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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為了一個麻臉船妓,禮部侍郎自請削職為民

張之洞 唐浩明 7605 2018-03-16
在兩廣總督衙門洋務科眾多幕友集思廣益的基礎上,由桑治平、楊銳起草,經張之洞字斟句酌的審核,一道長達三千餘字的《請緩造津通鐵路,改建腹省幹路折》一天后,在督署轅門前放炮拜寄。同日下午,桑治平帶著夫人柴氏在臨海碼頭登上火輪。他們取道水路,經廈門、上海、煙台,半個月後在天津塘沽上岸,再由陸路僱騾車進京。將夫人送到古北口後,桑治平回到城裡,在南橫街一家小旅館住下,展開緊張而不露聲色的活動。 第一個去拜訪的,是位居體仁閣大學士的軍機大臣張之萬。這一對主賓在京師分手已經八年了,再次相晤,張之萬已到望八之年。晚景的大紅大紫,使得張之萬雖老而不衰,紅光滿面,步履穩健,配著白髮雪須,真有點鶴髮童顏之狀。張之萬見桑治平年近五十,卻依舊挺拔矯健,精力飽滿,也深覺事業對人生的激發力之大。兩人見面,都備覺歡喜。桑治平將張之洞的永樂端硯送上,果然,這位丹青老前輩激賞不已。寒喧之後,桑治平談起了他此次進京的意圖和打算。

“八年來,與香濤相處甚得,我常覺對他貢獻太少,有負中堂當年的推薦和他的一番殷殷相聘的誠心。故毛遂自薦,進京辦這樁事,算作一種酬謝吧!”桑治平款款說道,“我想藉重老中堂的力量,讓朝廷接受香濤所上的折子。” “這道折子已到了北京。”張之萬插話,“三天前,我就在外奏事處的登記房裡看到已收到的記錄。” “第二,能讓朝廷將張香濤從粵督平移湖督,以便由他來主持這樁天下第一大事。” 張之萬半躺在軟椅上,仔細地聽著。聽到“平移湖督”這句話時,他緩緩坐起來,摸了摸胸前稀疏的長須,慢慢地說:“各省關於建鐵路的折子,遵照太后旨意都先到軍機處過堂。軍機處議事時,我自然會替香濤說話,禮王爺那裡,我也可以先去打個招呼。但督撫遷徙這種事,若不是太后特為叫軍機處發表意見,照例軍機處不敢多嘴。這是太后筷子下的一碟特菜,別人是不能下箸的。”

“這我知道,但可以造出一個機會來,讓一位太后極信任的人來點一點。而且,我已想到了能打動太后的要害之辭。” “打動太后的要害之辭?”張之萬笑了笑,“你從沒與太后打過交道,你知道什麼言辭能夠打動她?” 桑治平也笑了笑,從容答道:“太后這個人,我雖沒與她直接打過交道,但她的脾性,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我曾經對她的馭政之道作過用心的研究。老中堂,我給你說點心得吧!” 身為太后的重臣,張之萬自覺對這個心計甚深的女人都難以捉摸,桑治平這個布衣遠客,居然對她研究有得:是旁觀者清,還是隔靴搔癢?體仁閣大學士斂容細聽。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咸豐十年,文宗爺命左宗棠自立一軍,協助曾國藩辦理江南軍務。第二年文宗爺去世,太后秉政。這年年底,太后簡授左為浙江巡撫,以一四品京堂越級升為從二品疆吏,本已屬破格隆遇。不料僅隔兩年,又擢升左為閩浙總督。四年前左宗棠還只是一個避難曾國藩幕中的食客,轉眼工夫便與他平起平坐,而且左的楚軍也由六千人擴大到三萬餘眾,成為別於湘軍的一支勁旅。左宗棠為什麼能得到太后的這般重用,遷升得如此之快?僅僅是因為他的才高會打仗嗎?”

