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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盛宣懷“官督商辦”之策,遭到張之洞的否定

張之洞 唐浩明 10555 2018-03-16
張之洞一行取道海路,沿著廣東、福建、浙江的海運航線北上。他素來厭惡官場的無聊應酬,何況在他現在的眼睛裡官場上更沒有幾個人可以值得晤談,故而沿途各級地方官員的盛情邀請及登船拜訪等等,他一概謝絕,甚至連閩浙總督卞寶第的面子也不給。船至閩江口,福州府近在咫尺,他既不上岸進城去看卞,也謝絕卞上船來看他的好意。 張之洞的此種舉動,為官場所少有。有說他不近人情的,有說他清高的,也有說他居功驕傲的,他都充耳不聞,我行我素。佩玉勸他不必如此固執,像上海道、浙江巡撫、閩浙總督,這些官員地位既重要,資格也老,不妨見見聊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張之洞冷笑道:“什麼地位重要資格老,盡是些屍位素餐之輩!” 桑治平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裡想:他這是在高標耿介絕俗的為官操守呢,還是因成功而滋生了目空一切的驕慢習氣?不管如何,張之洞的待人接物已明顯地發生了變化。

張之洞充分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閒,大量閱讀有關湖北湖南兩省的書籍。從歷史沿革到近世建制,從文化源流到風俗物產,從江漢荊襄往日的大事名流到晚近湖湘人物的風雲際會,他都一一裝在胸中。在他看來,這些湖廣省情要遠比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別有所圖的殷勤款待重要得多。惟一中斷的一次是在得知彭玉麟病死衡陽的訃聞時,他整整半天傷感不已,並親筆寫了一封悼函,寄給老將軍的親屬。 從廣州到武昌的數千里航程中,張之洞只接見了一個人。 那一天,船在上海黃浦港剛剛停泊時,一個衣著闊綽態度謙卑的人,自稱是上海電報局的局員,有一封重要信函請轉交給新任湖廣總督張大人,希望立刻得到回音。大根對來人說:“我家大人很忙,說不定他這會子還沒有工夫看你的信哩。你不要在這裡等,回去吧!”

那人說:“我在這兒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若無回音,我就回電報局。” 大根拿著信走進船艙時,張之洞正在吃午飯。大根不想打擾四叔,正要退出,張之洞叫住了他。他只好把信遞上去。張之洞便放下碗筷將信箋抽出。匆匆看過後,便要大根告訴在岸上等候的送信人:晚七時,在輪船上接見。 大根大出意外,興沖沖地快步下船來到岸上,對電報局的人說:“你家主人是個什麼角色?一路上的巡撫總督,我家大人都一概不見,走了幾千里,你家主人還是第一個得到召見的人。快回去告訴他,作好準備,晚七時來輪船上拜見我家大人。” 電報局局員聽了這話,喜滋滋地回去複命了。 此人是誰,他怎麼會有這大的面子?這位使得張之洞破例召見的人,正是官居山東登萊青兵備道兼煙台東海關監督,現任中國電報局、輪船招商局督辦的盛宣懷。

