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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香濤兄,你想做天下第一督撫嗎

張之洞 唐浩明 9345 2018-03-16
自古以來,中國的交通運輸,陸路靠的車馬,水路靠的舟船,雖然史書上有諸葛亮造木牛流馬運糧食的記載,頗有點自動化的味道,可惜千餘年間,無數絕頂聰明的人按照書上所說的尺寸規則,無論怎樣擺弄來擺弄去,也不能讓拼出來的牛馬開步行走;改變尺寸另闢蹊徑,也一樣的沒有成功。於是,仍然只能沿用人力畜力水力和風力來減輕人的勞累,至於以轉換其他能量來作為代替的設想,卻很少有人想過,更沒有在現實中實驗過。 十九世紀,蒸汽機的誕生,使人類獲得一個能量轉換的有效途徑。它的廣泛應用,更改變人類在許多領域內的生存方式。輪船和火車的出現,使得人類在水陸交通上找到比舟船、車馬強過許多倍的運輸工具。 對於以五千年悠久文明自誇於世的中國來說,用蒸汽船取代人工船的過程,似乎沒有遇到多大的麻煩。同治元年正月,正是江南戰事最激烈的時候,經朝廷批准,由曾國藩出面購買的第一艘洋人製造的蒸汽機船,開進了安慶港碼頭。半年後,華衡芳、徐壽所設計製造的第一艘中國人自造的蒸汽機船在安慶江面試航成功。曾國藩為此在日記中寫下一句頗為自得的話:“竊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國人亦能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然而,火車的引進中國,則遠不是這樣的一帆風順,這段歷程的曲折複雜,實在令人可悲可嘆! 幾乎在購進洋船的同時,以怡和、旗昌為首的英美等二十七家洋行,便向時任蘇撫的李鴻章建議,興建一條由蘇州至上海的鐵路。因主權問題,遭李鴻章拒絕。次年,英國工程師斯蒂文生來華,又向清廷提出興建六大干線,即漢口至上海,漢口至廣東,漢口至四川,上海至福州,鎮江至北京,廣東至雲南的建議。也因主權問題被拒絕。同治四年,美國商人在北京宣武門外修建了一條一里多長的鐵路,欲作為樣品來引起朝廷的重視,結果因為中國人從來沒有見到這種怪物,被其吼叫聲和運行時的強烈震動所嚇倒,沒有幾天便讓步軍統領衙門給拆掉了。到了光緒元年,怡和洋行修築了一條由上海至吳淞的鐵路。火車在鐵路上行駛仍然引起官府民間的一致反對,終於借火車軋死一個士兵的理由,勒令停止運行,不久又用二十八萬兩銀子買下拆毀投入海中。第二年直隸開平礦務局成立,為方便運煤,李鴻章向朝廷奏請興建一條運煤的鐵路,但遭到朝廷許多大臣的反對,事未果。直到光緒六年,李鴻章再次奏請,並特別聲明不用洋機車頭,而用驢馬拖拉,才得到朝廷勉強同意。一年後,由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條鐵路在中國建成了。這條鐵路起自唐山,終止胥各莊,全長只有二十二里,由驢子和馬拖著車廂在鐵軌上走。這在世界鐵路史上,可謂獨一無二的創舉。再過一年,英國工程師金達利用舊鍋爐進行改造,終於造出中國的第一台蒸汽機車。這台蒸汽機車的牽引力只有一百餘噸,全長一八點八英尺,每小時只能行走五公里,儘管各項指標都小得可憐,然而它卻是第一個中國製造的有著完整概念的火車。

