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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二、遊方郎中給張制台潑下一瓢冷水:橘過淮南便成枳

張之洞 唐浩明 22540 2018-03-16
粵秀輪慢慢靠近司門口碼頭時,早已等候著的湖北巡撫奎斌,帶著武漢三鎮各大衙門的官員立即走到江邊來熱情接待,接著又在總督衙門舉行盛大隆重的接風酒會和交接儀式。所有從九品以上的官員們全都緊張熱烈興致勃勃地參加這些活動,絲毫也不以繁瑣冗長、耗時傷神為意,有幾個因陰錯陽差沒有收到請柬的低級官員,為沒有出席這場盛會而憂心忡忡、驚疑不安,不知何故而失去了這個資格,十分當心頭上的那頂小烏紗帽能否戴得下去,直到一兩個月後見並無動作才稍稍安寧下來。就連年近古稀身患重病的藩司黃彭年也硬撐著病體應付著,待到兩天的儀式結束後,他便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走進奎斌所佈置的豪華氣派的大簽押房,張之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幅《古北口長城圖》高高地懸掛在北面正牆上。這幅氣勢磅礴的丹青,從太原到廣州,如今又隨著主人來到武昌衙門。張之洞凝神看著,覺得自己既像那蜿蜒的長城,又像那高高聳立的關樓,心中很是自豪。他轉眼看了看擺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寬大的案桌。案桌上已疊起尺餘高的文冊牘書。他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件,乃是軍機處寄來的四百里急件。看收函的單子,已是十天前便到了武昌督署。出了什麼急事,讓軍機處發這樣的快件?張之洞邊想邊打開,幾行字赫然跳進他的眼簾:

近來總督赴任,輒帶親兵營隨行,既多縻費,且與製度不合。據傳張之洞此次赴任,隨帶親兵二百人,數量之多,駭人聽聞。著張之洞將所帶親兵除酌情留一二十名外,其餘皆遣回廣東,不得有誤。 張之洞萬萬沒料到,以湖廣總督身分第一次收到的上諭便如此令他窩火。他氣得將軍機處函件一推,離開書案,在鋪著西域紅長毛地毯上急速地來回走動。 急步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心情才略為平靜下來,叫門外的衙役將桑治平請來。 一會兒,桑治平走進簽押房,見張之洞的臉色灰黑黑的,知他心情有不快:“遇到了什麼事,心裡不舒服?” 張之洞指了指桌上的函件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桑治平拿起軍機處的函件,很快瀏覽了一遍,輕輕地說:“這是我害了你。”

原來,從廣武軍中選拔一批軍官帶到湖北,這個建議是桑治平提出的。為顯制軍的威風也為了沿途的安全保衛,總督調動遷徙時往往帶著一大批親兵同行。近幾十年來,已成慣例。奉到湖督令後,桑治平對張之洞說:“廣武軍創辦三四年了,請的是德國教官,德國陸軍是當今最強的軍隊。廣武軍這幾年在德國教官的訓導下,很像個樣子。若從廣武軍中的中下層軍官中抽調一批優秀者,將他們編為一支親兵隊,帶到湖北,再以這批人為骨幹招募一支湖北新軍,湖北新軍便可以很快訓練起來。”張之洞同意桑治平這個建議,遂委派桑治平、大根及已升為親兵營都司的張彪到廣武軍去秘密地選派人員。於是桑治平、大根在三千廣武軍中挑選了一百五十名中下級軍官,張彪則從親兵營中挑出五十名自己的哥兒們,一共二百人,組成一個新的親兵營,乘坐另一艘海輪,一路護送到武昌。原本一個很好的設想,突然被打亂了,是誰將此事捅到朝廷去了?

唉!張之洞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後想,子青老哥因病請假才幾天,軍機處便下這樣的上諭! 他走到桑治平身邊說:“害了我的話,從何說起!你的主意,我至今仍認為是很好的。我氣的是有人在暗中搗我的鬼。” “只要你不後悔就好。”桑治平擰緊雙眉說,“搗鬼是一定的,你在廣東這些年,哪有不得罪人的地方?好在上諭並沒有給你以處罰,只是令隨行的親兵遣回廣東。我現在問問你,這些親兵你是遣回還是不遣回?” 張之洞問:“遣回怎麼樣,不遣回又怎樣?” “若是願意遣回,那很簡單,遵旨辦事,將這些人都打發回廣東,仍到廣武軍營去,我也沒有話可說的。如果你不想遣回的話,下一步我們再商量。” 張之洞咬住牙關,繃緊著臉,思索很久後,從嘴裡迸出兩個字:“不遣!”

“對,應該不遣!”桑洽平臉上露出欣慰之色。 “你看下一步怎麼辦?” “得想個辦法應付朝廷。”桑治平將軍機處的急函上下打量著,腦子裡有了一個主意。 “看這樣行不行?” “怎樣應付?” “你就給朝廷上個折子,說這些親兵本是淮勇。他們不慣廣東水土,寧願回安徽原籍務農,不願再回軍營。現遵旨就地遣散,發給途費,讓他們回原籍務農。朝廷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廣東少了二百號親兵,而是怕你在湖北安置跟隨已久的將士,只要這些人離開了湖北,朝廷就不會過問了。” “來廣東的淮勇,幾乎沒有幾個能適應那裡又熱又潮的氣候,都想回家,這個說法應付得過去。麻煩你告訴叔嶠,叫他按此意思擬個折子。” 軍機處寄來的這道上諭,提醒了張之洞,立即要做的事情除鐵路、礦務、鐵廠外,這組建湖北新軍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若時機未成熟,可先辦一所陸軍學校,早日培養一批新式軍官出來。

張之洞拋開上任伊始的不快,以比在三晉兩廣更大的熱情投人事業。但他根本沒有料到,朝廷將他從兩廣調到兩湖所要辦的頭等大事,尚未措手便胎死腹中。 原來,李鴻章對朝廷否定津通鐵路方案,贊同蘆漢鐵路方案,一直大為不滿。在他認為,蘆漢鐵路方案是典型的好大喜功,不僅路線太長,花錢太多,更兼路況復雜,河南、湖北一帶山多水多,還有一條黃河天塹要飛躍,興建這樣一條大鐵路談何容易!何況眼下鐵路,首先不是為了利民,而是為了利於打仗。大清國的敵人是洋人,洋人對我皆有掠奪之心,而掠奪又分掠奪財物和掠奪領土之別,掠奪領土才是最可恨的敵人,有這種野心的一是日本,一是俄國,故而鐵路首選地在華北東北,而不在腹心省份。朝廷被那個愛出風頭善於論辯的張之洞所迷惑,真是令人痛惜!為津通鐵路的修建,李鴻章已向外國銀行借款二百萬兩,前期籌備已用去十三萬兩,現在這條鐵路不建了,十三萬兩銀子就白白地花費了,李鴻章對張之洞甚是惱火。

正在這時,一個機會給了李鴻章報復的藉口。就在張之洞剛剛到達湖北的時候,俄國派遣一支軍隊進駐朝鮮。俄國這支軍隊對東北構成的嚴重威脅,引起滿洲親貴大臣的不安。李鴻章抓住這個機會,聯合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奕劻一道上奏,請求緩建蘆漢鐵路,集中全力先辦關東鐵路,萬一戰火燒到滿洲,可用該鐵路迅速調兵遣將。朝廷立即接受這個建議,下旨停辦蘆漢鐵路,而將興建關東鐵路一事交給李鴻章全權處理。 張之洞奉到這道旨令後,儘管對朝廷處理國事大事這等輕率隨意深感不滿,但他無可奈何。恰好一部分原本在廣東訂購的機器,已從美國運到武漢,辦理鐵廠一事便迫在眉睫,於是張之洞摒棄一切雜事,將滿腔心血全都撲到這件大事上來。 不久,一個由張之洞親筆題寫的“湖北鐵政局”招牌,在總督衙門大坪外的高大轅門楹柱上掛了起來,此事引起武漢三鎮市民的格外注意。這個地方做了兩百多年的總督衙門,衙門的主人前前後後換了幾十個,從來沒有哪位總督把另一個衙門的招牌懸掛在轅門上。兩湖地區有哪一個衙門能有資格獲此殊榮?

