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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二、慈禧深夜召見李鴻章

張之洞 唐浩明 12211 2018-03-16
中國軍隊在越南境內與法軍交戰這件事,幾個月來一直是慈禧心中的一件大事。作為一個女性當國者,慈禧從來沒有要作出一番大事業來的雄心壯志,實事求是地說,辛酉年那次政變,也是鹹豐帝的失誤和肅順跋扈所逼出來的。 倘若不是鹹豐帝那樣心胸狹窄,把兄弟之間的過節老盤著至死不解,而在顧命大臣中安排恭王一個位子;即使不安排,哪怕是在臨終前見見面,像歷代託孤帝王那樣,執著恭王的手說幾句好話,委託他輔佐六歲的孤兒。若這樣做了,恭王便不會跟慈禧聯合起來,置祖制不顧而廢顧命大臣。 倘若肅順等人不是那樣的跋扈囂張,專斷一切,眼角里根本沒有兩宮太后和近支親王,而是稍微照顧下他們的體面,有一點和衷共濟共渡難關之意,也不至於把慈禧逼到要與顧命大臣們一決生死勢不兩立的地步。

垂簾聽政十二年,同治皇帝十八歲了,慈禧把權力完全交付給兒子。誰知兒子並不成器,處理國家大事既草率,個人立身更孟浪,在親政到駕崩這一年多時間裡,慈禧不得不替兒子操心費神。到兒子一死,誰來繼位,則又成了天上人間的頭等大事。比來比去,思前想後,終於選擇載湉來接替,做了個光緒皇帝。 光緒登基只有四歲,離十八歲親政,還有十多年,同治朝已經垂了一個朝代的簾,顯然,此時朝野內外,無論誰都認為這個簾子還是繼續垂下去為好,慈禧只得又管理國事了。如此說來,慈禧豈不成了一個憂國憂民捨身為公的賢明太后?也不是的。 慈禧壓根兒沒有想到要效法康熙、乾隆去安邊綏遠,臣服四夷,也沒有想到要像他們那樣去修《康熙字典》、《四庫全書》。凡這些流芳百世的文治武功,她都不大去想。她只是熱中權勢,有極強的統治慾望,指使慾望,滿足慾望。她喜歡所有的鬚眉男子在她面前匍匐稱臣,唯唯諾諾,聽憑她的吩咐,向她宣誓效忠。她喜歡過問一切事情,大至軍園謀略,小至某個王府格格的婚配,她都要過問,都要裁定。大事小事,一經她的定奪,便不能改變。

慈禧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女當國者。她有過人的機敏才智,卻沒有深厚的學養和遠大的識見;她有強烈的權力之欲,卻沒有宏偉的抱負和做大事業的氣魄;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沒有為國為民謀福的公心。 說實在話,人類歷史上這樣的統治者,又何止一個慈禧太后!他們真正是辜負了天時地利人和給他們匯聚成的舉國無雙的機遇!倘若是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倒也罷了,更為可恨的是,他們以自己的愚蠢、自私、狂妄、強暴,借助於這種無人可及的地位和權力,去禍國殃民,給人世間帶來痛苦和災難,讓歷史為此蒙上羞恨恥辱,長使後人浩歎! 就慈禧內心來說,她希望所有的洋人都不招她惹她,她也不會去招惹洋人,彼此相安無事,她安安心心地做她大清帝國獨一無二的太后,頤指氣使,生殺予奪。到了皇帝成年後,把權力交給他。他辦事辦得合自己的心意,則讓他辦下去,若辦得不合自己的心意,讓他改辦重辦,乃至於廢掉他,重立一個,到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可是,就是這些可惱可恨可鄙可殺的洋人,無休無止地尋是生非,跟她過意不去。

這二十年來,大大小小的教案數也數不清,還有俄國的東北邊界糾紛,伊犁城的歸還,日本強佔藩屬國琉球、干涉藩屬國朝鮮,還不時有這個國家要開放一個港口,那個國家要藉一塊地等等。現在,又拱出一個越南事情來。 法國人咬定說他只是要開通一條進入中國的貿易線而已,別無他求。慈禧真的不明白這些紅毛藍眼的洋人是怎麼想的。口口聲聲說的是經商做買賣,但買賣是雙方的事,是一個願賣一個願買的平等商量的事呀!你願賣,我不願買,或者說你願買,我不願賣,就不做好了,你憑什麼要用強力逼迫人家呢?要說洋人蠢嘛,他的那些船炮又確實造得好;要說洋人不蠢嘛,怎麼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夷狄真的是夷狄。一想到這裡,慈禧就連連搖頭。

對於遠在雲南、廣西之外的越南國,慈禧先前所知甚少。後來那裡鬧事了,雲貴總督、兩廣總督向朝廷報告,她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君主昏庸、官吏貪惡、百姓無知無識的小國家,才知道這個國家每年給朝廷送點貢品,而朝廷的回贈要比它的進貢大過十幾二十倍。它名義上承認是大清的藩國,實際上它的朝廷更替、君位承繼、官員任免、稅金收人等等一切大事,朝廷都不能過問,反而還要承擔保護它免受外國侵略的責任。 慈禧弄不清楚,當年老祖宗為什麼要把這個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這對咱們大清國到底有什麼好處?若不是礙著丟了祖宗臉面這一點,慈禧真的不想去管這檔子事。把軍隊全部撤回來,讓他們越南去和法國人周旋好了,自家的事已夠麻煩,哪還有那份閒心思去管人家的事哩!