張之萬被這一問給鎮住了。作為曾、左時代的人,那個時候他也已進入高級官員一流了,對於左宗棠三四年之間的飛黃騰達,他的解釋與朝野普遍的看法是一樣的:左宗棠會打仗,朝廷急需這種人平叛復國。看來這位過去的幕友另有高見,且聽他是如何說的。 “要說能打仗,李鴻章並不亞於左宗棠,且出身翰林,也不過只升到巡撫而已,直到同治六年才正式做湖廣總督。為何左宗棠獨獨這樣受到太后的眷顧呢?依我看,同治二年時,江南軍事大勢已定,朝廷的第一要務並不是對付長毛,而是對付在與長毛作戰中迅速膨脹的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勢力。但又不能採取削弱實力的做法,而只能採用帝王學中的另一招——制衡術。左有本事有實力,又一向不服曾國藩,尤其這'不服'二字使得左成了最好的人選。於是將左迅速提拔起來,與曾國藩相當,分庭抗禮,形成一股在長毛削平之後,穩定政局的極為重要的製約力量。相反,李鴻章是曾的學生,便不能擢升太快。太后那時秉政不久,年紀尚輕,不可能有如此的深謀遠慮,不知誰為她出了這個主意,那人是大清朝的一大功臣。此人對同治中興所起的作用,當不在曾、左之下。太后接受這個主意,也足見太后的智慧不低。從後來她用醇王來製約恭王,用清流黨來製約當權派,都可見她已深知其中三味。”

彷彿真有點說破英雄驚煞人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江寧打下後大裁湘軍,抑曾氏兄弟抬左宗棠、劉長佑叔侄的一系列反常舉措,以及這些年來朝廷內部權勢鬥爭的此消彼長,經桑治平拈出“制約”二字來,在官場中從青年混到白頭的張之萬,頓時有廓清一切之感。 他不斷地點頭說:“你看得很準很透,太后是在時時用這個辦法。就拿前幾年辦海軍衙門來說吧,既叫醇王做督辦大臣,又要派個慶王來做協辦大臣。一個是皇上的本生父,一個是她方家園的親家,這不也是用慶王來製約醇王嗎?” “正是這樣的。”桑治平接著說,“依我看,太后這些年面對著以李鴻章、劉銘傳為首淮軍勢力的炙手可熱,和以曾國荃、劉坤一為首的湘軍勢力的倚老賣老,總在設法尋找一個非淮非湘,而又能獨當一面的人來培植,以便制約湘淮兩股力量。以我冷眼觀察,這個人便是張香濤。”

堂弟這些年的遷升速度確有當年左宗棠飛黃騰達的架勢,但做為湘淮力量的製約人,張之萬倒沒有從這個方面想過,經桑治平這一提醒,他有點恍然大悟似的。 “香濤這些年也還爭氣,尤其是鎮南關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了。你不知道,戰前我還真為他擔心,生怕他成了第二個張樹聲。祖宗保佑,他沒有給張家丟臉。” “所以,我以為在今後的年月裡,張香濤將作為文武兼資的社稷之臣受到太后的器重。故而,當有一個太后信得過的大臣向太后點明,興建鐵路尤其腹省幹線乃是國家的第一等大事,這樁事若讓湘淮兩個圈子裡的任一個人來做,都會因此而更助長他的聲望,從而使得重量傾向一方。只有讓張香濤來做,才能讓他挾此事功,成為真正能製約湘淮的第三大力量。若能如此,大清江山將可厝於磐石之上,至少二十年內可保平衡。”

張之萬離開軟躺椅,一邊踱著步,一邊說:“你這話是計慮深沉之言,只是得由誰去向太后挑明呢?我是他老哥,自然不合適。醇王爺格於他的身分,不宜講這等話。其他人,有能和太后做這種談話的,太后未必信得過他;太后信得過的人,又未必有這個機會。” “有一個人,太后信得過,他也會樂意為張香濤去當說客,但眼下缺少與太后見面的機會。” “哪一個?” “閻丹老。”桑治平答。 “要說太后對閻中堂,雖然也有過不愉快,但我知道,從心裡來說,太后是很敬佩他的。接受他的致仕請求,卻又挽留他住京師,每個月派御醫登門兩次為他拿脈診病,從太醫院那裡給他取藥,本朝尚無先例。只是他既不在軍機處,要見太后就十分之難了,怎麼能有進言的機會呢?”

