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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三、海隅荒村,張之洞恭請馮子材出山

張之洞 唐浩明 10325 2018-03-16
次日清早,張之洞、桑治平、劉縣令連同張彪及縣衙門裡的兩個僕人,一共六個人,組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行列,向荔枝灣走去。 早上天氣涼爽,帶露水的晨風吹到臉上濕潤清涼,望著四周的青山綠水,碧葉黃穗,張之洞心裡很是舒坦,不斷地向劉縣令問欽州的民情民風。劉縣令昨夜作了充分準備,要在總督面前表露出好形象,故走了十來里路狀態還算好。眼下正當七月下旬,倘若在山西,氣候明顯地是秋涼了。但廣東地氣炎熱,雨水充沛,依然是盛夏的光景。過了九點,太陽便曬得使人難受了。張之洞也漸有勞累之感,看身旁的田疇,比起城郊來又差得太多,顯得有點貧瘠荒涼,他的心情受到影響,更覺勞累不堪。回頭看了看一旁的劉縣令,也開始汗流滿面,喘著粗氣,步履蹣跚了。他拍了拍劉縣令的肩膀笑著說:“老弟,歇會兒吧,你是太胖了,負擔重,走遠路,瘦人要沾光。”

一聲“老弟”,把劉縣令的眼睛說得大大的。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位制台大人竟然這樣隨和平易!他略帶幾分慚愧之色苦笑道:“不瞞大人說,卑職的確是累了。但大人不說辛苦,卑職何敢言累,卑職不善走路,都是這身蠢肉害的,今後要下決心餓瘦它!” 張之洞哈哈笑道:“老弟是福氣好,我是想胖也胖不起來,幾十年都這樣了,吃什麼都不長肉!” 眾人都跟著總督開心地笑起來,歇了一會兒後,劉縣令強忍著全身散架似的痛苦,跟著張之洞和眾人一步步地向前走著。終於,僕人告訴他,荔枝灣到了,他忙把這個喜訊告訴張之洞。 張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灣,左右兩邊都是連綿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陽光照耀下,碧波蕩漾,白鷗起伏,顯然那是南海。近處分佈著大大小小的水田,田裡隨處可見一塊塊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頭。稻葉青中顯黃,穀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穀穗也不長,看來不像是豐收的景象。左側有一道小山谷,隱臆約約可見山谷裡有房屋村落。欽州縣衙門的一個僕役對眾人說:“馮老將軍就住在那道山谷裡。”

“那我們就到那邊去吧!” 張之洞說罷,先邁開步,大家都跟了上來。 田裡有幾個漢子在勞作,抬起頭來,以頗為驚異的眼光看著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邊,只見附近的一塊小田裡,有一個人正牽著一條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頭戴一頂斗笠,身穿一件白布無袖短褂,一條過膝蓋的半長黑布褲,赤腳上流著泥水,個子矮小,從背影上看,像是一個十五六歲未成年的男孩。 僕役走上前去指著山谷問:“馮府在這裡嗎?” 那人轉過身來,摘下斗笠,大家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小孩,而是一個老頭子。這老頭子滿頭白髮,卻沒有留鬍鬚。他一邊用手理著頭髮,一邊問:“你們去馮府做什麼?” 老頭子說著扯了扯繩索,大水牛跟在後面邁開笨重的四蹄。

“我們去馮府找馮老將軍。” 老頭子牽著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問:“找馮老將軍有什麼事嗎?” 僕役頓時神氣起來,帶著幾分自豪的口氣說:“制台張大人從廣州來到欽州,督署的桑老爺和我們縣令劉老爺陪著他老人家一起來見馮老將軍。” “制台張大人?”老頭子突然停住腳步,盯住僕役的臉問:“你是說他和劉太爺一起來看馮老將軍?” “是呀!”僕役挺了挺胸脯。 老頭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眾人一眼問:“他在哪裡?” 張之洞從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種迥異常人的神采,驀然間一道靈感閃過:莫非此人就是馮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頭子的身邊:“老人家,我就是張之洞,特地從廣州來荔枝灣拜訪馮老將軍。” 老頭子沒有吱聲,將張之洞從頭看到腳,與此同時,張之洞也將眼前的小老頭認真地看了看:頭臉不大,面色黑裡透紅,極少皺紋,兩道眉毛不太濃密,眉梢處長著幾根特別明顯的長壽眉,身軀短小卻勻稱協調,年近古稀卻精力彌滿。