得知張之洞走海路赴任的消息後,盛宣懷特為從天津趕到上海,住在電報局的上海分局,等候拜見張之洞。盛宣懷為何要花這大氣力,請求與這位一路倨傲的新任湖督會面呢?是成心要巴結打敗洋人的英雄制軍嗎?巴結之心固然有,但更主要的,是另有一番宏圖存於他的心中。 原來,這個天字第一號的長袖善舞者,正要藉助於新一任的湖廣總督,來辦成他在湖北經營已久的一項大事業。他的好朋友鄭觀應此時正在上海辦織佈局。他知道鄭觀應與張之洞熟,請鄭觀應陪同他一道前去黃浦港。鄭觀應滿口答應。 盛宣懷拿出他從天津帶來的兩件價值昂貴的禮物:一個鑲金嵌玉、逢時奏樂並加上洋妞旋轉的三尺高英國造座鐘。一個佈滿一百零八顆珍珠的和闐墨綠玉如意,問鄭觀應:“這兩件禮物,一是西式,一是中式。你幫我參謀參謀,送哪件合他的胃口。或是兩件都送。”

鄭觀應笑了笑說:“你今天若是拜訪兩江總督曾國荃,則送中式的,若是拜訪閩浙總督卞寶第,則送西式的。只不過,今天拜訪的是清流出身湖廣總督張之洞,依我看,西式中式都不要送。你送他重禮,他反而會懷疑你對他有非分之求,破壞了晤談的氣氛。不如什麼都不送,彼此都輕輕鬆松,反而可暢所欲言。” “好,就依你的看法。” 正當盛宣懷在鄭觀應的陪同下,乘著電報分局考究的黃包車,穿過十里洋場一條條繁華街巷,向黃浦港奔去的時候,粵秀輪甲板上,辜鴻銘握著一張洋文報紙,興高采烈地從自己所住的二等艙向頭等艙快步走來。 “香帥,極好看的花邊新聞,你看看吧!”辜鴻銘衝著一身便服斜躺在軟皮沙發上的張之洞大聲說著。 張之洞放下手中的《荊州府志》,笑著說:“什麼好看的花邊新聞,讓我看看解解悶。”

“醇親王得了梅毒病,已病得不輕了。你看看這個。”辜鴻銘將手中的《泰晤士報》遞了過去。 張之洞接過一看,見是滿紙洋文,心裡不悅道:“哪裡撿的一張垃圾紙也來蒙我,你這是欺負我不懂洋文是不是!” 辜鴻銘見狀忙說:“香帥息怒,我哪敢欺負您,我是一時高興得忘記這是一張洋文報紙了。但這報的的確確不是垃圾紙,這是我剛在碼頭上散步時和一個英國人聊天,他送給我最近出的《泰晤士報》。” 見到花邊新聞便高興得忘乎所以,一定是個好色之徒;不過,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也坦率得可愛,比起那些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偽君子強多了。想到這裡,張之洞臉色平和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給我聽好了。” 辜鴻銘笑嘻嘻地說:“報上是這麼說的,英國公使館裡一個醫生,前不久應醇王府之請,進府來給醇王瞧病。醫生仔細診斷後,明確告訴醇王得的是梅毒病。醇王大驚,說他壓根兒就沒有逛過妓院,哪來的梅毒病。英國醫生說,病是梅毒,這是確鑿無疑的,若不是外面惹來的,便是府裡的姨太太傳染的。醇王說,別胡說了,我的側福晉都是規規矩矩的女人,她們怎麼可能得這種惡疾。英國醫生說,除開姨太太外,王爺還喜歡過府裡別的女人沒有。這句話提醒了醇王。他想起身邊新來的一個丫環。一個月前,慶王盛情邀請醇王到他的王府做客。席問,一個特別嫵媚妖豔的女人,將醇王勾引得目不轉睛,魂不守舍。慶王笑著說,王爺喜歡她,就帶回府去吧!醇王很高興地接受這個禮物,當夜便帶回王府。一個月來這個丫環夜夜陪他睡覺,把他服侍得心花怒放。莫非是她帶來的病?醇王把這個丫環叫來,讓英國醫生一檢查,果然毛病出在她的身上。醇王氣得痛打這個丫環一頓,叫她從實招來。丫環於是招供,她本是八大胡同一個妓女,被慶王府買去的第二天便被送到醇王府。醇王聽後大吃一驚,心裡想:慶王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呢?後來用重金買通一個常在太后身邊的小太監,才知原來是慈禧叫慶王這麼做的。於是醇王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從此不再請洋醫生看病了。”

