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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二、馬尾一仗,毀了兩個清流名臣的半世英名

張之洞 唐浩明 7867 2018-03-16
馬尾之役的慘敗,震驚全國,朝野均為之悲沮,更為舉國同憤不能寬恕的是駐在船廠的兩位大員的行為。福建海疆事務會辦張佩綸和船政大臣何如璋,竟然貪生怕死,臨陣脫逃,致使繼三號的江上全軍覆沒後,四號、五號在法艦的砲擊下,船廠因無人主持秩序大亂而損失慘重。 慈禧太后甚是惱怒,立即將張佩綸、何如璋罷官削職;過兩天,又將張佩綸薦舉徐延旭、唐炯的事加上一個“濫保匪人”的罪名,新賬老賬一起算,發往邊塞流放充軍。接著又將閩浙總督何璟、福建巡撫張兆棟一併解職,勒令致仕回籍,詔命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七十三歲的左宗棠赴福州督辦軍務,欲借他的聲威鎮撫東南,懾服法人。調楊昌濬為閩浙總督。同時下詔宣討法國罪狀,公開向法國開戰。

聖旨下到福州的時候,張佩綸尚躲在馬尾港三十里外的彭田鄉。 張佩綸在彭田鄉已經十一天了,這十一天裡,他一直在極度的痛苦中度過。出事的那天下午,他被船廠協辦和一群工役攙扶著來到鼓山腳下,想在一家農舍里安頓下來,誰知那農夫聽說他們是船廠逃奔出來的,便不讓他們進屋。工役特別說:“這位是福建海疆會辦張大人。”那農夫冷冷地看了看張佩綸,不屑地說:“張大人我們也不接待!馬尾港打了敗仗,帶兵的大人應堅守陣地,士兵們死在沙場,你做大人的卻逃跑,有良心嗎?” 說罷“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了。 張佩綸受了這番指摘,滿臉羞慚,只得繼續向前走。又走了十多里,來到彭田鄉。吸取鼓山的教訓,他們不再找普通農舍而是去找鄉長。彭田鄉的鄉長是一名老紳士,聽了介紹後,對著衣衫不整的張佩綸十分鄙夷地說:“你就是那個號稱清流健將的張幼樵嗎?哼,你也有今天!想當年我的堂弟只因一個小小的過錯,你就上章糾彈他,工部為他求情,你硬是不罷休,一連三疏,終於害得他連降兩級。老夫還以為你是一個正派的人,原來你才是一個真正不負責任、不要人格的大奸佞。你滾吧,老夫家裡不能容忍你這個口是心非的清流!”

這一頓奚落,真的把張佩綸的臉面掃盡,恨不得去掘地以藏。 本來想離開彭田鄉,遠遠地走去,只是經這兩番辱罵,張佩綸心更虛,體更弱,實在不能再走了,幸而附近有一所尼姑庵,庵里只有一老一小兩個尼姑,都是膽小的女人,看來了一大群身著官服的男人,不敢阻擋,船廠的逃命者再也不敢打起張大人的牌子了,胡亂在尼姑庵里住了下來。 第二天、第三天,張佩綸接連打發人去船廠探聽消息,晚上回來時都說,這兩天法軍天天向船廠打炮,車間多半被炸毀,何大人沒有下落,其他管事的一個也找不到。 第四天晚上,派出的工役回來說:法國軍艦開走了,炮不打了,但船廠的人恨死了兩位大人,何大人借押送銀兩回福州離開了船廠。工役對張佩綸說,不要回船廠了,回去後會被人打死,不如乾脆在這里呆著,過幾天再回福州去。

