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張之洞

第53章 七、醇王檢閱海軍,身旁跟著握長煙管的李蓮英

張之洞 唐浩明 8370 2018-03-16
四月中旬,正是京津一帶最為宜人的初夏時光,天氣和暖,熏風陶醉。楊樹、榆樹、柳樹早已枝繁葉茂,燕兒、雀兒、鶯兒成天歌舞飛翔,連渤海灣的水也從冬天的冰凍中甦醒過來,如今已是洗手洗腳都不覺得冷了。 宏闊壯麗的渤海灣,一天到晚水藍如染,波平如鏡。打魚謀生的漁民,運貨賺錢的海船老闆,當兵吃糧的北洋水手,哪個與海面打交道的人,不喜歡眼下這如母親般兼柔情與博愛於一身的渤海灣! 北洋水師前年秋天定購的三艘德國兵艦,兩個多月前從不萊梅港下海,由北海進入大西洋,經印度洋到太平洋,十天前已停泊日本長崎,將順帶的貨物在長崎港卸完後,再開渤海灣,在旅順海口接受中國政府的驗收。之所以選定在這個時候交接兵艦,是因為初夏時光,乃渤海灣的最好季節。

李鴻章這一個多月來既忙碌又興奮。他一向精力充沛,越辦大事越有精神。事情雖多而繁雜,但在他的設在天津的北洋通商衙門的指揮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北洋水師現有四十餘艘大小海船,這次從中選出十五艘來,分為左、中、右三翼,在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率領下操練,力求為全國海軍做出一個榜樣來。昨天上午,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荃派出的三條快船,由六十八歲的老將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率領,開進了大沽口。早在咸豐年間,身處曾國藩幕府的李鴻章,便與那時已為水師總兵的黃翼升認識。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長沙籍老資格湘軍雖然鬚髮皆白,卻依然精神抖擻。老友重逢,李鴻章心里高興。下午,官方迎接的隆重儀式之後,兩位沙場老友又親親熱熱地暢談了好一陣子。

“明天中午,醇王爺到天津,一清早我們一道進城去。” “好,我陪你這個會辦大臣一道去接督辦大臣。”黃翼升笑了笑說,“跟著醇王爺來的還有哪些人?” “曾劫剛還在英國來不了,慶郡王說是身體不適不來,海軍衙門的大臣中跟著來的就只有善慶了。” “善慶這人我沒見過,過去聽說老打敗仗,究竟有沒有點本事?” “此人過去一直跟著勝保。勝保是有名的敗保,他手下會有能人嗎?”李鴻章冷笑兩聲,“你說他一點本事都沒有,也冤枉了他。醇王爺是不管事,慶王爺老有病,曾劫剛在英國,我在天津,這海軍衙門就成了他一人的天下,據說他把自己的人馬將衙門上下都安插遍了。” 黃翼升憤憤地說:“朝廷怎麼叫這種人來呢?”

“唉,都別提了!”李鴻章擺擺手,輕聲說,“還不是命好!生在正黃旗,就是一個傻子,也是天生的靠得住的自己人呀,何況他還有軍功,做過杭州將軍哩!” “少荃!”黃翼升也壓低了聲音,“這麼看來,善慶說不定是太后特為派到海軍衙門來的,你今後還得提防點才是。” 李鴻章點點頭,沒有做聲。 第二天一早,天津北洋衙門便張燈結彩,披紅掛綠,鼓樂不斷,鞭炮齊鳴。在衙門一里外的地方,又專門搭起一座牌坊和幾間棚架。牌坊和棚架扎得氣派宏大,上面掛滿紅黃彩綢,又特為安排一隊排場齊全的吹鼓手。李鴻章和他的老師曾國藩不同。曾國藩事事節儉,李鴻章處處講闊綽、擺臉面,何況,今天所迎來的人非比一般。北洋通商衙門前身是三口通商衙門,同治九年將“三口”二字換“北洋”二字,故而北洋通商衙門掛牌以來到今天不過十六七年曆史。醇王乃是這個衙門十六七年間迎來的最高位的人。醇王不僅有著皇上本生父的崇高身分,更加上一貫深居簡出,輕易不離開京師,倘若不是兼著總管海軍事務大臣這個職務,他才不會到天津來,更不會出來冒海濤風波之險哩!