年輕人覺得很新奇,對著礦務局的招牌指指點點,議論它的品銜和職權。許多人都認為這個充滿洋味的“局”的品級一定很高,能夠掛在總督衙門的轅門上,大概不會低於巡撫衙門。有人說能在這裡謀個差事就好了。旁邊立即就有人譏笑:到這裡來謀差事,你懂洋文嗎?你懂洋人學問嗎?那人不再吱聲,臉上現出幾分沮喪來。 年紀大的人路過這裡,都被這種怪現象所唬住。其中讀書識字與官場多少有些往來的人則搖頭嘆息:這成何體統!一個臨時辦事的“局”招牌,怎能掛在一品衙門的轅門上,這不有損朝廷的尊嚴嗎?何況這個局還不是通常的“救濟局”“善後局”,而是什麼“鐵政局”。 《說文解字》、《康熙字典》裡都沒有“鐵政”二字,鐵政是做什麼的?有激烈的甚至罵道:這個張之洞崇洋媚外,標新立異,已沒有絲毫清流氣味了!什麼不倫不類的鐵政局,竟然掛在總署轅門上,要摘下砸掉才是!

罵歸罵,恨歸恨,但到底也沒有哪個敢冒制台虎威,將鐵政局的牌子摘下來砸掉。湖北鐵政局的招牌,天天都堂堂正正地掛在高大的轅門上。在衙門二進西側的幾間寬大的房子裡,由督辦蔡錫勇協辦陳念礽為首,包括當年在廣東招來的十幾個滿腹西學的局員,天天都在緊張的忙碌著。 光緒十六年春末夏初晦和暖季節,張之洞在蔡錫勇、陳念扔的陪同下,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親到大冶及廣濟、荊門、當陽等地,實地考查這些鐵礦和煤的開採情況。湖北豐富的煤礦蘊藏,更加堅定了張之洞籌辦煉鐵廠的信心。 機器早已運到武昌,但鐵廠的廠址立在何處,卻一直沒有定下來。礦務局的意見:鐵廠的兩大主要原料是鐵礦和煤,故毫無疑問,地址應當依這兩大原料而定,或就鐵礦或就煤。陳念礽認為鐵廠可定在荊門、當陽一帶的觀音寺附近,此地煤極好,可煉出很好的焦炭,供鐵廠使用。鐵廠的用焦量很大,以節省運費來考慮,鐵廠以靠近煤產區為宜。另一些局員主張鐵廠立在大冶附近。理由是大冶產鐵礦,且靠近長江,今後煉出的鐵易於運出。兩種意見都有道理,蔡錫勇認為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應該由總督本人來最後定奪。

“毅若,談談你的看法?” 當蔡錫勇把選址情況向張之洞禀報後,張之洞想先聽聽這位督辦的意見。 “我較為傾向於在大冶建廠。大冶鐵礦含鐵量高,冶鐵的歷史也很悠久,我們化驗了前代大冶出的鐵,質量不錯。從前是土法冶煉,尚且能煉出好鐵,現在我們用新式的洋法冶煉,一定會更好。至於荊州、當陽的煤,論煤質來說是很好,這不錯,但沒有煉過焦,不知道焦的質量如何。” “你是說,大冶的鐵礦能出好鐵,是有把握的,而荊、當一帶的煤能否煉好焦沒有把握。” “正是這樣。”蔡錫勇繼續說,“況且荊、當一帶交通太不方便,鐵礦運進固然難,今後煉出的鐵塊要運出來也是難事。若廠址在大冶,便只有煤運進的一次難。況且廣濟一帶也有不少煤,若能從廣濟的煤裡煉出好焦的話,煤的問題也可能得到解決,故我以為鐵廠以建在大冶為好。”

張之洞聽了蔡錫勇的話後,摸著滿臉大鬍子,好半天才說:“依我看,鐵廠還是建在武漢三鎮為好。”“建在武漢?”蔡錫勇對總督的這個看法不能同意。 “武漢既無鐵礦又無煤,合適嗎?” “武漢雖無煤無鐵,但它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交通方便。”張之洞其實早就在思考這件事了,蔡錫勇意見使他對自己的思考作了一番反思,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 “江漢舟楫之利,是不必再說了,還有鐵路之利。你莫看眼下蘆漢鐵路讓李少荃的關東鐵路取代了,但過幾年總是要興建的。這條鐵路非建不可,李少荃拿俄國嚇朝廷,朝廷不得不改變主意;關東鐵路建好後,朝廷一定會再建蘆漢的。等蘆漢建好後,我們再建粵漢。鐵廠乃百年大計,眼光要放遠一點,待蘆漢、粵漢兩條鐵路建好後,武漢的鐵便可以四面八方地運出去。” 蔡錫勇覺得總督的這席話也有道理。不過,蘆漢和粵漢什麼時候能建好呢?按照洋人辦工廠的慣例,鐵廠投產三年後就應當贏利,若不贏利就辦不下去,倘若蘆漢、粵漢十年二十年後才建好,虧欠十年二十年的鐵廠還能堅持得下去嗎?他把這個顧慮說出後,張之洞笑道:“你太過慮了,本督辦鐵廠,贏利不贏利,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要用我們大清國的鐵礦和煤,煉出我們大清國自己的好鐵來。這個好鐵要賽過洋鐵,至少不比洋鐵差,為我們大清國爭下這口氣。從我們的鐵廠出鐵後,中國就不進洋鐵了,大家都用我們湖北鐵廠的鐵。你算過這筆賬沒有,這為大清國和湖北贏來的臉面,怎麼能由錢來計算?” 望著總督神采飛揚的自豪之色,蔡錫勇也不由得受了感染,心想:倒也是的,中國受洋人欺侮太久了,長自己威風,滅洋人誌氣,不但是朝廷上下,也是全國百姓的共同願望。不惜代價來辦鐵廠,即使在銀錢上虧了,但在志氣上是贏了。到底是總督,看得要比自己高遠!遂點頭說:“大人說得對!” “還有,鄙人身為湖廣總督,怎麼能讓一個鐵廠因不能贏利而停產呢?找可以全力保證它的開支,藩庫再沒有錢,也要保證鐵廠的錢。贏利不贏利,不是你們礦務局考慮的事。” 蔡錫勇想想也對:礦務局都是些技術方面的人員,把關的應是採礦、煉鐵等具體的生產過程,至於贏利與虧損等事,是總督管的,不宜多插手。 “還有一點,辦鐵廠是鄙人又一樁大事,要時刻關注,一管到底。籌建時管,投產以後也要管,隔三差五,我就要去看看。若鐵廠設在大冶,我怎麼能常去看?不常去看,如何談得上管?將它建在武漢,我在督署就能看見鐵廠冒煙沒冒煙。今後廠裡的一點一滴,能逃脫我的眼睛嗎?” 蔡錫勇終於被總督這種高度的責任心所感動,點頭說:“好,就按您的意見,鐵廠就建在武漢。只是武漢三鎮這樣大,廠址具體設在哪裡呢?” 張之洞說:“過幾天待我稍有空閒後,我們一起到三鎮各地走走看看,選一個合適的位置;要么這幾天你們先去看看,提出幾個地方來,然後我再有目標的去看。” “行。”蔡錫勇稍停片刻,又提出一件事。 “鐵廠裡最重要的設備,我們還沒有去買。現在各方面準備都已就緒,這個設備應該要開始訂貨了。” “什麼設備?” “煉鐵爐。”蔡錫勇說,“鐵廠的最主要設備便是煉鐵爐。” “趕快訂!”張之洞立即做出決定。 “向哪個國家訂好,美國,德國還是英國?” “英國好。上次訂購的機器也是英國的,乾脆這煉鐵爐也在英國訂,英國人辦事認真,放得心。” “好吧!這事就交給你了,你去辦。先訂兩個,越大越好。還有別的機器,也要考慮了。凡是所需要的,都趕緊造冊,我寫一封信給駐英公使劉瑞芬,叫他替我們一併在英國訂購。我的目標是要在中國建一座世界最大的鐵廠,超過洋人,至少要超過日本,在亞洲是第一。” 總督宏偉的氣魄,果斷的決力,使蔡錫勇激動不已。這個四十三歲的林則徐同鄉,二十年前從廣州同文館走出之後,便為推行西學西技不遺餘力。他一心一意希望落後貧窮的中國,能通過學習西方日漸繁榮富強。但他沒有科舉功名,儘管有一顆赤誠愛國心和滿腹真才實學,官場的大門卻一直對他死死地關閉著,他做不了官。在大清國,沒有官就沒有權,沒有權就不能做事。多少年來,他始終只是在翻譯、教習的位置上徘徊,空有一腔熱血,卻無灑處。看著那些實權在握的大官們一個個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全不把國家大事百姓生計放在心上,看著國勢一年年地衰弱、百姓在飢寒中掙扎,蔡錫勇只有憤恨嘆息而已! 