張佩綸昕到這些話以後,心裡有說不出的恐懼和悔恨。他知道自己的罪過太大了。法國的軍艦在馬尾二十多天,居然就輕信謊言沒有看出它的真正意圖,怎麼糊塗至此! 炮火一響,自己就驚惶失措,拿不出一點辦法,平日里那多主意都到哪裡去了,難道說對軍事的籌畫只能由安靜的書齋裡產生,一到真刀實槍的戰場,就一點謀略都出不來了?尤其千不該萬不該的是,不該離開船廠,那天怎麼就這樣懵懂,這樣混賬! 張佩綸想到錐心的時候,搥胸打背,嚎啕痛哭!他想起僅僅只在三個月前,自己還是一位令人敬仰畏懼的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十多年裡,劾大員,糾顯宦,談洋務,議兵事,直贏得海內盛譽,天下聞名。說起張佩綸,誰人不稱讚是一個氣貫長虹、節如勁竹的清流名士?他的那些擲地有聲的奏疏,多年前便有琉璃廠的書商找上門,請求讓他們選擇其中一部分雕版付梓,刷印幾千份,好使那些敬仰他的人天天誦讀,張佩綸答應過兩年再說。倘若不是做這個背時的福建軍務會辦,來到這個倒楣的馬尾船廠,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由副都御使而升都御使,由都御使而拜大學士,他的那些皇皇奏議,便會被千百萬士人奉為經典,惠及今時,澤被後世。

可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破滅了。張佩綸想,他一定會遭到嚴懲,因為結怨太廣,仇家太多,那些人必定會羅織罪名,周納深文,甚至有可能被判處殺頭抄家。 至於那些金聲玉振般的奏疏,更會成為一堆廢紙,再也沒有人去理睬了。 “張佩綸”三個字,從此以後將會成為“只會為文,不會辦事”,“口頭上的英豪,骨子裡的懦夫”等等的代名詞,千秋萬代成為士大夫的反面教材。 張佩綸這樣想來想去後,萬念俱灰,身如槁木,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天到晚僵臥冷床,氣如游絲,奄奄待斃。 聖旨到了福州後,會辦衙門的官員們四處查訪,終於在彭田鄉的尼姑庵里找到張佩綸。聽完聖旨,他暗自慶幸沒有殺頭,一絲生機又從體內恢復。他無理由也無臉面作任何申訴,叩頭謝恩完畢,稍過幾天便穿起囚服踏上戍途!一路上他時刻擔心,生怕再有後命。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少人上折痛斥他,更有許多清流黨的怨敵,此時都要將他從戍途上召回,交刑部議決,處以立決。慈禧權衡了一下,沒有召他回京,只是將戍邊的年限由五年增至八年。 張佩綸剛披上囚衣,陳寶琛又中箭落下馬來。本來,馬尾之戰爆發前,因擅許賠償法人五十萬軍費一事,慈禧早已對陳寶琛不滿,戰火燒起來之後,陳寶琛又奉曾國荃之命巡視長江人海口及沿海防務要塞,督促加強戰備,防禦法國兵船從長江口打入。 陳寶琛在巡視過程中,親眼看到海防要塞軍紀渙散,防守鬆懈,將士們對從西洋進口的槍砲火藥的使用,懵然不知。軍中賭博之風盛行,有的通宵不眠,一夜之間的勝負達數百兩之多。營官剋扣軍餉幾成通例。更為嚴重的是,前線最高將官陳浞萎靡貪侈,險詐驕縱,不僅品性惡劣,而且才能平庸,當此非常之時,恐壞國家大事。陳寶琛回到江寧之後,把這些情況如實告訴曾國荃,豈料曾國荃不但不支持陳寶琛,反而指責他不該隨便批評前線將士,擾亂軍心。