與唐胥鐵路誕生的同時,一場關於鐵路興建與否的論爭也在展開。 光緒六年,前淮軍大將劉銘傳上了一道名日《籌造鐵路以圖自強折》,向慈禧太后詳細說明修造鐵路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劉銘傳指出其重要性首先體現在軍事上,可以迅速調兵運餉,保衛邊疆,同時也有利漕務、賑務、商務、礦務、行旅者,並提出興建南北四條幹線,即北京至奉天,北京至甘肅,漢中至河南,清江至山東。考慮到四條幹線同時並舉,資金短缺,可先修北京到清江一條。若銀錢不夠,可舉借洋債。這份奏摺,道理充足,規劃詳盡,言辭懇切,引起慈禧太后及軍機、內閣大臣的重視,下發交朝臣疆吏們討論。 內閣學士張家驤首先發表反對意見,批評劉銘傳是無事生非,莠言亂政,指出興造鐵路有三大弊病:一招致洋人覬覦,二壞沿途墳墓田園房屋,百姓不滿,三與輪船爭利。

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態度鮮明地支持劉銘傳的意見,詳細分析興建鐵路有保衛京師、籌辦海防等九個方面的利益,並逐條駁斥張家驤的詰難。 李鴻章的折子剛遞上,即遭到另一批人的猛烈攻擊,這批人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通政司參議劉錫鴻。此人曾經做過中國酋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的副使。他雖然和郭嵩燾共事,卻對郭氏的一套全持反對態度,後來又向朝廷密劾郭氏在外的種種不是,終於使得郭嵩燾被撤職查辦。劉錫鴻因此贏得朝野守舊派的稱讚。劉錫鴻堅決反對修鐵路,說火車雖在西洋通行,但中國斷不能仿效。劉錫鴻以一個見過世面的副使身分出面反對修造鐵路,很有說服力。於是,劉銘傳的建議以“著庸毋議”擱置一旁。 但是,事實勝於雄辯,不少頑固守舊的人逐漸在事實面前清醒過來。這幾年間朝廷中有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也終於清醒過來了,此人便是醇王奕謖。通過中法戰爭,尤其是做了海軍衙門督辦大臣親自檢閱海軍、主持南北海軍大會操的盛典之後,奕譞對洋人和洋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變。

在一片反對聲中,奕譞支持李鴻章將唐胥鐵路延伸至蘆臺,並同時組建開平鐵路公司。光緒十三年,延伸段完工,整個鐵路更名為唐蘆鐵路,又繼續再延伸到天津。由於奕譞的原因,朝廷同意了這一計劃。趁此機會,李鴻章將開平鐵路公司改名為中國鐵路公司,儼然以中國鐵路的總督辦自居。光緒十四年,全長二百六十里的唐津鐵路建成。這時,一個廣東商人表示願意接造天津至通州的鐵路。經奕誤奏請後,上海報紙很快便刊出中國鐵路公司為津通鐵路招集股金的廣告。消息傳出,又招致一班人的激烈反對。 這一班人以新任戶部尚書翁同龢為代表。原來,閻敬銘已在一年前就離開了戶部。自從頤和園開工後,閻敬銘便因撥款事數次與慈禧相抵忤,惹得慈禧老大不快。於是藉故將閻敬銘革職留任。戶部尚書崇綺知趣,乾脆繞過留任的閻敬銘,源源不斷地將款子撥給園工,弄得閻敬銘十分惱火。年過古稀的倔老頭終於對官場徹底厭倦,第三次奏請開缺回籍。慈禧是個既專斷自用的皇太后,也是一個恩怨分明的女人。她既對閻敬銘於園工持不合作態度甚是不滿,但也對咸豐年間幫她渡過難關的老臣始終懷一分眷顧之情,特別是閻敬銘,是她將他再次起用,而他這幾年也的確為整飭戶部豐富國庫做出極大的貢獻。故而當慈禧接到閻敬銘的開缺折後,心中不免有一絲傷感。她一面接受他的懇請准予開缺,將閒置三四年的翁同龢補授戶部尚書,一面又勸他暫勿回籍,在京師裡寬住一段時日,由太醫院風疾聖手蕭長治給他診治,待病好再回解州不遲。