來到廣東後,蔡錫勇親眼看到張之洞是個與眾不同的官員,他真心誠意辦洋務,腳踏實地做事情。蔡錫勇感覺到自己多年來積蓄的學問有了用武之地,為國家效力的抱負可以得到施展,他熱情萬分地在粵督洋務科沒命地做事。現在,看到總督居然有將湖北鐵廠辦成世界第一的想法,蔡錫勇怎能不為之興奮萬分!為了給張之洞節約時間,也為了給鐵廠的籌建多盡一份力,蔡錫勇帶領著礦務局的一批局員,先行在武漢三鎮踏勘廠址。一個月後,他請張之洞看看由他們初定的幾個地方,再做最後定奪。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氣溫最高的時候。武漢三鎮地處長江和漢水的交匯處,白天,火球似的太陽將兩條江燒得熱烘烘的,猶如即將沸騰的滾水。夜晚,餘熱還不斷地從江面散發出來,將一股股熱氣擠進千家萬戶。又加之人口眾多,車馬繁華,武昌、漢陽已是十萬戶以上的都市,而漢口鎮更是從宋代以來便與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河南朱仙鎮並稱天下四大鎮。清代人口劇增,漢口鎮匯集八方商賈,四鄰遊民,居住人數之多,為全國城鎮所少見。武漢三鎮集這地熱人多於一身,於是成為長江沿岸大小火爐之最。 一到入夏,溫度便一天高過一天地直線遞增,人們的手中不僅拿著扇子,許多人還得要加上一條毛巾,以便隨時擦去身上的臭汗。到處都是熱的。路邊的石頭固然熱得燙腳,連家中的桌椅板凳都熱得不敢沾邊。別的地方白天熱,晚上較涼爽,武漢這地方,夜晚之熱,絲毫不亞於白天。每天只在凌晨三四點鐘時伴著一絲兒拂曉的涼風,才可勉強睡一兩個鐘頭。因為熱,心頭煩;因為煩,人的脾氣就變得暴躁。到處都可以看到吵架鬥毆的,動不動便揮拳踢腿,拔刀相向,所以外地人都害怕不敢招惹。有兩句民諺最是形象道出此地的民風人情:“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然而,奇怪的是湖北人尤其是武漢人,並不覺得這是在罵他們,反而以九頭鳥自居,生髮出一股令人畏懼的莫名自豪感。 就在這樣的高溫酷暑的時候,五十四歲的湖廣總督每天戴著涼帽穿著綢衣麻鞋,在蔡錫勇、陳念扔、楊銳、大根等人的陪同下,親自察看礦務局所看定的幾個廠址。連日來,他已看過城外的武勝門塘角、武昌城東南的湯生湖和漢口城外的黑龍廟、青石橋、棗林等地。張之洞對這幾個地方都不太滿意。看著丈夫每天回來時那副疲憊不堪的神態,及換下那身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盡是汗味的衣褲,佩玉總是心疼地勸他:“這一把年紀了,不能跟年輕人樣天天在爐火裡煎烤,要么等秋涼時再去看,要么乾脆交給蔡督辦他們定下好了。” 張之洞則總是說,選擇廠址是頭一件大事,不親自去看不放心,鐵廠要加緊興建,也不能等老天爺涼快了才辦事。佩玉知道他的犟脾氣,不再多說話。待張之洞洗完澡吃了飯後,叫他在竹涼床上躺著,吩咐春蘭替他扇扇子。自己則彈幾曲輕柔的古曲,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這一天清早,他對蔡錫勇說:“你們所看的武昌、漢口幾個地方,都不算太好,今天我們一道去漢陽看看。” 於是,一律便裝簡從的督署官員們,靜悄悄地渡過天塹長江。來到漢陽城時,已是午後三點多鐘,大家由臨江門進了城。咸豐八年,張之洞來武昌看望胡林翼時曾經來過一趟漢陽。如今三十一年過去了,眼中的漢陽古城依舊是當年矮矮的店鋪,窄窄的石板街,除開來來往往的人多些外,市容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張之洞正在嘆息間,忽然感覺到一股涼風從西北邊吹過來,渾身上下一陣舒服。抬頭一望,原來不知不覺,太陽早已被滿天黑雲所遮蓋,天色比剛才暗多了。大根說:“武漢這裡的日頭比哪裡的都毒,想不到也有被烏雲吞沒的時候,再不要讓它鑽出來了!” 楊銳說:“要是下場雨就好了。” 話音尚未落,一陣大風吹來,立即就有豆大的雨點打在大家的臉上。大根興奮地拍起手:“好啦,好啦,下雨了,老天爺,下久點,好讓我們今夜睡個安穩覺。” 蔡錫勇說:“要找個地方躲躲雨才好。” 大家四處張望,陳念礽發現了一個好地方,指著左側大聲說:“那邊有一處大院落,我們都到那裡去。” 大家簇擁著張之洞快步向左側走去。走到近處,張之洞高興地說:“原來這就到了歸元寺。早一會兒我還在想,這次要好好地到歸元寺去看看。” 除張之洞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到漢陽,遂興致勃勃地說:“下雨了,反正也踏勘不成了,今天我們好好地看看這座江夏名剎。” 歸元寺的確是一座名剎。它建於清代順治年間,相對於那些漢唐時期的古寺來說,它的歷史並不久遠,但它的名氣卻很大。這一則是歸元寺的規模宏大,殿閣很多,包括大雄寶殿、韋馱殿、天王殿、地藏王殿、藏經閣、大士閣等大小建築幾十座,且都一色的黃綠琉璃瓦,配上朱紅色的楹柱、窗櫺,顯得分外的莊嚴肅穆,氣象宏偉。二來歸元寺在宏闊的大佈局中又用心設計不少精巧細微的小院落小景緻。如翠微峰、翠微井、梅花壇、鳳竹亭等。這些地方小徑曲廊清幽雅潔,是修煉、讀書、療疾、幽會的極好去處。歸元寺將天竺國崇隆偉岸的佛學藝術與中國江南的園林景緻融為一體,形成獨具一格的建築體系。在數以千計的華夏寺院中別樹一幟,從而名播大江南北。此外,歸元寺位於漢陽城裡,漢口、武昌近在咫尺,使得它的香客眾多。尤其是那些商賈們,因為商海風險難測,求神拜佛之風特盛。若遇有菩薩保佑發了財,則不惜將大把大把錢花在還願上。焚香獻禮自不待說,更有人修繕廟宇,重塑金身。故而,這歸元寺一年四季信徒絡繹,香火隆盛,殿閣佛像金碧輝煌。寺院也因此收入豐厚,僧眾們也很富裕,大小和尚個個僧袍光輝,身軀肥胖,令那些普通庵寺的窮僧苦尼們艷羨不已。 剛一進門,便有知客僧走上前來。知客僧迎的各方來客多了,見這一群人雖沒有軒車肥馬跟從,卻皮膚白淨,舉止斯文,知他們不是俗人。知客僧連忙叫來幾個小沙彌,拿來臉盆布巾,給張之洞一行洗臉擦手,又殷勤地說:“寺內有乾淨僧衣,若衣服濕了,可以換下來。” 陳念礽覺得若穿上僧袍,真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便說:“有乾淨衣服最好,我們身上的衣服都濕了,正要換,你給我們拿五件來吧!” 張之洞心想,一個總督穿上僧袍像什麼樣子,正要阻止,卻發現自己的衣服也已打濕,貼在背上,很不舒服,萬一病了更不好,只得讓他們去拿。一會兒,小沙彌捧來五件僧袍,大家都換上。陳念礽問知客僧:“有鏡子沒有?”知客僧搖搖頭說:“寺院裡從不用這些東西。” “不要照鏡子了,我給你看。”楊銳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不錯,蠻整齊的,若戴上僧帽,更像一個風流倜儻的美和尚。” 陳念礽笑著對大根說:“你更好,若剃掉髮辮留下絡腮須,那就是一個十足的花和尚魯智深了。”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知客僧把眾人帶進會客室,立刻有小沙彌送上香茶。外面早已濃云密布,大雨如注,涼風從窗外吹進來,大家都有渾身舒坦之感。 