“啊,你就是張大帥,真正是遠來的稀客貴客。”老頭子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來。 “老朽就是馮子材,張大帥這麼遠來荔枝灣,老朽不敢當,不敢當。” “你就是馮老將軍!”張之洞激動萬分,下意識地伸出手來,要來拿馮子材手中的繩索,“我來替您牽牛。” “使不得,使不得!”馮子材急得忙將手中的繩索握得緊緊的。 劉縣令見狀,趕緊走上去說:“我就是欽州縣令劉勉勤,本縣來給馮老將軍牽牛吧!” “也使不得,也使不得。”馮子材的手向一邊躲著,正在這時,從小山谷口邊快步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穿戴整齊的漢子來。 馮子材高興地說:“我的老二相華來了,讓他來牽吧。” 說話問,馮相華來到父親跟前。馮子材指著張之洞和劉勉勤說:“快來參拜二位大人老爺。”又對兒子說:“你先牽著牛快點回家,好好準備一下,我就來。”

馮相華向張、劉各鞠了一躬,張之洞見馮相華精壯麻利,心裡想:果然虎父無犬子。 馮子材將手中的繩索交給兒子。 張之洞真誠地對馮子材說:“老將軍為國家立過許多大功勞,而今年事已高,應該在家享享清福,何苦還要親自牽牛扶犁,做這等艱苦力田之事。” 馮子材爽朗地笑了兩聲說:“兒孫和鄉親們也都對我這樣說,按理應該這樣,家裡既不缺勞力,也不缺錢用,還要我這老頭子下田做什麼?不瞞大帥,我是一世勞動慣了,早年下的是力氣活,軍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練,沒有一天休閒過,養成習慣了,非動不可。一天不動,這渾身筋骨就酸脹。我下田,說是做農活,其實是活動筋骨,圖個自己舒暢。”說罷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開心地與馮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訪閻敬銘,一樣地做過大事業,一樣地處過高位,一樣地離開權要退下隱居,打發日子的方式卻迥然不同。他對眼前這個開朗爽快的小老頭立即生髮親近之感來。

“大帥,你從廣州到荔枝灣這個偏遠的海邊來看我,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馮子材的話,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馮子材出生在這裡一個半農半漁的家庭。家裡苦,他從小沒有讀過一天書,但天生聰明機靈,學什麼會什麼,而且比別人都乾得好。他種田,是一個好莊稼漢,打魚,是一個能幹的漁民。二十多歲時投軍,做了一名綠營士兵。憑著勇敢和機智,他一步一步地從最低級的武官升了上來,職位迫使他不能不識字。識字讀書之後,他才明白,原來書裡有許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換來的見識,前人早已將它記錄在書上了。馮子材後悔讀書太晚,也因此對有學問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貴州提督的要職,回到荔枝灣安度晚年。表面看起來,他已不過問世事,但多年的高級武官養成了他關心天下大事的習慣。他知道越南的戰事,也知道新來的兩廣總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張之洞。馮子材對張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全國十八行省,有多少異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馮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來張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動海內,身處軍界要職的馮子材還能不知?他常常讀登載在邸報上的張之洞的奏疏,並要手下的文案和兒孫們認真閱讀,視之為文章範本。

這樣一個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總督大人,親自來到這個荒寂得幾乎無人知曉的海邊小山谷來看望他,豈不令他感激,令他興奮! “應該,應該。”張之洞高興地說,“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年輕舉子的時候,便已聞你的大名,景仰你的功業,只是沒有機會拜訪你,這次來到兩廣,是朝廷送我這個好機會,我怎能放棄!” “大帥言重了。”馮子材咧開嘴大笑起來。桑治平在一旁看著,心裡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來卻不乏孩童的天真,看來是一個胸襟光霽、克享遐齡的老人。 兩榜出身的劉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這樣一個矮矮小小單單薄薄的老頭子,竟是一個戎馬終生軍功卓著的帶兵將領,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像中的綠營提督,怎麼也對不上號,合不了榫。他甚至有點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假冒者?

