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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二、歸元寺狀告湖廣督署總文案

張之洞 唐浩明 11525 2018-03-16
俄國皇太子明年將來武昌的消息,給張之洞帶來很大的興奮。鐵廠還在籌辦之時,便引起世界的矚目,建成投產後,必定更會引起世界的震動。一定要搶在俄皇太子來華前建好,讓他看看由湖廣總督張之洞創辦的鐵廠是如何的氣派壯觀,藉這位大國太子的口去傳播四方,既揚我中華國威,又揚我張之洞的大名。他給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下達命令:一定按世界最高的規格建漢陽鐵廠,廠的佔地面積要最寬,煉鐵爐要最大,煙囪要最高,配套設備要最齊全,機器要最新,一切從最好要求,不要小氣,不要省儉。二要加快進度,明年秋天要把大致規模弄出來,要讓俄皇太子有東西可看。至於銀錢,由他來籌措,不必分心。為了讓蔡錫勇、徐建寅等人一心一意投入建設,鐵政局裡銀錢調配開支、文案擬辦收發、人事安排協調以及差事調撥委派等等,將專門由一批人員來辦理,另設一個鐵政局協辦總理這一大攤子事,此協辦正是獻《解讀東坡》而捷足先登的候補道栗殿先。

栗殿先不愧是個能干人。他上任沒幾天,便將蔡錫勇為之頭痛的太小事務一手包攬了過去,並為蔡錫勇、徐建寅及另一協辦陳念礽等人加派僕人、轎馬、車夫、廚師,將他們的日常飲食起居料理得妥妥帖帖,又在龜山廠址的最南端劃出一塊地,擬給他們每人建一幢小洋樓,為的是方便今後的辦事。栗殿先這些舉措,很快便得到蔡錫勇等人的讚賞,他們在張之洞面前稱讚新來的栗協辦能干會辦事。張之洞為自己的惹眼識才而高興。 不久,栗殿先向張之洞呈遞一份漢陽鐵廠機構設置構想。他有意將由徐建寅、陳念初所管轄的技術部門空缺,而將他所管轄的部門則構想得甚是周到。這些部門,分為五股:收支股:稽核股、物料股、商務股、衛生股。每股下設四至五個處,如收支股裡有五處:籌銀處、外國銀行處、發放處、賬房處、复核處。每處設主審辦一人,副審辦二人,處員若於,下轄二至三室,每室則設室頭一人,室員若干人。如此則諸事分門別類,職守清楚,股處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整個鐵廠的後勤管理則綱舉目張,井然有序。

張之洞見了這道禀帖,欣然贊同,吩咐栗殿先照此辦理,只是強調股處兩級的負責人員,必須呈報詳細履歷單,由他審核,其委任狀由他簽署,並蓋上湖廣總督的紫花大印,以示鄭重並抬高任職者的地位。 栗殿先捧著張之洞這道命令,大肆施展他的用人行政之長才。他的候補官場的朋友們,拜把結義的兄弟們,各種場合結識的哥兒們,遠的近的轉彎抹角的親戚們,他依照親疏厚薄,特點長處,孑以不同的安排。他將那些能夠造得出一張像樣履歷表的人安排在股處兩級的主副審辦上,交給張之洞去審查。張之洞查看那一沓沓手本,似覺個個都清清白白的,從出身品級經歷到所辦的差使,看不出栗殿先在挑選人員和安排職位上有什麼不當或徇私之處,幾乎一律照準。至於那些拿不到檯面上的,則安置在股處室裡做辦事員。這些人張之洞概不過問,栗殿先連一點手腳都不必做。趙茂昌也在其中安插了一大批私人,栗殿先自是一切照辦。張之洞也會自己做主安排一些他認為可靠能於的人,栗殿先當然不敢違抗,一一遵命。但過一段時期,他若發現此人對他不利,便會不露聲色地將此人調動一下,或支出辦差,或明昇暗降,總之,被整的人心中明白,又都說不出口。沒有多久,栗殿先控制的後勤幾個股處便被辦成大大小小的衙門,各級官府慣常的衙門作風:敷衍、推諉、拖欠、散漫、不負責任以及講排場、鋪張奢華等等都在股處中滋生蔓延開來。屬於技術部門的機器股、化鐵股、製鋼股、化驗股,也紛紛效尤。這些股的主辦人員也一個個包攬私人,拉幫結派,一個原本只需要十幾個人的鐵廠辦公部門,很快便高達三百多人,許多人佔著一個位子,只拿薪水不干事,更多的則是一樁事每個股處都沾邊,既都要行使自己的職權,又都不承擔自己的責任。