知客僧笑著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場大雨下得及時,萬物都蒙它的恩惠。” 張之洞說:“武漢的熱天真不好過,這要熱到什麼時候才涼爽!” “要到大暑前後才慢慢涼起來。”知客僧望著張之洞說,“聽施主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們是在漢口做生意,到寺裡來求菩薩賜財,還是路過此地,順便到寺裡來看看?” 張之洞略為想了下說:“我們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遊客,是奉人之命來湖北采風的,要在武昌住幾年。” “采風”是什麼?見多識廣的知客僧一時摸不清這幾個人的身分,也不便細問,便說:“雨看來一時停不住,我叫伙房預備下,晚上就請在這裡吃一頓齋飯吧!敝寺也有乾淨客房,今夜就請諸位施主在這裡過夜。” 張之洞見雨雖然比剛才小了點,但看起來一時半刻也停不了,眾人臉上都有欣色,顯然對吃齋飯住寺院這種新鮮事有興趣,便點頭同意了。 知客僧見有錢可賺,立刻來了興致,一面吩咐小沙彌通知伙房,一面又忙叫上瓜子糕點,好好招待。 突然間,隨風傳來一陣中氣甚足的朗誦聲,大家側耳傾聽: “好文章!”張之洞禁不住脫口讚道,“這是誰在朗誦,寶剎還住著攻讀詩書的士子麼?” 楊銳笑道:“莫不是一位待漏西廂的張秀才!” 知客僧嗔道:“施主取笑了,哪裡有什麼張秀才,那是一個年近花甲的遊方郎中,敝寺住持虛舟法師的朋友。” 張之洞起身說:“遊方郎中有如此雅興,我們去見識見識!”、眾人都跟著總督起身。大雨已停,天井裡積滿著一時流不走的渾水,對面的一個小院落裡,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漢子,雙手捧著一張長長的紙條,背對著天井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著。顯然,正是此人剛才情不能自已地朗讀紙條上的文章。 “吳郎中!”知客僧對著那漢子叫了一聲。 “啥子事!”那漢子操著一口四川話,邊說邊迴轉過身子來。 哎呀!這不是吳秋衣嗎?他怎麼會住在這裡?張之洞揉了揉眼睛,又仔細地盯了一眼。不錯,正是那年給他治病的吳秋衣!他快步上前,驚喜地喊道:“秋衣兄,你什麼時候到漢陽來了!”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大聲一叫:“是你呀,香濤老弟,巧遇巧遇!” 吳秋衣迎上來,鬆開一隻捧紙條的手,重重地拍著張之洞的肩膀。張之洞把吳秋衣緊緊抱住。 “秋衣兄,離開京師後,一直在想你,不料一別就是八九年了。你這些年都還好嗎?” “好,快活得很哩!”吳秋衣爽朗地說,“你這些年來也好嗎?” “也好,也好,我們今夜慢慢談!” 楊銳、大根與吳秋衣也是老熟人了,異鄉重逢,都激動不已。 張之洞向蔡錫勇、陳念扔介紹:“這位吳秋衣先生是真正有道德有學問的處士。十六年前,有一次我在路上中暑,幸虧當時遇到他,不然早就沒命了。” 原來是總督往日的救命恩人,蔡、陳對眼前這個乾瘦矮小的半老頭子肅然起敬。 張之洞笑著問:“秋衣兄,你剛才讀的文章在哪裡?” “這裡,這裡!”吳秋衣立即興奮起來,將手中的紙條揚了揚。 “黑底白字,原來是一幅拓片!” “我上午從禹王磯上拓下來的。什麼人作文不知道,什麼人書丹也不知道,卻真正的是好東西。” 吳秋衣不去問張之洞緣何到了此地,張之洞也不詢問吳秋衣的近況,兩個金石愛好者湊在一起,細細地品賞起這幅尺餘寬、三尺余長的拓片來。楊銳等人也圍過來欣賞。 “這文章做得真好。尤其是這兩句:遙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見小喬今宵宴周郎。絕妙好文!” “好文,好文,集豪雄與艷美於一身!” “你看這字,學二王是學到骨髓上去了。” “刻工也好,一點沒有走樣失真!” “看來這文和字都出自平凡人之手,卻比不少名家大家的強得多!” “是呀!世上許多傑作妙品都出自民間無名之輩,他們不想揚名謀利,故反而能得物理之精奧,而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才得皮毛便迫不及待向世上誇耀,汲汲以求名利,反誤了正業。老子說聖人為而不恃,為而不爭,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蔡錫勇、陳念礽靜聽著張之洞與吳秋衣的隨口談論,覺得很有意思。 談了好一會子拓片,吳秋衣才問:“你怎麼也到漢陽來了,是不是從山西調到湖北來做巡撫了?” 張之洞還未來得及回答,大根早在一旁大聲說:“吳郎中你說錯了,我家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做了兩廣總督,這次是從廣州到武昌來做湖廣總督的。” 知客僧在一旁聽得呆了:真的是湖廣總督到寺裡來了?豈不是活菩薩進了山門!他拉著楊銳的衣角悄悄問:“這位真的是製台大人?” “不是真的,難道還假冒不成?”楊銳得意地撩起僧袍,將掛在腰帶上的銅牌亮了亮。知客僧確知來的是現世菩薩,忙分開眾人,對著張之洞連連打躬:“小僧肉眼不識金佛,適才多多怠慢。”又對身邊的小沙彌下令:“快叫方丈出來迎接貴客!” 一會兒,便見一位矮矮胖胖身披暗紅袈裟的老和尚急步走來,知客僧忙將他帶到張之洞面前。老和尚雙手合十,深深地彎下腰說:“貧僧虛舟,不知制台大人光臨,未能迎接,萬望寬宥,請制台大人賞光,到方丈室一坐。” 張之洞笑著說:“暫借寶剎,以避風雨,多多打擾,甚是不安。” 廚頭過來對方丈說:“齋席已備好,請客人人席吧!” 虛舟說:“把那年我從雞公山上帶來的猴頭菌和運光法師送的武當山黑木耳拿出來,再做兩樣好菜款待制台大人。” 廚頭得知今日的客人原來是製台大人,忙銜命回廚房趕緊張羅。 張之洞在方丈室剛剛落座,外面就喊入席了。只見雲水堂燈燭輝煌,一桌豐盛的酒席早已擺好。虛舟將張之洞奉在上席,然後請吳秋衣右邊相陪,自己在左邊陪坐。又叫知客僧請蔡錫勇、陳念礽、楊銳、大根在客位上坐下。一張八仙桌,恰好坐得滿滿的。上座虛舟親自把盞,下座知客僧把盞,頻頻勸著素酒素菜,殷勤備至。酒過三巡,虛舟問:“制台大人酷暑過江來到漢陽,想必有要事。” 張之洞說:“總督衙門打算籌辦一個鐵廠,在武昌、漢口看了幾處廠址,不很滿意,今天特為到漢陽來再次尋找。” 虛舟問:“鐵廠大嗎?” 張之洞說:“大概要十多二十頃地的範圍。” 虛舟的心動了下,又問:“請問制台大人,這衙門要地給錢不給錢?” “給錢。”張之洞應聲答道,“如果真是好地,寧可高於市價我們也買。另外,住在這裡的老百姓的損失,比如莊稼、果樹、房屋,我們也要考慮到。” “善哉善哉!”虛舟左手五指併攏,在心口上移動幾下。 “官府不與民爭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爺。” 張之洞想,這歸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處,方丈和知客僧無疑是民間的頭面人物,可以藉他的口來傳揚傳揚本督以洋務強國富民的施政大計。於是放下碗筷,正經八百地說:“法師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現在的俗世是又貧又弱,國勢不振。