馮子材帶著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門口。比起廣州城里大商巨賈的住宅來,馮家的府第固然粗樸簡陋,但在鄉間山里,卻是名副其實的高門大宅。穿過一座三層樓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進了馮府。這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佈著一二十間房子,全是馮子材和他的兒孫們及家裡的男工女僕所住的房屋。眾人在馮子材導引下踏進一間大廳堂。廳堂寬敞明亮,擺著一色的仿明紅木家具,正中供奉著一尊陶瓷關帝全身像,兩旁站著他的兒子關興和護刀將軍周倉。三尊陶像面前香煙繚繞,鮮果滿碟,給廳堂增加一份濃厚的兵家氣氛。 剛一落座,便立刻有幾個僕人上來沏茶,擺糕點,馮子材向大家告辭一會。片刻光景,再出廳堂的老將軍身穿一套黑亮的香雲衫,腳踏一雙泰西黑皮拖鞋,腰桿挺拔,精神抖擻。頭上的白髮和渾身的黑裝對比分明,益發顯得老英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氣概。張之洞和桑治平都在心裡暗暗叫絕,對此行的成功更添幾分信心。

“老將軍,您的身板真好!”張之洞不覺脫口讚道。 “託大帥的福。”馮子材中氣充足地說,“老朽雖已六十八歲,卻還能吃能睡能喝酒,過會兒,我要與大帥痛飲三百杯,一醉方休!” 馮子材的軍人豪氣,令眾人肅然起敬。 張之洞忙笑著說:“我的酒量不大,不要說三百杯,只怕五六杯就要醉倒在這荔枝灣回不去了。” “好哇!要真的醉了,就在我這裡多住幾天,我餐餐請大帥吃剛出海的石斑魚、大龍蝦。” 說罷,又哈哈大笑,那一股氣流彷彿有震動屋瓦的力量。 張之洞趁勢說道:“現在還不是醉酒吃海鮮的時候,老將軍,國家局勢嚴峻得很,法國人已欺侮到我們的頭上來了。前幾天,馬尾船廠遭法國人砲擊全軍覆沒的事,想必老將軍已有所聞。”

“我知道。”馮子材自己臉上的笑容頓時消除。 “左相和沈文肅公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的福建海軍,片刻之間便全軍毀滅,太令人傷心痛心了。” “朝廷為此已向法國公開宣戰,沿海沿江各重要港口碼頭都要嚴加提防。” “廣東的防守在廣州,廣州的防守在黃埔,黃埔的防守在虎門。”馮子材以一個軍事行家的口吻說著,“不知黃埔港和虎門海口防守力量如何?” 張之洞答:“我來廣州後沒幾天便去了黃埔和虎門,實地查看了一番。黃埔有張軒帥在,虎門有彭大司馬親自坐鎮,武器裝備也還算強。” 馮子材沉吟片刻說:“淮軍軍紀平素不大好,但打起仗來,還能同心協力,武器裝備在廣東來說要算好的了。湘軍軍紀要比淮軍好一些,但裝備不如淮軍,不過有彭大司馬親自坐鎮,想必也可放心。” 想起馬尾船廠的慘禍,又想起在虎門時彭玉麟的話,張之洞憂心忡忡地說:“我們的船炮不如人家,法國人若發起瘋來拼命,虎門和黃埔都有可能守不住。” “那就讓他進來好了,我們關門打狗!”馮子材捋起香雲衫衣袖,揮舞著手臂。那手臂雖瘦,卻像鐵棍一樣的堅硬有力。 “法國人是客,我們是主,他闖進我們的家裡來了,我們還沒辦法收拾嗎?他十個人,我用百個人、千個人對付,塞斷珠江,圍困他三五個月,餓也要餓死他們。我們中國人與洋人打仗,眼下主要還不是輸在武器上,而是輸在氣勢上。仗還沒打,被他的船炮嚇住,心裡先自慌了,如何能打得贏?兵法上說,三軍之帥在氣,氣不餒,則兵不敗。” 這番鏗鏘有力的話,雖然有點像在指責張之洞剛才所說的船炮不如,令他略為不快,至於塞斷珠江,事實上也辦不到,但清流出身的張之洞仍為馮子材這番氣勢、這番血性所感動,所激昂。是的,武器是不如人家,但人家已是殺氣騰騰打上門來了,難道就因此而卑躬屈膝、舉手投降嗎?武器不如的時候,更要提倡氣勢和血性。 張之洞動情地說:“老將軍說得很好,法國人若真的闖進廣東內河來,我們就按你所說的關門打狗,十個百個打他一個,磚塊石頭一齊上!”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馮子材舒心地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未缺的大牙齒。 這時,一個僕人走進來,附著馮子材耳朵說了兩句話,馮子材起身說:“大帥走了半天路,一定餓了,我們現在就去吃飯。