞這句不冷不熱的話,說得譚繼洵又不安起來,心裡想:這是一個不好對付的硬角色。譚繼洵做了一世的官,從來不與上司頂撞,何況張之洞這樣的人物,更是得罪不得,要把僵冷的場面緩和過來才是:“大人,過去左侯在蘭州辦製造局、火藥局,都是朝廷總署撥下來的專款,數目大得很。”

張之洞明白巡撫的言外之意,冷笑著說:“鐵廠今後需要好幾百萬兩銀子,湖北拿得出嗎?兩湖又拿得出嗎?當然是朝廷專款。但鐵廠辦在漢陽,是湖北省的大事。你湖北省就坐視不理,一毛不拔嗎?” 張之洞咄咄逼人的氣勢,使年邁拘謹的湖北巡撫頗為畏懼,細思藩庫的銀子又不是自己的家產,死命不給,得罪了這位總督,日後也不好相處。他的性格素來是息事寧人,何況辦鐵廠是朝廷同意的,在道理上張之洞也站得住腳。譚繼洵猶豫一陣後,終於讓步:“大人說的是,鐵廠辦在湖北,也是件給湖北大掙臉面的事。藩庫裡現存的實銀,各地救災款和防洪堤款我先照半數撥下去,餘下的一半,估計不會少於十萬,就全部給大人吧!雖然遠遠不夠,但龜山廠址的築堤和填平工程可以先動工。”

張之洞還以為這個老頭子會一兩銀子都不肯拿,沒想到轉眼之間便同意出十萬,也算是傾力相助。他轉怒為喜,說:“譚大人,謝謝你了。” 第二天上午,張之洞正準備讓趙茂昌去巡撫衙門拿銀子調撥單,卻不料週巡捕匆匆進來說:“黃藩台來到柵門口,剛出轎門便跌倒了,轎夫已把他背進北溟亭。他說有緊要事即刻見大人。” 黃彭年不是臥床數月、病入膏肓了嗎,他有什麼要緊事親自來督署見我?張之洞忙放下手中的筆,立即向北溟亭一路奔去。 北溟亭是督署北面的一個小亭閣,四圍栽種一些花草樹木,夏天是一處乘涼休憩的好地方。時正酷暑,武漢三鎮熱得像個大蒸籠,七十二歲的老藩司黃彭年重病已大半年,不能上衙門辦事,一般公文自有各科吏目照例辦理,緊要的則派人送到他的府上,念給他聽。他有氣無力地交代幾句後,再帶回交相關人員按他的指示辦理。近兩個月,他大門都不出了,只偶爾在自家小庭院裡坐坐,看看樹葉看看天。昨天下午,譚繼洵從督署出來後便到他家,一來看望,二來將張之洞辦鐵廠求助湖北以及已答應給十萬的事告訴了他。黃彭年一聽,氣得頓時回不過氣來,好一陣子才氣息嘶喘地對譚繼洵說:“張之洞這是在胡鬧,不能給他銀子。”

譚繼洵為難地說:“我已答應了他,也不好收回。” 黃彭年說:“明天我去拒絕。第一次若不硬點,他今後會誅求無度。朝廷的銀子由他亂花我們管不著,湖北的銀子不能聽任他丟到水里去。” 譚繼洵本就不情願,讓這個倔老頭子去阻攔一下也好,但黃彭年病得如此重,能出得門嗎? “老方伯身體欠妥,還是讓我去轉達吧!” “不,非得老夫親自去不可。” 黃彭年說完這句話,便氣喘吁籲。他閉目養神不再說話,巡撫悄悄地退出了。 原來,翰林出身的黃彭年是個死硬的洋務反對派,在當年辦不辦同文館的大爭論中,他就堅定站在大學士倭仁的一邊,對倭仁“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這一套服膺至極,認為倭仁才是安邦治國的柱石之臣,奕沂、文祥等人聽信浮言,浪開同文館,總有一天會把中國弄成和夷狄一樣的論勢不論理的野蠻之國,對後來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的大辦洋務,黃彭年一直持反對態度。黃彭年為人方正剛直,操守清白。他治家嚴謹,獨生子黃國瑾二十多歲便中進士點翰林,現正在翰苑做編修。父子均出身詞臣,令官場士林欽佩。仗著這種身望,黃彭年決定以重病之軀入督署,不惜以死來諫阻這個任性使氣的後生製台,至少要卡住這十萬銀子。

