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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三、經閻敬銘點撥,慈禧重操制衡術

張之洞 唐浩明 8858 2018-03-16
說話之間,騾車拐進了山村小道,四周盡是黃黃紅紅的樹葉,連茅草也被映得火亮亮的。西山,果然已被它獨特的秋景所包圍,與塵土飛揚人聲喧囂的市廛相比,眼前的西山真是神仙居住之處。 王懿榮指著前面的幾間簡樸的泥木房說:“寶廷和他的麻美人就住在這裡。” 他們剛下騾車,就見屋子裡走出一個面容清癯的半老頭子來,一身布衣布履,頭上戴的也是一頂布帽子。他朝騾車看了一眼後高聲招呼:“稀客,稀客,我聽見騾鈴聲,知有客人來了。原來是你王廉生,你可是難得來的呀!” 王懿榮也笑呵呵地說:“你是西山之主,這麼美的西山紅葉,也不發個帖子請我們來玩一玩。” 說著走近了,王懿榮指著桑治平介紹:“你知這位是誰嗎?他就是這幾年協助張香濤成就大業的桑治平桑仲子先生!”

寶廷滿臉笑容地說:“早就听說張香濤身邊有個了不得的桑先生,今日能在西山與您相見,幸會幸會。也不必進屋了,就在這坪里坐吧!” 桑治平也笑道:“久仰竹坡先生大名,有緣得見,足慰平生。這坪里最好,一邊暢談,一邊欣賞西山秋景。” 坪里擺放著幾把木桌木凳,大家坐下。一陣山風吹來,夾帶著幾聲雀兒啼叫,頓覺心曠神怡,渾身清爽。 寶廷朝屋裡喊道:“水妞,來貴客了,快端茶點上來。” 王懿榮悄悄地向桑治平使了個眼色。桑治平明白,這水妞就是剛才說的江山船妓了。 水妞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大木盤,盤子上放著茶杯、果點等。桑治平仔細地看著這個女人:豐腴勻稱,五官端正,臉上笑意盈盈,或許忽聞客至來不及化濃妝的緣故,當她走近桌邊時,明顯可見臉上的麻子。桑治平心想:即便除開麻點不論,要說這個女人多麼美艷迷人,似乎過分了點,這種女人多的是。她到底憑藉什麼將寶竹坡迷戀到神魂顛倒,以至於連官位家室都不要了呢?想到這裡,桑治平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宗室可愛起來。在許多人看來,此乃典型的不足為訓的放浪行為,可他卻能頂得住壓力,受得了寂寞,守住這個麻女怡然自得地生活著。這種與世俗為敵的勇氣和耐力,顯得多麼難能可貴!桑治平想起張岱說的兩句話來:“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話雖被視為驚世駭俗的怪誕之言,然衡之於世人,又的確如此。這位寶宗室可謂癖惡疵大,然而卻又是真正的有深情有真氣的人。桑治平的確樂意與他做朋友。

“仲子先生,這裡不比城裡,沒有好東西款待,將就吃一點。”正在桑治平神思遐想的時候,寶廷給他遞上一片野梨。 桑治平接過,順口問:“竹坡兄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也還過得下去。”寶廷一邊嚼著野梨一邊說,“我就好喝酒,這個毛病到死都改不了,故而日子過得拮据。” 桑治平想起隨身帶的銀票,便摸出一張來遞給寶廷:“這是一千兩銀票,是張香濤送給你的。他說他做督撫七八年了,從來沒有對過去的朋友有過絲毫資助,心裡有歉意。竹坡兄,看來你正需要它,你就收下吧!” 寶廷並不推辭,立時接過說:“這是張香濤送給我的銀子,我有什麼收不得的?何況我這幾年缺的就是這東西。” 說著又掉過頭對里屋叫道:“水妞,張香濤送銀子給我了,你出來一下。”

水妞又出來了,笑吟吟地從寶廷手裡接過銀票,向桑治平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後,捧著銀票又款款地進了內室。 看著水妞左右擺動的細長腰肢,桑治平看到了這個女人與眾不同的風韻,他似乎突然明白寶廷被她迷住的奧妙所在。 桑治平不由得讚歎:“竹坡兄,你真好艷福,有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太太。” “不是太太,是姨太太。”寶廷大大方方地糾正。 王懿榮笑著說:“在來的路上,我把你們兩人的故事說給仲子聽了。他高興得不得了,連連稱讚你是性情中人,真名士,願意與你做朋友。” 寶廷喜道:“看來仲子也是個性情中人,我很樂意有你這樣的朋友。我跟你說句大實話,你別看張香濤是個八面威風的總督,於性情中事,他比我決不遜色!”