閻敬銘為風疾苦了二十餘年,這幾年在京師,早就听說太醫院的蕭長治極擅長治風疾。閻敬銘是個拘謹的人,儘管京師也有達官顯宦私下里用重金請御醫治病,但他不願意這樣做。沒料到太后逾格示恩,閻敬銘感激之餘,遵命在京城賃屋住下。至於戶部的大小事情,他決不過問。翁同龢聯合內閣學士文治、國子監祭酒盛昱以及禮部尚書奎澗等人上書,說鐵路為開闢所未有,祖宗所未創,又將太和門近日失火聯繫起來,認為這是天象示儆,應將李鴻章的誤國誤民之舉立即停止,以弭國患。

以兩江總督劉坤一為代表的一批督撫則全力主張在中國大辦鐵路,將鐵路視為千萬人之公利,萬世之大利,是安內攘外刻不容緩的急務。 一向以經營八表自命的兩廣總督張之洞,自然十分關注著這場激烈的爭論。今日的張之洞,已經是一位底氣甚足眼界更寬的政壇後起之秀。天下督撫,在他的心目中,已沒有幾個可與之比肩了。靠幾十年的積資逐級而上的,多平庸老邁,已成漸薄西山之夕陽,自然不必理論。就是那幾位以戰功起家的中興功臣如劉坤一、曾國荃、劉銘傳、劉錦棠、岑毓英等,早些年張之洞對他們尚有三分敬畏,現在,這種敬畏已不復存在了。他們的戰功,只不過是對神神鬼鬼的長毛和烏合之眾的捻子而言,能跟打敗擁有世上最強大的艦炮武器的法國人相比嗎?張之洞有時想,倘若自己早生二十年,說不定還不會讓長毛捻子猖獗那麼久;那批所謂大帥名將中,究竟有幾個真正會用兵的人,真是天曉得,也不過是時運際會罷了!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抹去這些人的武的光環後,他們的文的一面就簡直提不得了。走私鹽梟劉銘傳、丘八劉錦棠不說,就是號稱讀書人的劉坤一、曾國荃、岑毓英等人,也沒有一個得舉人功名的,要他們不假人手,自己作一篇賦吟一首長詩都不行。探花出身的張之洞一想到這一層,便自覺比他們高出一頭地。

中興名臣這批人中,張之洞真正崇敬的還是他的恩師胡林翼和曾國藩、左宗棠,他們上馬擊賊下馬吟詩,可謂文武雙全。可惜,胡林翼英年早逝,曾國藩也僅壽止花甲,就連到老不改英雄本色的左宗棠也在前年去世了。 對於那個被世人公認為中興名臣之一、領天下督撫之首達二十餘年、以群臣領袖自命的李鴻章,張之洞的看法則要復雜得多。 說句實在話,張之洞對李鴻章還是佩服的。當年,李鴻章以一個清華翰林的身分,能看清天下大勢,毅然離開舒適寧靜的翰苑回原籍辦團練,主動投入兵凶戰危之地,這一舉動就要高過千萬個讀書破萬卷的儒士文人了。後來親自組建淮軍,指揮一支能征慣戰的軍隊,直到在他的手裡徹底撲滅流竄四方的捻子,也算得上有統兵之才。這些年,李鴻章能清醒地看到必須學習洋人的長處,並在直隸辦機器局槍砲廠,辦水師學堂,為北洋大購艇炮,繼而又辦電報局修鐵路,在中國開一代風氣之先。這辦洋務一途,尤使得從清流變為督撫的張之洞更加欽佩,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曾文正公的高足確有過人之處。

但張之洞不喜歡李鴻章,有時甚至是厭惡。這種心態最初萌生於彼此間的政見不同。 作為清流黨中重要人物,在對外關係上,張之洞一貫持強硬態度。但李鴻章多采取妥協的做法,主張退讓、息事寧人。對此,張之洞十分看不慣,激情勃發時,他也會和清流黨的朋友張佩綸、陳寶琛等人一起罵李鴻章貽誤國家,與漢奸差不多。這幾年來,儘管他已從清流黨的狹隘圈子中走了出來,對李鴻章的某些做法有些體諒,但他還是認為徐圖自強和對外強硬並不矛盾。 張之洞不喜歡李鴻章,還因為他對李鴻章的人品有反感。