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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來了個精通十國語言的奇才

張之洞 唐浩明 12079 2018-03-16
張之洞匆匆趕回廣州,先不回衙門,徑直來到高隆街張樹聲在穗的寓所。這裡已經是白花如雪,輓幛如林了。李鴻章送的輓聯貼在丈八白綾上,高高地懸掛在靈堂正大門的兩側楹柱上,十分引人注目,其餘映入眼簾的盡皆淮軍系統的高級文武官員的輓聯。他們挑盡字典中的最好詞語,不惜破格逾等吹捧曾與他們一道平發平捻,而今無官無職的那個皖北強梁。在踏人張府的那一刻,張之洞直覺這是駐粵淮軍集團在著意為之。他們近在給廣東粵軍以威脅,遠在向朝廷施加壓力,其用意則很明顯:淮軍團結一致,力量強大,不可輕慢。 清流出身的張之洞本能上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壓抑之感。張樹聲的長子張華奎,見張之洞一身平常裝扮,也不見祭禮奠儀等等,心中老大不快,前去碼頭迎接的兵備道李必中悄悄對張華奎說明了原由。張華奎見張之洞家門都沒進便來弔唁父親,又感動了。他趕忙以孝子之禮跪著接待,將張之洞引到張樹聲的靈柩前。

張之洞對著靈牌凝思著。想當年這位淮軍統領指揮千軍萬馬,搏擊沙場,是何等威風凜凜叱吒風雲,而今說走就走了,生前的戰功、袍澤一樣也帶不去。做過統帥,做過巡撫,做過總督,不料到了最後卻一官半職都沒有,靈牌上的頭銜空空蕩蕩的。此刻的祭堂儘管熱熱鬧鬧風風光光,但那位長眠者的心境,一定冷落寂寥,有苦難言。想到這些,一絲人生無常的感嘆,不由自主地在張之洞的腦中湧起。他跪在張樹聲的靈柩前,滿懷哀憫地磕了三個頭。 張華奎恭恭敬敬地扶起張之洞,將他帶到書房坐下後,將張樹聲的遺折捧了出來,請張之洞代為轉奏朝廷。張之洞打開前總督的遺折,認真地看著。前一段文字依舊是為自己辯護,只是語氣較往日低沉,遺折的最後,張樹聲以一個深受厚恩的三朝舊臣的身分,鄭重敦請朝廷變法自強:

“西人立國之本體,在育才於學堂,論政於議院,輪船大砲電線鐵路皆其用,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常不相及,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猶不足恃也。宜採西人之體以引其用,則奠國家長久之業矣。” 張之洞雖不能完全贊同這個意見,但張樹聲臨死仍念念不忘國家的忠心卻強烈地震動了他。何況此刻戰火已經點燃,廝殺在即,借張樹聲的身後之事安撫淮軍,讓湘淮粵三軍精誠團結一致對外,乃眼下的頭等大事。張之洞站起來,誠懇地對張華奎說:“請大公子放心,本督將親自擬折為軒帥請卹。” 第二天,張之洞盡心盡力地為張樹聲擬了一道請卹折,以繼任者的身分,歷敘張樹聲在兩廣任上的政績,再一次為張樹聲洗刷這幾年來所受的指摘。又追敘張三十餘年來的戰功,請求朝廷將其任上的處分予以開除,生平事蹟交國史館立傳,並在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祠享祭,蔭子庇孫。又換上素服,帶著一班高級官員再次親臨祭奠,在張樹聲的靈前親自宣讀這道請卹折,請前總督在天之靈安息。張華奎和守靈的淮軍將士無不感激,鄭重表示:朝廷已發出對法宣戰的指令,淮軍將士聽從制台調遣,同仇敵愾,堅守大清南大門。

料理完前總督的喪事後,張之洞全力以赴辦理另一件大事:籌餉。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拿出一大批銀子出來,這批銀子的主要用途:一是從洋人軍火商手裡買二十座克虜伯鋼砲及一萬顆砲彈,二為唐景崧新募的景字營及馮子材即將招募的子弟兵發放餉銀,三為湘淮粵三軍因備戰而必添的急用軍需和賞銀,這幾項款子加起來,將在百萬兩左右。 這可是一筆龐大的數字,要是在先前的山西,如同上天摘星攬月,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廣東富裕,或許可以四處騰挪擠壓,湊起這百萬銀子出來。他將巡撫倪文蔚、布政使龔易圖、按察使沈鎔經等人找來商量,孰料這幾位熟知錢糧底細的人聽後大為犯難。倪文蔚告訴張之洞,早在去年,便因海防吃重,經費不敷,張樹聲不得不奏請朝廷同意,向香港匯豐銀行借高息銀二百萬兩,去年八月提取一百萬,今年三月又因庫款緊絀提取一百萬,向匯豐銀行所借的二百萬銀子已全部提盡。