黃彭年晚餐特意多吃了幾片魚肉,天不黑就閉著眼睛強迫自己養足精神,以便明日出門辦大事。第二天早上,他又喝了一大碗濃濃的關外人參湯。參湯喝下後,他覺得氣力好多了,居然可以自己走進綠呢紗頂大轎。趁著早涼,轎夫們抬著他向督署走去。走了一半路時,他的感覺都還好,後來便漸漸地不舒服了。太陽越升越高,氣溫也越來越高,雖然是紗頂夏轎,但畢竟四面綠呢圍著,氣不能順暢流動,老頭子在裡面熱得難受。為了使他不受顛簸,轎走得極慢,到督署大門時已是辰末時分了。轎夫掀開轎帘,他剛邁步出轎,一股熱浪迎面襲來,只覺得腦袋一暈,便昏倒在柵門口。轎夫忙將他背起,隨行的僕人一手提著事先備好的藥囊,一邊嚷叫督署的人出來接應。 張之洞來北溟亭時,骨瘦如柴的黃彭年正躺在藤靠椅上,轎夫在輕輕地扇扇,僕人在給他餵湯藥。他勉強吞了兩口,睜開眼睛,見張之洞站在一旁,忙掙扎著要起身行禮。張之洞趕緊走上一步,制止說:“老方伯,千萬別動,這會子好點了嗎?”

“好多了。”黃彭年答道,聲音比游絲粗不了多少。 都病到這種地步了,還親自到督署來做什麼?張之洞大惑不解。他拉過另一把藤靠椅,緊挨著黃彭年坐下,輕聲問:“署裡有冰鎮的蓮子湯,要不要喝點?” 黃彭年擺擺手。僕人說:“黃大人再熱的天也不吃冰鎮的東西。” 張之洞又問:“熱茶可以嗎?” 黃彭年點點頭。督署衙役忙送上熱茶,黃彭年喝了兩口,氣好像回過來了,灰白的皺臉上慢慢有了點血色。又過了一會,黃彭年覺得好多了,便對著僕人揮手:“你們都走開點,我要跟張大人說重要的事。” 僕人帶著轎夫離開北溟亭,督署的衙役也自動走開了。北溟亭裡只剩下黃彭年和張之洞。一陣輕輕的南風吹來,亭外盛開的芍藥、玫瑰微微擺動,長長的垂柳上貼著幾隻蜂似的小鳥,不停地在葉片上啄來啄去。黃彭年感嘆地說:“我有半年多沒上督撫衙門了,上次來時,柳條兒都是光光的。”

張之洞說:“老方伯大安後,請常來這裡坐坐聊聊。” 黃彭年臉色陰了下來,說:“我是好不了了,這怕是最後一次來督署了。” “老方伯怎麼這樣想?好好將息,自然會一天天好起來的。”看對面這位藩司的氣色,張之洞也知他活不多久了,但嘴裡還是這樣安慰著。 黃彭年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老方伯,這麼熱的天,再有什麼大事,你也不必親到督署來。可以叫我去府上看你嘛!” “有一件大事,非我親來不可。張大人,我是個要死的人,什麼顧慮都沒有了,也不怕得罪你。”黃彭年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氣在胸臆間運了運後說,“聽說大人要在漢陽辦鐵廠、槍砲廠,大人的心意當然是好的,但我要對大人說出逆耳的忠言:請趕快打消這個念頭吧,莫做這種勞民傷財的蠢事,洋務在中國是辦不成的,也大可不必辦。大人飽讀詩書,自然知道治理中國,當用聖賢世代相傳的古法,切不可讓洋人壞了我華夏數千年來的名教綱常。”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張之洞心中頓時不悅。若是換了別人,他必定會大聲呵責。