匆忙之間,沒有好招待的,上個月我的一位老部屬送我兩對東北熊掌,現在已開始在火上煲了,晚上請大帥和諸位嚐嚐東北黑瞎子的味道。” 眾人聽了這話都很高興,尤其是劉縣令,過去只是在書本上看到燉熊掌是一道特別珍貴難得的美食,今天跟著張制台,真的撈到了口福。 馮子材將大家引到餐廳,一張十人坐的大圓桌上早已擺滿各色海鮮山珍。廣東人本就講究吃,馮府上下更對吃重視,雖然是匆忙間操持,但菜餚數量之多,烹飪之精,已令張之洞、桑治平等人大為驚訝了。馮子材不斷地給張之洞挾菜,又不停地勸酒,自己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談笑風生,不拘不束。一向與文人學士打交道的兩廣總督,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濃厚的豪放粗獷之氣。不知不覺間也受到了感染,心緒變得興奮起來。 張之洞對武夫向來懷有偏見,認為他們粗俗、卑陋,今天他才發現,其實與武夫在一起也有很多快樂和興奮。吃喝談笑之間,生命便充滿了人性的真趣,許多不必要的思慮和憂愁自然就遠遠地離你而去了,這有什麼不好! 吃過飯後,馮子材陪張之洞等人參觀他的兵器庫。兵器庫裡也有西洋人造的快炮和駁殼槍,但更多的是刀矛劍棍,中國古老的十八般武器,件件皆全。看過兵器庫後,馮子材又帶他們去看宅院後的習武坪。這是一塊方圓十餘畝的大土坪,土坪上豎立著不少拴馬樁和箭垛,堆放著各種石鎖石臼,另一角有十幾個人在練習棍棒。馮子材指著領頭的漢子介紹:“那是我的長子相榮,他有上百個徒兒,現在比我神氣。” 順著馮子材的手勢,張之洞看到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漢子,正在揮動一根棍子做示範動作,遂問道:“老將軍有幾位公子?” “就兩個。”馮子材笑了笑答,“孫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加起來有七個了,還有三個孫女。” “好福氣呀!”張之洞隨口讚道。 “我還餵了十多匹好馬。”馮子材得意地說,“要不要去看看?” 張之洞心裡一動,這個老將軍真非比等閒,有人有槍有馬,若世道一亂,他真可以占山為王,做一方豪強!這種局面,哪個文人可以做到? 看了馬圈後,馮子材請張之洞回到客廳休息喝茶,經過半天的交往,張之洞對請馮子材出山的念頭更堅定了。這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將才,越南戰場的統帥,非他莫屬。不過,畢竟年近七十,他還願意重披戰甲,親赴兇危之地嗎? 張之洞思忖片刻後,決定就此切入正題。 “老將軍,我想請教你,法國人本是在越南北圻一帶與我較量,這次突然犯我海疆,六月中旬,攻打基隆砲台,七月初又襲擊我馬尾船廠。這兩次海盜行為究竟是為了什麼?老將軍戎馬幾十年,深知用兵之道,請指教指教。” 從見到張之洞那一刻起,馮子材的腦子裡就一直在想:他到荔枝灣來做什麼,是因為視察到了廉州而就近看看我這個老頭子,還是專門為了一件事來的?聽了這話後,他明白了,原來因初掌軍權不懂軍事而來當面討教的。馮子材頗為感動。這幾年的兩廣總督,從曾國荃到張樹聲,仗著自己昔日的戰功,從來不將他這個綠營宿將放在眼裡,用兵打仗的事,沒有一次諮詢過,他也索性不過問。現在張之洞親來荔枝灣討教,給他一個很大的臉面。與所有久任要職的致仕官員一樣,馮子材也是十分看重在位者對自己的態度的。他思索了一下,鄭重回答:“依我看,這是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這四個字同時在張之洞和桑治平的心中震盪,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盯住這位年雖邁氣猶雄的前綠營提督。 “四年前,我率兵在鎮南關外住了三個月,對法國與越南之間的關係比較了解。越南君臣既昏庸又懦弱,法國控制它不需要多大的力氣,這中間主要是防著我們中國這一層。我們中國不想把北圻交給法國,也不希望法國通過紅河進入雲南,所以這幾年一直有軍營駐紮在那裡。在陸地上,法國人雖然槍彈也比我們好,但我們還是可以和他們拼一拼的,中法之間有勝有負。但在海上,法國則佔絕對便宜。上次打諒山不利,他們便想利用自己的長處,用海戰來迫使朝廷讓步,所以有了基隆和馬尾之戰。