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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八、世俗之禮都是為常人設的,大英雄不必遵循

張之洞 唐浩明 8132 2018-03-16
鎮遠號開出港口,來到深海,以便讓坐在檢閱桌邊的奕譞等人觀看艦艇的操練。按照先賓後主的傳統禮數,遠道從吳淞口開過來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這三艘快艇,分別為開濟號、南琛號、南瑞號,是兩年前從英國買進來的。這三艘快艇規模不及剛從德國買來的遠字號三艘,但它們速度快,行動輕巧。黃翼升身穿從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繡獬補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揮艦——開濟號船頭上,手里高舉一面黑底黃邊海牙滾龍旗,遠遠地向鎮遠號開過來,身後緊跟著南琛、南瑞兩艘快艇。 開濟號開到離鎮遠號一箭遠的海面上,黃翼升彎腰向醇王行了一個鞠躬禮,同時口裡喊道:“長江水師提督兼南洋水師大臣黃翼升參見王爺!” 抬起頭後,他將手中的指揮旗一揮舞,開濟號便箭一般地飛馳起來,南琛、南瑞也同樣全速運行。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會兒成品字形,一會兒成一字形,一會兒成川字形,不斷地交換位置。隊形表演後,接下來是實戰演習。黃翼升手裡的指揮旗在不停地揮舞著,一發接一發的砲彈,從船頭船尾不斷地射向天空,然後落在遠處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個多小時後,再次聚集在鎮遠號船頭的海面上。黃翼升佇立向奕譞報告:“演習完畢,請王爺指示。”

奕譞很高興,連聲說:“好,好!”並讓身邊的一個大嗓門北洋管帶傳他的話:“王爺說,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賞!” 奕譞轉過臉對李鴻章說:“黃翼升本是湘江上一個一字不識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歲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揮得這樣好,實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鴻章忙點頭附和。其實他心裡清楚,黃翼升根本不懂指揮洋船,他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真正的指揮者是他身後那個紅毛藍眼的英國佬。曾老九以二萬銀元的年薪將他從利物浦聘來做南洋水師的教頭。 接下來是主人北洋水師的表演。北洋水師不愧為三大水師中的龍頭老大,二十年來,在李鴻章的苦心經營下,無論艦艇的數量質量,還是水師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顯地優於南洋和福建。參加這次操演的十五隻艦艇,更是集中了北洋這兩方面的優長。當丁汝昌將這十五隻艦艇齊刷刷地開到鎮遠號面前時,奕謖和所有檢閱者立即眼睛一亮:這的確是一支實力強大的艦隊!

北洋因為有十五隻艦艇,故他們的隊形操練,較之南洋的三隻遠為壯觀、複雜和多變。首先是全隊出動。他們或作一字長蛇,或作方形矩陣,或作三角連環,都有一種劈波斬浪、勢不可當的巨大威懾力。在遼闊的海面上,將平靜的渤海灣擾得波濤洶湧,上下翻騰,倘若真有龍王和海底龍宮的話,這個下午必定是他們恐懼不安人人自危的時候。 隊形操完後,北洋的實戰演習更為精彩動人。他們的火砲不是空對空,而是真打實轟。遼遠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一排張滿白色風帆的大木船,在海風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擺動。為了讓檢閱者看得清楚,李鴻章在奕譞、善慶面前擺了兩隻單筒望遠鏡。奕譞拿起尺把長猶如楠竹竿似的望遠鏡來,遠處鼓著白帆的木船立時顯得清清楚楚了。只聽見一聲炮響,一隻木船應聲傾斜,船身著火,布帆被燒,很快這隻船便沉沒消失了。