但眼下這個老人,是冒著死的可能在烈日酷暑下親來督署,要當面說這番話,就衝著置個人生死於不顧這一點上,也不能責備呀!何況“名教綱常”也是張之洞自己心中的最高準則,“切不可讓洋人壞了這個最高準則”,也是他的心願。他壓下心中的不快,露出微笑來說:“老方伯有什麼話盡可照直說,凡對國家對社會有利的忠言,再逆耳我張某人也不會怪罪的。” “老朽知道大人當年乃京師清流砥柱,伸張正義,扶持朝綱,大人的那些奏疏真是千古流芳的瑰麗佳作,不愧國朝翰苑翹楚。” 這些話,張之洞聽了很舒服。 “老朽也知道大人數為學台,凡督學之處皆獎掖學子,循循善誘,創辦書院,惠澤士林。大人的這些功德,當今學子們誰不稱讚!老朽在好幾個省的書院裡都看到他們在讀大人所著的《書目答問》,用以做為求學的指南。” 這些話,張之洞聽了也很坦悅。 喘了喘氣,老方伯又開了口: “老朽還知道,大人外放晉撫時,禁罌粟、复農桑、查藩庫、劾貪官,這些更令老朽敬佩。大人現在總督兩湖,真兩湖三千萬百姓之福。老朽想大人宜以當年的血性整飭兩湖官場,復興舊日湖廣糧倉,培育兩湖學子,踏踏實實地為兩湖做實事,切莫玩洋務這種花架子。譚撫台昨日答應的十萬兩銀子,老朽懇勸大人千萬莫接,那是湖北處水火之中的災民所盼望的救命錢啊!大人積積陰德,切不可糟踏在洋務這種冤枉事上……” 黃彭年正要再說下去,突然雙眼一陣翻白,急得張之洞大聲叫藩台衙門的僕人。僕人同轎夫趕緊過來,一面扇扇一面卡人中,一面調藥撬開嘴角強灌下去。張之洞眼看著這一切,真是又急又憫,又氣又恨,萬千憤怨如棉絮堵在他的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還能再說什麼呢?說老頭子無學無知嗎?此人學富五車兩榜正途,文章詩詞盈篋盈筐。說老頭子不諳世事嗎?此人三十年來歷任數省司道,政聲甚好。說老頭子完全是一派胡言嗎?其中可圈可點可警可策的話不少。說老頭子是一意孤行嗎?京師和各省各地持他這種看法的人還是大多數。說老頭子為私利嗎?此人的話堂堂正正為兩湖百姓沒有半個字言及自己。他以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死病人來行屍諫,你還能說他什麼!那十萬兩銀子你還能動嗎?張之洞為官三十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怕老頭子還要說下去,萬一一口氣接不上死在北溟亭裡,傳出去有多不好!見老藩台慢慢回過神來,張之洞略微放了心。他雙手握起黃彭年冰冷僵硬的手,盡量做出一副極為誠懇的神態來說:“老方伯此行令我很感動,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我謹記在心。湖北藩庫的十萬兩銀子,連提款的手續都還沒辦,就依照您所說的,分文不要,讓它盡快撥到災區和長江防洪堤上去。您放心回府吧,好好保養身體,過幾天,我再到府上來請安。” 說罷,也不等黃彭年答話,便讓轎夫背起。張之洞親自護送到柵門外,看著他安坐在轎子裡。直到轎子走了幾十步遠外,才抬著沉重的雙腿回到簽押房。 怎麼辦呢?當然不能聽信黃彭年這個昏邁老頭子的胡塗話去停辦鐵廠,但即將到手的十萬銀子卻要不到了,一時從哪裡去籌措錢呢?萬般無奈之時,他只得打起軍餉的主意來。 