中國官場一切根深蒂固的惡習痼疾,不上半年工夫便深深地纏住了這個新生的漢陽鐵廠,蔡錫勇、徐建寅、陳念礽等人對此種局面深為頭痛,但又毫無一點辦法。 不過,鐵廠的興建工程仍在按計劃進行。河堤早已建好,廠址也早已填平,煉鋼廠、軋鋼廠、鋼條廠、電機廠、翻砂廠、修理廠等主要工廠也在次第興建。從英、美等國購買的各種機器遠渡重洋,從吳淞口進入長江,然後溯江而上,源源不斷地運到臨江門碼頭,搬運到龜山腳下。大冶鐵礦、馬鞍山煤礦在徐建寅的指揮下,也在加速建設中。張之洞隔三四天便要親自來一趟鐵廠工地,看著工地上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聽著蔡錫勇談著各種問題,眼見龜山腳下這塊土地上正在日新月異,蓬勃發展,他心里高興。尤其是昕栗殿先報喜不報憂的禀報,他更是得意。現在,他要騰出手來辦一件所到之處必辦不可的大事一創辦學堂,促進學政。

位於武昌營坊口都司湖畔的經心書院,是同治八年張之洞任湖北學政時創辦的,二十多年來,這所學堂為湖北培養上百名舉人進士,但近年來,卻有日漸衰敗之象。大前年都司湖漲水,浸坍了一部分齋舍,至今也沒修繕,幾個有名望的先生去別省任教,於是到經心書院來讀書的學子也減少了。張之洞來到這裡視察,見自己當年傾注極大心血辦起的這所書院,被弄成如此模樣,猶如眼見自己長大的兒子沒有成器似的,心裡十分難受。檢查原因,一是這些年學台無能,巡撫不重視,撥下的經費不足;二是書院的山長不是一個熱心教育的人,他更大的興趣是混跡官場,時常出沒於官府舉辦的各種活動中,而不是傳授學問作育人才的人師之頭領,因而招致一些正派教習的不滿,終至棄他而去。

張之洞決定整頓經心書院。他辭退那位熱心社交而不熱心教學的山長,將所賞識的梁鼎芬從廣東端溪書院請來出任經心書院的新山長。梁鼎芬這幾年在廣東辦端溪書院,積累了不少辦學經驗,又受風氣影響,頭腦裡增添許多新式學堂的觀念,他在察看了經心書院後,向張之洞提出一個宏大的計劃。 “香帥,這都司湖水光瀲灩,四周草木蔥蘢,是個辦書院的極好地點,依學生的直感,此地今後可出大人物。” 張之洞笑道:“這地方本是我親自選定的,可惜這二十年來書院沒辦好。現在由你來接辦,希望能應你剛才的話,在你做山長的時候,書院出一兩個大人物。” 梁鼎芬聽了這話,渾身熱血沸騰起來,說:“香帥如此看重學生,學生一定要鞠躬盡瘁,把書院辦好,不負香帥的期望。”

“好,書院的山長就應該都有這種想法。多出幾個舉人進士,自然是辦書院的目標,但真正的還是要作育能辦事的人才。許多舉人進士其實只是書呆子,'四書''五經'背得很熟,八股文也做得好,但處事卻不行,官也做不好。辦事為政,還得有真才實學才行。你今後長書院要多在這些方面下功夫,尤其註重發現和培養那些有卓異才幹的人。今後書院若出一兩個曾文正公、胡文忠公那樣扭轉乾坤的大人物,你這個山長也就不朽了。” 張之洞的這番期待更激發梁鼎芬的熱情,他在心裡將原先的計劃又作了一番擴充:“香帥,學生想將經心書院作一番大的改造,辦成一所全國最大最新的書院。” 張之洞辦事一向喜以天下第一作為自己的目標,梁鼎芬也能有這個心思,這是他所最為欣賞的。他微笑著問:“全國最大最新的書院,這個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你有些什麼舉措呢?”