桑治平說:“張香濤知他風痺嚴重,特為從洋人那裡購來了最新的治風痺良藥。明天我去拜訪他,先把藥給他送去。” “也好。你先去看看他,了解下他的近況。過幾天,我親自去見見他。若有可能的話,我們兩個老頭子為香濤來謀畫謀畫。” 第二天,桑治平由張府僕人帶路,來到貓耳胡同閻宅。 貓耳胡同是一條很小的胡同,胡同里只有十幾座老舊的小四合院,閻敬銘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的普通一座。不但外面不起眼,裡面也一樣的灰暗逼仄,若不是張府僕人導引,桑治平尋遍京城,也不會想起會在這種胡同宅院裡,找到一年前還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閻敬銘。八年前去解州書院拜訪的那一幕又重現在眼前,對比數百步外的豪宅大院高車駟馬,桑治平禁不住感慨唏噓。

“去年當然不是住在這裡,那院子寬大些,胡同也大些,因為一天到晚有不少人來,主要是方便客人。現在不在位了,也沒有幾個顯貴的客人來了,要那大院做什麼,這也就足夠了。”當桑治平疑惑地發問後,閻敬銘平淡地解釋。 一個三十餘歲不脫莊稼人本色的黑瘦漢子過來沖茶,桑治平認得,這就是那年陪著進京的閻敬銘的侄孫。閻敬銘指著侄孫說:“過去的男女僕人也全都打發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口子跟著我,做點茶飯漿洗的雜事。” 京城哪一位退下的大員不依舊是鍾鳴鼎食奴僕成群,閻敬銘如此不合時宜,怪不得在官場裡混不長久!桑治平在敬佩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憐恤來。 “你這次為的啥事進京?張香濤還好嗎?”閻敬銘仍然是一口帶著濃重鼻音的陝西口音。桑治平心裡想:他這樣瓮聲瓮氣地說話,慈禧聽了不煩嗎?嘴上忙答道:“我來京師,是為兩廣辦點公務的。張香濤很好,他常惦念著你,知你有風痺,特為從洋行里買了些西藥,叫我送給您。您試著吃吃看。”

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將一個尺余長寬印著幾排洋文的白紙盒遞了過來。閻敬銘接過,打開紙盒蓋,裡面整整齊齊排列幾十個雪白的玻璃小瓶,取出一個小瓶子看時,內裡裝著百十顆黃豆大的小丸子。 “怎麼個吃法?” “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四粒。一個瓶子一百粒,可吃十二天,這裡有二十四瓶藥,差不多可吃一年。” “勞香濤費心了。”閻敬銘笑了笑說,“蕭太醫很怕洋藥,看來這個藥還只能偷偷吃,不能讓他知道。” 叫侄孫收好藥後,閻敬銘笑瞇瞇地問:“你來京師辦什麼公事,機密嗎?” 桑治平答:“也不是什麼機密事。眼下為著要不要修鐵路的事,各省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張香濤集合衙門幕友也在探討這個事。大家都說,鐵路是致中國於富強的大好事,並且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為此專門上了一道長折給朝廷。”