“胡說八道!”張之洞生氣地說,“這一定是下三流洋痞子編造出來的!醇王府裡即便有這等事,他怎會知道?再說,太后為何要這樣害醇王?醇王是個老實人,又不礙她的事。” 辜鴻銘依舊笑嘻嘻地說:“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泰晤士報》是家嚴肅的大報紙,不比那些無聊小報,沒有根據的事它不會登的。為醇王瞧病的漢姆是個名醫,他也不會瞎說。香帥,你不要說醇王就全不妨太后的事,你還記得吳大激上表為醇王加尊號的事嗎?” 這就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怎會不記得! 前清流名士現任東河河道總督的吳大澂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上說,本朝以孝治天下,普通百姓尚且以本身封典貤封本身父母,何況皇上之父母,應更有尊崇之典禮。當此歸政前夕,請太后飭下廷臣會議醇王稱號典禮,以滿足皇上和百姓之所望。奏疏又提到歷史上最為有名的宋代濮議和明代大禮議兩個典故。並以乾隆的批示為依據,肯定了明代大禮儀,即明世宗尊其父為興獻帝、廟號睿宗的做法是對的。吳大瀲的意思很明確,請封醇王為太上皇。過幾天,一道聖旨下來,說早在光緒元年正月,醇王便有奏摺上禀兩宮太后,永不接受尊封,如日後有援明世宗之例說進者,務必目之為奸佞小人,立加屏斥。並附著醇王當年的這道奏摺。

此事在朝廷內外引起很大震動。有人說,吳大澂一貫以清流自居,常常拿“群居閉口,獨坐防心”的自撰格言送人,看來是一個典型的偽君子,一個善拍馬屁的奸佞小人。不料這次馬屁沒拍到點子上,惹得太后惱火。 但更多人卻認為所謂醇王光緒元年的奏疏很可能是臨時偽造的,一則先前為何從未聽說醇王有過這樣的奏疏,二則這道奏疏字字句句都是針對吳奏來的,就連所舉的前代事例,也是濮議和大禮議,難道十五年前醇王就知道吳大激會要上一道這樣的說進折嗎?不久從內宮傳出消息,說太后對此甚為惱火,懷疑醇王想以太上皇的身分取代她這個已歸政頤養的太后。吳大激是奉醇王的旨意而上折的。太后與醇王之間的嫌隙,為朝廷政局罩上了一絲陰影。 難道說,太后因此要除掉醇王?但用這種手段卻未免太出之卑下了。太后會這樣做嗎?

正在這時,楊銳進來禀報:“盛宣懷已到碼頭邊,等候接見。” 張之洞說:“叫他上船。”又轉臉對告辭的辜鴻銘說:“洋報上的這段花邊新聞,萬不可再對人說起。” 盛、鄭二人上了船。楊銳先進去禀道:“香帥,盛宣懷、鄭觀應在艙外等候接見。” “陶齋也來了!”張之洞放下手中的《荊州府志》,“叫他們進來吧!” 鄭觀應走前半步,盛宣懷緊跟在後面,二人欲行大禮。張之洞說:“都免了吧。” 說著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鄭觀應說:“大人榮調湖廣,杏蓀特為從天津趕來,向大人表示祝賀。我也有兩年未見到大人了,沾他的光來拜見拜見。” 盛宣懷忙說:“職道久仰大人威名,多年來渴望拜謁。今日能蒙大人撥冗賞臉,實榮幸之至!”