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桑治平、王懿榮也跟著笑了。王懿榮說:“竹坡,我問你一件事,你要對我說實話。” “什麼事?” “你那年帶著姨太太回京師,為何一定要自劾,而且自己提出要朝廷准你削職為民。無論宗室裡,還是卿貳一級的官宦中,買妓做妾的都大有人在,讓人說說議議一段時候,興頭一過自然也就風平浪靜了,有的人乾脆來個不承認,反說人家誣陷大臣。你怎麼這樣膽小怕事,難道你真的認為自己是有辱朝廷嗎?” 寶廷笑著說:“你看我像個膽小無主見的人嗎?” 王懿榮說:“就是看著不像,我才有這個疑問。” 寶廷收起笑容,過了好一刻才開口:“你是我過去的清流朋友,仲子和我一樣是個性情中人,當著你們真人,我不說假話,我對你們說實話吧!”

寶廷端起手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對著兩個聚精會神的聽眾繼續說:“我原本也並沒有想為這件小事自劾的。帶著水妞走到山東的時候,突然昕到張幼樵充軍新疆的消息,心里大吃一驚。到了通州,又聽人說陳弢庵降五級處分,已回原籍福建去了,心裡好一陣難過。回到家沒幾天,又聽說吳大瀲與俄國人勘定邊界受辱而回,京中官場對他倍加奚落。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我突然醒悟過來。我自思前些年也愛放言高論,得罪過不少人,張、陳、吳都是被人誘進圈套,跌到陷阱裡去了。看來,這不僅僅只是對他們三個,而是對清流黨的算計。李中堂、潘部堂都不在軍機處了,保護傘已失去,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糊里糊塗地進了別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何不索性藉這事來跳出是非圈。兩位,實話告訴你們,我寶竹坡用的是苦肉計,以自污來免禍,苟全性命於亂世。”說罷苦笑起來。

王懿榮說:“原來如此!看到這幾年清流凋零的現狀,我也猜到幾分,只是不能坐實罷了。” 寶廷說得興起,指著不遠處一個棚子說:“你們看那是什麼?” 桑治平順著手勢看出,茅草棚裡放著一個大木器,像是棺材,卻又比通常的棺材大得多。 王懿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告訴你們吧!那是一口可裝兩個人的棺材。”寶廷爽朗地笑道,“這全是黃體芳那促狹鬼害的。” 黃體芳現為通政使,早些年也是清流中的一員干將。王懿榮和他很熟,桑治平也知此人。 “黃體芳說,你每次彈劾別人,都聲言不畏死,並曾買過一口白木棺材寄在龍樹寺,這事太后早已知道。說不定你這次自劾,太后會賜你自盡。你為船妓而死,船妓自不當獨存,故要死就會同時死兩個,不如乾脆先定做一個可盛兩屍的大棺材。過去你是為義而不畏死,而今是為情而不畏死,普天下都仰慕你是個漢子。我聽信黃體芳的話,果然做了這口可盛雙屍的大棺材。不料太后並沒有叫我死。我拿這口大棺材真沒辦法。要賣出去吧,哪家會買這樣的棺材,準備一天死兩人?要劈掉當柴燒,大清律有規定,劈柩有罪。只好供在這裡,今後惟有慢慢讓它腐爛好了。”

說罷又縱聲大笑起來! 世上居然有這等胸襟的人!桑治平望著這位滿洲絕無僅有、天下罕見其雙的名士,不覺從心裡爆發出酣暢淋漓的笑聲來。 三人快樂地大笑一陣後,寶廷說:“不說我的那些無聊事了,仲子,談談張香濤吧。你從廣州到京師,又從城裡來西山,想必有大事,說說你們的事吧!” 在這樣胸無城府、曠達脫俗的人面前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桑治平將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全部掏了出來。 寶廷平靜地說:“自光緒二年張香濤從四川回京,到光緒十年張幼樵、陳弢庵獲罪,這八九年間是京師清流最活躍的時期。那時國有大事,清流必集會商討;參折朝上九重,犯官夕入詔獄,是何等的風光!但後來,香濤外放,潘伯寅、李高陽相繼出軍機,再到張、陳貶謫,我寶某人隱居,鄧鐵香病歸,這幾年來,風流雲散,人去樓空,京師不聞清流之名已久矣。”