“大膽的設想?”閻敬銘微笑的臉上佈滿皺紋和褐色老年斑。 “設想什麼呀?” “張香濤和粵督衙門的幕友們認為,中國有一條大鐵路要修,即從北京到廣州,把這條大鐵路修好了,中國南北就通了。京廣鐵路好比人身上最大的一條主血脈,這條血脈一通,人就生龍活虎了。” “好!”閻敬銘昏花的老眼裡突然射出光亮來。 “這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設想,張香濤為朝廷出了一個好點子!” 不待桑治平點明,閻敬銘已明白他此次進京的意圖:“我知道,你此次是負著張香濤的重托,來京師遊說當路者,讓他們為這個設想說話。” “正是的!”桑治平興奮地說。 “可惜,我已不當路了。”閻敬銘邊說邊用手按壓著大腿,顯然是風痺的原因:因坐久了大腿發脹。 “不過,我可以為你出個主意。” 桑治平忙說:“請丹老賜教。” 閻敬銘說:“據我看來,太后表面上討厭洋人,心裡其實很看重洋人,洋人說的一句話,抵得上文武大臣的十句百句話。修京廣鐵路這樣的大事,若僅張香濤一道折子,太后很可能會被建這條鐵路的困難所嚇住,不會同意。若有幾個洋人,尤其是英、法這些強國的洋人也說中國宜建這條鐵路,太后就會心動了。據說張香濤的幕府中有好些喝過洋水的人,叫這些人用洋文洋名在幾家外國報紙登幾篇文章,那就起大作用了。” “用洋文洋名”,這不是明擺著叫中國人冒稱洋人嗎?這不是與聖賢“誠實不欺”之教大相徑庭嗎?倘若這句話,從時下的一般官員口中說出,自是毫不足奇,但卻由這位丹老口中輕輕鬆鬆地說出,卻令桑治平頗為吃驚。然而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位傳奇式三朝元老的所知,或許僅只皮毛而已! “丹老,外國報紙上的文章,太后是怎麼知道的?” 閻敬銘微笑著說:“總署裡有一個翻譯館,館裡也有十幾個深懂洋文的譯員。這些譯員什麼事都不做,天天讀外國的報紙,遇有議論中國的事則譯出來,送給總署大臣,再由總署大臣揀大的送給太后親自過目。太后每天上朝之前要看一個小時總署送來的譯文。” 啊,原來慈禧並不蔽塞寡聞! 看到閻敬銘再次按壓大腿,桑治平不敢久坐了。他起身告辭,急忙奔到仁權家,要仁權將閻敬銘的建議用電報發往廣州。 將拜訪閻宅的情況禀報張之萬後,在仁權的陪同下,桑治平看望了王懿榮。 這個未來的甲骨文之父至今仍屈居於中下級京官之列,翰林清貧,加之他兩年來身患腹脹之病,藥資耗費不少,家境頗為蕭條。桑治平拿出五百兩銀票來,說是妹婿所贈。妹子已去世八年了,妹婿還念及舊情,重金相贈,王懿榮很感激。因為是至戚,桑治乎將進京的意圖毫不隱瞞地告訴王懿榮,並坦率地對他說,希望藉助當年清流的力量,為張之洞謀求支持。 王懿榮沉吟片刻後說:“好!今天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們雇個騾車到西山去一次,我陪你去看一個當年清流中的重要人物。” “誰?” “明天在車上我再跟你說吧!” 王懿榮有意賣了個關子。吃完晚飯,仁權回家去了,桑治平則和王懿榮閒聊京師官場士林。夜裡,桑治平躺在王家書房的單人木床上,將往日清流名士們排了個隊,卻始終拿不准眼下住在西山的是哪一個。 第二天,是北京秋日的一個好天氣,陽光和麗,藍天高爽,想起西山此刻正是紅葉浪漫的時節,桑治平便歡喜難耐,轉念又想:這位翰林老弟怕是藉看人為由,邀我秋遊西郊?坐上騾車後,王懿榮笑著問:“你想得出,我今天帶你到西山去看誰吧?” 桑治平搖了搖頭。 “當年與四爺齊名的翰苑四諫之一的寶廷。四爺放外晉撫不久,他也擢升為禮部侍郎。” 