“學生想首先得把這個書院的規模擴大,至少擴大一倍,其次得把教學門類增多。經心書院目前只有經學、史學、理學、辭章學四門,學生想在這四個門類的基礎上再增經濟學和西學兩個門類。在西學裡開設算術、天文、地理、測量、化學、礦冶等科目。” “這個想法好,”張之洞打斷梁鼎芬的話,“鐵廠、槍砲廠辦起後,很需要西洋人才,今後這方面的人才要大量培養。你去聘兩個常年西學教習,鐵政局的洋匠們也可以兼兼課。” “有香帥的支持,學生的膽子更壯了。第三個想法是要用高薪聘請全國最有名的各科教習。書院辦得好不好,關鍵的一點就得看有沒有好教習。你用重金聘名宿,我同意。” 得到這句話,梁鼎芬的底氣更足了,“香帥同意,學生便可放心去做。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銀子。學生思忖著,最要緊的是修繕舊房,新建齋舍,最少得要七八萬兩銀子才能動得手。學生想請香帥撥下這筆銀子。”

張之洞摸著鬍鬚思考片刻說:“七八萬兩銀子一時撥不出,先給你三萬,你拿去用著,我慢慢再調撥。” “有三萬銀子,也可以先動手了。” 梁鼎芬滿意地起身告辭。 一個月後,他興沖沖地告訴張之洞一件事,武昌茶葉商會會長表示該會願意為經心書院捐款二十萬兩銀子,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書院每年能為茶商子弟留十個名額。 茶商的要求並非無根據。早在二三十年前的戰爭時期,朝廷就用“增廣名額”的辦法來獎勵捐助軍餉。每個省的鄉試中式名額是有定數的,不能增多。軍餉緊絀時,這也成了朝廷一條生財之道:全省多捐一百萬兩銀子,則擴大鄉試文武名額各一人,多捐二百萬兩,則擴大文武名額各兩名,並成為定例,永久不變。這其實和捐款買頂子是同一回事:用名器來換銀子。

中國官方歷來奉行重本抑末的方針。本即農,末即商,重視農桑,壓抑商賈。對商人有很多限制,有的朝代甚至規定商人只能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戴什麼式樣的帽子,使得商人在公眾場合抬不起頭來。雖然這種帶有羞辱色彩的政策實行並不久,但對商家子弟入學做官則歷代都限制得很嚴格。清末,由於西風傳人,這種現像大有改觀,然在傳統守舊人的眼裡,商賈總與奸詐連在一起,商家子弟進書院也多有阻力。武昌茶葉商會希望用二十萬兩銀子來換取十個弟子名額,正是基於這樣的背景。 張之洞說:“武昌茶商願意拿二十萬兩銀子來資助書院,這是很好的事,十個名額不多。” 停了一會,又說:“我想,此事還可以做得更好點。讓武昌茶商會與湖南茶商會聯繫一下,他們也可以照這個樣子,捐二十萬兩銀子,也給湖南每年十個名額。還有,今後每年湖北、湖南兩省各捐一萬五千兩銀子,作為書院膏火費和貧寒子弟的資助費。如此,還可以再增廣十名,兩省各五名,一共三十名茶商子弟。另外,為表示對商界的支持,書院每年還特為增收十名為國家出大力的兩湖商家子弟。”

梁鼎芬高興地說:“兩湖商人真要把香帥當活佛供奉了。” 張之洞也為自己這突來的靈感高興起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一邊快速踱步一邊說:“節庵,我看把這事還辦完美點。我身為兩湖總督,理當為兩湖百姓謀利益。這書院既已為兩湖茶商招收子弟,不如乾脆從湖北一省的局限中走出來,向兩湖全體百姓敞開大門。建好後的經心書院,每年向湖北、湖南兩省擇優錄取一百名士子。” 梁鼎芬不由得擊起掌來:“妙極了,這才真的是兩湖總督的決策,這樣看來,齋舍還得擴大一倍。” 張之洞興致大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所書院取名兩湖書院。” “好,這名字氣魄大。”身為山長,梁鼎芬當然希望自己所執掌的書院規模越大地位越高越好。