“好!”奕譞不覺叫了一聲。放下望遠鏡,他關切地問身邊的李鴻章:“船上的人呢,他們不被炸死了嗎?” 李鴻章笑著說:“王爺,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練時拿人的性命來玩,那我李鴻章不要短陽壽嗎?” 正說著,又是一聲炮響,遠處又有一隻木帆船著火。善慶和其他人一齊叫起好來。 奕譞重又拿起望遠鏡,聚精會神地看起來。砲彈一發接一發地射出,木帆船一隻接一隻地消沉。一個小時後,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盡。 奕譞放下望遠鏡,升起大拇指對李鴻章說:“彈無虛發,百發百中,北洋砲手盡皆紀昌、養由基!” 正說得高興,不料渤海灣頓起狂風,鎮遠號突然間左右搖蕩起來。奕譞和眾人一樣,在座位上不停晃動,李蓮英趕緊雙手扶著。但李蓮英自己也站不穩,一邊撫著奕諼一邊自己也在擺動。奕譞本來身體弱,又加之中午吃的西餐,吃時味道很好,過後腹中便覺不對勁了,加之沒睡午覺,經不住這幾次搖擺,他已覺得肚子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難受得很。又一股狂風吹來,鎮遠號劇烈地搖動一下,奕謖終於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酸水來。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嘔吐,中午吃的牛排、喝的牛奶全部從肚子裡跑了出來,弄得一身臟兮兮的,嚇得李鴻章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趕緊叫來幾個人把奕譞穩住,由李蓮英背著進了船長室,將衣服脫下讓他平躺在床上。

躺了一會兒後,奕謖覺得好多了。李鴻章這才命令將鎮遠號向港口開去。艦艇以最慢的速度緩緩地開著,奕譞睡在裝有彈簧的西式床上,感覺越來越好,不知不覺間,安然入睡了。李蓮英想:往日在驛館,想說話一直沒有機會,今兒個在鎮遠號上,正是天賜良機。 到了港口邊,天色已近黃昏,李蓮英悄悄地拉了拉李鴻章的衣角:“李中堂,王爺睡得正好,讓他睡一會兒,醒了後再扶他回驛館。您讓船上的人該回去的都回去,您和我兩人陪著王爺坐一會兒,行嗎?” 一直在戒備李蓮英的李鴻章一聽這句,便知道這位大內總管今天一定有事了。他馬上心領神會,讓善慶和所有檢閱官員以及其他人員都下船,只留下管帶、輪機手、廚師和自己隨身的跟包,一共不過七八個人。半個鐘點後,喧鬧的鎮遠號安靜下來,管帶將船上的電燈全部開起。在夜色的籠罩下,日間那個鐵血壯士似的砲艇已不復存在,燈火明亮的鎮遠號宛如一位雍容豐韻的闊太太,流光溢彩,美麗多情。

見床上的奕譞正在勻稱地發出鼾聲,李鴻章對侍立一旁的李蓮英輕聲說:“王爺睡得很好,這裡暫時讓我的家僕代為照料一下,李總管請去餐廳吃晚飯吧!” “多謝中堂的美意。”這一安排正合李蓮英的心思。 在管帶的帶領下,李蓮英跟在李鴻章的身後,來到另一間小房子,這是艦艇專為管帶、副管帶設計的小餐廳。這裡完全按西式餐廳佈置,雖狹窄一點,但精緻、協調,氛圍很好。 管帶親自送上全套中國飯菜酒水,然後把門帶上,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以前在海船上吃過飯嗎?”李鴻章親自為李蓮英倒了一杯酒,遞過去。 李蓮英趕緊雙手接過,連連說:“中堂大人為奴才倒酒,這哪裡是奴才所能承擔得了的。奴才平生第一次坐海船,在海船上吃飯,也是平生第一次。”

“今天我們以朋友身分一起喝酒吃飯,不要拘禮節。李總管。” “您還是叫奴才李蓮英吧!這樣叫,奴才反倒心裡自在些!”李蓮英打斷李鴻章的話。 “哪兒的話!你到天津來,就是我的客人,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李鴻章的態度似乎很誠懇。 “你平日在宮中見到我,以為我很講禮數。其實,我是一個最不講究禮節禮儀的人了。” “中堂大人是大英雄。世俗之禮都是為常人設的,凡大英雄都不必遵循。奴才也聽說過中堂大人平常灑脫大度,奴才是從心裡敬佩中堂大人這樣的大英雄。” 李蓮英這幾句話並非全是客套,朝中像李鴻章這樣文武兼資的大臣,倒真是鳳毛麟角。他一向都對李鴻章另眼相看。 “你這話真說到家了。”李鴻章心想:李蓮英還知道說“大英雄不必循世俗之禮”的話,可見此人是有些見識。