他認為李鴻章的為人,一喜拉幫結派,二喜聚斂財貨。李鴻章用人,最看重兩個背景,一是不是出身淮軍或與淮軍有淵源,二是不是安徽人。若有這兩個背景,又有本事,他則重用;即便沒有本事,他也會優予看顧。安徽人尤其是廬州府的人去找他,他都吩咐手下人好好接待,能安置的盡量安置。他有一句名言:“咱兩淮人歷來生計艱難,好不容易如今混出一支軍旅、出息了這麼多人物,父老鄉親來依附你,找碗飯吃,你能讓他失望而歸嗎?”這句話,讓千萬安徽人聽了心暖,卻也因此而壞事。李鴻章和他的袍澤們所管轄的地方,無論官署還是軍營,都是良莠不分,魚龍混雜,常常使得英雄氣短,志士灰心,最後終因甲午海戰大敗而壞了他的一世英名。李鴻章在錢財上不檢點。他本人是來者不拒,他的兄弟子侄則更是放肆聚斂。他們人在外面做官,家中則良田無數,美宅無算,合肥李氏家族是安徽最大的財主。當時有句民謠:“宰相合肥天下瘦。”對他諷刺挖苦是既辛辣又絕妙。

這兩點素為中國傳統操守所抨擊,也是清流黨人敢於與李鴻章作對的所恃之處。李鴻章以鄉情和銀錢來網羅收買世俗間雞鳴狗盜之輩,成就了一番英雄豪傑的事業,也因此得罪天下清高之士,招致生前身後洗刷不去的罵名。這原是自古以來,凡做世俗大事的人都不可避免的無奈。 “求仁得仁”,就李鴻章本人來說,以他豁達大度之胸襟來看倒也沒有什麼,但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讓人對他有發自內心的敬重,卻也是做不到的。 張之洞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突出者,即使當年身為洗馬一類的小京官,輩份上足足低了一輩,他也敢對李鴻章不恭,甚至指名道姓地罵。 如果說這兩個方面,在先前尚未構成直接利害衝突的話,那麼在中法之役中,張之洞則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李鴻章對他的禍害。按照張之洞的想法,是要趁著諒山大捷的大好時機來一個“直搗黃龍府”,將法國在越南北部的勢力一掃而光。此事一旦成功,對國家來說,將可長保滇桂一帶的安寧,大大提高在世界上的聲譽。對他個人來說,則可以建立更大的功勳,留在史冊上的這頁記載也將更光彩。可惜,李鴻章卻害怕因此而打亂他的和局戰略,見好就收,最後反而出現戰勝國向戰敗國求和的咄咄怪事。張之洞深怨李鴻章這樣做,使國家蒙受了恥辱。李鴻章則多次指責張之洞是矜能自詡,好大喜功。

張之洞從此與李鴻章結下個人仇隙:李鴻章不但誤國,也誤他張某人!他決心要與這個四朝元老較量較量,讓此人感受一下後來居上者的壓力。 張之洞和他的幕友們無疑是鐵路興建的熱烈支持者。至於如何辦,他安排洋務科拿出具體的方案來。 主管蔡錫勇集合陳念礽等人蒐集歐美等國建造鐵路的歷史資料,根據本國的具體情況,提出三個階段的設想:第一階段全力支持李鴻章建立中國鐵路公司,並成立招商股份公司,先把津通鐵路建好。第二階段興建上海至南京的滬寧鐵路和上海至杭州、寧波的滬杭甬鐵路。第三階段,則為興建北京到漢口的京漢鐵路。這條鐵路直貫中國的腹心地帶,好比人身上的一根主動脈,對於國家各方面關係重大。但因為線路長,施工難度大,耗資浩大,技術和財力一時都跟不上,故宜擺在第三階段,待津通、滬寧、滬杭甬三條鐵路相繼完成後再考慮。