只是經心書院呢?他問:“經心書院不要了嗎?” 二十多年來,張之洞先後親自創辦親自命名的書院,除湖北的經心書院外,還有四川的尊經書院,山西的令德堂,廣東的廣雅書院。無論做學台還是做督撫,所任之處,他皆以建書院厚文風為本分。他對書院的關愛,甚至勝過自己的親生兒女。決不能讓經心書院消亡! “我們再找一塊地方,把經心書院搬個家。經心書院的所有師生都搬過去,都司湖這塊地方就全部交給你,由你辦一所全新的兩湖書院。” 新舊銜接,無疑有許多煩惱事。這一決定,頓將這些煩惱一掃而光,如同一個開國皇帝重整江山,所有的陳規陋法將可徹底掃除;如同一個開荒農夫新闢田園,所有的溝渠界限都可重新佈置。梁鼎芬對未來的兩湖書院懷抱著美好的憧憬。 都司湖畔的兩湖書院,與隔江相望的龜山腳下的漢陽鐵廠,都在熱火朝天施工著。眼看著自己胸中的宏圖正在變為眼中的現實,張之洞幾乎每天都在亢奮中。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一場大參劾的風暴正平地而起,猛烈向他襲來,直將他頭頂上的大紅珊瑚頂子吹得搖搖晃晃,差不多就要滾下跌碎了。 這場大參案,近因是因為湖南的茶商捐款事,遠因卻是十年前的山西清理庫款案。 與湖北茶葉商會會長不同,湖南的茶商會長趙恆均是個守舊而吝嗇的人。這個靠販賣南嶽雲霧茶起家的衡山人,出身於一個貧困的農家,沒有讀過書,靠漂學而識幾個字。憑著精明和過人的節儉,他的財富年復一年地遞增,終於成了湖南的第一大茶商。他每年的銷售量和利潤將近全湖南茶商的五分之一。因為此,他被推舉為湖南茶葉商會的會長。湖北茶葉商會為捐款事給湖南茶葉商會發了一封公函,趙恆均看了這封公函後,心裡很不舒服。湖南要捐二十萬創辦費,以後每年還要捐一萬五千膏火費,按他的佔全湘五分之一的財產比例,要第一次拿出四萬兩,以後每年都要拿出三千兩。這好比割去他肚皮上一塊大肉、放掉他胸膛裡半碗血! 他無論如何都不情願。況且他從自身的體驗中領悟到,發財致富與讀書做文章並沒有什麼聯繫。多少滿腹詩書的酸腐們一輩子窮困潦倒,連妻子兒女都養不活。他一天學堂都沒進,卻金玉滿堂,妻妾成群,做生意靠的是盤算精明,把握行情,外加運氣。這些本事,哪本聖賢書能教給你?聖賢們說什麼正其謀而不言其功,守其義而不言其利,若信了這話,豈不老本貼光,家當敗盡! 他的大兒、二兒都只讀過三年書,在略通文理、會寫字記賬之後,便跟著他進入生意場,走江湖,闖碼頭,十歲小兒子雖然還在私塾讀書,但他也決沒有讓小兒子進書院苦讀經史的想法。 趙恆均本想拒絕湖北茶葉商會的邀請,但此事其他茶商也知道了,大部分人都認為是好事。武漢三鎮是大都市,讓子弟去那裡上正正規規的大書院,求之不得,尤其是這還意味著茶商的地位大大提高,捐這個款值。沒有多久,一筆銀子便湊上來了。 幾個猶豫不決的茶商見眾人踴躍,也將自己的那一份銀子拿了出來。這樣一來,便逼得作為會長的趙恆均只得忍痛割肉出血。二十萬兩銀子是送到武昌去了,但趙恆均好長時間心裡一直不舒服。 這時,他收到粵海道容富的請柬:小兒定於下月初八成婚,請大駕光臨,使容門增輝。 趙恆均接到這份請柬犯愁了好幾天。容富請他吃喜酒,不過是個幌子,敲他點銀子,才是真正的目的。不獨容富,這也是當時官場的普遍風氣。娶媳、嫁女、生子、壽誕、喪親這些大事,自不待說,此外,只要能沾上邊的,如進學得功名、擢升、調遷、三朝彌月、娶小死姨太太等也決不放過,早早地發下請帖。尤其是那些有求於他們而又有錢財的,如商人,則更是盯緊的目標。找出花名冊來,按名單發帖,不會漏掉一人,即使遠在外省,也不能倖免。一場酒席下來,一筆橫財就進了屋,依官位高低所握實權的大小,進益不等:少則幾百兩,多則上萬兩。 趙恆均實在不願赴這個喜宴,一則破財,二來耗時費神,但他不能不去。他每年兩三萬擔茶葉通過粵海關道的手裡出關漂海,容富的手稍微卡一下,他就得多付七八千兩銀子的關稅。