“哦,你就是盛杏蓀,我也久聞你的大名了。坐吧,坐下好說話。” 趁著盛宣懷落座的時候,張之洞將他認真看了一眼。只見盛宣懷四十多歲年紀,不僅身材矮小單薄,而且頭臉也小,眼睛細細的,下巴尖尖的,渾身上下,就像一隻猿猴似的。張之洞儘管自己長得醜而矮,卻不喜盛宣懷這等長相,心裡想:難怪許多人說他是個嗜利小人,看這模樣,真的不像個大人君子。先自有了三分不悅,轉念一想:張樹聲稱讚他十個尚侍也比不上,必定有些真本事,自己不正是衝著這點決定見他的嗎?想到這裡,張之洞換上笑臉對盛宣懷說:“張軒帥可是大大地稱讚你,說你是洋務奇才。我張某人,別人可以不見,豈能不見你?” 盛宣懷頗有點受寵若驚地說:“軒帥言重了,當年他要我到兩廣去幫他架電線。我沒有去得成,心裡一直覺得對不住。沒想到他不久就過世了,我難過好長一段時期。”

鄭觀應插話:“軒帥是給法國人氣死的。香帥打敗了法國人,為軒帥報了大仇。” “是的,是的。”盛宣懷忙說,“自從與洋人交戰以來,還沒有人打敗過洋人,香帥不僅為軒帥報了大仇,也為我們大清國長了大威風。” 鄭觀應、盛宣懷的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甚是高興。這兩年來,張之洞最喜歡聽的就是別人恭維他打敗洋人的話。 “文瀾不取歸熙甫,兵略時同魏默深”,年輕時他便以文武兼資自許。文章倒的確已為世所公認了,多少年來,他一直盼望兵略也能為世所認可。現在有了鎮南關外大捷,這兵事上的謀略,誰敢有目無睹?五十出頭的張之洞,儘管口裡不說,心裡早已認定自己是天下第一臣了! “盛道,你從天津千里迢迢趕到上海來見我,究竟有什麼大事?” “職道來上海,一來是想見見大人,二來聽說大人要將為廣東購買的鐵廠機器運到武漢來,在湖北建立一座煉鐵廠。因為此事,職道要向大人禀報一些情況,或許於大人有點作用?” “你是怎麼知道煉鐵廠的機器要運往湖北的?”張之洞盯著盛宣懷兩隻綠豆大的眼睛。 原來,仍被朝野公認為第一臣的李鴻章,對張之洞一向抱有成見,即便張之洞在越南的戰爭打贏了,李鴻章也認為不過僥倖獲勝,並不因此改變對張的看法。李鴻章知道廣東無煤鐵,對於張之洞在廣東建鐵廠的想法他以冷笑待之。當他得知李瀚章要從漕督移督兩廣,便對胞兄說,張之洞這個人好大喜功,在廣東所辦的事都要細細審查,不合時宜的要堅決停辦,鐵廠不能接受,要他遷到湖北去。 李瀚章雖為李家老大,卻素來慣聽老二的話,因此人尚未到任,便有急函給張之洞。離穗前夕,張之洞接到李瀚章的信。他正為鐵廠不能帶到湖北而遺憾,此議恰合他的心意,忙回函李瀚章,表示同意。這事只有他和李瀚章兩人知道,盛宣懷怎麼這樣快就獲知了? “前幾天,職道在北洋衙門看望李爵相,爵相對職道說的。” 哦,張之洞頓時明白了,盛宣懷不是李鴻章一手提拔的人嗎?怎麼忽視了這一層!因為不滿李鴻章,張之洞又對眼前這個容貌不起眼的李氏家僕生出反感來。 “筱荃嫌鐵廠是個麻煩,這事是我張某人幹的,爛攤子也只能由我張某人收拾,我不把它帶到湖北又如何呢?” 機靈精明過人的盛宣懷,已從這話裡感受到張之洞態度的冷淡,他不敢說“鐵廠辦廣東不合適”的話,怕觸犯了大帥的虎威。 “香帥,把鐵廠帶到湖北,實在是極為英明的決定。職道認為,在湖北辦鐵廠,比廣東強過十倍二十倍。” “為什麼?”張之洞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電報局兼輪船局督辦。 “鐵廠的原料一是鐵礦二是煤,這兩樣東西湖北的蘊藏量最多。” “哦!你有確鑿的根據嗎?”張之洞的興致明顯有了提高。 “香帥,”鄭觀應插言,“杏蓀在湖北辦了好幾年的礦務。” 