張之洞還不知有這件事,心裡也焦急起來,頓時有一種“空存抱負卻無法展佈”之感。他想起二十年前胡林翼對他說過的一番話來。 那是在武昌撫台衙門裡,身在安徽前方的湘軍首領曾國藩給胡林翼來了一封十萬火急的信。信上只寫了幾句話:請在十天內速籌八萬兩銀子,不然將人心潰散,無法維繫。胡林翼拿著這封信對侍立一旁的張之洞說:“現在正是春荒時節,湖北農人行乞啃樹皮度荒,道路上只見難民,沒有商人,厘卡收不到釐金,街市蕭條,也收不上稅,而四處要錢要糧的信函不斷前來,藩庫一洗再洗,幾乎淘空。我現在到哪裡去弄八萬兩銀子。但沒有餉銀,軍隊隨時都會譁變,又怎麼能指望他們打仗,這也是實情,真難辦呀!” 看著恩師滿臉憂愁一籌莫展的樣子,張之洞也覺得心頭茫然。他絞盡腦汁,想為恩師分憂:“奏請朝廷,讓戶部撥下銀兩呢?”

胡林翼搖搖頭說:“朝廷這些年來也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才要各省自籌餉銀。向朝廷要銀是一句空話,再說,即使能給你一點銀子,十天之內也到不了安徽呀。” “可不可以請江蘇、河南、山東就近接濟呢?” “別省接濟?”胡林翼冷笑道,“誰會接濟你?別說他們也一樣地拿不出銀子,就是拿得出,他會拿銀子來讓你成事,讓你立功出風頭?也就是我胡林翼,才和曾滌生患難與共,急他之急,別的省巴不得你湘軍全軍覆沒,他在一旁看火色哩!”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裡驚道:“這國家難道就是湘軍的,與他們無關?各省官吏原來都存這種心,怪不得長毛能得逞。” “香濤呀,”胡林翼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對著他說,“讀書做文章畢竟是容易的事,治理天下,真正的硬功夫在於經濟二字。是否社稷之臣,就看這經濟二字做得如何。至於經濟中,理財又是頭一項,你今後要在這方面積累些實學。曉得理財,才可談事業。”

張之洞重重地點了點頭,將恩師這幾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裡。 前幾年在山西,因為來不及大興作,銀錢一事尚不太突出,現在這百萬銀子的大事硬邦邦地擺在面前,張之洞似乎突然深刻理解了恩師二十年前的教導:經濟、理財,真正是治天下的第一樁大事。 他雙眉緊擰地問龔易圖:“你可以擠出多少銀子出來?” 布政使哭喪著臉,摸著腦袋想了半天說:“頂多二十萬,這還得擔風險,準備挨罵。” 張之洞聽了很不高興:“堂堂廣東省藩庫,就這樣窘迫!這話怎麼講?” 龔易圖解釋:“藩庫賬面上是有些銀子,但一項項都有安排,挪動不得。能挪動的銀子,今年春上都動用了。現在只能在上繳朝廷的銀子裡扣除一點,這就要擔風險。給廣州商人加重稅收,就得準備挨罵。”

二十萬兩解決不了大問題,怎麼辦呢?張之洞望著眾人:“就不能有別的法子了?” 龔易圖咬了咬嘴唇,說:“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再向香港匯豐銀行去借商銀。” 對呀,張樹聲可以藉,我為什麼不可以藉!張之洞立即作了決定:“就按龔方伯意見,再向匯豐去借二百萬兩。” “太多了,太多了!”老邁的巡撫忙搖手,“張大人您不知道,英國人的息太重了,我們還不起。” “多少息?”這是第一次與外國商人打交道,張之洞不清楚洋人的行情。 “五五的息錢。”倪文蔚的神情很是憤慨。 “軒帥去年八月借二百萬,借據寫好按五五還息,到今年八月我們就要還息十一萬,我們至今一錢息銀未還。到明年八月還的話,息上再生息,就不只二十二萬了。如果再藉二百萬,光息錢就會把我們拖垮!”