法國的目標還是在越南。” 馮子材這一席話,使得張之洞和桑治平大受啟發。是的,打基隆,打馬尾,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要逼中國軍隊退出越南。不愧是老於軍事的將領,一眼便看穿了法國人的鬼蜮伎倆。 “老將軍說得很好,使我們茅塞頓開。”張之洞望著馮子材說,“老將軍多年為廣西提督,又在越南駐紮過,依您之見,如果我們齊心合力,同仇敵愾,是否可以在越南打贏一場大仗,殺下法國人的威風?” “當然可以。”馮子材不假思索一口咬定下來。 “不瞞大帥說,當年在鎮南關,我就想過,我們中國所有在越南的人馬聯合起來,打它一場大仗,狠狠地殺一殺那些洋鬼子的威風。但一來當時朝廷沒有向法國宣戰,二來我也不具備聯合其他人馬的地位,所以也只是空想而已。”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立即接話:“老將軍,現在朝廷已公開向法國宣戰,可謂天時已備,假如給您一個地位,讓您有統帥所有在越各路軍隊的權力,您是否還願意將您當年的設想變為現實?” “這個嘛。”馮子材這時才真的明白了:原來張之洞是想請我出山!他心裡一陣驚喜。人們常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馮子材就是這樣一位志在千里的老驥。過去的輝煌,既是他生命中的亮光,也是他生命的支柱。在回首往事的時候,他常有按捺不住的再創輝煌的雄心,只是時過境遷,今不如昔,許多該具備的條件都不具備。在新總督這番熱切的心情面前,面對著這個重大的問題,馮子材猶豫起來。他的一隻手用力地摸著乾瘦的尖下巴,沉吟良久才開口,“不瞞大帥說,光緒七年軒帥也曾派人來過荔枝灣,請我出山帶一支人馬再進越南,我以年邁力衰為由推辭了。我其實並不年邁力衰,而是不願領這個命。” “為什麼?”想不到在關鍵的時候,馮子材退縮了,張之洞略感失望。他急切地想知道,這位老將軍推辭張樹聲的理由。 “這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年軒帥來找我時,條件仍不具備,一則朝廷未宣戰,二則軒帥也只是叫我帶一支人馬入越,並未賦予全權指揮的權力。另外,在對待洋人的態度上,我與軒帥也有很大的不同。我這老頭子是倔犟的,寧折不彎。洋人欺壓我們,我寧願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們乾一場。軒帥不是這樣,他與李少荃一鼻孔出氣,只是忍呀忍呀的,我也不願在他手下做事。” 張之洞心裡舒了一口氣,說:“這些顧慮現在都可不必有了,老將軍還有別的什麼難處嗎?” “軒帥雖然不做總督了,但在越南的軍隊主要還是淮軍的勢力,廣西巡撫潘鼎新坐鎮北圻。潘這個人還不如張,不好相處,我去越南的話,如何與他共事,彼此的位置又如何擺?” 這倒真是一個大難題!潘鼎新身為廣西巡撫,按朝廷的製度,他並不是張之洞的下屬,張之洞無權將他從北圻調回,更無權罷他的巡撫之職;何況潘是淮軍宿將,資格比起張之洞來要老得多。有潘在北圻,馮就不可能做統帥,這也是明擺著的事情。張之洞雙手輕輕地來回搓著,手心沁出熱汗來,一時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桑治平也在為此思索著,他也一樣想不出一個好主意,見張之洞頗為為難,不能不插一句話來為總督解圍:“老將軍,此事容張制台與朝廷再商量,除此外還有別的難處嗎?” 馮子材望了桑治平一眼後說:“除開淮軍外,北圻的最主要的軍隊便是黑旗軍。劉永福是中國人,卻領了個越南的提督職。此人是個梟雄,不服管束,什麼人都不在他的眼睛裡。我在北圻三個月,沒有與此人見過面。聽人說早年投過長毛,與我的軍隊交過手,若叫我去指揮他,怕不行。” 張之洞聽到這裡,心里大為舒暢起來,忙說:“老將軍,你知道這次是誰賣力推舉你嗎?仲子,你對老將軍說說。” 桑治平笑了笑,將前向在宣光與劉永福會面的情形簡略地說了說後,強調指出:“劉永福一再講,越南戰事,只有老將軍您出來,才能壓得住檯面,潘鼎新究其實不是一個帶兵打仗的料。他的黑旗軍一定配合老將軍,為中國人爭一口氣。” 馮子材快活地笑了起來,說:“沒料到,劉二這個人看人還有眼光,不計前嫌,氣量也不錯。