所以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要親自到廣州向容富拜年,然後再打上一兩千兩銀票的紅包。容富高興地接下了,他才鬆一口氣:今年茶葉過關將不會遇到多大的麻煩。倘若容富臉露不悅,他就要思考著,還要尋個什麼藉口補一張。容府討媳婦,這是多大的喜事,能不去嗎?捨不得出血也得出呀!他拿出一張千兩大票來用一個紅紙袋裝著,想一想,覺得一千兩少了,於是咬了咬牙,又拿出二百兩的一張中票添上,然後叫小兒子在紅紙包上寫上一句恭賀的話。喜期十天前,趙恆均帶著紅包南下五羊城。 初八那天,容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高車駟馬,盈門盈巷,酒席足足擺了八十桌。趙恆均在容府的客人裡只能算是下等裡的上檔。席次安排在六十幾號,和他共席的是來自廣西、江西、福建的幾個和他實力差不多的商賈。幾杯酒喝下去,商賈們都吐起苦水:江西的瓷商嘆瓷器賣不出去,福建的桂圓商嘆年景不好,桂圓果小汁澀,賣不起價。趙恆均也向他們訴苦,不僅訴生意場上的苦,而且藉這個機會,把這段時期壓在胸口的悶氣盡情地宣洩。他添油加醋,信口開河,把湖北茶葉商會的信改為張之洞督署的公文,又藉此指斥這是張之洞的個人勒索,並想像漢陽鐵廠、槍砲廠的興建款裡一定有不少類似的勒索款。說到情緒激動時,加上烈酒的衝擊,他索性破口大罵張之洞做湖督以來的大肆興作,名為富民強國,實為害民禍國。趙恆均借酒使氣的這番話,那幾個商賈們聽聽也就算了,並不太當一回事,不料內中另有一個人卻在認真地聽著,並一一記在心裡,此人是新娘子的娘家僕人。而這新娘子的娘家不是別人,正是張之洞做晉撫時所參劾的原山西藩司葆庚。 十年前,葆庚因貪污賑災款被革職查辦,鎖拿進京,本被判發配新疆。 ,家里為他上下打點銀子,結果保釋出獄就醫。再過一年,發配一事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怕在京師招人議論,便買通在盛京守皇陵的睿親王后裔,寧願去盛京守護太祖太宗,藉以贖罪。守陵是個極寂寞極冷清的苦差使,一般人都不願意做。葆庚的請求很快得到同意。到盛京後不出半年,便做了小頭目。三年過後,居然頭上換了一頂水晶石四品頂戴。葆庚並不甘心一直過這種半流放式的生活。也是他的機遇好,那時海軍捐款正在熱潮中,他向海軍衙門捐了五萬銀子,又找人替他到醇王府里活動,居然堂堂正正地升了個太常寺卿。太常寺是掌管朝廷祭禮的衙門,權力雖不及六部,地位卻也崇隆,班列九卿,算得上朝廷的大官了。經過六七年的臥薪嘗膽,當年的貪官葆庚又官復原品。然而對張之洞的仇恨,他卻一直沒忘記過。只是張之洞正受太后、醇王的寵愛,官運隆盛,他奈何不得罷了。 容富也是正白旗人,十多年前兩家就訂了娃娃親。葆庚出事後,容家沒有斷這門親事,葆庚心存感激,趁著請假養病的時候,便親自送女兒南下完婚,以此答謝親家的情誼。 陪同南下的僕人佟五在山西時就跟著他,深知主人恨張之洞入骨。當天晚上,佟五便將在酒席上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主人。 別人罵張之洞,就好比是在代他出氣,葆庚心裡快意無比。趙恆均此舉給葆庚一個很大的啟示:張之洞做湖督不久,便有人恨他罵他,他在廣東做了五年粵督,恨他罵他的必定更多。好不容易來一次廣東,何不藉此機會廣為蒐集張之洞在廣東的秕政,向朝廷告一狀,能參劾更好,即使不能參劾,也殺一殺他的威風,出一口多年來積壓胸中的怨氣。 他先把趙恆均請進容府,要他詳細說一說為兩湖書院捐款的事。 見容富的親家堂堂太常寺卿對他優禮有加,布衣趙恆均受寵若驚,在得到葆庚不說出他的名字的保證後,湖南茶商會長將酒席上的話,當著葆庚的面細說了一遍,又無中生有地捏造湖北增收鹽稅、洋藥稅,以供張之洞辦廠辦礦,沽名釣譽。