山西的錢莊老闆若放四分的息,便會被罵為黑心。洋人竟然收五分五的息錢,豈不貪婪太甚! “不能低一點?”張之洞問倪巡撫。 “洋人從不討價還價。”龔易圖儼然一個與洋人辦交易的老手。 “那就借一百五十萬吧!” “張大人,我看先借一百萬吧。”倪文蔚說,“以後要用的錢再想辦法,先把這個難關過了再說。” “好,就依倪撫台的意見,先借一百萬。”張之洞想了想:也是,息錢太重了,能少借就少借點。 他轉臉問龔易圖:“上次的錢,軒帥是通過誰去與匯豐銀行打交道的?” 龔易圖答:“軒帥請盛宣懷的朋友鄭觀應去辦的。” “鄭觀應這個人,張大人知道嗎?”沈鎔經插話。 張之洞搖了搖頭。 “鄭觀應寫了一部書,名叫《盛世危言》,說的是中國應該向西方學習的事。張軒帥遺折中的辦學堂開議院等話,就是受鄭觀應的啟發。彭大司馬也很看重這部書,還親自為它作了序。”

彭玉麟願為之作序,可見這部《盛世危言》不一般。張之洞問臬司:“你能找一部給我看看嗎?” “我家裡就現有一部,明天送給您看。” 張之洞又問:“鄭觀應這個人呢?能見到他嗎?” 龔易圖說:“他正在南洋經商,一時回不來。” “喔。”張之洞輕輕點頭。 “那這次叫誰去和匯豐銀行打交道呢?” 沉默片刻後,倪文蔚說:“前兩天,我衙門裡的巡捕趙茂昌對我說:劉玉澍從香港帶回一個奇人,英語流利,還能講德國、法國、俄國好多個國家的話,又在香港住了三四年。若叫這人去辦借款的事,應該不在鄭觀應之下。” 能說這多國家的洋話?張之洞心裡生出幾分疑惑來,問: “劉玉澍是個什麼人,他莫不是從香港帶回一個騙子?”

倪文蔚說:“劉玉澍是早些年分發來粵的候補知府,福建人,對洋務極有興趣,也能說幾句英語。今年春上,福建沿海一帶風聲緊,軒帥見他人尚可靠,又是閩人,便派他到福建去打探情況,隨時報告軍情,上月他取道香港回廣州。劉玉澍帶的這個人我沒見過,不知他是不是騙子。張大人如果對此人有興趣,明天我叫趙茂昌帶著劉玉澍來見您。” 趙茂昌是廣東巡撫衙門的文巡捕,江蘇武進人,人長得清秀,文筆書法都不錯,聰明伶俐會辦事,深得倪文蔚的賞識。他十五歲人錢莊學徒,二十歲納資捐了個佐雜小官。巡撫衙門有報往總督衙門的公文要件,倪文蔚常遣趙茂昌親自遞送。趙茂昌也熱心於此事,跑總督衙門的腳步甚為勤快,對張之洞格外殷勤。張之洞對他的印像也很好。這次,劉玉澍從香港帶回的奇人便是先告訴趙茂昌,再由趙茂昌告訴倪文蔚的。 “好啊,明天叫趙茂昌和劉玉澍一起來見我。” 第二天上午,張之洞在簽押房接見趙茂昌和劉玉澍,沒有任何寒暄,待二人坐定後,開門見山便問劉玉澍:“聽倪中丞說,你從香港帶回一個能講幾個國家洋話的人。你把這個人的情況跟我細說說。” 劉玉澍是第一次見張之洞。他見這個名滿天下的總督,大眼大鼻滿口大鬍鬚,臉上無一絲笑容,一副冷峻威嚴的樣子,心中不免有幾分怯意。趙茂昌見狀,忙笑嘻嘻地為劉玉澍打氣:“不要緊張,張大人最是平易隨和,你慢慢地說。反正你已經對我講過,有遺漏的地方,我幫你補充。” 經趙茂昌這一開導,候補知府心緒平靜下來,向張之洞禀報:“卑職上個月結束福建的差事,從廈門乘船,取道香港回廣州。在船上餐廳裡,我看到一個年輕的中國人正跟一個英國人興致勃勃地聊天。卑職也略為懂一點英語,但不敢跟洋人直接對話。這個年輕人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卑職很是羨慕,一邊吃飯一邊仔細地聽他們談。許多話聽不懂,但卑職大致聽得出他們在談莎士比亞的戲劇,談狄更斯的小說,間或也談到牛頓、法拉第。卑職對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 莎士比亞、狄更斯、牛頓,這些名字,張之洞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劉玉澍既然聽到別人談這些名字便肅然起敬,看來都是英國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一個平素熟悉的幕僚,張之洞一定會問個究竟。但對初次見面的這個候補知府,張之洞尚不願如此不恥下問,他只是隨意點點頭,表示在認真地昕。 “傍晚,我到餐廳吃晚飯,又見這個年輕人與另外兩個洋人在高談闊論,這次我卻一個字都聽不懂,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只見這個年輕人一邊口不停地說,一邊手舞足蹈,那兩個洋人頻頻點頭,時時露出會心的笑意,看得出那兩個洋人是很欣賞這個人的。卑職心里納悶,見一個侍應生過來,我悄悄地指著那兩個洋人問他。