不過,他手下那班子人馬我不稱心,不怕大帥說我老頭子背後嚼人,他率的黑旗軍裡強盜毒販子、烏龜王八蛋,什麼都有,不能指望那些人做大事。” 張之洞忙說:“老將軍知道他有個幫手唐景崧嗎?” “聽說過,據說也是廣西出的進士,在朝廷官做得好好的,卻主動請纓來越南,給劉二當參軍。” 桑治平說:“我在宣光跟唐景崧相處過三天,此人有才有識,張制台已答應由唐景崧親自回廣西招募四營子弟兵。這四營子弟兵可以作為配合老將軍的一支兵力。” 馮子材點點頭,沒有做聲。 張之洞將馮子材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看在眼裡。他看出馮子材雖有顧慮,但率兵出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決定對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老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務必要使他丟開顧慮,重上沙場。 “馮老將軍,”張之洞斂容凝望著馮子材,聲調厚實而沉重,“我雖沒有明說,大概你也聽出來了,我這次來荔枝灣,就是專程來請您出山,請您率子弟兵再赴關外。促使我作出這個決定的,一是老將軍您本人幾十年來的戰功,二是桑先生和雷瓊道王道台此次去越南後當面聽的劉永福的推薦,來到荔枝灣,親眼見到您精力旺盛,氣概不減昔日,更使我欣慰。” “歲月不饒人,精力、氣概都不如從前了。”馮子材忍不住插了一句話。桑治平發現,自從見到馮子材以來大半天了,這好像是他說的第一句嘆老的話。 張之洞笑著說:“趙王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看中午餐桌上,您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知廉頗未老!” 馮子材又開懷大笑起來,依然是滿臉的燦爛。 “自從道光二十年,我們與洋人在南海上開仗以來,四十多年間,直到最近的基隆、馬尾之役,我們與洋人打過多次大仗,但每次都是我們吃虧,尤其是法國人更可恨,不僅用武力,而且還利用傳教士欺侮我們。這個令人惱火的法國,是與我們結下深仇大恨的了。這次基隆、馬尾之役更是猖獗至極。” “這兩次海戰,真把中國軍人的臉丟光了。”馮子材狠狠地插話。 “是的。”張之洞趕忙抓住這個話頭。 “凡有點血性的中國軍人,莫不為這兩次的失敗而痛心疾首。所以我們想趁著朝廷與法人宣戰的機會,請老將軍出馬,大家全力支持,周密計劃,在越南北圻打一個大仗,殺下法國人的威風,為中國百姓,更為中國軍人爭這一口氣。” 這幾句話說得馮子材胸腔裡的熱血開始加速流動起來,他在心裡頻頻點頭,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滿身書生氣的製軍大人,聚精會神地聽他說下去。 “來荔枝灣之前,我和彭大司馬、張軒帥以及桑先生都仔細計議過,海戰,我們的船炮的確不如法國人,取勝的把握不大;但陸戰,我們的武器差不了多少,至於地理、民情、軍需供應等方面,我們更要勝過法國。所以,只要馮將軍出馬,我們對在越南打一場大勝仗是很有信心的。” “大帥分析得好,海戰或許不如人,陸戰並不弱得太多。”做了幾十年陸軍將領的馮子材,深為讚許張之洞的這番中肯之言。 桑治平插話:“老將軍過去打長毛、打捻子,戰功雖多,但終究只是朝廷的忠臣,若這次在越南打贏了法國,那就是我們堂堂華夏的英雄。” 這兩句話的背後,其實還藏著許多話,諸如打贏長毛、捻子,究其實還是在替滿人賣力,悠悠史冊對此事的評價究竟如何還很難說;但若打贏法國,那就是建的岳飛、戚繼光的功業,千秋萬代都會長受敬重,久享祭祀。但這種話,不是至親深交,豈能隨便說出,只可點到為止,能不能意會得到,就只能看這位老軍人的悟性了。 不料,馮子材兩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來,興奮地望著桑治平,許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句話:“桑先生這話,說到馮某的心坎裡去了。馮某從軍數十年,近十幾年來,常為此事感到遺憾。桑先生此話,給我指明了一條光明大道。