張之洞的雙眼裡亮出幾分喜悅的光彩,望著盛宣懷說:“難怪你對湖北的礦藏清楚,你是辦的鐵礦還是煤礦?” “煤礦。”盛宣懷答。 “你細細地說說。”張之洞蹺起二郎腿,向沙發墊背靠過去。 “家父在湖北做過多年的官,先是在胡文忠公幕府裡做事。” “令尊叫什麼名字?”張之洞打斷盛宣懷的話。 “家父叫盛康。” 盛康,張之洞努力回憶在胡林翼巡撫衙門所呆過的短暫時期,盛康這個人既沒見過,也沒聽胡林翼說過,大概是個地位不高的幕僚。 盛宣懷期待張之洞的熱烈回答“哦,我認識”,或者是“哦,我聽說過”。但張之洞什麼也沒說,乾等了一會,盛宣懷繼續說下去:“後來做了湖北鹽法道。同治六年,職道在武昌鹽道衙門住過一段時期,在家父簽押房裡見過廣濟縣禀禁止開挖武穴煤山的公文。此事一直存在職道的心中。” “你那時多大?” “二十四歲。” 張之洞心想:通常的官家子弟,這種年紀或是在書齋攻讀舉業,或是在酒樓妓院里花天酒地,很少有人去關心百姓生計的,盛宣懷確有不同常人之處。 “你那時還很年輕,怎麼會注意些這樣的事?” “香帥不知,職道二十餘歲才中秀才,後來幾次鄉試都未中。或許是職道生性愚鈍,但平心而論,職道從年輕時就不樂於舉業,一向對經濟之事極有興趣。”聽出張之洞的話中帶有肯定的語氣,盛宣懷的情緒比剛才好多了。 鄭觀應說:“杏蓀多次跟我說過,做事要做對國家有實在利益的事,當今對國家大有實益的事便是辦實業,辦洋務。” 張之洞點了點頭,微笑著望著盛宣懷。 得到鼓舞,盛宣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了:“職道在輪船招商局做會辦時,深以洋煤價格昂貴,所費太多為慮。心想,我們中國有的是煤,為什麼還要買洋人的呢?別人告訴我,中國的煤質不好,又少,不夠用,所以要買洋煤。我又問,我們中國這樣大,就找不到好煤嗎?屬員說,好煤在地層深處,中國土法挖不到。如果買進洋人的機器來,用洋法開採,既可得好煤,又可大量生產,兩個問題都解決了。” 鄭觀應插話:“十多年前,中國用洋法採煤的地方只有兩處,一處是直隸的開平,一處是台灣的基隆,都是英國人辦的。” “聽了這些話後,我在心裡盤算著:若是我在湖北辦一個洋式採煤的礦,不僅自己輪船公司不再買洋人的煤,而且還可以賣給別的輪船用,甚至還可以賣給在中國的外國輪船。於是我請人先行查勘,最後看中了廣濟一帶。為確定準確位置,特為聘請一個洋礦師,英國人,名叫馬立師。” 張之洞半瞇著眼睛望著盛宣懷,問:“這個英國礦師本事如何?” “這個洋人徒有虛名。”盛宣懷苦笑,“他鬧騰了三個月,還沒有找到好煤層。跟我說,再給他三個月時間,他一定可以找到。我看他銀子花了三萬,一點成效都不見,不知他是本事不高,還是根本就沒本事,純是騙局,我沒有答應,讓他走路。” 張之洞點點頭說:“跟洋人打交道,要多存幾個心眼。我在兩廣這幾年,就積了這個經驗。好多洋人,就仗著紅毛綠眼睛會嘰里哇啦地說洋話,便在我們中國人面前耀武揚威,自以為了不得,其實大多沒有什麼本事。有的是在本國混不下去了,到我們中國來渾水摸魚,有的很可能就是他們國家中的流氓、痞子、偷兒、乞丐之流。在本國祇是做孫子的角色,到我們這裡來卻要做大爺!” 鄭觀應聽了這番話,哈哈笑起來。盛宣懷心想:別看他張香濤現在要辦洋務了,骨子裡還是過去那一套;把來中國的洋人如此奚落,也太刻薄了點。嘴裡卻說:“香帥說得對。跟洋人打交道,是得多存點心眼,後來我就謹慎多了。我知道赫德這個人值得信任,又知他推薦的一個礦師在台灣基隆煤礦辦理礦務有條有理,於是請赫德推薦。不久,赫德推薦了英國礦師郭思敦。郭思敦有本事,又捨得幹。