但大海之外卻有一批洋人,比如離我們最近的東洋日本人,離我們很遠的英國洋人、美國洋人、法國洋人、德國洋人,他們都又富又強,老是欺負我們,憑藉著手中的船炮從我們國家取走千千萬萬兩銀子。” 虛舟說:“貧僧雖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無一不來自俗世,且天天與四面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世俗之事,貧僧何能離得了世俗?眾生貧苦、洋人欺負這些事,貧僧心裡也知道,不知大帥有何妙法解除眾生之窮苦,抑洋人之強梁?” 張之洞說:“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條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強之術搬過來。我手下有好些個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們都說洋人並不比我們聰明。他們的那一套只要我們肯學,很快就可以學好。鄙人要充分利用兩湖的財富大辦洋務,鐵廠是第一步,以後還要修鐵路,建槍砲廠,建織佈局、紡紗局,還要辦新式軍隊,辦洋學堂,把這一切都辦好以後,我們就跟洋人差不多了。兩湖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我們的軍隊強大,洋人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對於張之洞勾畫的這一幅美好的富強藍圖,六十多歲的歸元寺方丈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在心裡盤算的是另一回事:龜山靠漢水邊有一塊三十頃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產,只是這裡瀕臨漢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沒,低窪處甚至一年遭水淹達兩三個月之久。因為這個緣故,那塊地便荒蕪下來,地雖大,並不能給寺裡帶來收益。前一任方丈是個精明人,他想與其荒蕪下去,不如租給農人。於是他把這塊荒地分成十多塊,租給了十多戶附近少田無田的農人,規定他們每年向寺裡交十多二十擔谷,其餘的收成都歸農人自己。寺裡的要求並不高,租地農人樂於接受。從那以後,寺裡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擔穀子,十多戶農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處,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虛舟心裡想,歸元寺的眾僧吃飯不成問題,每年二三百擔穀子對於歸元寺來說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虛舟在京師西山碧雲寺掛單,看到碧雲寺的五百羅漢堂,讚歎不已,心裡起了一個念頭:要是在歸元寺也建一個這樣的羅漢堂的話,不僅為佛門做了一樁大善事,同時也大為提高歸元寺在天下叢林中的地位,作為辦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無量。但建一個五百羅漢堂,沒有三五萬兩銀子不行,歸元寺哪裡拿得出這筆巨款!此事在虛舟心裡存著十餘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帥,當年白光法師建好歸元寺後,還剩下一筆錢,大家都勸他到天竺國去買幾尊玉佛和幾百冊貝葉經來供奉。白光法師沒有同意,卻拿這筆錢在龜山腳下買了一塊三十頃的荒地。眾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師如何要辦這樣的傻事。白光法師對大家說,諸位不知,這是武漢三鎮一塊最好的風水寶地,二百年後,有一位能人會在這裡煉出烏金來,給歸元寺帶來百倍的好處。”說到這裡,虛舟臉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大帥今日來此尋找鐵廠,正好從三個方面印證了白光法師當年的話。” 張之洞來了興趣,笑著問:“哪三個方面?” “第一,白光法師說的是二百年後的事,歸元寺最後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虛舟左手指頭彎了幾彎後說,“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這是第一個印證。第二,大帥是今日海內數一數二的能人,這是舉世公認。”張之洞微笑著沒有做聲,大根自豪地說:“誰還比得上咱們家大人,連洋人都得舉白旗投降。”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快樂地笑起來。 “白光法師說的是煉烏金,鐵是黑的,不正是烏金嗎?” 蔡錫勇說:“洋人是把鐵煤稱作烏金的。” 虛舟高興地說:“這位老爺幫我證實了白光法師的話,如此看來,三個方面都應驗了。這塊風水寶地的確是專為大帥買的。” 虛舟的話說得大家都心癢癢的,張之洞也被他說動了,於是說:“明天一早,煩法師陪我們去看看!” 吳秋衣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也笑著說:“真有這麼好的風水寶地,明天我也跟你們去瞧瞧!” 吃完飯,虛舟要將寺裡最好的客房安排給張之洞。張之洞說:“好客房讓我的幕友們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著,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吳秋衣的事說了一遍。虛舟很興奮:自己的朋友竟然是總督大人的恩人,這真是一座通向兩湖最高權力的橋樑。忙叫小沙彌好好打掃吳秋衣的房間,送上香茶糕點,臨時又移來一張寬大的涼床。 夜裡,在明亮的燈燭下,一對分別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細談,互相敘述別後這些年來的情況。 “老弟。”遊方郎中不客氣地沿用著十多年的舊稱,彷彿今日對面坐著的並不是建立過赫赫戰功權傾一方的總督,依舊只是一個無實權的學官。 “席上,你對虛舟談了一套富強之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對我說實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會給中國帶來富強嗎?” “老朋友,你是怎麼看我的,”張之洞頗感意外地說,“我不相信,我為什麼會努力去做?這樣熱的天,普通百姓能躲涼的都躲涼,我一個五十多歲的總督,在火毒的太陽下,一連走了幾天尋訪廠址。我若不相信,我為何要這樣做?