馮某願赴越南,只是手中無兵無餉,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張之洞問。 “大約要六七千人。”馮子材胸有成竹。 “兩廣各鎮綠營,隨你挑選好了。” “哼哼。”馮子材冷笑兩聲,“不怕大帥你笑話我不自量,在馮某看來,兩廣綠營,無一兵可挑。” 張之洞尚在驚愕之中,桑治平插話:“如此說來,請老將軍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勝仗,也只能如此了。”馮子材斷然回答。 “只需三個月,我馮家子弟兵就可以出關,只是這筆軍餉如何辦?” 張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濃密的長須,思索了一下說:“我回廣州後,即刻給你撥五萬銀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國內訓練之用。三個月若出關,我按過去湘軍的規矩,每名陸勇月發四兩二錢,按月發足。你看如何?” 馮子材當然知道,當年曾國藩給湘軍陸勇每月發四兩二錢銀子,是有點重賞之下招勇夫的味道,遠比綠營的待遇要高。湘軍戰鬥力強,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於此看出張之洞的誠意,忙說:“這當然很好了,關鍵是今後不要欠餉。” “這你放心。只要我張之洞做兩廣總督,就不會欠馮老將軍的餉,要不要我給你立個字據?” “那倒不必。”馮子材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那就這樣定了。”張之洞起身走到馮子材的身邊,握住馮子材的雙手。 “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請朝廷委任老將軍幫辦廣東軍務之職。老將軍奉旨後便可在廣東招募子弟兵,三個月出關。今後仗怎麼打,我們再隨時互通聲氣,相機行事。” 馮子材也站起來,略帶激動地說:“馮某本不想再過問國事了,只為大帥親臨荔枝灣的情義不能負,故答應大帥之請,組建馮家軍,再進鎮南關。不過,馮某最後還有一點請求。” “老將軍儘管說。”雖然話說得爽快,但張之洞的心裡卻冒出一絲涼意,他不知道這位暮年烈士出山時還有什麼特別的要求,萬一答應不了,又如何辦呢?總不能讓前功盡棄吧! “潘鼎新現在是以廣西巡撫的身分幫辦關外軍務,按常規當節制所有駐越南北圻的軍隊,但此人雖為淮軍頭領二十餘年,其實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帥給我一個答复:馮某在越南,不歸潘鼎新指揮,遇事直接與大帥商量;緊急關頭,要給馮某以調度指揮其他在越軍隊的權力,若這點權沒有,即便出山也可能無功而回。” 馮子材的這個最後請求,實際上又回到先前所說的在越南的地位問題。張之洞不能不佩服馮子材的老辣,轉來轉去,還是轉到這個重要的事上來了。看來,馮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從藩庫裡開支。若從自籌而來,則屬團勇一類的軍隊,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經制之師對待;不是經制之師,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歸潘鼎新指揮可以行得通。至於緊急關頭,指揮全越清軍,到時再說。想到這裡,張之洞斬釘截鐵地說:“可以,老將軍的子弟兵只聽老將軍您一人的將令,不但潘撫不能約束,即便本督,也不遙制,相信老將軍當會以國家為重,以朝廷為重,以老將軍數十年來所成就的英名為重,善自處理。” 馮子材感到了一種全權的信任感。他緊握張之洞的手說:“那就這樣說定了,走,我們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馮子材正要陪同張之洞一行到荔枝灣四處走走的時候,廉州府快馬趕來的衙役報告一個不幸的消息:張樹聲已於三天前病逝廣州。張之洞大吃一驚,急忙告別馮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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