兩湖地區共有綠營四鎮,分別為鎮簞鎮、襄陽鎮、宜昌鎮、永州鎮。嘉慶朝以前國庫充裕,綠營的一切軍餉軍需款項全由朝廷負擔,總督負責監督所轄省份的提鎮大員,按要求開支,定期檢查餉需發放情況。道光以後,帑銀枯窘,綠營餉需常有拖欠,便不能不向地方索求,地方只得從上繳朝廷的地丁銀子中拿出一部分來供應駐省綠營。太平天國平定後,江南練勇解散,不少人進了綠營。綠營臃腫,餉需愈加不足,更是明目張膽地向地方要。於是總督每年都要從所轄省的藩庫提取相當多的錢糧來供應軍營。這筆款子掌握在總督手裡,但也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 張之洞叫負責這項事情的總署吏目,將賬簿拿過來,整整盤算了一個晚上,好容易從湖北宜昌鎮綠營中擠出十二萬兩銀子出來。第二天召來湖北陸路提督程文炳,跟他談起這事。程提督叫苦不絕,滿肚子委屈,直到張之洞再三保證海軍衙門的銀子撥下後立即給綠營補上,程提督才極勉強地答應了。 付出二萬三千兩銀子給歸元寺,把龜山的地買過來了。再付六萬兩銀子給駐英國公使劉瑞芬,把兩個煉鐵爐訂下。剩下三萬多銀子,一萬留給築堤和填土,一萬給大冶鐵礦,一萬給馬鞍山。三處雖可以開工了,但對鐵礦和煤礦來說,這好比杯水車薪,並不起多大作用。 他想起了身為陝西巡撫的姐夫鹿傳霖,要不要求姐夫向陝西藩庫借一點銀子呢?這些年來,郎舅書信雖然密切,但公私還是分得清清楚楚。身為湖督,卻向姐夫借債,話很難說得出口。但是,再也沒有別的法子想了,只有這一條可行的路了。他硬著頭皮向姐夫陳述這一切,請求幫忙;為不使姐夫為難,他願意付以錢莊利息,能藉多少就藉多少。二十天后他收到鹿傳霖的來信。姐夫體諒他這一片苦心,但身為巡撫不好從藩庫借銀給內弟,只好請他的幾個商界朋友幫忙,籌集了十五萬兩銀子,打三張金花大銀票夾在信裡派專人從西安送來。有了這十五萬兩銀子,雖可暫解燃眉之急,但與張之洞要辦的鴻圖大業比起來,仍然是區區之數。海軍衙門的撥款一直沒有消息,久病的黃彭年卻壽終正寢了。他的兒子翰林院侍讀學士黃國瑾從北京趕到武昌弔喪。黃國瑾對父親的去世傷心欲絕,一連十多天茶飯不思。白天忙於跪地迎接各方弔客,夜晚睡在靈堂裡的草墊上。素日養尊處優體質單薄的黃國瑾受不了這個折磨,突然病倒了,但他還要堅持繼續履行孝子的職責。在一次大祭奠時,黃國瑾帶著病軀上靈堂,望著即將入土的父親櫺槨,他放聲痛哭,不可收拾,不料昏厥在靈堂。待到大夫趕來搶救的時候,他早已跟著父親的腳步走了。 這一下,黃府的喪事便更加悲痛也更加熱鬧了。武漢三鎮的官場民間,處處在傳頌著黃國瑾這個古今少見的孝子。各大書院均以這一生動的教材教育學子,各個家庭的父母也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訓誡子孫。將三綱五常當做立身之本的張之洞,既深為黃國瑾的孝行所感動,也深知藉此教化風俗的重要性。他以總督之尊親去黃國瑾的靈臺致祭,又和譚繼洵會銜朝廷,請求予以特別恩卹,並交付國史館立傳。原本對黃彭年反對洋務的行為很是反感,也因為他有如此孝子而予以寬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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