侍應生告訴卑職,這是兩個德國人。卑職聽了一驚,莫不是這個年輕人在跟兩個德國人講德語。怪不得我一個字聽不懂,這個人不簡單,我要跟他聊聊。” 張之洞一隻手在輕輕地捋著長須,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顯然,他也被這個既能跟英國人談話,又能跟德國人談話的年輕人給吸引住了。 “我一邊慢慢地吃,一邊注視著對面的餐桌,見他們三個人走出餐廳,我也便跟著出來。走到甲板上,兩個洋人與那個年輕人握手道別,我趕緊跨上一步,衝著那人的背說,餵!年輕人,請到我房間裡坐坐好嗎?那個年輕人回過頭來,朝我一笑點了點頭。我這時看清這個年輕人鼻樑很高,眼睛深陷著,兩隻眸子灰灰藍藍的。卑職突然一驚:莫非他不是中國人,是個洋人不成?再細細地看,他的皮膚黃黃的,辮子黑黑的,一身藍底金花寧綢長袍上罩了一件考究的黑細呢馬褂。他是個中國人呀!” 趙茂昌“扑哧”一聲笑了起來,張之洞也聽得有趣,忍不住插話:“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中國人?” “大人問得好!一到房間,卑職第一句話就問他,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洋人?那人大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好看的牙齒,用不太規範的閩腔官話說,我是中國人,不是洋人。卑職試探著問,你是福建人嗎?他答,我正是福建人。卑職一聽樂了,這麼說,我們是同鄉了。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姓辜,名鴻銘,字湯生。卑職也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卑職稱讚他英語、德語都說得好,了不起。他笑著說,我不但會講英語、德語,我還會講法語、俄語、葡萄牙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希臘語、馬來語,連同我的母語漢語,我懂十門語言。卑職想,這真是一個罕見的奇才,便問他,你怎麼會講這麼多的洋話。他於是告訴我,他出生在南洋檳榔嶼,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葡萄牙人。養父母是英國人,十歲時跟著他們去了英國。在英國讀完大學後,又去德國學工程,再到法國留學,故而能說這麼多洋話。” 張之洞笑道:“這麼說來,我明白了,他原來是個混血種,又是中國人,又是洋人。” “大人說得對極了。”趙茂昌忙恭維。 “劉玉澍還說,他親耳聽過這個辜鴻銘的一則笑話。卑職從這則笑話裡知道辜鴻銘是個極聰明風趣的人。” “什麼笑話?你說說。”張之洞很有興致地問。 “劉玉澍和辜鴻銘一起坐船從香港來廣州,辜鴻銘和船上一個法國老太太用法語談得熱火。法國老太太說,我身體不好,醫生建議找個好地方療養一段時期,聽說廈門是個好地方,最宜療養,不知是不是這回事。辜鴻銘說,不錯,廈門真是一個好地方。我剛到廈門時,站不起,只能在地上爬著走,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都不能控制。在廈門住了兩年後,不但可以走路了,還能跑步。成天在四處跑,拉屎拉尿,也都正常了。法國老太太聽後高興極了,說,先生這麼重的病都療養好了,我一定去。當辜鴻銘將他與老太太的談話告訴劉玉澍後,劉玉澍問他,廈門哪有這麼好,你不是在騙人家嗎?辜鴻銘說,我沒騙她。我一歲時,父母就帶著我在廈門住了兩年。一歲的小孩子當然不會走路,只會爬,拉屎拉尿也沒有節制。到了三歲,自然會走會跑,也不隨便拉屎拉尿了。我哪裡騙她?” “哈哈哈,”張之洞禁不住大笑起來,“這個混血種太有趣了。下午你們帶他來衙門,我見見他,合適的話,就讓他在我這裡做事,我身邊還真缺少一個這樣的人哩!” 中午,張之洞把辜鴻銘的情況告訴桑治平,請他尋兩本洋人的書,一本法文的,一本俄文的,下午帶著這兩本洋書和他一起會見辜鴻銘。桑治平聽說天下競有這樣的奇才,又驚又喜,一口答應。 下午四點,張之洞處理好應辦的公事,將已在會客室等候一個鐘頭的辜鴻銘和陪他前來的趙茂昌、劉玉澍招了進來。 辜鴻銘踏進簽押房門的時候,張之洞抬起頭來,將他仔細地審視一番。的確如劉玉澍所說,此人隆準碧眼,黃膚黑髮,一副華夷混合外表。