作為北洋通商衙門大臣,醇王此次的下榻,也是給李鴻章一個極大的臉面,所以他要以最高的禮儀來迎接。 正午時分,在天津道府縣三級長官的郊迎下,醇王一行龐大而豪華的隊伍緩緩進了城門,逶逶迤迤地直向北洋通商衙門走來。遠遠地看著旌旗飄舞,彩牌高舉,十幾匹高大驃壯的戰馬在前面開路,李鴻章知道醇王來了,便領著北洋水師統領丁汝昌、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以及一批艦長等高級武官,齊刷刷地跪在牌坊下等候。 “李中堂,快請起來。”奕譞笑容可掬地走出杏黃大轎,來到李鴻章等人的身邊。 李鴻章起身,抬起頭來望著奕譞說:“王爺以萬金之軀,親來天津檢閱海軍,老臣及所有北洋水師官兵能在此躬迎王爺,實三生之幸!” “李中堂,辛苦了!”奕譞指了指牌坊和棚屋說,“你何須如此花費,快請上轎,咱們一道進衙門吧!”

“王爺請先上轎!”李鴻章彎著腰,伸出右手做一個姿勢。杏黃大轎移動了兩步,來到了奕譞的身邊。 “李中堂,奴才向您請安了!” 李鴻章這時才發現,杏黃大轎的左邊轎杠邊,正有一個中年太監,在一腿單彎,一手向前甩,向他做了一個請安的架勢。這不是李蓮英嗎?他怎麼來了!李鴻章大吃一驚,瞇起老花眼睛定睛再看一眼,不錯,正是李蓮英:沒有穿平時常穿的四品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普通太監的灰布長衫,沒有甩動的那隻手裡拿著一桿足有三尺長的渾身閃光發亮的長煙管,手腕處懸著一隻繡有二龍戲珠花紋的明黃大荷包,他請好了安,跟在轎杠邊,對著李鴻章發出極為謙卑恭順的笑容。 “李總管,你也來了!我是老眼昏花,竟沒看見您,真不中用了!”李鴻章一邊說,一邊上前去也向李蓮英彎了彎腰,以地主身分錶示迎接。

“李中堂,快莫這樣,折殺奴才了。”李蓮英忙著又連連給李鴻章請了兩個安,走到李鴻章的身邊,悄悄地說,“醇王爺身邊裝煙的老太監病了,別人幹不好。老佛爺叫奴才來替代,這不,”他指了指煙桿和荷包,“奴才跟著來天津就為了裝煙點火,專門侍候王爺吸煙的。” “難為李總管了。” 李鴻章笑笑地和李蓮英說了幾句後又跟善慶打了聲招呼。大家重新都上了轎。李鴻章的墨綠大轎緊跟在醇王的杏黃大轎後面,看著前面一手扶著轎杠,另一隻手握著煙管,邁著方步緊套轎夫的步伐亦步亦趨不緊不忙地向前走著的李大總管,直隸總督、海軍衙門會辦大臣李鴻章深深地納悶著:李蓮英怎麼會跟著醇王到天津來了呢?當然,他必定是太后指派的,但太后為什麼要派他來呢?這實在是一件極不一般的事情。它首先是大為反常。李蓮英名義上是大內太監的總管,其實只為太后一人服務。他一天到晚不離太后左右,現在居然離開太后好些日子來為醇王裝煙點火。從來沒有哪個大內總管出宮伺候一個親王的先例,作為太后的寵奴李蓮英本人也從來沒有過離開太后外出的先例,這兩者都是反常的。

反常之事背後必然藏著反常的企圖。那麼他的企圖是什麼呢?醇王來天津是檢閱海軍,可以算是一個軍事舉措。翰林出身的前淮軍首領立刻想到了“監軍”這兩個字。 皇帝派出寵信的太監代表他本人,到前線去慰勞軍隊,甚至長期住在軍營,藉以掌握前敵情況,監督前敵軍事統帥的行動,這就是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太監監軍”。太監監軍是中國政治的特有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唐代宗時期的魚朝恩,明神宗時期的高起潛,都是惡名昭著的太監監軍的代表,稍有點才能和血性的前敵統帥,都討厭這種挾天子令驕橫霸道卻又一竅不通的監軍太監。至於言官史家、街頭巷議,更是從來沒有對此惡政有一言之讚的。鑑於前代教訓,清朝立國之初,便嚴禁閹寺干政,至於派太監出京監軍,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過表面上,李蓮英的確不是監軍,是隨同醇王來的,要說監軍,只能是醇王,而不是他。其實醇王也不是監軍,他本人便是這次檢閱的最高統帥。監軍、監軍,監督前敵的最高統帥,這麼說來,李蓮英是以裝煙為名來監視醇王的?李鴻章想到這裡,背上直冒冷汗。要說太后不完全相信我李鴻章,還可以說得過去,我是漢人,我手裡有淮軍。但醇王是什麼人?他是太祖太宗一脈相傳的嫡系子孫,他是當今皇上的親生父親,對他還能不相信嗎?何況他手裡還並沒有軍隊哩!