再說,虛舟法師乃歸元寺的方丈,佛門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說什麼,我也用不著以此博取他的幾句讚揚之詞。” “老弟,你不要因我這句話而不高興。”吳秋衣笑起來了,說,“我不是說你有譁眾取寵的意思,我是想你穎悟過人,精通經史,這些年又出任封疆大吏,頭腦應很明白,你沒有想到洋人的那套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嗎?” “我不是要把洋人的一切都搬到中國來,我只想學他們建廠修鐵路辦學堂練兵這些東西,有什麼行不通的?你有何高見,我倒要好好聽你說說。” 吳秋農連連搖頭說:“老弟,不是我說你,你是書生氣太重了,你其實不懂今日情勢。今日中國,處處都顯露出末世的景象,就跟前明崇禎朝相差無幾,朝廷能多保幾年的命就是好事了,何暇來談富國強兵!還不如安心做你的太平總督為好,不要存什麼勵精圖治之志。” 國家弊病很多,這點,張之洞豈能不知,但決不是末世,怎麼能拿大清跟前明崇禎朝相比呢?崇禎被李自成給翻掉了,洪秀全鬧騰十多年,到頭來還不是讓朝廷給平定了嗎?太后聖明,比無術多疑剛愎自用的崇禎強多了。張之洞素來對太后懷著感恩情懷,倘若說這話的不是一個老朋友,他早就要將他抓起來當反叛者處置了。這時,他壓下心中的不快說:“秋衣兄,你這話說得過頭了,我受太后皇上恩澤深厚,自當與朝廷休戚與共。太后皇上為國家宵衣旰食,我怎能不勵精圖治?” 吳秋衣斂容說:“你受皇家恩德,願盡忠報效,此心誠然可貴,但可悲也在於此。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此話怎講?”張之洞神情肅然起來。 “老弟,你想過沒有,你辦洋務,都靠什麼人來辦?還不是靠官場的這批人。今天中國的官場,已經爛得差不多了,清廉的官,實心辦事的官,十個之中難得一個。這些年來,四川也新辦了不少局廠,每辦一個局廠,就增加一個衙門,培植一批官吏,徒為百姓增添負擔,辦成了什麼事?老弟,你是官場上的人,不怕你見怪的話,我冷眼觀察中國官場幾十年,是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寒。我的看法與你不同,今日中國的積貧積弱,不是沒有洋務,而是中國有這樣一個腐敗貪婪懶散推諉又盤根錯節官官相護的官場,這是中國的萬惡之源,貧弱之本。古人早就知道橘遷淮北而為枳。好端端的橘,為什麼變為枳了呢?就是因為水土不好的緣故。今日中國就好比淮北的水土,外國好比淮南的水土,洋務這東西在外國是可口的橘,一到中國來就變成酸澀的枳了。腐敗的官場,就是中國成為淮北水土的根本原因。而這,你一個張香濤是無力改變的。所以,你縱有天大的才幹,也成不了事。” 吳秋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太誇大其辭了。官場雖不好,但一則還是有好官,二來也可以整頓,其它省且不管,兩湖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裡的,我難道就不能憑藉朝廷付予我的權力,整頓出一個清廉的官場來?難道就不能利用這官場辦一番轟轟烈烈的洋務事業來?他冷笑著說:“事在人為,兩湖就不能是淮南水土嗎?何以就料定他必為枳呢?” 吳秋衣哈哈大笑,說:“好,老弟,我不和你爭辯了。我們可以在這歸元寺,在佛祖的面前打個賭,十年二十年後我們再見分曉吧!時間不早了,明天還得去龜山看地,吹燈睡覺吧!” 第二天一早,趁著氣溫還不太高的時候,虛舟帶著張之洞一行連同知客僧、吳秋衣等來到龜山。 龜山古稱翼際山,又名大別山,坐落在漢水與長江的會合之處。山不高,形狀方方圓圓的,從高處看來,猶如一隻巨大的石黿伏在江漢兩水之間,因此俗稱龜山。 知客僧是歸元寺裡的才子,能說會道,登上龜山頂,便興致勃勃地一一指點遠近風光,把它介紹給即將與歸元寺做成一樁絕大買賣的貴賓們。 “諸位大人老爺們,站在龜山上,武漢三鎮風物盡收眼底。就在龜山前後左右,便有大家所熟知的名勝。諸位向東看,那一座直衝長江形如船頭的大石塊,就是有名的禹功磯。” 大家的眼睛都順著知客僧的手勢望去,果然在前面三四十丈遠的江邊,一塊龐大的嶙峋怪石兀然矗立在水中,像一根拴船的石礎,又像一段阻水的石堤,滾滾的江水在這裡被激成飛濺的浪花。使人不由得想起蘇東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名句來。 吳秋衣對張之洞說:“昨天我得的碑文就出自那裡。湖北百姓為紀念大禹治水,在這禹功磯上建了一座禹王祠。還有一棵千年古柏,相傳是大禹親手種植的,另有元代建的禹王廟。此外還有一塊很好的碑,名叫岣嶁碑,據說是大名士毛會建將衡陽岣嶁峰上的碑文,拓後再刻碑立於此處。” 張之洞問:“岣嶁碑文你拓下沒有。” “拓了。回歸元寺後我拿給你看。” “諸位請看,禹功磯上有一座亭閣。這座亭閣叫什麼名字,貧僧一說出來,諸位大人老爺一定早已知道。”知客僧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導遊似的,吊起大家的胃口。 “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閣。” “晴川閣!”眾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有人已輕輕地背誦崔灝的詩來:“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對,它就是唐才子崔灝詩中所說的晴川閣。”知客僧很懂得遊客的心理,補充說,“鸚鵡洲在晴川閣的下游,已被水淹了。” 如同故友重逢似的,張之洞將那座童年時代便記於心中的亭閣,佇看了很久。 “諸位再向南看,有一片竹林,竹林裡有一座墓,墓主就是那位幫孔明草船借箭的東吳謀士魯肅。” 魯肅墓!眾人又是一聲驚嘆,一齊向南看去。只見臨近山腳邊,果然有一片清清幽幽的竹林,團團圍在一起,墓塚、墓碑都看不見。 張之洞心想:魯肅在世並未為東吳建立大功,只是以忠厚誠信出名,死了一千多年,人們還記得他,墓旁能長年有這一片翠竹陪伴,也足以自慰了。 “諸位再向左邊看,那裡有一座三層六面石塔,名叫石榴花塔,為何叫這個名字,這裡有個來由。”知客僧面對著大家關注的目光,說出一個悲慟的故事來:“宋代時,漢陽有一個年輕的寡婦,雖丈夫死去多年,一直謹守婦道,對婆婆盡心盡孝。有一天,寡婦殺雞給婆婆吃,婆婆吃後第二天便死了。各種謠言紛起,都說寡婦有意毒死婆母,婆婆的女兒向官府告狀。官府判寡婦死刑。寡婦受此天大的冤屈不能表明心跡,臨刑前,她摘石榴花一支,插於石縫中。對著石頭說,若婆婆真是我害死的,石榴花枯萎於死;若是冤枉,則石榴花開放茂盛。行刑的劊子手冷笑說,花插在石縫裡,必死無疑,哪有茂盛的,你莫不是瘋了!誰知寡婦死後,插在石縫裡的石榴花果然開得茂盛燦爛,第二年春天還在石縫邊的土裡生出一棵小石榴樹來。這棵小石榴樹長大後,年年滿樹花果。大家憐憫這位蒙受奇冤的寡婦,於是為她建了這座塔,取名為石榴花塔。八百年來,一直香火不斷。” 眾人聽了,都感嘆唏噓。 虛舟法師說:“寡婦的冤枉,是龜山的石頭給她洗刷的,可見龜山是一座神山,一座靈山。在龜山辦事,是會得到神靈保佑的。” 大根一向信神信菩薩,聽了虛舟的話忙說:“法師說得有道理,若不是神靈保佑,石頭縫裡的石榴花哪有不枯死的道理!龜山這地方確實通靈性。” “龜山靈傑之處還多哩!”