高挑的身材,穿一套筆挺的細呢藍底條紋西裝,腳上是一雙發亮的黑皮鞋,頭上留的是西式分縫短髮,渾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氣概。桑治平看在眼裡,心裡想,辜鴻銘的這種氣概更接近洋人,加上他的高鼻子灰藍眼珠,真可以稱得上三分中國模樣,七成外國味道。 “你就是辜鴻銘?”待大家都坐下後,張之洞直接發問。 辜鴻銘也將張之洞認真地打量一眼後,嗓音洪亮地回答:“是,我叫辜鴻銘,字湯生。” 儘管語音不太準確,但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能聽得懂。 “你是福建人?” “祖籍福建同安,屬泉州府。” “聽說你生在馬來亞的檳榔嶼,你家是從哪一代離家出洋的?” “高祖尉庭公十五歲跟人漂洋過海到馬來亞務農,因勤勞刻苦,中年以後家道殷實。曾祖禮歡公因此被推舉為檳榔嶼華人首領,先祖龍池公一直在當地政府任公職,先父紫雲公在檳榔嶼主持一個橡膠園。到我這一代,辜家在馬來亞已是第五代了。” 辜鴻銘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應答,令張之洞頗為滿意:生長在海外,卻沒有忘記祖宗根系,是個真正的中國人。 “聽說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裡讀的大學,為什麼沒有留在泰西做事而來到香港,這次又願意跟著劉玉澍回國來呢?說說你的這個過程吧!” 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起長須,微露一絲笑意的雙眼盯著坐在對面的這個華夷混血兒。 略為思考一下後,辜鴻銘用四聲不太協調的福建官話說:“我在檳榔嶼長到十歲時,義父布朗先生要回他的祖國英國去。布朗先生喜歡我,向我的父親提出帶我到英國去讀書。因我還有一個兄長在檳榔嶼,於是父母就同意了。臨走時,父親叫我在祖宗的牌位上磕三個頭,叮囑我,今後不論到了哪裡,不管在泰西生活多久,都要永遠記住自己是中國人,根在福建同安。” 張之洞和桑治平聽了這句話,不覺為之動容。一個已在海外居住四五代的中國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國情誼,這是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眼前這個年輕混血兒的分量,在他們的心中顯然加重了。 “我到英國後,布朗先生安排我在中學讀書,讀拉丁文、希臘文、法文和德文。後來我進了愛丁堡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後,又到德國萊比錫大學學土木。從德國出來,布朗先生將我帶到巴黎,讓我跟一個很漂亮很富有的妓女做鄰居。” “跟一個有錢的妓女住一起?”趙茂昌忍不住插話,布朗對辜鴻銘的這個安排太使他羨慕了。 張之洞等人雖沒有插話,但這句話也大大提高了他們的興頭。 “我起先不願意。布朗先生嚴肅地對我說,你小小的年紀,我叫你跟她做鄰居,難道是讓你當嫖客嗎?你不要小看了她,她雖是妓女,卻是一個很有本事很有頭腦的人。她的客人都是法國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你可以在這裡見到很多人,可以由此看到法國的上層社會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個妓女對中國有很濃厚的興趣,你可以給她講中國,她會給你講她的客人們。你在她這裡可以學習別處學不到的許多學問。我這是真正地在培養你。你住在這裡,好比再上一個大學。” 把妓女的住處當作大學,就好比將京師的八大胡同當作國子監一樣,用這樣的方法來培育自己的義子,這洋人教育子弟的做法真令人匪夷所思。張之洞停止撫須的右手指,聚精會神地聽這個混血兒的下文。 “我在這裡住了半年,親眼見到法國的不少部長、議員和將軍。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地進來,風度翩翩地出去,而在那個女人的房子裡卻乾著荒唐下流的勾當。那個妓女親口對我講了許多關於這些人的愚蠢貪婪卑鄙可恥的故事。她使我對巴黎上層社會徹底失望和厭惡。” 桑治平沉吟著。他想起自己過去壯遊天下時,什麼地方都去過,就是沒有去過妓院,以為那是低賤骯髒之處,非君子該去的地方。現在聽辜鴻銘說來,倒真的是放棄了一個最能洞悉官場的地方。京師八大胡同,每晚該有多少化了裝的大官顯宦頻頻出沒。