原來,陳浞乃曾國荃的同鄉姻親,又是百戰沙場過來的生死之交。曾做山西巡撫時,陳為山西按察使。曾做江督時,又奏調陳為水陸馬步統領。陳的貪驕,曾不是不知,但陳是他的心腹,他有意維護。陳寶琛不知深淺,口無遮攔,曾如何不惱! 但陳寶琛依然秉他在京時的清流亢直之氣,認為不向朝廷如實反映,則有負太后的重托。聯繫到曾國荃平日的倚老賣老荒廢公事,陳寶琛憂心忡忡,於是給慈禧上了一道辭氣激烈的奏疏,在禀報江南海防的實情后筆鋒直指陳浞:“直視兵戎為兒戲,等紀律於弁髦。其才智足以濟其奸,貪權適以成其驕。在曾國荃不過任用姻私,失知人之明,在國家則直豢養無賴,釀玩兵之禍。臣若謬托和衷,坐觀成敗,於曾國荃則為姑息,於皇太后、皇上則為不忠。”

既已點到曾國荃,陳寶琛乾脆一吐痛快:“曾國荃自奉命督防以來,初尚踴躍,一人直境,日就頹廢,老病日增,志氣日挫。見賓客則臥榻而呻,談戎機則涕流而道,觀其愁苦龍鍾之態。幾若旦晚就木之人。若以為真耶,孱暮衰氣豈可臨戎;若以為偽耶,挾詐畏難豈非負國?” 陳寶琛這一道密摺進京不久,便有平時用重金收買的宮廷耳目密報曾國荃。曾國荃、陳浞知道後,怒火萬丈。這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人對背後搗鬼的秀才恨之入骨,報復起來決不手軟。 曾國荃一面指使人上奏朝廷,無端給陳寶琛加上一個收受法國人五萬兩銀子的賄賂罪名,又無中生有地說陳寶琛在江南期間狎娼嫖妓,行為不軌,有傷風化。還有人上奏揭老底:保舉徐延旭、唐炯是張佩綸與陳寶琛的合謀;張既是濫保匪人,陳不應逃脫責任。

江寧城裡,曾國荃從此不理睬陳寶琛。所有會辦南洋事務大臣應該參與的事情,曾國荃一律不讓他參與,將陳寶琛晾在一旁,無事可做。陳浞更指使一些兵痞子在陳寶琛的住宅四周尋事生非,無理挑釁,弄得陳寶琛形影孤單,淒淒惶惶,日不能食,夜不安寢,處境尷尬,心緒煩亂,如坐針氈,如處火爐,狼狽至極! 這時,陳寶琛才悔不該來到江寧做曾老九的會辦,才知道清流只能存於京師,離開京師那個圈子,則孤立無援,寸步難行;也終於明白,世事的複雜,實事的難辦,遠非書齋裡可以想得到的,至於忠誠正直、廉潔律己,這些書生們所推崇的品德,也只是在文章裡才有光彩,而在現實世界中,它們並沒有多高的地位,更沒有絲毫的力量可言! 陳寶琛的迂腐,終於為自己招來苦果。慈禧採取對張佩綸同樣的手法,新賬老賬一起算,一道上諭,將陳寶琛連貶五級!

陳寶琛身心交瘁,心灰意懶,他也不想回京師去做一個低微的小京官,便藉母老為由,回籍侍親。朝廷很快批下來,成全了他的“孝心”。 陳寶琛離江寧那天,江寧各大衙門無一人相送,倒是一群丘八在碼頭上焚紙燃炮,意謂送瘟神,弄得陳寶琛又憤又羞,欲哭無淚,如漏網之魚般匆忙開船。 誰知陳寶琛這次回籍,一住便是二十四年,直到光緒、慈禧相繼過世、宣統登基之後才回到京師,那已是白髮皤然,垂垂老者了。可憐一個正派清流名士,直到臨死還不知道他這一生究竟栽倒在何人的手裡! 而就在他黯然離寧的時候,恭王府裡的鑑園主人在私心慶賀,醇王府的高參孫毓汶在暗自得意,李鴻章也有出了一口氣似的舒坦。至於那些遭張佩綸、陳寶琛糾彈的人則更是彈冠相慶,喜形於色。更有許多對清流抱有仇恨、討厭、嫉妒、輕視種種複雜心態的人,此時都把目光盯在這幾年甚得聖眷、官運極好的清流中的幸運兒張之洞的身上,且看他究竟有幾分能耐!