寶廷這幾句話說得桑治平心裡沉重起來,是呵,今非昔比,先前震懾朝野的清流還可以藉重嗎? “儘管清流輝煌不再,但餘韻尚存。”寶廷的語氣顯然轉變了。 “李中堂現仍做著禮部尚書,潘伯寅在家養病,國家大事他還掛念著。黃體芳做通政使,他的侄兒黃紹箕在翰林院做侍講,這小黃比老黃更敢作敢為,日後前途無量。此外,還有我們這個大學究王廉生在。張香濤是清流的驕傲,他現在有事求大家幫忙,眾人豈能袖手旁觀?這事交給我好了,我來做串通人,五六年沒有集過會了,不妨藉這個題目大家再聚一聚,議一議,也讓官場士林知道,清流還在,大家做事還得留神點。” 桑治平剛要變冷的心立時被寶廷這番話燒熱了:原來這個退出官場的隱士還依然熱情如故!此時他才明白,為什麼王懿榮要帶他上西山來會寶廷。正在高興時,一個顧慮冒了出來。

“竹坡兄,這修鐵路是大洋務,據說當年的清流們是以談洋務為恥的,他們會對鐵路熱心嗎?” 寶廷哈哈笑道:“仲子,你這是老皇曆了,經過甲申年跟法國人這一仗,大家都看出洋務的重要了。徐桐、崇綺等視洋務為仇的老頑固沒有幾個了,即便翁同龢等人反對修鐵路,也是別有用心,並不是反對洋務。” “好,這就好了。” 桑治平放下心來,開始和寶廷、王懿榮細細研討每一個環節。黃氏叔侄也屬清貧之列,依王懿榮例,贈五百兩銀子。李鴻藻是個清高之人,絕不收銀,這幾年他一直遵照當年龍樹寺方丈通渡所說,服飲龍樹寺代為炮製的丹皮茶。於是決定送三百兩銀子給龍樹寺,寺裡每三個月給李府送去五斤丹皮,直到將三百兩銀子用完為止。寶廷說至少可以用十年,老頭子今年六十九歲了,還不知活不活得了十年。潘祖蔭也是個不收銀子的名士,他一生愛的是鼻煙壺。就叫精於鑑別的王懿榮到古董鋪給他買一對極品鼻煙壺,再貪心的古董商,喊出二百兩,也是天價了。