蔡錫勇向張之洞禀報這個三步走的設想後,特別提出:“這是洋務科全體幕友將中外情況反复研究比較後,提出的一個慎重而又可行的計劃,希望香帥能採納並據此上奏。”自趙茂昌首開“香帥”的稱呼後,沒有多久,除桑治平和楊銳等極少數幾個仍沿用舊稱呼外,其他人都一律尊稱張之洞為香帥。張之洞也樂於聽人家這樣叫他。 張之洞沒有表示態度,只讓蔡錫勇把所有的有關資料存放在他的簽押房裡。 過兩天,翻譯科主管辜鴻銘對張之洞說了該科幾位幕僚的看法。他們認為不必分三個階段,鐵路於中國太重要了,要迅速地大規模地把鐵路建起來,因此他建議先建北京至漢口的京漢鐵路。這條鐵路一建好,立即就建武昌至廣州的鐵路,可稱之為粵漢鐵路。兩條鐵路建好後,從北到南,從燕趙到湘粵,貫穿一氣,中國的大脈絡就順暢了,中國的元氣便會很快復甦。辜鴻銘的話,張之洞聽了頗為心動,只是這的確是一個曠古未有的大工程,其艱難程度不亞於秦始皇修萬里長城、隋煬帝開大運河,眼下能動這樣的大手筆嗎? 桑治平這些日子來,也一直和陳念礽在討論鐵路事。陳念礽來兩廣總督衙門洋務科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多里,他不僅為事業有成而興奮,更為表舅父親般的疼愛而深感溫暖。念扔從小就失去父親。在過去二十年的歲月裡,尤其在艱辛困頓、委屈痛苦面前感覺到自己脆弱乏力的時候,幼小的念初是多麼渴望一個堅強有力的父親的呵護和支撐,然而他沒有!一切都靠自己挺起肩膀扛著,硬起頭皮頂著,咬緊牙關忍著。人前從未低過頭,母親面前他也從未哭訴過,弟弟面前他更要敢於擔當。可是,在那些個不眠之夜裡,小念礽獨自流過多少心酸的淚水!他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四歲之後來到廣州,卻遇到這樣一個表舅。表舅對他的關懷和照顧,足以填補這二十年來父愛的缺失。 念礽哪裡知道,填補這個缺失正是桑治平這段時期來從心靈深處所爆發出來的強烈願望。桑治平為虧欠念礽母子太多而內疚,也為半百之後突獲親子而欣喜,他把自己滿腔的父愛全部傾注在念礽的身上。他給念礽買來七八套新衣服,又為念礽購置全套新家具。每天夜晚他都會去唸初的房間裡說話,對念礽所說的一切都有著極大的興趣。尤其喜歡聽念礽談美國,無論是美國的實業還是美國的政體,也無論是美國百姓的生活習俗,還是上層社會的名流交往,這些從念礽口裡說出來的話,都給桑治平帶來很大的樂趣。有時念初睡著了,他也會盯著那張越看越像自己的臉龐,很久之後才悄悄離開。休沐之時,他或是陪著念初遊五羊城,登越秀山,或是帶著念礽到自己家裡,置辦豐盛的酒食招待他。這段日子裡,他給仁梃講。為讓念礽也能聽課,他對張之洞說,辜鴻銘、陳念礽都是西學好而中學欠缺,必須讓他們補上這一課。經史子集有的可不看,中國歷史卻不能不知,應讓他們二人與仁梃一起讀通鑑。張之洞很贊同。於是辜、陳天天下午與十八歲的仁梃聽桑先生的課。在桑治平與陳念礽每天晚上的對話中,桑多說的是中國學問,陳多說的是西方見聞,二人互補不足,都有很大的提高。 從陳念礽的談話中,桑治平知道在歐美各國,鐵路縱橫交錯,與機器、船炮一道是國強民富的重要條件。中國幅員遼闊,更需要鐵路作長途運輸,未來中國最大規模的洋務工程,應該是鐵路,誰執鐵路牛耳,誰便執洋務牛耳。 篤信管桑之學的桑治平,從陳念礽的無意言談中悟出一個深刻的大道理:如果說二千多年的管仲、桑弘羊以農商來求富國強兵的話,處當今之世,欲求中國富強,舍洋務之外,別無他途,而眼下最大的洋務在鐵路。一個構想電光石火般地在他的腦子裡閃現。倘若這個構想付諸實施的話,對張之洞而言,可成就一番絕頂大事業,對自己而言也可酬謝知遇之恩。 幾天來,他為這個構想的完善而日夜思索著,也因而心情亢奮著。 這天吃完晚飯後,他約張之洞在衙門簽押房裡密談他的構想。 “香濤兄,你想做天下第一督撫嗎?”桑治平這句橫空出世般的話,給張之洞罩上滿頭霧水。 “你這話怎麼講?本朝有明文規定,直隸總督才是疆吏之首,我即便想做天下第一督撫,若不取李少荃而代之,一個兩廣總督,人家也不承認你是老大呀!” 桑治平笑了笑,說:“直督為疆吏之首,是不錯,但這只是表面的具文,真正的天下第一督撫不在表面,而在內裡的分量。比如說,曾國藩做兩江總督的時候,天下第一督撫是那時做直督的劉長佑呢,還是曾國藩呢?答案是很明白的,當然是曾國藩。這是因為曾國藩當時正在做削平長毛的天下第一大事業。又如林則徐做兩廣總督的時候,天下第一督撫是那時做直督的琦善嗎,當然不是,而是林則徐,因為林則徐當時也在做天下第一大事即禁煙。所以,依我之見,天下第一督撫不是屬於直督的專利,而是屬於做當時天下第一大事業的督撫。” 張之洞恍然大悟:“你指的是這種第一督撫,那我張某人當然想。若不是李少荃膽小怕事,鼓動朝廷匆匆談和,我讓馮子材、劉永福他們軍隊長驅順化,將法國人徹底趕出越南,按你的說法,那我早就是天下第一督撫了。” 桑治平晃了晃頭:“即便如此,也只是立功異域,在中國國內,你還是取代不了李少荃的地位。” 張之洞說:“這都不行的話,那依你看,憑什麼可以取代李少荃而做天下第一督撫?” “眼下就有一樁天下第一大事,誰把這事辦好了,誰就將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一督撫。” 張之洞思索片刻後說:“要說眼下國家的第一樁大事,就是修鐵路了。李少荃要修津通鐵路,醇王和一批疆吏支持,翁同龢等人反對,還不知道太后傾向哪一邊。不過,即便太后同意修津通鐵路,那也是李少荃的功勞,輪不到我張之洞的頭上。話又說回來,修好一條津通鐵路,也算不上建了天下第一功呀!” “香濤兄呀,香濤兄!”桑治平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說你目光遠大,你也常常以經營八表為志,可惜,你是百尺竿頭,尚欠一步。” 張之洞被桑治平笑得不好意思起來:“你說說,欠了哪一步?” 桑治平的上半身向著張之洞移了半步說:“津通鐵路不過二百多里,自然算不了很大的工程,但蔡錫勇、辜鴻銘他們提出的蘆漢鐵路全長三千二百里,粵漢鐵路二千四百里,這兩條鐵路加起來五千六百里,按修二里一萬兩銀子計劃,共需銀子二千八百萬兩。五千六百里線路二千八百萬兩銀子,這樣的工程算不算天下第一大事?” 張之洞說:“蘆漢、粵漢這兩條鐵路是蔡錫勇他們提出的,等津通、滬杭甬等路建好之後再考慮,辜鴻銘認為可以先建蘆漢鐵路。我想,這好比歷史上的長城、運河一樣的大工程,朝廷會有如此魄力接受嗎?” 桑治平點點頭說:“你的顧慮極有道理,但鐵路不是一年就可建好的,假定一年建四百里,八年建好蘆漢,所耗的一千六百萬兩銀子,每年只需二百萬。二百萬隻要願意,戶部是提得出的。依這個速度六年再建好粵漢鐵路,十四年後兩條鐵路就可建好。誰若主持辦好這事,誰不就為天下立了第一大功?身為督撫者,豈不成了天下第一督撫?” 這話說得張之洞笑起來:“仲子兄,聽你的口氣,是要我張之洞來做這天下第一事。姑且還不知太后同意不同意蘆漢鐵路這個規劃,即便同意了,我在廣州,也與這條鐵路搭不上界。這天下第一督撫,我是可望不可即呀!” 桑治平鄭重地說:“先看你想不想做這事,若是有意為之的話,再來辦第二步第三步。” 張之洞笑了笑說:“有意為之又怎麼樣?” “那我們就先上一個折子給朝廷,把李少荃修津通鐵路的設想給打掉,讓朝廷接受粵督所提出來的蘆漢鐵路的構想,這是第一步。” 張之洞認真聽著,沒有做聲。 “第二步,請朝廷將你由粵督改調湖督,主持蘆漢鐵路的興建,同時作粵漢的規劃。湖北居這兩條鐵路的中樞,你今後坐鎮江夏,穩建這不世之功。上可接林文忠公的徽光,下可承胡文忠公的遺緒。” 張之洞拊掌喜道:“這當然好極了。只是這同意建蘆漢鐵路和平移湖督,都得由太后聖躬獨斷。自古說天意從來高難問,如何能讓太后的心思隨著我們的意願轉呢?” 桑治平說:“事在人為。有些事看起來像是極難做到,其實若深入其間,也並非想像中的難;在於去做。” “如何去做呢?” “這事在廣州不能做,要到北京去。你給我兩個月的時間,一個月的旅途,一個月在京師的活動,到了京師後再相機而行。” 張之洞說:“到京師後,當然你可以去找子青老先生,還有閻丹老。可惜丹老現在只是京師一寓公了,不妨也去和他商量商量,聽聽他的意見。” “張中堂、閻丹老我都會去拜訪的,另外也還可以找仁權,看看他有些什麼朋友可以幫得上忙。” “仁權這孩子老實過頭了,沒有多大的用。”張之洞摸了摸腦門說,“倒是楊深秀你可以去見見他。他去年中的進士,分發在都察院。楊深秀能干會辦事。” “是的。”桑治平點點頭。 “有三四年沒有見到漪村了,到了京師,自然應該去看看他。” “還有一個人,你和他也有過一面之交,進京後你也去看看他。” “哪一個?” “王懿榮,準兒的親舅。他在翰林院做侍讀。” “哦,王廉生!”桑治平高興地說,“他過去是你們清流黨的尾巴。據說這幾年用心研究古文字,在京師很有點名氣,我也很想去拜訪他。” 因為王懿榮和清流黨,桑治平的腦中突然又冒出一條路來。 “仲子兄,你去看望子青老哥,順便幫我帶件禮物給他。” 很少見張之洞給人送禮,桑治平覺得新鮮。 “梁節庵前些天對我說,趙王街有家端州人開的硯鋪,鋪子裡收藏了一方明永樂年間五蝠獻珠硯。你和節庵一起去,把這架硯台買過來。子青老哥平生好硯,把這台硯送給他,他一定喜歡。” 端硯產在廣東肇慶府端州,與宣紙、湖筆、徽墨號稱文房四寶中的佳品。粵督送明永樂端硯,自然是件既合身分又名貴的禮物。 “閻丹老有風痺,你的老朋友李提摩太與廣州洋藥行熟,請他代買一些治風痺的洋藥。你忙,叫辜湯生去找李提摩太。辜湯生常埋怨無人跟他講洋話,怕把洋話給丟了,叫他與李提摩太說一天的洋話,讓他過足癮。” 張之洞這樣細心地給兩位大老安排禮物,足見他對這次進京的重視,同時也給桑治平以啟示。他想起此次要見的另一撥人,他們或許比張、閻更需要外官的敬奉。 “香濤兄,你給張萬兩銀票給我。我去相機行事,有的人是很需要這東西的。” 張之洞立即明白了桑洽平的用意,帶著歉意地說:“是我考慮不周,帶上銀票是很重要的。你再細細檢索下,一萬兩夠不夠,要不干脆帶一萬五吧!” 桑治平說:“一萬兩夠了,這也是民脂民膏。” “一萬也好,一萬五也好,都是我本人的私蓄。這些開支不會動用公款的,你放心好了。” 張之洞如此公私分明,令桑治平感動:“這筆銀子,說到底不是為私,而是為公。你作為私款開支,自然更好。既是私人積蓄,我更要精打細算了。具體開支,眼下也說不清,從京師回來後,我再給你一個明細表。”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由你作主。”張之洞撫著桑治平的雙肩說,“祝你成功!” 待桑治平剛轉身出門時,張之洞又把他叫住:“帶嫂夫人一道去京師,讓她回古北口去住些日子,與親友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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