經過半年的實地考察,他認定興國、廣濟、歸州、興山等地均無好煤,湖北的好煤在荊門、當陽之間觀音寺窩子溝和三里岡一帶,這裡的煤層有二尺來厚,蘊藏量為二百萬噸。” “二百萬噸,何為噸?”張之洞打斷盛宣懷的話。 “噸是洋人的叫法。”鄭觀應解釋:“一噸為二千斤,一萬噸為二千萬斤,二百萬噸則是四十萬萬斤,即四十億斤。” “而且煤質好,可以和美國的白煤相當。郭礦師說鐵礦也很好,蘊量大約五百萬噸;含鐵成分也很高,一萬斤鐵礦石裡含鐵十二斤,可以煉出上等好鐵。” “大冶應該是有好鐵。”張之洞摸著下巴下濃密的半尺余長鬍鬚說,“好幾部書,比如《太平寰宇記》《方輿紀要》都記載過大冶附近有鐵山。從三國吳王孫權起便在此地設爐煉鐵,一直到明代都不斷地有人採礦煉鐵。岳飛在此地鍛造了一批極鋒利的劍,被稱之為大冶之劍。大冶之劍,是當時的寶劍。我看,在孫權之前肯定有人做過這種事。大冶之名從何而來?當然是源於此地曾有過大規模冶鐵之事嘛!” 兩位偏重於實業而讀書不多的洋務家,對總督的博學強志很佩服。 “制台說得對。大冶大冶,必與冶煉有關。職道先前倒還沒有這樣想過。”盛宣懷連連點頭說,“荊當煤礦和大冶鐵礦找到後,職道決定開採,但難題也便接踵而來。” “銀錢不夠充足?”張之洞問。出任督撫以來,他才深刻地懂得,辦任何一件實事,最先面臨的便是銀錢二字,而銀錢的籌集,真正千難萬難。 “正是。”盛宣懷說,“職道和郭礦師初步籌議,開採煤礦與鐵礦添置機器,需二十萬兩銀子,還須修建一條鐵路從煤礦到長江邊,需銀三十萬兩,兩項加起來,為五十萬兩。當時,職道領取的銀子不足二十萬兩,且前期查勘已用去了十萬。經報請李爵相同意後,採取招集商股的辦法來籌錢。” 以發行股份的方式來集聚商人手中的銀錢,用以辦事,在廣東,並不是新鮮事,但張之洞認為官府辦事不能這樣做。官府辦事,目的在為民造福,商家辦事,目的在獲利。官府如果與商家糾合在一起,就會將造福變成了獲利,官府在百姓的眼中便沒有了地位。自古以來,官府做官府的事,商人做商人的事,從來沒有官商結合辦事的。官商勾結,這成何體統? “原擬發一千股,一股一百兩銀子,結果只發了五百股,招銀五萬兩,機器無法買了,只得用土法採煤。” 張之洞說:“商人是要賺錢,他沒有看到有七八成賺錢的可能,他就不會把銀子拿出來的。萬一虧損了,他的銀子怎麼辦?官府辦事用這種方法不妥當。” 盛宣懷聽張之洞這樣說,心裡愣了一下,略停片刻,他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因為缺乏資金,又因為管理方面的一些問題,結果煤礦虧損厲害,不到一年,礦務局便關閉了。” 張之洞心想:張樹聲把盛宣懷抬得那樣高,看來也不過如此。但這次他要見我的目的是什麼?專程從天津來上海,總不是就為了向我禀報礦務局關閉的事吧! “盛道,礦務局關閉這幾年來,那裡還有人在採煤嗎?” “當地的百姓仍在那裡用土辦法挖煤。因為沒有機器,採不到底層的好煤,而且沒有官府的監督,也就沒有章法。老百姓顧自己的眼前小利,把礦區破壞得很厲害,給今後的開採帶來很大的麻煩。我知道這事後深為可惜。”盛宣懷以熱切的眼光望著張之洞說,“香帥,職道這次之所以來打擾您,就是為了這湖北的煤礦事。我想請香帥到了湖北後,立即下達一個命令,就如當年湖北巡撫衙門的禁令一樣,嚴禁荊門、當陽一帶老百姓擅自開挖煤礦。香帥,職道這個建議,純是為了國家為了湖北。那樣好的煤區,據說現在已糟踏得不成樣子了,若再挖幾年,就會全部毀掉。” 從盛宣懷的神情上,張之洞看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誠意。這種誠意源於一個人對自己的所愛而生髮的珍惜之心。