如果有一個八大胡同的名牌妓女朋友,她一定可以向你提供許多最為隱秘又最為可靠的朝廷真情。唉,這個機會再想彌補都不可能了! “我回到蘇格蘭,跟布朗先生談起在巴黎的感受。布朗先生對我說,不只是巴黎,倫敦、柏林也是一個樣的,法國、德國和我們英國,都是世界的強國,世人不知內裡,以為什麼都很好。其實,高層官場已腐化墮落,總有一天國家會要崩潰的。後來,我去看望我的老師愛丁堡大學的老校長卡萊爾。卡萊爾聽了我的訴說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孩子,你是中國人,你還是回到你的國家去吧!你的國家有幾千年的古老文明,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國家之一。我一向很尊敬黑格爾,佩服他的哲學觀念。後來我讀到一本介紹你們中國最古老的經書的小冊子,才知道黑格爾的那一套是從中國的里學來的。但黑格爾卻不說明,這不是在欺騙世人嗎?黑格爾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大教授,尚是不能完全的誠實,可見這誠實二字之難。又是看了介紹中國的書以後,我才知道早在幾百年前,中國的學人便在傾盡全力研究'誠意''不欺'這些大課題,並以'不誠無物'和'慎獨'這樣的高度來修煉自己的品德,積累了一整套修身養性的有效方法。這比我們西方的學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 一向只是洋人瞧不起中國,說中國沒有鐵路輪船、沒有機器砲艦,這些話雖倨傲無禮,聽了很不舒服,但也只得忍了,因為中國的確沒有這些東西;至於說中國沒有學術,沒有文明,這就讓人很惱火。現在第一次聽說泰西也有大學者稱讚中國的古老學術,而且稱讚的是正宗中國儒學,這怎麼能不令視學術為生命的兩廣總督欣慰!坐在眼前的這個深受泰西文化浸淫的混血兒,在他的眼裡立時變得親切起來。 桑治平插話:“你是聽了這個老師的話,回到東方來的?” “是的。”辜鴻銘望著桑治平點了點頭,他弄不清楚這個與總督並排坐在一起的人的身分。 “我在四年前就離開了蘇格蘭。” “那你為何沒有很快回國呢?”桑治平接著又問了一句。 “是這樣的。”辜鴻銘整了整脖子上的淺色絲領帶回答,“我離開蘇格蘭後,第一個願望是要回檳榔嶼看望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則早在我大學畢業前夕便去世了,他沒有等到我學成歸來的一天。我在家裡還沒有住到一個月,馬來亞的英國殖民政府得知我的留學情況,委派我一個公職,要我即刻到新加坡赴任,因為那裡很需要像我這樣懂得多國語言的人做秘書。母親說我應該為政府效力,我於是接受了這個職務。我在新加坡一邊處理公務,一面利用新加坡的有利條件練習中文,閱讀中文書報。半年下來,我的中文水平提高很快。這一天,突然有一個人來到新加坡,因為他,使得我終於下定決心辭掉公職迅速回國。” 這是個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說服力,能使辜鴻銘置母命與政府的委派於不顧,竟然奔回自己的國家? “此人剛從法國留學回來,途經新加坡,名叫馬建忠。” 馬建忠是個什麼人,張之洞不知道。他問桑治平:“你知道這個人嗎?” 桑治平想了想,問辜鴻銘:“他是江蘇人嗎?” “是。他告訴我,他是江蘇丹徒人,有兩個哥哥,大哥名叫馬建勳,二哥名叫馬相伯。” “我就想到他有可能是馬建勳的兄弟。”桑治平說,“馬建勳,我見過一面,那時他在毫州做淮軍糧台。馬相伯現在天津北洋衙門做事。馬家三兄弟,在江蘇被視為當年的馬氏五常。” 張之洞點點頭,心裡思索著:馬建忠一回國,李鴻章就通過其兄的老關係將他收羅過去了。這是李鴻章的過人之處。李鴻章可以這樣做,我張之洞現在也是一方總督,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他李鴻章可以仗著總督的實權,廣納各方人才,我今後也應該如此。收下一個辜鴻銘,通過他的關係再網羅一批留洋人才,看來往後的事情要更多地仰仗從西方歸來的讀書人。一種渴望留住辜鴻銘的願望,在張之洞的心中油然而起。 張之洞的臉上現出藹然之色,問辜鴻銘:“馬建忠和你說了什麼?” “馬建忠對我說,中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年古老文明的國家,當中國已經高度發達的時候,歐洲這些國家還處在愚昧摸索之中。