“來,再喝一杯!” “奴才一向不喝酒,中堂大人,請您寬恕奴才。奴才慢慢地把這杯酒喝完。” 李蓮英的臉色已泛紅,看來是真的不善飲。李鴻章怕奕譞很快醒過來,他不想再跟李蓮英多說廢話了,必須抓緊時間說點有用的話。 “李總管,你看今天北洋水師操演得如何?” “精彩,精彩,大人統領下的北洋水師真是天下雄師!”李蓮英恭維道。 李鴻章對今天的操演很滿意,笑著對這個名為醇王奴僕實為太后特使說:“北洋水師能有今天,全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李蓮英也不想轉彎抹角,他也要趁著這個好機會完成太后交給的重任。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平時儘管從不過問國家大事,看起來像個本分太監,其實他對官場最高層的舉動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因為平時讀折和旁聽的緣故,他知道許多別人所不知的事情。為了讓李鴻章就範,幾天來他使盡腦汁在想主意,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個缺口。他若無其事地問:“中堂大人,這三艘從德國買來的砲艦花了多少銀子?”

“六百五十萬。”李鴻章隨口答道。 “三艘六百五,一艘二百多。” 李鴻章說:“鎮遠號貴一點,二百四,定遠號二百一,濟遠號二百,一共六百五。” 一直掛在李蓮英臉上的謙卑笑容不見了,他有意輕聲問:“中堂大人,這事是誰在中間牽的線?” “天津電報局的督辦盛宣懷。” 李蓮英把頭伸過去,做出一副很關心的神態來:“中堂大人,盛宣懷可能在這中間玩了手腳。” “怎麼啦?”李鴻章顯得頗為驚奇,疑惑的目光盯著李蓮英那張一旦不笑便很難看的臉。 “你是說,這三艘船沒有六百五十萬,盛宣懷從中貪污了?” “有可能。”李蓮英的臉色仍然不好看。 “去年,德國公使陛見老佛爺。老佛爺問他,買一艘德國造的最新式的軍艦要多少銀子。公使答,目前最新式的砲艦,如果買法國的要二百五,買英國的要二百四,如果買德國的,同樣性能,只要二百萬,如果是賣給中國,看在太后的聖面上,還可以再優惠。鎮遠號用了二百四,是花英國的價買來的,吃虧了。”

李鴻章聽了李蓮英的這番話,心裡暗自吃驚。李蓮英過去在他的印像中,只是一個貪錢財會逢迎好使兩面手法的小人而已,沒料到此人如此精明強識,而且如此準確地選擇要害之處下手,厲害!北洋有購洋船的打算,盛宣懷立即向他推薦德國船,說同樣性能的船,德國造的可便宜二十萬。李鴻章本是一個精明人,容不得別人在他面前玩手腳。他不輕信盛宣懷,暗中打發人直接詢問法、德、英三國船商,證明盛說的不假,便委託盛去辦。不久,盛辦成了此事,悄悄地對李說,三艘船明價六百五十萬。這個價和法國、英國差不多,用來向戶部報銷;實際收錢六百萬,那五十萬做為回扣。另外,三家船廠的船主感謝中堂的惠顧,另外湊了三十萬送給中堂個人,請以後再多多關照。盛宣懷還十分懇切地說,北洋要辦的事很多,中堂個人要辦的事也很多,都要銀子,務請把這八十萬全數收下,不要對戶部說起。他也決不會跟誰說起。李鴻章覺得盛宣懷會辦事,於是就這樣定了。三個月前,盛宣懷前往德國,辦妥了這件交易,真的把八十萬銀子打到李鴻章私人賬戶上去了。李鴻章於是從中拿出十萬獎勵盛宣懷。聽了李蓮英這番話後,他明白,湊給他三十萬這件事,其實是船主自願做的,說不定盛宣懷促成了這筆生意,那三家船主也湊了三十萬給他。但此事絕不能讓這個太后的耳目獲得任何把柄。