待趙恆均告辭後,葆庚將他的話全部用筆記錄在案。 趙恆均提供的情況使葆庚進一步增加了信心。他於是在親家府裡住下來,專心致志尋找張之洞粵督五年問的種種謬誤。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兩個月的努力,前山西藩司終於替他的仇人找來不少罪名。葆庚將它分為幾大類: 一倨傲荒政。司道大員拜會,都需排期等候,待到來時,有等一兩個時辰不見,有的甚至白等一天。至於候補州縣,幾乎一概不見。平時起居無常,號令無時,群僚皆苦病之。 二任人無方。有喜愛者一人兼職十數,有不喜者則終歲不獲一面,而其所賞識者大多輕浮好利之徒。 三勒索揮霍。凡家有厚資者,必定藉機勒索,逼他們自認捐獻,或自認罰款,多者甚至有上二十萬的。所收之款名日辦公事,實則揮霍浪費。粵省殷實之家多有不滿者。 令葆庚欣喜的是,除張之洞外,他的兩個親信王之春和趙茂昌的許多劣跡,也在掌握之中。若說張之洞本人的這些罪名有的尚屬莫須有的話,王之春在糧道期間安裝電話線時的七八萬兩銀子的賬目不清,及趙茂昌在辦理闈賭時的貪污行徑,則是多有人反映,且證據確實。而這兩個人,張之洞對他們依畀甚重,調任湖督時,又將他們隨調武昌。張之洞對王之春、趙茂昌即便夠不上狼狽為奸的話,至少也有失察之責。葆庚怀揣這一沓重要材料,興沖沖地告別女兒和親家,回到北京。 這時,王定安也恰好住在做小京官的兒子家,得知昔日的老上司從南方回來後,便去看他。 王定安不是判了十年監禁嗎,怎麼可以隨意走動?原來,王定安只坐了一年的班房,便通過曾國荃的關節保釋出獄。曾老九保他出來的目的,是要他寫一部湘軍史乘。先一年,王闓運受曾紀澤之託,幾度寒暑、數易其稿的《湘軍志》雕版付印。因為王闓運意在立信史,故對湘軍許多重要將領多有微辭,又對曾國荃焚燒天王府的作法頗為不滿,因而對老九的戰功只輕描淡寫,並未著意渲染。 儘管文人們對《湘軍志》評價甚高,但以曾老九為首的一批湘軍將領卻大為不滿,甚至罵它是謗書。書生王闓運如何是位高權重的武人們的對手,最後,《湘軍志》落得個焚書毀版的下場。 為了消除《湘軍志》的影響,曾國荃保王定安出獄,另寫一部為湘軍將領,特別是為他本人評功擺好、歌功頌德的《湘軍記》。王定安感激曾國荃為他消去監禁之災,遂把一生的才學全部抖落出來。他也顧不上史德與史識,完全按老九的要求,歷時三年,精心炮製一部二十二萬字的大作。曾國荃看後非常高興,親自為之作了一篇序言,稱讚王定安“少負異才,不諧於俗,由州縣歷監司,所至樹立卓卓”,公開為王定安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又說他“齲虼於時,偃蹇湖山,行見以著述老,人多惜之。然鼎丞不窮。夫名位煊赫一時,而文章則千載事也。韓愈氏所謂不以所得易所失者,其斯之謂乎!”既為他的罷官坐牢抱不平,又吹捧他的《湘軍記》可千載不朽。 前人文章之不可全信,此又為典型一例辪。王定安則多虧了這部《湘軍記》,又早獲自由,又得到一筆優厚的潤筆,又仗它招搖欺世,在東湖老家的日子過得很悠閒。光緒十六年,曾老九在兩江總督任上辭世,他專程去江寧痛哭了一場,而後便徹底丟掉東山再起的念頭。這次因為兒子給他添了一個小孫子,滿心歡喜,特為從湖北趕來祝賀,也藉此看看昔日的朋友,特別是葆庚。 暢敘多年來的別情后,葆庚將在廣州的特大收穫告訴了王定安。 “好,我們要好好地合計合計,做一篇大文章,將張之洞弄臭。” 十年後的前冀寧道也絕沒忘記舊事,對張之洞的仇恨將伴隨著他的一生。 “鼎翁,”葆庚將他從廣州帶回來的全套材料交給王定安。 “你足智多謀,你仔細看看,琢磨琢磨,看如何辦最好,需要花的錢,由我出。” “行。”王定安摸著愈加尖瘦的干下巴思索著說,“皇上親政兩三年了。聽說皇上遇事不大情願聽太后的,要自己做主。皇上特別相信翁同府。