馬尾之役的戰況很快便傳到廣州,接著,嚴懲福建大員及對法宣戰等聖諭都下達到各省,張之洞這些日子來心情甚是沉重。他既為戰事失利而憂憤,更為老友的不幸而痛苦。他實在不明白,一向精明氣壯的張佩綸,何以在戰場上如此窩囊無用,再不濟,也不能臨陣脫逃,這不是有無指揮才能和臨陣經驗的事,這是關乎於責任操守的大是大非! 張佩綸多年來在張之洞腦中的高大形像開始低矮褪色,兩廣總督的心裡不由得對老朋友生髮出幾分鄙薄來。 朝廷已向法國宣戰,兩廣毫無疑問成了備戰的重點,廣東又是重中之重,廣東軍事上的要務首在增強武器裝備。張之洞請張樹聲通過李鴻章的關係,為廣東再購買二十尊德國克虜伯鋼砲,又請彭玉麟派人去香港向英國軍火商買一批槍支彈藥。 就在這時,桑治平、王之春從越南迴到了廣州。 在衙門簽押房裡,桑、王將此次去越南實地考察一個多月的情況向張之洞作了詳細報告。 目前中國在越南的兵力有四支,即駐紮在諒山的由廣西巡撫潘鼎新統領的桂軍約三千人,駐紮在鎮南關的由提督銜總兵楊玉科統領的滇軍約一千五百人,駐紮在文米的由原布政使王德榜統領的湘軍約一千二百人,以及駐紮在宣光一帶的由劉永福統領的黑旗軍約四千人。四支人馬合起來雖近萬人,但各自獨立,沒有形成一股統一的力量。名義上潘鼎新負有總指揮權,但楊、王、劉均不服他。潘鼎新的桂軍其實多為安徽子弟,是新淮軍,軍紀差,力量弱,潘本人遵循其老主子李鴻章的旨意,重在和而不在戰。桑、王都認為潘不能擔負越南戰場上的主帥重擔。 張之洞凝神聽著這來自前方的實實在在的消息,心裡琢磨著,潘鼎新任不了主帥,誰又來做頭領呢? 桑治平、王之春興奮地告訴張之洞,他們這次在宣光山林裡遇到了一個奇人唐景崧。 唐景崧這個人,張之洞數月前已風聞其名。他原本是吏部的主事。越南出事後,他主動請纓入越,要為朝廷招撫黑旗軍。唐景崧的這個行動,對於京師官場而言乃是一個驚人之舉。隨著太平軍、捻軍之亂的次第平息,十餘年來,京師又恢復過去的文恬武嬉歌舞昇平的時代。京中各部曹的官員習慣於按部就班,因循守舊,巴望的是公務少,拿錢多,遷升快。漕運早已恢復,海運也已暢通,南方的稻米瓜果絲綢茶葉源源不斷地運進京城。人在北京,可以坐享各地的美昧。大部分京官不願外放,倘若硬要外放,最好是兩司巡撫,若放的是道府一級,則非江浙蘇杭不可,若分到雲南、陝甘,即便是連升兩三級,也都視為畏途,千方百計找門子拉關係,以求改調或乾脆免去。大家都如此習以為常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唐景崧,居然要離開京師安樂窩,到萬里絕域去招撫嘯聚山林的劉永福。不要說越南乃蠻荒小國,眼下又正處在兵凶戰危之時,單說招撫劉永福便風險極大,倘若事機不成,豈不貽笑天下?京師中那些老成穩重、聰明圓熟的大小官僚對唐景崧此舉大不以為然。但也有人深為讚賞,認為這才是英雄豪傑的作為,正所謂“萬里覓封侯”。不歷艱險,不行萬里,如何成得了大功業?李鴻章、曾國荃等人讚賞,張之洞也讚賞。他笑著對桑、王說:“唐景崧是今天的張騫、班超!” 桑治平告訴張之洞,唐景崧為劉永福籌畫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乘越南內憂外患之際,揭竿起義,取代陵福而做越南王。下策為據守宣光一帶,坐待法人得勢而被驅逐。中策是與潘、王、楊等人合作打敗法人而保持在越南的地位。 張之洞說:“劉永福接受了哪一策?” 王之春說:“中策。” 張之洞點點頭後又問:“你們見到了劉永福嗎?” “見到了,並與他相處了三四天。”王之春說。 關於劉永福,張之洞只知道他早年參加過天地會,與朝廷對抗過,失敗後率部逃到越南,因為打贏過法國人,早兩年被越南封為宣光副提督,其他方面所知甚少。 “劉永福這個人怎麼樣,可用不可用?” 桑治平說:“這個人雖識不了幾個字,但頭腦明白,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他手下的黑旗軍也還可以打仗。在他所接受的唐景崧的中策基礎上,我們勸他打敗法國人,借立功之機回國,結束異國他鄉的流浪歲月。他同意了,但提出三個要求。” 張之洞忙問:“他有些什麼要求?” 桑治平說:“第一,他希望回國後,能給一個相應的官職,他的部屬能至少保留一半人。” 張之洞說:“立功受賞這是正理。保留一半舊部,也可商量。此事將來由我奏請朝廷。” “劉永福認為潘、王、楊部均不可指望,故他希望能讓唐景崧回廣西招募一支二千人的子弟兵,由朝廷發餉。” “這個也好辦!”張之洞爽快地答應了。 “第三,劉永福希望能由馮子材來指揮在越南的中國軍隊,請總督敦勸馮子材出山入越。” 張之洞頗為吃驚地說:“劉永福信得過馮子材!” 王之春說:“劉永福講,若由潘鼎新做主帥,必不能服眾,若馮子材出山,打敗法國人或有希望!” 聽了桑治平、王之春的禀報,對越南的戰事,張之洞的心裡踏實多了。 為鄭重其事,張之洞專門從虎門、黃埔前線請回彭玉麟、婁雲慶、吳宏洛,又召集包括粵軍提督、總兵在內的廣東省的高級文武官員,一起商討越南戰場上的局勢及應對策略,會議開了整整三天。會後,張之洞又和桑治平私下計議了兩個晚上,最後對越南局勢形成一個較為完備的認識。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認為,軍事實力上,中國跟法國比,若比水上之仗,是絕對不如,若比陸地之仗,除武器不如外,其他方面多有勝過之處:如兵力上可以超過法國,對地理的適應上要強過法國,供應給需上也比法國有優勢。在越南北圻要打贏法國不是不可能的。擴充軍隊很有必要。張之洞決定召唐景崧回國,由他在廣西招募四營一千五百子弟兵,並發給他二萬銀子的軍餉。但目前在越南缺的是一個能得眾望的軍事統帥,故請馮子材出山是最重要的事情。考慮到各方面的原因,張之洞接受桑治平、王之春的建議,親自到欽州去敦請馮老將軍。 二十年前,張之洞做客胡林翼武昌署中時,便聽胡說起過馮子材。那時他以總兵身分駐軍鎮江、丹陽一帶。胡林翼和湘軍將領們都看不起綠營,獨對馮子材表示佩服。馮子材的過人之處,除馮本人武功超眾用兵有方外,還表現在他的廉潔上。當時湘軍為籌軍餉而建釐金制,無論水陸,遇關設卡,凡經商做買辦的,值百抽十。綠營本有固定軍餉,不能抽厘,但許多綠營將領見此有大利可圖,便擅自設卡抽稅,與湘軍爭利,湘軍對此也無可奈何。馮子材的軍隊所在地鎮江、丹陽本是富庶之區,部屬也有勸馮子材學別的綠營樣,但馮子材卻不為所動。所部駐紮鎮江一帶六年,軍紀也較好,沒有發生與地方爭鬥之事。曾國藩賞識馮子材,經他力荐,馮子材得以升廣西提督,並獲黃馬褂之賞。同治九年,出駐鎮南關,平定越南北圻匪盜。光緒元年任貴州提督。三年前,因年高而致仕,家居欽州原籍。 欽州屬廉州府,向正西方向走二百餘里是劉永福的老家上思,往西南方向走二百餘里,則到了越南的邊界。從廣州去欽州,以走水路為宜。 張之洞請桑治平再麻煩一次陪他走一趟,桑治平對馮子材心儀已久,欣然同意。這種出訪,通常都是大根陪護,但這些天,他正害著病,於是就由前向才從山西來投奔的張彪頂替。 張彪是山西榆次人,二十剛出頭,因拳腳功夫好,當年在太原府時與大根要好,又因為都姓張,便結為拜把兄弟。大根沒有親兄弟,便將張彪視同手足。衙門裡有大根忙不過來的事,大根便請張彪幫忙,幾件事辦得好,得到了張之洞的讚賞,便正式招進衙門做了馬弁。