送銀送禮請幫忙的事,都由眼下無任何職銜在身的寶廷去辦,可以不露聲色,不著痕跡。眾人收下銀禮答應後,桑治平再一家家去走訪,代張之洞去看望他們。寶廷建議:“在萃華樓置一桌酒,大家一起見見面,聚一聚。”王懿榮認為現在已不是八九年前的情形,清流們還是宜散不宜聚。桑治平也以不聚為好,免得招來閒言碎語。 就在寶廷與眾清流聯繫的時候,閻敬銘也為此事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一連服用十天洋藥後,閻敬銘感覺風痺痼疾有了明顯緩解:可以拄杖在胡同里來回走上三五次,腿腳不脹痛了,右手也可以握管作字了。號稱風痺聖手的蕭太醫開的單方,吃了一年多,並沒有大的效果。看來這洋藥是真的好。老頭子因病情的好轉,這幾天裡心緒很好,故而當張之萬來看望時,兩個老搭檔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個下午的話,趁談話投緣之際,張之萬將桑治平的那番話婉轉地說了出來。送走張之萬後,閻敬銘躺在床上思索良久。自己一個無官無職寓居京師的衰老頭子,又如何能將那些話上達天聽呢?即便想出個法子,那些話又如何既含蓄又不致很費解地來表述呢?琢磨來琢磨去,閻敬銘覺得最好的方式是面見太后。如今要面見只有一個藉口,即要離開京師回原籍了,請求陛辭。不是在任要員,太后能撥冗召見嗎?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且試一試,太后實在不肯召見,那也只能歸之於天意了。 寓居京師,原是為了治病,現在蕭太醫既然治不好,而張之洞送來的洋藥卻有效,不如回解州去專吃洋藥好了,滯留京師已無必要。倘若因此而成全張之洞的好事,也算酬謝了當年他的推薦之德,於人有利,於己無損。臨天亮時,閻敬銘終於拿定主意。他用心口述一篇情意殷切的折子,叫侄孫記下封好,遞交給午門侍衛,由午門侍衛代送到宮中外奏事處。 出乎閻敬銘意外,慈禧在看到閻敬銘的折子後,立即傳令,次日上午在養心殿召見。這一年多來,慈禧多次從蕭太醫的嘴裡聽到閻敬銘居所是如何的卑陋,自奉是如何的簡樸,也多次從戶部堂官口裡聽到閻敬銘留下的賬目是如何的明白清晰,與部屬的交往是如何的公私分明。慈禧對這位致仕大吏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要因慈禧日食萬金、揮霍數千萬兩銀子修建頤和園,就以為她也贊同別人奢豪糜費;不要因慈禧用賣官鬻爵籠絡收買等手法來駕馭臣工,就以為她也希望別人貪污中飽、拉幫結派,恰恰相反,歷朝歷代的專制者,從來都是將他本人與律令法規分開的。國家律令、祖宗成法都只是對臣下而言的,他本人決不在其管轄約束之中。他本人可以窮奢極欲,卻要求臣下越節約越好;他本人可以無端猜忌,卻要求臣下忠誠不貳;他本人可以培植私黨,卻要求臣下決不能朋比結夥。古往今來,凡專權擅政的帝王,莫不如此。慈禧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閻敬銘不貪不欲,是難得的好官,過去的不滿早因他的致仕而消除,如今對他施行格外的優渥,正好為文武大臣樹立一個典範。 “閻敬銘來了嗎?”第二天上午,慈禧帶著光緒,剛在養心殿東暖閣炕床上坐定,便問當值的端王載漪。 “閻敬銘已在朝房恭候多時了。”載漪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去把他叫來。” “嗻!”載漪沒想到第一個叫起的便是閻敬銘。 一個鐘點前,朝房里便坐滿了等待召見的大臣。今天共有五起,有軍機處的,有刑部的,還有外省進京的督撫。因為知道閻敬銘是個致仕回家的人,這把年紀了,也不會再有起復的可能,對官場而言,已是個沒有用的廢物。載漪只對閻敬銘不冷不熱地打個招呼後,便熱情地與那些現任軍機督撫談天說地聊家常,再不理他了。這麼多肩負重任的人等著要見,為何第一個召見他呢?載漪不明白太后腦中的機奧,來到閻敬銘的面前,臉上略有點笑意:“閻大人,太后叫您哩!” 太后第一個召見一位致仕回籍的革員,這是件稀罕的事,滿屋大臣都用驚異的眼光望著閻敬銘。七十三歲的閻敬銘確實已經衰老了。他的鬚髮已全部變白,而且自得啞暗沒有一點亮光,面孔瘦削,本來就粗糙多皺的皮膚上又增加了密集的老人斑,更顯得老態。他慢慢地站起來,步履沉重緩慢,略帶有點顫巍巍的樣子,好像兩條細長的腿已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整個身軀了。 來到養心殿東暖閣,按照規定,閻敬銘向太后和皇上行了跪拜禮。慈禧指著旁邊的一個尺把高鋪著西北毛毯的四方木墩,對閻敬銘說:“起來吧,坐在這兒說話。” “臣不敢。”閻敬銘堅持要跪著。 “閻敬銘,你七十多歲了,又是先帝簡拔的重臣,今日陛辭,非比平時奏事,坐著說吧,也算是我和皇帝為你送行了。” 