好比說一個古董愛好者,看到一件珍稀古董被破壞,儘管這件古董不是他的,他心裡也很痛惜。又如一個塾師,看到一個聰穎的孩子不能上學,心裡也很痛苦,與這個孩子跟他之間的關係無干。張之洞是個古董愛好者,也做過多年的學政,他常有這種心情的產生,因此很能理解盛宣懷的這種情感。他相信盛的話不是做作的。 “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到武昌便可以做,而且我很快會把這礦務局恢復起來。要辦鐵廠,先得要有鐵和煤,恢復礦務局還得先行一步。” “香帥說乾就乾,真是雷厲風行。”盛宣懷高興起來。 “郭礦師是個很優秀的人,他早已回英國去了。如果香帥需要的話,我可以寫信請他再來中國。” “好。”張之洞爽快地說,“我相信你的眼光,到武昌後,我再跟湖北的撫藩臬商議商議,到時再請你幫忙。” “職道理應效勞。”盛宣懷說,“剛才香帥說,立即恢復礦務局,實在英明。雖說當年因銀錢不夠,沒有添置足夠的機器,但還是買了一些器件,發電機、鼓風機、膠皮車等,後來都堆放在倉庫裡鎖起來了。礦務局一旦辦起來,這些就全部送給礦務局,不收分文。” “那就先謝謝你了。”張之洞笑著說,心裡想:此人器局還不窄小,怪不得這幾年電報局、輪船公司都辦得不錯,真正有所作為的商家也不能事事斤斤計較。 盛宣懷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勸張之洞將湖北的礦業交給他,由他來實行招商集資,重操舊業。盛宣懷相信,如果這樣的話,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湖北的礦業辦得紅紅火火。這是因為第一,五年後的今天他已積累更多的經驗和更多的錢財,各方面的實力雄厚了。其次,比起五年前,買股份的風氣在中國更加盛行,而且也有一批發了財的商人,故前來認股的人會遠比先前的多。還有更主要的一點是張之洞在湖北辦起了鐵廠,煤和鐵礦有了固定的買主,礦務局的生意包賺不虧。這樣的發財好機會,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怎能不抓住? 剛才對招商集股的辦法,張之洞明白地表示不同意,這樁事還提不提呢?盛宣懷雖是一個最善於察言觀色、看風使舵的乖巧人,但也是一個拼命追求成功的執著者,集商股的辦法本就是從洋人那裡學來的,中國官府要員們難得接受,是不奇怪的,關鍵是他們還不明白它的好處。張之洞是個明白人,若對他說清楚,他應該會支持。想到這裡,盛宣懷壯起膽子說:“職道無能,在湖北辦了三四年礦務而沒有成功,但職道經過上次的挫折後也積累了幾條經驗,也算是前車之覆,可作後車之鑑吧!” 張之洞對這句話很感興趣:“有哪幾條經驗,你說給本督昕聽。” 盛宣懷說:“這第一條經驗,要慎選礦師,馬立師這人因為沒有選對,不僅一無所獲,還害得我耽擱三個月時間,丟了二三萬兩銀子。郭礦師則發現了埋在地下三四百丈的寶貝,這樣有真才實學的礦師,不妨付給十倍八倍的俸金,因為他為我們所創造的財富當以十萬倍百萬倍計。” 張之洞點點頭沒有做聲。盛宣懷繼續說:“第二是慎選礦區。最好的礦區是蘊藏量大,品質優良,而且要考慮到運載的方便;運載不便,得專為修路架橋,耗資就大了。” 張之洞仍沒做聲,但看得出他在認真地聽。 “最後我想向香帥詳細禀報一下,礦務局宜採取官督商辦的形式。” “官督商辦?”這個名稱顯然使張之洞感到陌生。他放下蹺起的二郎腿,不自覺地前傾著上身問。 “是這樣的,香帥。”盛宣懷解釋,“官督,就是由官府來監督。礦務局的大計決策都要禀報官府,由官府定奪。