只能這樣認為:醇王雖不危及大清江山,卻有可能危及太后本人的權力;醇王儘管過去沒有軍隊,但現在是海軍大臣,有可能藉此檢閱會操的機會培植自己的親信,今後就有可能掌握最有力量的軍隊,所以要派李蓮英出來監視,以便防範?太后呀太后,你已六十多歲了,馬上就要歸政頤養了,你何必還要如此煞費苦心?李鴻章剛剛在心裡冒出這句話後,突然又想到,說不定李蓮英的監軍,不是監醇王,而正是監督李某人我呢?他發覺左腿已發麻了,原來右腿壓左腿壓得太久。他換了一下,將左腿壓在右腿上,然後靠著鬆軟的後墊,在略有點晃動的轎子裡又閉起眼睛思考起來。 太后怕我跟賣船的德國人有什麼交易?還是怕我在南北會操中兜售私貨?或者是擔心我會跟醇王在這次檢閱中結成朋黨?

對了,李鴻章輕輕地拍了一下左腿:一定是這種可能,擔心我與醇王結朋黨,所以派李蓮英出來,既監視醇王,又監視我,二人一道都在監視中。想明白了後,李鴻章也就寬心了:我李鴻章對太后從來沒二心,醇王也只有這大的能耐,我也不想與他結黨營私,你監視就監視吧! 李鴻章沒有想到,他的這一番思慮,這些天在醇王的腦子裡也同樣有過。 離京前夕,奕譞陛辭太后。太后的臉上露出很和善的笑容,這種笑容在她的臉上很少見到。他正有點奇怪,只聽見太后說話了:“七爺,聽說王府裡給你裝煙的老哈頭病了,你這次去天津,他不能陪你去,你身邊也不能沒有一個人照應。我看,就讓李蓮英侍候你幾天吧!” 奕譞聽了這幾句話,人木了好一陣子:這是怎麼回事呀,老哈頭一點病都沒有,太后怎麼說他病了?再說,太后又怎麼知道,王府裡有一個專為我裝煙點火的老哈頭,難道是福晉聊天時跟他說起過?退一步說,即使老哈頭病了,也沒有太后身邊的太監出宮侍候我的道理,何況這個太監現領著大內總管的職務哩!