慈禧的出格禮遇使閻敬銘頗為激動:“臣謝太后和皇上的恩賜。” 他站起身,雙腿似覺麻木,趕緊坐在木墩上。 “一年多不見了。”慈禧望著閻敬銘顯得龍鍾的身態,關心地問,“病都好了嗎?” “托太后、皇上洪福,這一年來,多虧蕭太醫的精心診治,風痺宿疾已好多了。老臣準備離京回籍慢慢調理。老臣這一去,便再無覲見之日了。天恩高厚,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故懇請能再見一次太后、皇上,以表老臣依戀感激之心。”厚重悶實的陝西腔,從這位土得像黃土高坡上的農夫,老得像華山深處的百歲道長的前協辦大學士口中吐出,顯得格外的質樸誠懇。 慈禧聽了這話,也頗為感動,以難得的和藹問:“你離京以後,是回朝邑本籍,還是回解州書院?” “臣本籍朝邑已無房屋,故打算先回朝邑,借親戚家住幾個月後,依舊回解州書院去住。” “再給士子們講點書吧,為國家培育人才,是一件好事。” “怕不行了。”閻敬銘淒然地笑了一下。 “臣這一年來精力已大不支了。” 慈禧聽了這話,心中憮然:“莫說你已七十多,我才過五十,便常有精力不支之感。好在皇帝已成年,過幾個月就親政了,今後我也不再為他操心了,國家大事就讓他自己做主。” 說罷,特意看了光緒一眼。平時,光緒陪著慈禧召見臣工,向來不說話。一則因為馬上要親政了,二則出於對三朝元老的敬重,光緒問了一句:“閻相國你就要走了,國家大事上,你還有哪些要對朝廷說的?” 閻敬銘正愁無法切入正題,光緒這句話,恰好幫了他的忙:“老臣自離開戶部、軍機處後,就不再過問國事了,太后、皇上英明聖睿,國家大事,樁樁件件都允洽天意民心,老臣也實不能置喙。老臣只想說一句話,眼下鐵路一事,依老臣愚見,應當修建。” 兩天前,軍機處將張之洞的折子呈遞給了慈禧,慈禧對張之洞的建議也有興趣。閻敬銘既然說到這樁事,不妨聽聽他的看法。慈禧問:“李鴻章建議修津通鐵路,張之洞建議修腹省幹線。你看先建哪條為宜?” 閻敬銘答:“從對國家的作用而言,腹省幹線要遠遠大於津通鐵路,老臣以為當先修腹省幹線。” 慈禧說出她的顧慮:“從京師到漢口,有三千里,需銀一千六百萬兩。張之洞提出分八年修造,每年提二百萬。你是做過多年戶部尚書的人,你說說,戶部每年二百萬提得出嗎?” “提得出。”閻敬銘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兩年來,頤和園工程因有海軍衙門的資助款子,正在大張旗鼓地興建。慈禧對此雖然很滿意,但也常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有些言官的折子中也會旁敲側擊地點到此事。慈禧希望能有一項大的工程,轉移大家對園工的視線,讓他們看到,朝廷並非只注意太后的住宅,更注重國計民生。她心中也傾向建一條大鐵路,但她被戶部叫窮叫怕了,面對這樣一件大事,她心裡沒底。閻敬銘堅定的回答使她一時突然感到,朝廷真的不能缺少閻敬銘。他這一走,戶部今後還可以每年撥得出二百萬嗎? “閻敬銘,這些年來你實心為朝廷辦事,我和皇帝都是知道的。你走後,我以後會想起你的。” 慈禧這兩句充滿感情的話,使閻敬銘很覺溫暖。他本來想就修鐵路的事再多說幾句,並藉這機會推薦張之洞做這樁大事。 但現在不宜再說這種話了,於是說:“七年前,蒙太后、皇上不棄,召老臣來京師,這些年又得以入軍機,晉相位,享盡人間的至高尊榮,老臣肝腦塗地,不能報太后、皇上之恩於萬一。為朝廷辦事乃臣子本分,只是老臣禀賦愚鈍,性情憨直,辦事多有不中意之處,尚請太后、皇上寬諒。臣走後,請太后多多保重玉體,天下臣民都仰仗太后的庇護。” 這後一句話,最使慈禧聽了舒心。慈禧最擔心的便是一怕皇帝親政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大事小事,都自己說了算,心目中已不再有她這個聖母皇太后了。二怕文武大臣們的心全都轉到皇帝那邊去了,不記得是她給他們帶來如今的榮華富貴。三怕今後住到園子裡,沒有國事要辦,再也看不到百官匍匐在她面前惟命是從的場面了,那日子將怎麼打發?一句話,即將交出最高權力的慈禧心裡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 “天下臣民都仰仗太后的庇護”,這句話說得有多好!她突然發現,閻敬銘是真正忠於她的大忠臣,悔不該去年接受他的辭職。慈禧這樣想過後,立即意識到,應該在此時聽聽他這方面的想法。 “過了年後,我就再不管國事,都由皇帝自個兒處置。他也長大成年,我也放心了。” “孩兒不懂事,還請皇額娘多加訓誡。”十八歲的皇帝深知太后這話背後的潛台詞,不顧有外臣在旁,趕緊接話。 慈禧笑了笑說:“閻敬銘,我一向知你剛直公正。你要走了,我也要歇息了,你給皇帝薦舉幾個人吧。” 提鐵路的事,就是要將太后的思路引到用人這個點子上來。但這話要怎麼說才能得體呢?