張之洞來廣州,本來張彪要跟著來,恰逢母親病逝,便回榆次辦喪事去了。在家裡住滿一百天后,他千里迢迢一人趕來了廣州。 小海輪沿著近海區走了三天,這天傍晚由龍門海駛近淡水灣,然後再從欽江入海口溯流而上,不到十里便是古老的欽州城了。剛踏上碼頭,便見欽州縣令劉勉勤帶領一班人馬迎上來,一個粗壯的漢子舉著一把碩大的淡黃色萬民傘走在最前面。張之洞見到這把萬民傘,眉頭馬上皺了起來,命令立即收起。劉縣令笑容可掬地對張之洞說:“打萬民傘迎接貴客,是欽州縣由來已久的風俗,請大人賞臉接受吧!” 張之洞板著面孔說:“什麼樣的貴客可以享受這種禮節?” 劉縣令答:“知府以上的文官,參將以上的武官,發了大財的商賈,這些人都可以享用萬民傘迎接的禮節。還有兩種人,一是新科進士回籍,二是年過八旬四代同堂家風清白的百姓,祝壽時也可以動用一次萬民傘。” 聽到這裡,張之洞的臉色開始緩和下來,對著劉縣令和其他前來迎接的人說:“在別的地方,萬民傘是用來送那些為百姓做了好事的清官離任的,想不到貴縣的風俗當作迎接客人用。我向貴縣提個建議,今後官員,無論文官還是武官,以及發財的商賈來欽州,一概免去這個禮節。官府的開支乃民脂民膏,百姓一絲一粟都來之不易,能省則省,切不可鋪張講排場。至於商人,為富不仁者多,不能再以萬民傘來助長其氣焰。但貴縣對新科進士回籍,和四代同堂家風清白的八十老者祝壽動用萬民傘,卻是很好的舉措,可以起著激勵士人發憤讀書,敦勸百姓尊老齊家的好作用,今後應當保持。本督還希望兩廣各縣都向貴縣學習,凡對厚風俗、利教化的良行善舉,縣衙門都應當予以表彰推行。” 劉縣令和所有前來迎接的人員,齊聲稱讚制台大人的這個好建議。張之洞高聲說:“今天,就從我開始,收起萬民傘,我們一路步行進驛館。” 想不到張之洞如此體恤民情,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簇擁著他一同進城,引得許多百姓圍觀,都在悄悄議論:兩廣還從未見過這樣平易的大官! 吃晚飯時,劉縣令對張之洞說:“宋知府昨夜派急足通知卑職,說大人到欽州的目的是看望馮老將軍。馮老將軍住在荔枝灣,我這就派人到荔枝灣去告訴他,叫他明天上午到城裡來,如何?” 原來是昨天廉州府通知欽州縣的,怪不得劉縣令事先就在碼頭上等候,張之洞的本意是並不想這麼麻煩縣衙門的。他說:“不要麻煩馮老將軍了,我們到荔枝灣去看他。” 劉縣令說:“荔枝灣離城有二十多里,路不好走,還是叫他來吧。” 張之洞放下筷子,沉下臉說:“我是專程來看望馮老將軍的,幾百里的路都走了,還在乎這二十多里嗎?馮老將軍快七十歲了,叫他進城,我們舒舒服服地坐著,於心也不安呀!再說,我還要藉這個機會查看查看貴縣的風氣和田裡的農活哩!你明天和我一道去,我們都不穿官服,也不騎馬坐轎,馮府不要事先通知,沿途百姓也不要驚動。你能走嗎?” 劉縣令雖不到四十,卻因長期養尊處優,早已發福,肚子大得像懷胎七八個月的孕婦一樣,平時連一兩里路都不願走,來欽州做了近三年的縣令,足跡不出城外五六里。現在要他走二十多里的路,他如何吃得消?但在這個年近半百的總督面前,他敢露出半點為難嗎?忙連聲答:“能走能走,卑職也常常到四鄉去視察民情的,天氣熱,明天我們早點吃飯,早點動身。” “好,明天我們五點半鐘吃飯,六點鐘動身,沿途也不打尖了,中午之前趕到荔枝灣。” 張之洞也不同縣令商量,就這樣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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