奕譞忙說:“太后恩德,臣領了。臣身邊有人照料,不麻煩李蓮英了,太后身邊也一天不能缺他呀!” 慈禧依舊微笑著:“七爺,你不知道,李蓮英可會侍候人啦,裝煙點火更是他的一絕,侍候我抽煙十多年了,這兩年調教出了一個小譚子,居然也有幾分像他。你身子骨不好,好多年沒有當過這差了。這回到天津去,還要受海濤顛簸,我不放心,就讓李蓮英去侍候你吧,也省得我天天在宮裡牽掛。再說,李蓮英侍候人,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你就享幾天福吧!” 太后這麼說,奕譞還能再推辭嗎?他只得帶著滿腹狐疑接受下來。回到王府,一宿沒睡好。第二天清早,李蓮英便在兩個小太監的陪伴下來到醇王府。這兩個小太監就是平時服侍李蓮英的,他帶著他們一道去天津:白天,李蓮英服侍醇王;夜晚李蓮英歇下後,這兩個小太監又來服侍他。 一路上李蓮英對醇王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總是穿一件半舊的灰布長褂,一手握著醇王十分喜愛的那桿鑲金嵌玉的特長煙管,另一隻手的腕下則是懸掛裝著特種菸絲的荷包。旅途中,他總是緊靠在醇王的轎旁,一手扶著轎杠;休息時,他總半哈著腰站在醇王身後,隨時聽候命令。他不僅對醇王謙辭卑容,即便對善慶乃至海軍衙門裡的其他中小官員也一樣的客氣有禮。這一些人都不曾見過李蓮英,但幾乎都聽說過這個人。傳聞中的李蓮英是如何的狐假虎威,如何的氣焰熏天,如何的令人嫌惡,但幾天下來,他們親眼所見的這個大總管卻又不是所說的那樣。這是怎麼回事?大家覺得稀奇。不管是醇王面前,還是在別的官員面前,李蓮英從不多一句嘴,至於軍國大事,他更是不聞不問。儘管如此,奕譞還是對李蓮英心存戒備。白日在轎中,他也總在琢磨這個題兒:太后為什麼要讓他跟著我,是太后不放心我,讓他監視?或是太后自己有什麼私事要在天津辦理,如同當年派安得海出京一樣?抑或是太后讓李蓮英代她看一看京津一帶的民風民情,興許也是讓他藉此機會代我瞅一瞅北洋水師官兵的舉止言行? 從北京到天津,一路上,奕譞就是這樣琢磨來琢磨去,到底也沒有琢磨個名堂出來。只是有一條他給看準了:李蓮英此行決不是只在裝煙點火,他一定負有太后交給他的特殊使命。對這個人身卑賤到了極點,所處位置又高到極致的角色決不能掉以輕心! 醇王由北京帶出的這支辦正事的二三人、隨從的服務的三四十人的浩蕩隊伍,在北洋通商衙門安排的二百多人的精心照料下,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傍晚時分,待醇王飯後休息了一陣子後,在驛館外便房裡等候多時的官員,便開始遞牌子請求接見了。他們有天津道府縣各級官員,有朝廷特派駐津衙門的官員,也有像盛宣懷這樣新興的洋務局廠官員,還有從江寧城裡跟著三條快艇來到天津的兩江督署衙門的官員。人人都知道醇王地位的非比一般,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巴結機會,人人都想得到醇王的召見,以便和他說上一兩句話。這一面之見,幾句話之賜,說不定在今後的仕途中一生享用不盡! 奕譞慢慢地翻看著由王府長史帶進來的一大沓名刺,一張張地仔細閱讀,將這些人的姓名、字號、官職、籍貫一項項地用心記住。他難得出京,也難得與道府以下的官員接觸。他想藉此機會召見他們一下,跟他們隨便聊聊,以示恩寵,保不定,就因這短短的一次召見,他們一輩子都會成為忠心不二的家臣。但就因為有李蓮英隨侍在側,就因為弄不清李蓮英此次究竟是為了啥,奕譞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一個都不見。 醇王府的長史奉命傳話:王爺旅途勞累,要早點安歇,各位心意王爺領了,請各位回府吧! 所有等待召見的官員莫不大為失望,但又無可奈何,只得掃興離開驛館。 這些人剛走不久,李鴻章匆匆趕來,奕譞正在李蓮英的服侍下準備就寢。 “王爺,從德國買回的三艘鐵艦,昨天已從日本長崎開到旅順口了。老臣不想讓那些護送鐵艦的德國海軍軍官看到我們大沽一帶的防務,叫他們停泊在旅順口,在那裡驗收完畢後,就將除技師工匠外的德國人全部打發走。” “你這個安排不錯。”奕譞插話。 “謝王爺。”李鴻章繼續說,“老臣想明天就出海到旅順口去,不知王爺想不想去。” 