他靈機一動,嘿嘿笑了兩聲說:“德國公使對太后說的話不錯,我們這三艘船,買船的價的確只用六百萬,那五十萬是用在火砲上去了。一是三艘船共增加八座炮,另外,所有的火砲都用的克虜伯廠的最新造出火力最大的鋼砲!故而多花了些錢。不過,李總管,你提醒得很重要,說不定這些炮不值五十萬,盛宣懷那小子在中間玩了手腳,我要好好地查查賬。” 李蓮英一邊聽,一邊在心裡盤計著:人說李鴻章厲害,果然不錯!他在大砲上來糊弄朝廷,倒也不失為高招。但思忖半天才回我的話,不明擺著在思考對策嗎? “不過”後面的話,就是明顯的心虛表現。 他也乾笑了兩聲說:“哦,原來這三艘船多裝了八座炮,這一點奴才沒想到。不過,這事中堂大人今後還得專門具個折禀告老佛爺,萬一被哪個小人先告狀,反而不美。老佛爺是寧肯虧自己,也是捨得拿大錢用於海防的。若是她知道受了騙,心裡自然不舒服。” 李鴻章品出了這話中弦外之音,馬上說:“李總管說得很好,這是對北洋水師的愛護。過幾天,我再上個折給太后,把添置火砲的事說說。總管剛才說太后寧肯省自己,是不是頤和園的工程又要節省了。” “是呀!”話說到這裡,才說到正題上。李蓮英說:“為德和園戲樓的事,老佛爺很難過了一陣子。” “誰讓太后難過了?”李鴻章表現出極大的關切。 “還有誰,戶部唄。”李蓮英推開酒杯,那情形,就像心裡堵得連酒也喝不下去的樣子。 “戲樓要開工了,恩良上了折要戶部提出三十萬兩銀子作前期費用。老佛爺看了折子後,嘆了一口氣說,戶部近來很緊,哪裡拿得出三十萬銀子出來,戲樓別修了吧!那天吃飯,老佛爺只喝了兩口湯就不吃了。奴才知道,老佛爺是為德和園戲樓的事哩!果然,飯後遛圈子時,老佛爺跟奴才聊天說,小李子啦,咱們今後就不看戲了,實在悶得慌,你叫楊月樓、譚鑫培他們到園子裡來兩段清唱好了。奴才聽了這話,直想掉眼淚,說,老佛爺快別這樣說,這話讓皇上和內外大臣們聽了,還不知有多難受。唉,老佛爺為國家操勞二十多年了,歸政後有個園子住住,建個戲樓看個戲,到哪兒說都不過分呀!戶部每天撥到各地的銀子少說也有一兩百萬,就不能勻點出來嗎?老佛爺說,那都是救急救難的銀子,不能勻。奴才又說,聽說北洋買船,戶部一次就是六百多萬哩,辦事的人稍微節省點,三十萬就出來了。老佛爺說,那是買船守海疆哩,也不能省。” 李鴻章聽到這裡,覺得凳子上突然長出許多釘子來,一隻一隻地都在刺著他。六百多萬銀子買船的話,不是說明李蓮英早就知道船價了嗎?那麼剛才的話是明知故問,是敲山震虎。這個可惡的不男不女的李四! “老佛爺的這份心真讓奴才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是好,奴才實在忍不住了,衝口說,天下所有的官員,哪個不是老佛爺您放出去的?老佛爺於他們的恩德比生養他們的父母還要重。父母缺錢用,做兒子的理應拿出。現在老佛爺缺銀子,天下的官員都應該從自己腰包裡掏出錢來捐獻,這是兒子對父母的孝順呀,是理所當然的。老佛爺笑道,現在的兒子都不孝順父母了,有幾個你李蓮英這樣的孝順兒子呀!” 李鴻章終於徹底弄明白了,李蓮英此次來天津的目的,乃是為老佛爺化緣。他來找我這個天下第一督撫化,然後再以我為榜樣,讓所有朝廷命官所有食皇糧的人都來向太后盡孝心,為她的頤和園捐款納銀。我拿出幾十萬銀子出來不要緊,只是我這一帶頭,必將給其他人出了難題,不捐不行,捐了又不情願。我李鴻章立時就將被天下命官所咒罵所怨恨,“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樣一來,我的陽壽也折了。不好帶這個頭。但不拿銀子看來是不行的。你看他一出言便抓住船價的事,做好做歹的,分明是懷疑此中有中飽情事。事實上,李鴻章此事也是過不了硬的。德國船廠的回扣五十萬、禮金三十萬,除分了十萬給盛宣懷外,剩下的七十萬,他全部入了自己的金庫。李鴻章口口聲聲以老師為榜樣,實際上,他的行為與老師有很多的不同之處,其對銀錢的態度便截然相反。