他迅速將昨夜的思索回憶一下後禀道: “皇上天禀聰明,有太祖太宗之風,十多年來,又得到太后的精心培育,大清將會一天天強盛興旺,這是老臣和中外文武所意料之中的事。向朝廷推薦人才,這是本朝二百年相沿的良法,臣蒙三朝特達之恩,又曾忝列內閣軍機,自是更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得太后聖睿的啟發,老臣於此也有過一些心得。” 慈禧心想,這個倔老頭子得到了我的什麼啟發?遂認真地聽。光緒則聽得更加聚精會神。 “臣年輕時好讀史書,對前代治亂之世都極有興趣,然終不甚明了治世何以治,亂世何以亂,為人君者其應世之方,處世之術,又何以有高低之別。咸豐十年文宗爺擢湘軍統領曾國藩為江督,同治二年太后擢楚軍統領左宗棠為閩督,爾後又擢李鴻章為湖督。從此,湘淮楚三軍鼎足於世,互為激勵,收長毛、捻子於彀中,固祖宗江山如金湯,老臣終於茅塞大開,佩服太后禦政之高明。這治與亂,一字之差,全在於為人君者的如何制衡。” 閻敬銘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下來。為了這幾句話,他昨夜很費了一番心思。桑治平所挑明的“牽制平衡術”,的確是慈禧太后從執政之初便採取的成功手腕。但這種手腕只可由她本人做,卻不能容忍旁人說。如何來表述,既讓她知道,又不使她不快呢?閻敬銘左思右想了許久,最後,他想一是還得說,二是點到為止,神明保佑她明白才好。倘若她明白不過來,那也無可奈何。其實,閻敬銘太過慮了,這幾句話儘管年輕的光緒根本聽不出個味道來,但慈禧已很快明白。她不希望閻敬銘說得太透,幸好,也還未說透,且看他的落腳立在哪裡。 “臣以為大清要在二十年內確保安寧,內當重用翁同龢,外當重用張之洞。至於夷務,李鴻章老成持重,自可依畀。李、翁、張共同輔佐皇上,就像當年曾、左、李中興同治朝一樣,可無懼洋人之騷擾,長保海內之太平。” 翁同龢是光緒帝的師傅。光緒五歲時,翁同龢便為他啟蒙授書,十三年來師徒之間有著父子般的情誼。光緒正尋思著親政後要重用翁同龢以謝師恩,聽了這話,忙高興地說:“閻相國說得對,翁同龢當重用。” 光緒皇帝的表現,很令慈禧不悅。她心裡想:都十八歲了,怎麼還這樣不懂事!身為皇帝,須有人臣不能測之威儀,用人大事,哪有臣子奏對時便立即表示態度的?大清這萬里江山交給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呀! 慈禧已知道閻敬銘所推薦的人選了,她不願看到皇帝再有什麼失態,必須立即結束這次召見。 “閻敬銘,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下面還有幾起等著召見。這天氣眼看就要涼了,你回籍途中要一路保重,多穿點衣。送你人參六兩,銀一千兩,禮不重,也算是朝廷對你的一點酬勞。你跪安吧!” “臣謝太后、皇上的恩賞,到籍後,臣再上折請安。” 閻敬銘走出養心殿時,周圍院牆上反射過來的強烈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一邊揉著昏花的雙眼,一邊暗暗想著:太后聽懂我的話了嗎? 閻敬銘的擔心是多餘的,工於心計的慈禧已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洋人也說中國宜在中原省區內興建從北至南的大鐵路,其看法與張之洞不謀而合。就連沉寂多年的李鴻藻、潘祖蔭、黃體芳等人居然也上折大談修建鐵路的好處,而且主張脩大鐵路,不僅要利國,而且要利民。而湖廣總督裕祿卻依舊腦瓜不開竅,拼死反對架電線修鐵路。不僅奕譞罵他頑固,就連慈禧也嫌此人太不通時務了。 光緒十五年秋天,一道改授張之洞為湖廣總督、督辦腹省幹線南端的聖旨遞到廣州。張之洞如願以償。他欣然接旨,立即離粵北上。此刻,張之洞或許沒有料到,他從此便在江夏古城最高衙門裡,一坐便是十九年,開創有清一代湖督任職時間最長的記錄。他或許更沒想到,近世史冊也從此將“張之洞”三字與湖廣總督緊密聯繫起來。百餘年來,歷史老人彷彿將一個錯覺刻意留給後人:一提起湖廣總督,便是在說張之洞;一說起張之洞,便想到“湖廣總督”在中國近代洋務史上的特殊地位。 一個人能與一個職位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能給一個空洞的官職填上如此充實而傳之久遠的內容,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官場史上極為罕見。且讓我們來看看張之洞是如何將湖廣總督做得這般色彩斑斕、不同凡響的。 遺憾的是,張之洞踏進湖督轅門的第一天,接到的便是一份措辭嚴厲的訓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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