奕譞早就听說坐船出海是件很苦的事,最苦就苦在暈船上。船到海中,風浪一起,便左右晃蕩。晃得你眼花心慌,頭昏腦脹,就是睡在船板上,也要讓你五臟六腑的位置錯亂,肚子裡的東西全部嘔出來;沒有東西嘔了,連膽汁都要流出。奕譞是個從小就養尊處優慣了的人,怎受得起這種折磨。再說,自己身為皇上本生父,也不能當著臣子的面前嘔吐失態呀!他說:“聽說出海要暈船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善慶一道去!” 李鴻章知道奕譞怕苦不去,也不再勸。正要告辭,一眼看到李蓮英正在給煙管頭上的小銅鍋裝煙,靈機一動,走了過去,親熱地說:“李總管,明天和我們一起去旅順口玩玩吧!” “豈敢豈敢!”李蓮英連連搖手,“老奴是專為來服侍王爺的,王爺不去,老奴豈敢去旅順?李中堂,您千萬別害老奴了。老奴還要留下這副賤體服侍老佛爺、王爺幾年哩!” 李鴻章笑道:“總管硬硬朗朗的,哪個想折你還折不了哩!” 出了驛館,李鴻章放心了:看來李蓮英不是來監督我的! 第三天下午,李鴻章乘著剛驗收過的德國新軍艦,從旅順口回到大沽口。他連夜進城,禀明醇王。 “這德國人造的船叫什麼名字來著?”奕譞聽了李鴻章的禀報以後,滿臉笑容地問。顯然,他對這幾艘洋船有很高的興致。 “這三艘鐵艦還沒有命名,王爺,您給它們取個名吧!” 其實,兩個多月前,當知道艦已下水,正在向中國開來的時候,李鴻章已為這三艘新軍艦想好了名字。好在還沒有公佈,正好把此榮譽送給這個愛虛榮的王爺。 “好哇!”果然,奕譞很高興。在他看來,給這三艘新買來的軍艦命名,就意味著他是這三艘軍艦的當然主宰者。 “讓我好好想想。” 清朝對皇子的教育歷來都很重視,他們的師傅都是飽學之士。奕譞小時候也曾在南書房裡規規矩矩地上過十年學,書讀得不少。 “想是想了三個名字,不知行不行。李中堂,你是翰林出身的大學士,若不合適,你幫我改一改。”花了一袋煙工夫,翻來覆去地比較十幾個名字後,奕譞終於看好了幾個。 “誰不知王爺是當年阿哥中的大才子,取的名字一定好,快說出來讓老臣開開眼界。” 李鴻章擺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催道。其實,當年誰也沒有說過七爺是阿哥中才子的話,反正這種話無法對證,不過是說者順口、聽者順心罷了。 “李中堂,我想這三艘鐵艦來自遙遠的西洋,他們的名字中都可以有一個'遠'字,這好比我們中國人兄弟的輩分一樣,他們是遠字輩。” 果然,醇王不是愚魯之人,這種想法便新奇而貼切。 “好!就用'遠'字輩,真是妙極了!”李鴻章兩隻手掌輕輕地擊了一下,他是從心裡佩服這個設想的。 李蓮英恭敬地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但從臉上流露的笑容裡看得出,他一直在仔細地聽。 “遠字輩三兄弟,既然買過來了,便是我們的武器。我要用它來對付洋人,鎮壓外敵,這第一艘便命名鎮遠。我也要用它來安定海疆,安定人心,這第二艘便命名為定遠。我還要用它來救危濟難,同舟共濟,這第三艘便叫濟遠。李中堂,你看這三個名字取得怎樣?” “好極了!”李鴻章再次擊掌。 “鎮遠、定遠、濟遠,這三個名字實際上寄託了王爺對我們未來海軍的殷切期望。請王爺寫下這三個名字,明天,我就叫漆工把它們漆在船頭上。今後,這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便是我們大清海軍昭示全世界的口號!” 李鴻章這一發揮,讓奕譞格外高興。 “李中堂,還是你講得好,我們要把這三句話昭示全世界,也要讓全體海軍官兵奉為練軍宗旨。” 李鴻章興奮地說:“王爺,檢閱一事,我看後天就可以開始了。我想安排這樣三個項目:首先,來一個新購鐵艦的命名大會。這個會就在鎮遠號開。開完會後,北洋、南洋實地操演。次日,我陪王爺巡視沿海幾個砲台。巡視完後,王爺在天津安靜休息兩天再回京城。您看怎麼樣?” “行,就這樣吧!”奕謖對李鴻章的安排很是滿意。他也想不出什麼補充,便說:“你去安排吧,明天準備一天,後天正式開始!” 一輪紅日從遙遠的海平線上冉冉升起,渤海灣迎來了它又一個風平浪靜的夏日。今天是渤海灣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海軍檢閱就將在這裡舉行。