非分之錢哪怕一絲一毫,曾國藩都不要,但李鴻章對到手的銀子卻從不推辭。就這樣,二十年直督,他為直隸省創造了財富,也為他李家聚斂了萬貫家財。 一個難題擺在他的面前:銀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怎麼辦呢?李鴻章死勁地在腦子裡想著,驀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月前,楊宗濂深夜進了北洋通商衙門,拜訪李鴻章。楊宗濂的父親是跟李鴻章一起創建淮軍的功臣,後來官至記名提督,在一次與捻軍的戰鬥中重傷而死。臨死前夕,楊父將獨子宗濂託付給李鴻章。李鴻章珍惜這種戰場上的生死情誼,對楊宗濂格外照顧。楊家有錢,先為楊宗濂捐了個監生的功名,後為他買了個候補道員的官銜。那時李鴻章的兄長瀚章在湖北做湖廣總督,楊宗濂就跑到武昌投奔李瀚章。李瀚章對他也很照顧。清末官場混亂,用銀子買來的候補官多如牛毛。過去有個成語,叫做群盜如毛,現在人們將“盜”換成“道”,群道如毛,反而更貼切。湖北一省候補知縣、候補知府、候補道員便有二三百人,通常要候補一兩年才能得一差,有的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差。因而候補官員中窮困潦倒的不少,病餓而死的也屢見不鮮。楊宗濂一到湖北,便立即委以漢江河工的美差。誰知楊宗濂不爭氣,領了這個美差事不好好乾,聽任屬下偷工減料,貪污挪用,中飽私囊。他自己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賭。結果耗費百万巨款修築的堤防一點用也沒有,次年大水一發,處處崩潰,漢江兩岸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淹死好幾百人。 鐵面御史鄧承修為此上了一折,請朝廷嚴懲瀆職者。湖廣總督李瀚章為他說情,將責任推在幾個具體辦事人身上。結果楊宗濂只受了降二級處分改調直隸交李鴻章委用。湖北人不服,紛紛上書。於是太僕少延茂、御史屠仁守再上劾折,朝廷將楊宗濂革職永不敘用。楊宗濂向李鴻章求情,李鴻章也為此給吏部尚書打過招呼,但吏部尚書怕言官再上彈章,不敢答應。此事一拖就是半年。 “少叔,”楊宗濂親熱地叫了一聲李鴻章,“侄兒不肖,有負少叔、筱叔的器重,革職查辦,是罪有應得,侄兒並無怨言。只是家母因侄兒之事氣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侄兒不忍心讓母親死不瞑目,寧願捐出一筆銀子來,請求開復。侄兒只是想求個名分,讓母親安心遠行,並不想當官掌權。海軍衙門買船買炮,經費必定會不夠,侄兒願捐出兩萬銀子出來,懇求少叔幫侄兒一把” 李鴻章心裡想:這個辦法不錯,海軍衙門正缺的銀子,一紙撤銷處分的部文便換得海軍的二萬兩銀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若有十個楊宗濂這樣的人,就一下子得了二十萬。過去湘淮軍創建之初,不就是靠賣空白執照賣軍功牌來換餉銀嗎?海軍創建之初,也不妨如法炮製。 “好,我試試看。” 打發楊宗濂走後,李鴻章便忙於北洋南洋大會操的事,楊宗濂的事擱了下來。現在何不把這筆錢換一個名稱,將海軍捐銀改為園工捐銀呢,孝順太后,換來取消處分的部文豈不更方便些嗎? “李總管,太后耿耿為國為民之心,實在讓我們做臣工的欽佩不已。按理說,做臣工的捐出自己的俸祿為太后修園子,這是分內的事。但我想,太后可能會為此不安。” 李鴻章看到李蓮英的臉色依然繃得緊緊的,知道他是鐵了心不拿到銀子不罷休的。 “我有一個辦法,既可以得到銀子,又不讓太后心不安。” “什麼好辦法,中堂大人說得奴才聽聽。”李蓮英的臉色有了鬆動。 “是這樣的。”