彷彿龜山是知客僧的家園似的,帶著自豪的神氣,他又指著遠遠的地方說:“那裡就是古琴台,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地方。” 高山流水,人世間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徵,竟然就源於龜山,出於腳下的這塊土地。突然問,湖廣督署的幕友們對這座並不高大的山嶺頓生又敬又親的情感來。這是一座多麼逗人喜愛的小山啊! 張之洞的心也激動起來。大禹、魯肅、伯牙、子期、晴川閣、石榴花塔,這一切在他的心裡已構築一幅動人心扉的圖畫。不用具體去踏勘那塊荒地了,他已經在心裡做出決定:鐵廠就建在這裡,有這麼多聖賢神靈聚集,龜山當然是風水寶地,鐵廠藉著它的雄魂精魄,今後必將興旺發達,震撼中外! “大人。”虛舟見知客僧將龜山四周的名勝介紹得差不多了,適時地建議,“我們下山去看那塊地吧。” “好,你帶路。” 眾人跟著虛舟,順著一條窄窄的山道從山頂下來,朝著漢水走去。沒有多久,就來到屬於歸元寺所有的那塊土地上。 “這一片都是。”虛舟用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把眾人眼簾中所見的一大塊河灘全部包進去了。 “此處襟江帶河,氣象壯闊,地勢平坦,一馬平川,白光法師真正的好眼力。” 虛舟以自己的高度評價,再次為這塊荒地預定基調。 張之洞極目遠眺,但見這塊三千餘畝的大平川,約有一半屬於河灘,上面佈滿沙礫,幾乎不能種植樹木莊稼,另一半雖是黑黃色的泥,卻也大部分長著蒿草雜木,約有五六百畝地被闢為田土,上面正生長著莊稼和蔬菜。也有數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與果木中可見稀稀落落的農舍,間或傳來犬吠雞鳴。張之洞雖看不出它的風水佳妙之處,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極為方便,且地勢遼闊坦平,為今後建世界一流的鐵廠提供了足夠的條件。他已經默許了,不過還想听聽幕友們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錯。”蔡錫勇的眼光四處掃視一遍後說,“漲水時,工廠有一半會被淹。” “築一道堤,將漢水和長江的大水攔在堤外。”張之洞早已想到這一點。 陳念初說:“河灘一帶地勢低窪,容易積水。” 張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楊銳說:“築堤、填土這兩項工程,將會耗資不小。” 張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鐵廠,當然花費會很大。銀錢一事,由我來設法籌集。” 顯然,總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異議了。大根卻有新的發現:“四叔,河灘填高以後,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跑馬場,今後騎兵可拉到這裡來訓練。” 受大根這話的啟發,張之洞突然間又冒出一個想法來:“花這大的成本來做跑馬場太浪費了,不如在這旁邊再建一座槍砲廠,就用鐵廠出的鐵來造槍砲,省得再外運!” 大家鼓起掌來,齊聲讚揚這個好主意。 虛舟知張之洞已是看定了,心里高興至極,忙恭維道:“大帥辦事氣魄宏闊,真不愧為讓洋人舉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國強兵,扶正壓邪,也是我們佛門的宗旨。這塊荒地上能興建鐵廠、槍砲廠,真是一樁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無量善事。阿彌陀佛,歸元寺要為大帥此舉辦一場三天三夜水陸道場,祈求菩薩神靈保佑,諸事順遂,功德圓滿。” 虛舟這番話引起眾人好一陣大笑。張之洞對方丈說:“行,就這樣定了,過幾天,我派人到寶剎來具體商談。” “善哉,善哉!”法師合十作揖,歡喜無盡。 吳秋衣眼看著這一切,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天后,從廣州跟隨張之洞來武昌、任職督署總文案的趙茂昌奉命來到歸元寺,就這塊荒地的交割與寺方代理人知客僧清心洽談。 清心將這塊荒地上所包括的水田、果木、池塘、房舍、人口、牲畜等列了一個眉目清楚的明細表,並且一項一項地說給趙茂昌聽。清心不厭其煩地詳盡敘述,趙茂昌耐著性子聽了兩個來鐘點,實在厭煩了,便不客氣地打斷和尚的嘮叨絮語:“多餘的話不要說了,直截了當談價吧,你們要多少銀子?” 清心心裡想:昨兒個總督和幕友們一個個都客客氣氣的,這人官架子怎地如此大!他是個慣於和各方打交道的和尚,面對著趙茂昌的官氣,一點兒也不在乎,臉上依舊笑笑地:“好,總爺說得對,多餘的話不講了,貧僧就一項一項地報價。水田一千零二十畝,每畝作價七兩五錢,共計七千六百五十兩銀子。土地八百二十畝,每畝作價四兩,共計三千二百八十兩。河灘地一千四百畝,每畝作價一兩二錢,共計一千六百八十兩銀子。這三項加起來共一萬二千六百一十兩銀子。另房舍二百二十五問,平均每問作價二十兩銀子,共四千五百兩。池塘一百零七口,連所養的魚在內每口作價四十兩,共計四千二百八十兩。另大小牲畜一千一百三十二頭,平均每隻作價一兩,共計一千一百三十二兩。另外尚有果木三千餘株,平均每株三錢銀子,共計九百兩。這四項加起來一萬零八百一十二兩銀子。七項總計二萬三千四百二十二兩銀子。佛門一向與人為善,尾數的四百二十二兩就讓給你們了,我們只要二萬三千兩就行了。” 趙茂昌一邊聽一邊心裡不停地冷笑,當聽到最後報出二萬三千兩的天價時,禁不住暗暗罵道:好一群貪得無厭的禿驢,還要說什麼“佛門與人為善尾數相讓”的話,真正地不知羞恥二字!錢莊伙計出身的總文案是個精明透頂的人,這些天他已暗地裡對龜山一帶的行市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清心說:“和尚,你報的價也太離譜了吧。你不要欺負我們是外地人,不懂本地的行市,也不要把官府的人都當成傻瓜,銀子隨便由你拿。” 趙茂昌這幾句話打中了清心的要害,他心裡一陣發虛:看來這傢伙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得小心點。知客僧滿臉堆笑說:“趙總爺,貧僧報的價有哪點不屬實,你老儘管指教。” 趙茂昌臉上的假笑一絲兒都不見了,兩道陰冷的目光盯著知客僧,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你報的每一項都不屬實。漢陽城郊最好的水田,也不過六兩銀子一畝。龜山這塊荒地上的上等水田,在漢陽城郊的水田中不過中下而已,值不得四兩,七百多畝水田平均作三兩算都高了,就此一項,可見多報了一倍多的價。其餘土地、果木、池塘、房屋,你都翻了一倍。說句實在話,本總爺早就給你把各項細賬都算清楚了,滿打滿算,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就夠意思了,沒想到你們佛門這樣黑心!” “阿彌陀佛,我佛大慈大悲。”