前天才進港的三艘新軍艦一字兒擺開,平整地浮在海面上。這三艘軍艦高大雄壯,氣勢宏偉。雪白的艦身,高高的桅杆,粗大的煙囪,黝黑的鋼砲,這一切都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給人以儀表堂堂威風凜凜的感覺。 奕譞親自書寫的艦名:鎮遠、定遠、濟遠,已被分別油漆在三條新艦的船頭船尾上。正中鎮遠號艦艇是命名大會暨閱操典禮的主席台,高高的桅杆上從上到下豎掛著三條大紅綢帶,依次寫著“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三句話。大紅綢帶下擺著一長條鋪著白布的桌子,桌面上滿是鮮花、時果、杯碟等物。 上午十時,奕譞、李鴻章、善慶等一班海軍衙門的大小官員,在北洋通商衙門和北洋水師提督衙門的官員們陪同下,踏過長長的跳板,從大沽碼頭登上了鎮遠號砲艦。就在這時,三艘新艦同時拉響汽笛。頓時,巨大的“嗚嗚”鳴叫聲劃破海波,響徹碧空,把萬千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汽笛聲剛一停止,安裝在艦艇後部的尾炮開始鳴炮。三艘艦共有尾炮十八座,每座炮發三砲。只見轟隆一聲炮響後,空中出現一團耀眼的火光,立即就見海中飛起數丈高的一堆浪花。五十四聲轟鳴,五十四團火光,五十四堆浪花,使得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海軍檢閱,便以空前未有的壯觀場面拉開了帷幕。奕譞雖處皇上本生父的尊貴地位,卻也是生平第一次經歷著這樣宏大的場面。這種以西式禮儀為主要內容的典禮,使他大開眼界,大享風光。這位過去對洋人仇恨至極,對洋人的一切發明創造都視為奇技淫巧的醇親王,似乎從此刻起,開始徹底與過去的舊觀念告別,立誓要做一個精通洋務、融人世界的大清海軍大臣。 他在李鴻章等人的陪同下,在一排排身著簇新軍裝持刀挺立的水兵面前走過,興致百倍地欣賞鎮遠號砲艦。這是他生平來第一次見到大海,第一次上砲艦,第一次見到水兵,第一次聽到諸如時速、噸位、涅等古怪的名字。他新奇無比,興奮無比,當然,他什麼都不懂,好壞優劣如何,他一點也查看不出。但他是大清朝海軍的最高統帥,所有北洋水師官兵,所有專家工匠,從李鴻章到管帶到普通砲手,都在聆聽他的對海軍砲艦外行到類似白痴的言談,都在恭維他字字正確,句句英明,只有那些懂得中國話的洋匠們在一旁竊笑不止,尤其對醇王身旁那個握長煙管、懸大荷包,半躬著腰,亦步亦趨的太監更是又嘲笑又納悶。他們不明白,海軍大臣巡視砲艦,為何要帶上這樣一個怪物! 巡視完畢,命名大會召開,奕譞、李鴻章、善慶等一班人端坐在鋪著白布的長條桌邊,甲板上站滿將要在這三條艦上服務包括管帶、副管帶、輪機手、砲手、伙夫在內的所有人員。 奕譞端坐在大靠背椅上,將命名訓詞念了一遍。這訓詞是昨天由李鴻章衙門裡的文案寫的,訓詞通篇駢文,四六對仗工穩,引經據典確切,捉刀者還十分注意聲調、文氣,力求做到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存心要將這道訓詞做成一篇流傳百世的文章範本。可惜,奕譞事先看也沒看一遍,便拿來朗讀,因而讀得很不流暢,很不貫氣,作者精心營造的韻味一點兒也沒讀出來。那位混在人群中聆聽的文案,直氣得跌足長嘆。好在全鎮遠號只有他一個人在聽,包括李鴻章、善慶在內的數百號人,沒有一個在意醇王的朗讀。抑揚不抑場,鏗鏘不鏗鏘,在他們看來,全是一回事! 奕謖的朗誦結束後,按事先的訓練,三條艦上的所有人員在丁汝昌的統一指揮下,齊聲高呼:“謹遵王爺訓令: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永固大清!” 一連三次,整齊有力,響徹海空。奕謖對此甚是滿意。 命名會結束後,李鴻章以主人的身分,在鎮遠號的豪華餐廳裡擺開了一桌十分豐盛的西餐。餐桌上擺滿牛排、乳豬、烤羊、熏魚、奶酪、麵包及各色小菜,還有威士忌、白蘭地、啤酒等各種美酒,殷勤款待奕譞等一班京師來的要員,其他的人則上岸吃飯。飯後,這次檢閱的主要內容——北洋南洋大會操開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