啊,原來是滿洲第一才子寶竹坡,當年京城赫赫有名的清流黨,桑治平怎會不知,只是沒有見過面罷了。 “他在禮部做侍郎,為何又住在西山?是不是西山有別墅,他這段時期在西山養病?” 王懿榮笑道:“哪裡養什麼病,他早已不是侍郎,隱居西山兩三年了。” “這是怎麼回事?” “你聽我慢慢地說吧!” 於是,在通往西山的古道上,在騾車清脆的銅鈴聲中,王懿榮為遠道客人講敘了一段清流黨人中的風流故事。 三年多前,黃帶子寶廷以禮部侍郎的身分出任福建鄉試主考。鄉試完畢,寶廷離開福州北上回京。這一天,來到浙江衢州府江山縣。江山縣風景秀麗,尤其是流經境內的衢江兩岸更是山清水秀,風光如畫。載舟泛衢江,便成為江山縣的一大特色,向為文人雅士所稱道。船家為了攬客,常以年輕的女人作誘餌。這些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都能唱幾曲歌子,彈兩手琵琶。她們賣唱也賣身,多花幾個錢,大白天裡也可在烏篷蓋著的艙裡陪遊客睡覺,故而好色之徒趨之若騖,江山船妓也便艷幟高張。這寶廷本就是一個極好女色的文人,早聞江山縣有這等美事,遂有意在這裡玩樂玩樂。他悄悄吩咐貼身僕人,去尋找一家有著最美女人的船戶,不管他開價多少,都可以。僕人很快便給他找了一隻船,船上有一個能歌善舞的美女,白天陪他看兩岸風光,晚上在船艙伴宿,一天一夜收白銀三十兩。寶廷主考福建,放榜後新舉人們合夥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給他作程儀,三十兩不過區區小數,他滿口答應。 第二天一清早,寶廷帶著僕人上了船。這個船比別的船都大,船板船艙都像新油漆過似的光亮亮的。船上的各種器具也都整齊乾淨,駕船的是一對五十開外的老夫妻,對這個捨得出大價的遊客兼嫖客十分殷勤。自然,最令寶廷開心的,是那個濃妝豔抹、打扮時髦的船妓。這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高挑而豐滿,美麗而妖冶。特別是那一對三寸金蓮嬌嬌小小,託在手掌裡都嫌纖弱。寶廷是滿人,家裡的福晉也是滿人,滿人不裹腳,故而在寶廷的眼裡,小腳更顯得可貴。那女人邊彈邊唱,琴聲婉轉歌喉甜美,說起話來,一口軟綿越語,又溫又柔,如糖似蜜。寶廷完全被這女人給迷住了,哪有心思去看兩岸的風景,一雙眼睛總盯著船妓眨都不眨一下。天色尚未斷黑,便擁著那女人進了艙。一夜顛鸞倒鳳,銷魂盪魄,寶廷似乎平生沒有這樣暢快過。他決定將她買下來,帶回京城去。 “姑娘,我是當朝的禮部侍郎,聖祖爺的後裔,你願意跟著我嗎?” 姑娘被嚇懵,瞪著一雙大眼睛藉著閃來晃去的豆油燈,將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單瘦嫖客,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著,心裡想:禮部侍郎,聖祖後裔,這可能嗎?這大的官,這尊貴的身分,他會來江山縣嫖船妓嗎?她驚疑萬分地搖了搖頭。 “你是不同意,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寶廷平靜地笑了笑。那姑娘還是只瞪眼看著,不說話。 “我給你看樣東西。” 寶廷從隨身帶的藍布包裡取出一段三寸長一寸寬厚的銅柱來,悄悄地說:“這是朝廷頒給我的福建正主考官銅印,不信,我蓋一個給你瞧瞧!” 說著,又從藍布包取出一團印泥來,將銅印在印泥上擦了擦,看看左右找不到蓋印的紙張,突然他靈機一動。 “姑娘,伸出你的手臂來。” 船妓不知他要做什麼,順從地將手臂伸過來。