中國的四大發明恩惠了全世界,若沒有中國人的這四大發明,歐洲決沒有今天的發達強盛。我問他什麼是四大發明。馬建忠告訴我,四大發明,一是造紙術,一是印刷術,一是指南車,一是火藥。有了造紙術和印刷術,才有歐洲的書報,有了指南車,才有了歐洲輪船航海業,有了火藥,才有歐洲的大砲機槍。我沒有想到,外國引以自豪的這些東西原來都是靠的我們祖宗的發明,我頓時有一種揚眉吐氣之感。” 張之洞說:“我們中國人仁慈,發明了指南車,不去造輪船渡海侵略別人,而是造福遠行者不迷路。發明了火藥不去造子彈殺人,而是做鞭炮,使得過年過節熱熱鬧鬧高高興興。” 桑治乎、趙茂昌、劉玉澍都笑了起來。趙茂昌說:“張大人說得好極了,我們中國人是君子,洋人是小人。” “馬建忠還對我說,”辜鴻銘繼續說下去,“中國有好多種學問。兩千年前有過一次百家爭鳴,大家敞開心懷,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都表露出來,經過爭論,最後歸納為十大家。他告訴我,儒家叫人如何修身養性,道家叫人如何養心適性,墨家叫人如何勤勞兼愛,縱橫家叫人如何從事外交,至於陰陽家、雜家更是有許多神秘的學問,西方人只能莫測高深,不能窺探其奧妙。要了解這些,就得要回到中國去,在那方水土上生存,才能識那方水土精髓。” 張之洞不覺哈哈笑了起來說:“這個馬建忠也真會說話,他應該到總署去做事才好。” “聽了馬建忠這番話,我決心即刻離開新加坡回國。我問他,我回國後要拜誰為師最好。馬建忠想了一下說,要說中國傳授學問的老師真是成千上萬,就名師來說,也數以百計;但在我看來,都不必去拜訪,也不必去投靠。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國勢頹唐,誰有拯救中國於頹唐之中的本事,誰就是今天中國最大的學問家。我很高興地說,我的想法跟你一樣,回到中國後,要投身於中國的實務中去,各家各派的學說可以利用空暇去瀏覽。” 張之洞想,自己也應該算是一個拯中國於頹唐的大學問家了,不知這個海外學子的心目中有沒有自己。 “馬建忠對我說,你若十多年前回國,可以去投奔曾文正公,他是中國公認的有真才實學的第一號大人物。我笑道,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孩子,他也不會接收我。馬建忠笑了說,是呀,可是他現在過世了,你回國見不到他了。不過,他有一個得其真傳的學生,名叫李鴻章,他是眼下中國公認的第一號大學問家。你回國後找他,若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我說,好,我去找他。” 張之洞的臉色立時沉下來。他也知道,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李鴻章都遠在他之上,但是,當一個海外學子在他的面前如此抬舉李鴻章而全然沒有提到他時,他心裡仍然極不舒服。趙茂昌將張之洞臉色的變化看在眼裡,尋思著要在適當的時候說幾句話。 “我離開新加坡,回到檳榔嶼,將這一想法告訴母親,母親支持我。此時恰好有一支英國探險隊要到中國去,我就隨著他們一起出發。在翻越滇緬邊境時,我們遇到了許多險惡,我意識到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我志不在探險,如果死在那裡,將大為不值,我於是離開探險隊來到香港。在香港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要到中國去投李鴻章,你這點學問遠遠不夠。不如在香港住幾年,多讀點中國書。我聽信了他的話,一住三年。上個月,我偶然遇到了劉玉澍先生。他對我談起了您,我在香港的報紙上也看過關於您的介紹,於是就隨他來到廣州,希望見到您。” 聽到這裡,張之洞才舒服過來,看來海外還沒有無視我張某人。張之洞臉上變化的這一小細節,又被趙茂昌看在眼裡。他趕緊對張之洞說:“這幾天,我和辜先生談了幾次話。我告訴他,馬建忠的話說得不准確,當今天下第一大學問家不是李中堂,而是我們張制台。”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滿臉堆上笑容,和氣地對辜鴻銘說:“你就在我這裡住下來,不要到別的地方去啦。我以後常給你講中國學問,中國最大的學問在我的肚子裡。” 辜鴻銘認真地問:“請問張大人,你肚子裡的這門學問叫什麼?” “這門學問叫什麼?”張之洞哈哈笑起來,“它叫天人合一之學,是天底下最高最深的莫大學問。