商辦,就是由商人來具體操辦。因為開採礦藏是一樁投資巨大的事情,採取集股的辦法則可以較快地籌集大筆資金。” “盛道,”張之洞打斷他的話,“集股事,你不是試過不靈嗎,為何不吸取教訓,還要再用這個辦法?” “香帥,”盛宣懷耐著性子說,“剛才我在說到集股事時,還沒來得及說明它的另一大好處,即集股除可籌集資金外,還有更重要的優越,便是將礦業的虧損與辦礦人的利益緊密聯繫在一起。洋人的通常做法是,凡買股的人都是股東,由一批大的股東組成董事會,由董事會推選出能幹的人來經營,錢賺得多,股東們分紅就多,虧損了則大家吃虧。這樣,就使得他們只能賺而不能虧。如果由官府來辦,錢由藩庫支出,賺和虧都與經辦人無關,他們就不會好好操辦。” “盛道,你這話不對。”張之洞斥責道,“由官府委派去辦礦務局的,當然是選品行好、操守好的人去,藩庫的銀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一不能貪污中飽,二他應該知道要把事辦好,怎麼能說,賺和虧都與他無關呢?一年到頭,官府要辦的事很多,都是由各級衙門委派的人去辦。照你說的,事事都得由董事會來推選,否則便辦不好?如此,還要官府做什麼?” 張之洞咄咄逼人的口氣,很有點使得這個官居道員身負重任以能人自許的洋務派受不了,但為了遠大的目標,盛宣懷壓下心中的不悅,極力擠出笑容來辯解:“香帥,這辦洋務的事,與過去官府辦差有所不同。官府辦差不與生財有關,且不擔風險,而這不同……” “有什麼不同?”張之洞立即打斷盛宣懷的話,“牙局、厘卡,不都是與生財有關嗎?還不都是由官府在辦,要什麼董事會?” 盛宣懷被這幾句話堵得語塞。張之洞本不想再理睬了,看他畢竟是遠道專來拜訪的客人,說的都是關係湖北國計民生的大事,於是又說了幾句: “盛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埋在地裡的煤和鐵礦都是國家的財富,商人怎麼可以拿國家的財產來為自己謀私利呢?開礦採煤煉鐵,這樣的大事,當然只能由官府來做,取之於國,用之於國,決不能讓那些貪得無厭的商人們來染指。他們想利用國家的財富來發自己的財,在別人手里或可行得通,在我張某人的手裡,辦不到。” 盛宣懷聽了這話,滿肚子裡都是委屈。他很想細細地向這位想辦洋務又不懂如何辦洋務的總督大人說清楚:煤和礦是國家的財產,不錯,但埋在地裡,不挖出來利用就不是財富。商人固然是要謀利的,但他在謀利的同時,也為國家帶來了利益,這種謀利,官府應當支持。集股就是把分散的閒置在民間的銀錢融聚起來辦事,這是一種很好的辦法,尤其是國家銀錢緊缺時,更要多采取這種形式來辦大事。但是,他聽說張之洞固執剛愎,這兩年更以英雄自居,聽不進別人的話,又眼見這種毫無商量餘地的神態,知道再多說也無益,於是向鄭觀應使了個眼色。鄭觀應明白,說:“大人百忙之際能抽空接見,杏蓀兄和我都感激不已,不敢再多打擾,就此告辭了。” 說著起身,張之洞也起身說:“盛道剛才說的這些,對湖北今後的礦務和創辦鐵廠都很有益處,本督理應感謝。到時,或許還會請二位專程到湖北來實地指導。” 盛宣懷忙說:“指導不敢當。香帥今後若有用得著的地方,職道當盡力效勞。” 張之洞站著不動,對著窗外喊了一聲:“叔嶠,代我送客人下船。” 目送盛宣懷、鄭觀應走出艙門後,張之洞背著手在船艙裡踱步,腦子裡總在想著:湖北的採礦冶煉之事,今後應當如何去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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