李鴻章把楊宗濂謀求開復的事簡要說了一下。 “這個辦法是不錯。” 生於河北鄉間,從小吃苦受罪,九歲淨身進宮的李蓮英,在他的腦子裡,衡量世界,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金錢利益,至於禮義廉恥、道德操守之類空泛的一套,他從來不去管它。在他看來,賣官鬻爵,與賣米賣鹽也差不了多少,同是在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將此作為不得已的權宜之策,李蓮英卻認為這也是公平買賣,無所謂“不得已”之類的於心不安。李蓮英想,這事誰去跟吏部說呢?老佛爺當然不能去說,自己出面也不方便,若由醇王去跟吏部說,則較順理成章。 “中堂大人,明天,您去跟王爺說說,請王爺跟吏部打個招呼。只是,一個楊宗濂的二萬還不夠,還得多一些人才行。依奴才之見,海軍衙門真的要向老佛爺獻孝心不難,大沽港日停泊的北洋水師艦船少說也有四五十隻,新近又買進三艘最先進的德國砲船,還有南洋的船也很好。就現在這個樣子,在世界上也算很強大的海軍了。奴才愚見,海軍衙門這兩三年可以不再添置新船,省下來的一千多萬兩銀子,可以拿出一半捐給園工,另一半委託戶部去放息,息錢給園工,本錢仍是海軍的。兩三年過後,頤和園建好了,老佛爺安心了,海軍衙門盡可以再去添船買炮。李中堂,你說行嗎?奴才是個蠢人,不懂國家大事,只是看著老佛爺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心疼,也知道中堂大人想盡孝心而摸不著門路,胡亂說幾句罷了。今夜奴才有幸跟中堂大人在海上共享晚餐,有一句話怎麼說的,”李蓮英敲了敲腦袋後說,“想起來了,叫做海外奇談。奴才剛才說的也都是海外奇談,好在沒有別人在場。行不行,中堂大人自己斟酌,若不行,就當奴才沒說。我們快吃飯,王爺還得等奴才去侍候呢!” 海軍衙門不再添船買炮,拿海防銀子去修園子孝敬太后,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這種餿主意,除開李蓮英外,別人大概難以想得到。海軍會辦大臣聽了這話後,怔了好長一會。忽然他想到,莫非這主意就是慈禧本人的意思,特意讓李蓮英到天津來說給我聽?對,一定是這樣的!唉,太后呀太后,這大清江山是您的,您自己都不愛惜,我們還苦心經營個什麼呢?您實在要這樣做,我們也只得聽命了。轉念他又想,只有兩三年的時間,海軍的興建暫時委屈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再說,自己的那份家產也不明不白,真的得罪了那個說得出做得到的老太婆,說不定哪天一張封條就全給封了。李鴻章想到這裡,遂放寬了心,認真地對李蓮英說:“李總管的想法有道理,我明天就去跟醇王爺商量。” “好吧!忙碌一天了,吃完飯,中堂大人也要早點安歇。” 李鴻章轉過臉看了看窗口。 窗外,早已是夜色深沉,無邊無際的黑暗罩住了鎮遠號,也罩住了渤海灣。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看不見,只有一陣接一陣極有節奏的海浪在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沉悶的響聲。李鴻章的心裡驀地生出一絲不祥之感來:這海軍衙門剛剛建起,太后便向它伸手要錢,開了一個極壞的先例,今後難免不會有人再向它打主意。五千萬銀子得不到,看來今後每年協濟的四百萬銀子也難以全部用於海防上。海軍呀,大清的海軍,你的前程怕也會像眼前的渤海灣一樣茫茫黑暗,風險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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