寶廷捲起她的袖子,將銅印往她的手臂一壓。立時,姑娘雪白的手臂上現出幾個鮮紅的字來。姑娘識得一點字,看那上面果然印著“欽命福建鄉試正主考關防”十一個字。 果然是一位貴人!這船妓從十六歲開始便做皮肉生意,她做夢都不敢想在這種場合上能遇到如此貴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呀,老天爺送來的好運,豈可讓它失掉。姑娘忙磕頭說:“若大人不嫌我卑賤,我一世做牛做馬侍候你。” 寶廷笑道:“不要你做牛做馬,要你做我的姨太太。” 姑娘歡喜無盡地說:“能給大人做姨太太,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 寶廷摸著姑娘的臉蛋說:“船上老兩口是你的父母嗎?” “不是,我八歲上被人賣給了他們。” “你看,我從他們手裡買下你,會要多少銀子?” 姑娘愣了一下說:“這個我不知道,他們一定會要大價錢的。” 寶廷沒有做聲。 姑娘急了,忙說:“如果他們要價太高,我會幫大人說話的。我死活要跟你走,他們說不定會把價降下來的。” 寶廷笑了笑說:“難得你一番好意。” 第二天清早,寶廷就向船主提出要買走姑娘。 船主問:“她本人同意嗎?” “同意。”寶廷答。 船主想了想說:“你拿一千五百兩銀子來吧,一手交銀一手交人。” 僕人在一旁聽見,嚇了一大跳,忙把主人拉到一邊,偷偷地說:“大人,你不能買這種女子,以後讓人知道了,多不好!” 寶廷一本正經地說:“買妾是常事,有什麼不好?青樓女都可以買,船家女就不能買?” 僕人又說:“即便要買,也要還個價呀!一千五百兩,這價出得太高了。” 寶廷笑道:“你不知道,這女子是無價之寶,一千五百兩不貴。我主考一次福建,都得了一千五百兩程儀,她還比不得我一次主考嗎?退一萬步,就算沒放這個差,我沒得這一千五百兩程儀嘛!” 僕人無奈,只好不做聲了。寶廷痛痛快快地交給船主一千五百兩後,高高興興地帶著船妓繼續上路。途中的某一天大清早,他突然發現,剛洗好臉未及化妝的船妓臉上長著十多顆淺麻子。那女子見寶廷看出了她的毛病,十分羞愧。寶廷卻不以為然地說:“你這麻子淺,多搽點粉就行了,我與你相處十多天了才看出,別人誰會知道我娶了麻女?” 後來寶廷刻印自己的詩集,命名為《一家草》。因為江山縣的這種船業以九家船戶最為著名,浙江人稱之為江山九姓。於是有好事之徒以此作聯:“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寶廷並不在乎別人的訕笑,將這個麻美人當作無價寶看待。到了京師後,先在西山買了三間房子,讓麻美人住,自己常來西山與她相會。後來此事終於被人發現,京城裡弄得沸沸揚揚的。寶廷於是乾脆上了一道自劾折,說身為宗室侍郎,在奉命主考期間嫖船妓,又買之為妾,實屬有違聖命,有辱斯文,請朝廷准予辭職為民,以肅言箴以懲來者。慈禧也深恨寶廷太不爭氣,便真的將他削職為民。福晉和兩個翰林兒子也以他為羞,於是寶廷索性離京長住西山,與麻美人廝守在一起,這一住便是三四年了。 “真正難得的一段風流佳話!”桑治平聽完王懿榮的故事後快活地大笑起來。 “想不到張香濤當年的清流朋友裡還有這等性情中人,想不到宗室中還有這樣不愛高官愛美人的風流名士!如此有趣的人,我真想結識結識他。” 王懿榮也很高興地說:“馬上就要到了,你可以在西山多住幾天,和他說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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