張之洞過去仗著太后和醇王的寵信,才敢於那樣跋扈囂張,現在醇王已死,西太后歸政,我們得摸摸皇上和翁同龢的態度,若皇上和翁同龢不像太后和醇王那樣,那我們就好辦了。” “還是你計慮得深遠。”葆庚點點頭說,“朝廷內部的事由我來打聽。” 葆庚於是很留心這方面的動態,但所獲不大。幾天后,大理寺卿徐致祥邀請他去聽戲,不料,作客徐府時卻很輕易地得到他所要的消息。 徐致祥和葆庚同為九卿,彼此很熟,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即聽戲聽曲子。若聽說哪個戲園有唱得好的戲子,他們就會請來家唱幾曲堂會,屆時會將一班同好邀來一起聽。兩人常常互相邀請,聽完後照例設飯局,邊喝酒邊論戲,大家都覺得這半天過得很快活。 這天,葆庚在徐府聽的是新從安徽來到京城,在大柵欄三慶班唱老生的程繼宗,據說是程長庚大哥的後人。程繼宗唱了幾個老生名段,如《草船借箭》《空城計》《捉放曹》等,這幾段老生戲唱得蒼勁低迴,韻味十足,大家不時擊掌叫好。吃了晚飯諸票友各自告辭回家時,徐致祥又特為將葆庚留下來聊天。 “葆翁,我給你說一樁有趣的奇事。近日大理寺收到一份狀子,告的是湖廣總督衙門的文案趙茂昌,這倒不奇,奇的是告狀的人乃漢陽歸元寺的和尚。大理寺的官吏都說,和尚告官員,而且直接告到大理寺,這真是罕見的怪事。” 這不僅是奇事,簡直是喜從天降,正要找張之洞的把柄,這把柄不就送上來了嗎?他壓住心頭的狂喜,笑道:“噫,真正是少見的趣事。這和尚是歸元寺的方丈嗎,他告趙茂昌什麼狀?” “不是方丈,是監院。” 佛寺名日世外淨土,其實和俗世官場一樣的等級森嚴。凡初具規模的佛寺都有嚴格管理制度,寺里地位最高的僧人為方丈,方丈之下為監院,監院負責管理寺內一切事務,猶如總管。接下來依次為負責接待的知客僧,負責糾察的僧值,負責僧客的維那,負責繕事的典座,負責客房的寮元,負責方丈室事務的衣缽和負責文書的書記。自監院之下至書記,號稱八大執事,各司其職,上下分明。 “這監院名叫清寂。”徐致祥興味極濃地說下去,“清寂在狀子上說,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趙茂昌奉總督之命,購買歸元寺寺產辦鐵廠。趙茂昌與歸元寺方丈、知客僧、維那互相勾結,從中牟取暴利。趙茂昌接受了方丈的賄賂三千兩銀子,而方丈、知客僧、維那又從賣得二萬三千兩銀子里分別私吞一千兩、六百兩和四百兩,方丈、知客僧和維那拿了這筆黑心銀子在寺外買私宅、養女人,敗壞寺規。歸元寺眾僧憤恨不已,請大理寺作主,嚴懲這批不法之徒。” 葆庚拍手大笑:“有趣有趣,和尚買私宅養女人,歸元寺是海內名剎,出了這等事,真是大新聞。老兄,這個清寂不僅告了官員,也連和尚一起告了。” 徐致祥也笑道:“大理寺原本不受這種狀子,但同僚們都興致很高地接收了。一是和尚告官及和尚內訌都頗為有味,二來為那個監院著想,事情牽涉到湖廣總督衙門,湖北還有哪個衙門敢受理這個訴訟?他來上告大理寺,也是不得已。” 葆庚試探著問:“和老,這牽涉到湖廣總督衙門的事,你就不怕惹麻煩嗎,張之洞那人仗著關外大捷的功勞,現在是眼睛長在頭頂上,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跟張之洞同在翰林院多年,我怕什麼?他張之洞的底細我還不清楚嗎?哼。”徐致祥從鼻子裡冒出的這一聲“哼”,十足地表露他的心態。 “張之洞這些年太得意了,我得在他的頭上敲幾下。” 徐致祥的確與張之洞在翰苑共事多年,與張佩綸、張之洞等人一樣,他也是個喜歡上疏言事的人。但他缺乏張佩綸的精闢和張之洞的穩重,易於衝動,好出風頭,常常事情尚未全部弄清便急著上折,生怕人家搶了頭功似的。故而他上疏雖多,影響大的卻極少,當時以李鴻藻為首領的京師清流黨也不怎麼看重他。同為言官,眼看張之洞名滿天下,而自己卻聲名遠不及,他心裡總免不了有點酸酸的。