清心嘴裡不停地這樣念著,其實是強壓住心中的虛恐,同時也在思量著對策。正在這時,小沙彌過來請入席吃飯,清心藉機中止洽談,重新滿臉笑容地說:“趙總爺,我們先吃飯,賬目嘛,吃完飯後再慢慢算。”趙茂昌順水推舟地起身說:“好吧,吃完飯再說。” 席上作陪的,除方丈虛舟、知客僧清心外,維那清戒也來了。三個和尚殷勤勸酒勸菜,恭維話不斷,把趙茂昌當成真身趙公菩薩一樣供奉著。飯後,清戒親自陪著趙茂昌參觀藏經閣。藏經閣裡藏著歸元寺的鎮寺之寶——三部天竺國的貝葉經。這三部貝葉經從不輕易示人,非達官貴人或佛門高僧不能一觀。 清戒吩咐管藏經閣的和尚打開楠木書櫃,將一部貝葉經取出,親自翻開,講敘給趙茂昌聽。趙茂昌聽不懂貝葉經上的經文,對那些青黃色的長橢圓形樹葉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清戒見趙公菩薩心不在焉,忙收起貝葉經,將他帶到玉佛堂。玉佛堂是歸元寺專為收藏發了財的信徒們,自願捐獻給寺院的佛像的殿堂。 這些佛像大部分是玉雕的,故稱玉佛堂。有幾座鎏金的佛像,還有一座五寸高的金佛像,是一位南洋巨富捐的,深藏在地下室裡。為了對付趙茂昌,管堂的執事和尚在吃飯期間,便奉知客僧之命將所有鎏金佛像都趕緊搬走了,又將一座極普通的黑玉佛像,用一隻四面鑲著花格玻璃的精緻梨木盒裝了起來,擺在最為顯眼的地方。 來到玉佛堂,趙茂昌興致大增。他一座一座地細細看,又不停地用手這裡摸摸那裡摸摸。這種褻瀆佛祖的行為,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受到和尚們的呵斥。但今日此人便是佛祖,維那不但不予制止,反而隨著他的手一起對佛像指指點點,議論玉的質地和色澤。 來到黑玉佛面前,趙茂昌立時被精緻的玻璃框架所吸引,連連稱讚這個架子好。維那笑著說:“趙總爺,這座佛像的玉質更好。”說完,吩咐執事和尚拿鑰匙來將框架上的鎖打開。 趙茂昌的手在玉佛身上摸了摸。他其實並不懂玉,心想在這樣名貴的框架中的玉佛一定很貴重,便點頭說:“這玉質是好。” “趙老爺好眼力。”維那笑著說,“不瞞你老說,這座玉佛可不一般。它來自暹羅國的古都清邁王宮,是暹羅王的後裔送給寒寺的。這黑玉有一個專有的名字叫暹羅聖墨,黑玉是玉的精品,暹羅聖墨又是墨玉中極品。這座聖墨玉佛在清邁王宮供奉了近百年,後由國王賞賜給他一位寵妃生的兒子,從此離開王宮。六十年前,這位王室後裔來歸元寺朝拜,將它送給了寒寺。這玉佛堂裡所有的玉佛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座。” 趙茂昌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聖墨玉佛,貪婪的眼神毫不掩飾地流露著。維那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便笑容可掬地說:“趙老爺若是喜歡,就送給你老,為歸元寺與總督衙門結一段善緣。” 見趙茂昌不說話,知已默許,便高聲命令執事和尚:“把這座聖墨玉佛好好包起來,今夜由你護送,送到趙老爺府上。” 就在維那陪趙茂昌遊藏經殿、玉佛堂的時候,知客僧和住持正在方丈室裡密談。見玉佛堂的事情辦好了,知客僧親來邀請趙茂昌去方丈室。 洽談在方丈室裡繼續進行,只是寺方的代表已換成第一號人物住持虛舟法師。 “漢陽那塊地就請趙老爺關照關照,二萬三千兩銀子,委實沒有多要。”虛舟法師說。 “沒有這麼多。”趙茂昌的態度依然和飯前一個樣,只是說話時的聲音柔和多了。 “剛才清心法師報的每個細項都多算了許多,比如說牲畜平均每隻算一兩,這裡的馬虎眼就大得很。牲畜中有大牲畜,有小牲畜。我親自查看過,一百一十戶人家中,豬牛這些大牲畜加起來不過三百來頭,其餘的都是雞呀鴨呀這些小牲畜,一隻雞鴨值得幾個錢!清心法師按平均每隻一兩計算,這不明擺著是哄蒙人嗎?” 虛舟法師聽了趙茂昌這番話,心裡又恨又佩服:恨這傢伙拿了歸元寺的玉佛,依舊不鬆口,佩服他精明能幹。 “趙老爺,你是一個真正認真辦事的人,貧僧十分欽佩你。”先給趙茂昌戴上一頂高帽子後,虛舟慢慢地說,“從每項的細賬看,清心是報多了點,這沒有瞞過你老的法眼。但總體來說,二萬三千銀子不算多,因為清心忘記告訴趙老爺了,這塊地是二百多年前白光大法師看中的風水寶地,它今後會給鐵廠帶來十倍的興旺,百倍的利益。” 見趙茂昌並不以這話為然,嘴角邊似乎有著淡淡的譏笑,虛舟明白,這是個不受軟功的強硬角色,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得不實話實說了。 “趙老爺,實話對你老說,出家人脫離了世俗,沒有妻室兒女的拖累,也不想去巴結討好別人,要錢財做什麼?佛門第一戒的是貪。貪使人迷失本性,墜入火坑,乃作惡生孽之根。本來,張大帥辦鐵廠,龜山的那塊地就送給總督衙門也無妨,只是寒寺將有一樁大事要興作。” 見趙茂昌對這句話有興趣,虛舟說話的勁頭更足了。 “二十多年前,貧僧見京師西山碧雲寺有一座五百羅漢堂,氣象宏偉,實北地佛門壯觀,可惜荊襄大地沒有。遂對著佛祖立下宏願,今生要竭盡全力,在歸元寺也建一座五百羅漢堂,二十多年來也為此積下將近二萬七千兩銀子。要建成這座五百羅漢堂非五萬兩銀子不可。貧僧年近七十,來日已不多,不能再行募集,另外的二萬三千兩便只有靠出賣這塊龜山舊地了。實話說吧,這塊地連同上面的房舍、池塘、果木、牲畜大約可值一萬二千兩左右,加上好風水可增值銀八千兩,此外的三千兩就是趙老爺你老送的了。這三千兩銀子的恩澤,貧僧會告訴佛祖聽的,並由寒寺十位得道高僧為趙老爺念十天十夜祈福升官保平安經文,保佑你老大福大壽大俸祿,全家老小康泰順利。” 見趙茂昌面色稍懌,虛舟略為壓低了聲音,卻是一字一頓地分外清楚:“寒寺將打一個三千兩銀子的包封送給趙老爺,略表貧僧和寒寺全體僧眾的感激之情。” 這句話,為什麼不早講,繞這大的圈子多費勁!趙茂昌不動聲色地說:“按理說一萬二千兩都多了,風水寶地嘛,這是虛的,鐵廠尚未建,投產更是三年五年以後的事,拿什麼來證明?只是你們要建五百羅漢堂,需要銀子用,才不得不哄抬行市。你早說清楚不就得了!趙某祖母、母親都吃齋念佛,家裡多年來也供奉過菩薩,既然是為五百羅漢堂做貢獻,趙某人就認了你這個數。” “善哉,善哉,阿彌陀佛!”虛舟忙捻著佛珠,念念有詞。 “趙總爺大恩大德,貧僧一定奉告佛祖。” 趙茂昌心裡冷笑了幾聲,接著說:“但有一句話,我先給你說明白了,三千兩銀子的包封,是你們自願給的,趙某人可沒問你們要!” “那是的,那是的!”虛舟忙點頭。 “所以,不管以後什麼人來問,你們都不能說。如果有人說出了,趙某人可不是好惹的。” 趙茂昌的厲害,虛舟已經領略了,忙說:“趙老爺放心,此事只是貧僧一人知道,歸元寺眾僧連同清心、清戒都不知。只要貧僧不說,誰人知道?貧僧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會說出去!如若不信,我可以在菩薩面前起個誓。” “不要起了。”趙茂昌起身說,“還有一點,你們另外再造一個細目,各項加起來是三萬三千兩銀子,那一萬兩是趙某人核實後減下去的,懂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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