我今後慢慢地傳授給你吧!” 桑治平想起張之洞要他找的兩本書,連忙拿出來,走到辜鴻銘的面前說:“這是一個朋友送我的兩本書,可惜我不懂洋文,你能幫我看看嗎?” 辜鴻銘接過來,看了看上面一本的封面,又翻了翻,說:“這是笛卡兒的《哲學原理》,此人已死去二百多年,是法國很有名的哲學家、科學家。他寫了很多書,這本《哲學原理》是他的代表作,這是法文原版。因為講的道理太深奧不好讀,我在巴黎時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讀完。” 辜鴻銘把《哲學原理》還給桑治平,將手中的另一本封面瞄了一眼,說:“這是一本俄文小說,書名叫,作者是俄國著名作家屠格涅夫。這本書別看它厚,很好讀,作者才華過人,語言優美。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一天就把它讀完了。” 這番話使在座的兩個中國讀書人聽了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張之洞深感當今中國,正缺少也正需要的就是這種人,不管他提出什麼要求,要多高的薪水,也要把他留在兩廣總督的幕府裡。 張之洞滿是關愛地對辜鴻銘說:“辜先生在海外十多年,積累了豐富的西方學問,又學過泰西語言,國家正要的是你這種人才。我想請你留在廣州,跟我一道做一些對國家和百姓有用的實事。至於薪水和待遇,我都會從優考慮。你願不願意留下,有什麼要求嗎?” “我願意。”辜鴻銘爽快地回答,“我現在也提不出什麼要求,以後我想起什麼,再給大人提出。” “好。”張之洞滿意地點點頭,將辜鴻銘從頭到腳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說:“你不向我提要求,我要向你提一個要求。” 辜鴻銘有點緊張,不知這位自己國家的大官員會提出什麼要求來。 “辜先生,你既然已回到中國來,就要做一個完全的中國人。今後在我的衙門裡做事,不要穿這身西裝,明天趙茂昌帶你到城裡裁縫店去做三套衣服,冬天一套,夏天一套,春秋一套,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另外,你的頭上沒有辮子,要把辮子留下來,一時長不出,先去買條假辮子來。對朝廷來說,這有沒有辮子,不是一個留頭髮的問題,而是忠不忠的大事。這裡面的緣故,叫劉玉澍告訴你吧!” “我知道。”辜鴻銘說,“我第一次離家到英國去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今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頭上這條辮子一定要留下來,這是中國人的標記。” “那後來為什麼沒有了呢?”桑治平望著辜鴻銘頭上梳得很好的西式分頭,饒有興趣地發問。 辜鴻銘笑了笑說:“我剛到英國時,學校裡的同學都笑我腦後的辮子,說它是豬尾巴。我記著父親的叮囑,不管別人如何取笑,我一直不剪。一直到十七歲那年,我進了愛丁堡大學,我的一個同班女同學對我說,你的這條辮子真可愛,烏黑油亮,好玩極了,你送給我吧。我很喜歡這個美麗的英國姑娘,心裡猶豫好長一會,最後還是下了決心,當即拿剪子剪了辮子,對那姑娘說,你喜歡它,就送給你吧。那姑娘很感動地收下了。” 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桑治平笑道:“原來辜先生是個多情的男兒,祖宗傳下來的辮子為一個姑娘而剪了。” 張之洞關心地問:“後來那個姑娘嫁給了你嗎?” “沒有。”辜鴻銘似乎並不把它當作一回事,“畢業後她去維也納學音樂,我去萊比錫學工程,就那樣分了手,再沒見面。” 趙茂昌忙問:“你後來娶的哪國女子?” “我至今未成家。”辜鴻銘說,“馬建忠對我說,中國古代男子是三十而授室,我還只有二十八歲,不急。” “好!”張之洞說,“到時我來給你找一個好姑娘!” 辜鴻銘笑了笑,沒做聲。 張之洞也起身說:“眼下就有一件緊要的事要你來辦。你帶著兩廣總督衙門的公文到香港去,找到匯豐銀行的老闆,為兩廣借一百萬兩銀子。具體如何辦理,過會兒桑先生再給你詳細交代。” 辜鴻銘等人剛出門,巡捕便進來報告:“粵海關道黃萬全求見。”張之洞叫巡捕帶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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