這種酸妒感隨著張之洞的仕途大順而愈加濃烈。 更重要的是,他與張之洞在洋務一事上所持觀點大相徑庭。光緒十年,在中國要不要修建鐵路的大爭論中,徐致祥連上了兩道措辭激烈的反對奏疏,被斥為荒謬,予以降三級處分。事隔四年,關於鐵路的討論再次展開,張之洞力主修建,並提出先建腹省幹線的主張,徐致祥仍持反對論。 徐致祥在朝廷高層中並不乏支持者。去年,他的處分被撤銷後,立即擢升大理寺卿。他因此並不把時下正走紅的張之洞放在眼裡。歸元寺這樁事,無論於公於私,都令他快意無比。 徐致祥的態度很令葆庚欣慰。他思忖著:糾彈張之洞的事若由此人出面,則是很合適的,只是還得再摸摸他的底。 “張之洞是國家重臣,此事要謹慎點才是。” 徐致祥說:“這我懂。有人說,這兩年曾國荃、彭玉麟也相繼辭去,老一輩的中外大臣,只剩下李鴻章、劉坤一,一個坐直隸,一個坐兩江,這天下第三位總督便是坐湖廣的張之洞。他是後起之秀,要不了幾年,領海內疆吏之首的便是此人了。敲他的頭,我當然會謹慎。實話對你說吧,葆翁,若沒有可靠的支持,我也不會輕舉妄動。” “此人是誰?”葆庚的肥大圓頭湊了過去。 “翁同觫。” “噢!”葆庚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知道眼下國家的大權,名為握在二十一歲的皇上手裡,實際上是皇上的師傅翁同龢在操縱著。他沒想到,張之洞在朝中競有這樣的對頭。看來,張之洞的風光日子不會太久了。 “為歸元寺和尚告狀一事,我專門去翁府拜謁過翁師傅。他沒有絲毫遲疑地對我說,這個狀子大理寺要受理。莫說趙茂昌只是湖廣總督衙門的總文案,就是湖廣總督本人又怎樣?貪污受賄,天理不容,即便普通百姓告狀也得受理,何況出家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料想他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你去辦吧,有什麼難處只管找我好了。”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張之洞呀,張之洞,你也會有今天!葆庚暗暗在心裡得意著。 “和老,翁師傅支持,其實就是皇上的支持,再也沒有別的顧慮了。”葆庚小聲說,“你有這個決心,兄弟我當助你一把。” “葆翁如何助我?” “張之洞這個人其實不可怕。他色厲內荏,外強中乾,看起來好像是個能幹的有操守的總督,其實大謬不然。我這次從廣州回來,親自聽到有關他在兩廣任上的不少荒謬。至於那個趙茂昌,更是一個壞透的小人,兩廣人恨之入骨。還有原廣東臬司王之春,也是個貪財厚斂之輩。張之洞對他們都信任有加,大肆包庇,前年又將他們調到湖廣。” “好,這些你都有證據嗎?”徐致祥巴不得有人能給他多提供些關於張之洞過失的證據。 “有。明天請和老放駕到敝寓去坐一坐,我把從廣州帶來的東西給你看。我還有一個朋友,是當年曾文正公和九帥的文膽,此人極有謀略,又工於文章,我叫他來跟您一起琢磨琢磨。” 第二天,徐致祥應約來到葆府,王定安早已在此恭候,葆庚為他們二人彼此作了介紹。然後便一邊看廣東方面的揭發,一邊討論著如何辦理。最後,徐致祥決定暫時把歸元寺的狀子放一放,擒賊先擒王,先給張之洞上一道嚴厲的參劾。樹倒猢猻散,只要張之洞被彈劾,趙茂昌的事也便迎刃而解了。當晚,徐致祥再次來到翁同龢府,把張之洞在兩廣失政的事向翁作了詳細禀報,翁同龢毫無保留地予以支持。 幾天后,由王定安起草經徐致祥修改潤色,並由他具銜的參折,由外奏事處送到內奏事處,由內奏事處呈遞到年輕的光緒皇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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