因此,究其實,恭王軍機處的全班撤換,並非是因為丟了越南的北寧、太原兩個城市的緣故,而是慈禧要藉此機會除掉久已不滿的奕沂,換上覬覦此位甚久的奕譞罷了。 要說,慈禧這樣的大換班,也自有她的道理所在。奕沂當國二十餘年,歷事多了,腰桿也硬了,上下黨羽也肯定安插不少了。他近年來常常自作主張,明顯地有架空慈禧的趨勢。過幾年皇帝親政,他就會完全把皇帝架空。慈禧讀過張之萬為她編的《治平寶鑑》,知道歷史上大凡出現皇帝被架空的時候,便是國家禍亂的時候。這是因為:如果皇帝弱,則會被權臣廢掉,皇帝強,則會從權臣手中奪回失去的權力,不管哪種情形,都會引起政局的動盪不安,甚至發生戰亂。軍機的權操在奕譞的手裡,則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奕譞聽話,不會背她自作主張,奕譞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決不會有二心,一定會盡職盡責、盡心盡力地輔佐,今後也決不會有權力爭鬥的事情出現。

慈禧自認為考慮周到計謀深遠,斷然採取了這個少見的大舉措,儘管朝野內外有不少的議論,她一概置之不顧。她寄希望於新的軍機處,要他們先把上台來的第一件大事辦好。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越南境內的中法衝突。這件事辦好了,不僅為他們自己建立威信,奠定日後的治國基礎,也為她的臉上爭來光榮。 新軍機處上台後的第一個舉措,便是將辦事不力的兩廣總督張樹聲革職,擢升山西巡撫張之洞為新的兩廣總督。張之洞這幾年在山西實心辦事,成效突出,這是慈禧所知道並賞識的。張之洞究心兵事對外強硬,這點,慈禧更是從光緒六年的伊犁事件中就知道了。雖然同意軍機處的任命,但張之洞畢竟是個一天兵都沒帶的翰林出身的文官,他能勝任戰火在即的前線製軍之任嗎?慈禧對此沒有把握,而對中國與法國的交戰,勝負前景如何,慈禧更不可預料。她總巴望著哪天突然傳來一個消息:仗不打了,大家和解了。若真有這樣的好消息,那才真正是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祖宗保佑。

傍晚,慈禧吃過晚飯後,正在和李蓮英,以及兩個常來侍候她的禮王府小格格一起玩牌九。這時,內奏事處的值班太監進來禀報:“李鴻章請求陛見。” “李鴻章這幾個月不是在天津嗎,他現在是在天津呢,還是已到了京師?”慈禧一邊看著手中的牌,一邊慢慢地說話。 “他昨天已到了京師。” “有什麼事嗎?”慈禧依然慢聲慢氣地說,並示意在她身後的小宮女照常為她抓牌。 “說是法國將派特使來天津談和……” “法國談和?”慈禧打斷太監的話,手中的牌立刻被收了起來。 “是的,談和約。” “傳令,一個時辰後在養心殿召見李鴻章!” “嗻!” 內奏事處的太監立即把這道懿旨傳了出去。很快,這道懿旨就被傳到位於紫禁城附近的賢良寺裡。太后破例連夜召見,既體現她對此事的重視,也說明她對此事很有興趣。與太后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前淮軍統帥這樣尋思著,心裡也便有了幾分把握。

紫禁城一到斷黑時,進入宮中的各道大門小門一律緊閉,並加上又大又粗的門槓。白日里,在陽光照耀下,在翎頂蟒袍的輝映下,雄偉威嚴的三大殿和氣象宏闊的青磚廣場,將朝廷的尊嚴和皇家的富貴,表現得淋漓盡致,氣勢逼人。可是一到黑夜,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番模樣。三大殿內沒有一盞燈,黑幽幽的,宛如三座從昌平搬來的前明皇帝的祭祠享殿。青磚廣場上也沒有一盞燈照著;空曠曠、黑沉沉的,就像一處死了無數生靈的古戰場,給人以淒涼悲哀之感。宮中歷來稀奇古怪的傳聞甚多,太監又格外的膽小多疑。所以,一入夜,這里便見不到一個人影。白日的天堂,此刻簡直就成了陰間。 不過,這只是紫禁城的前半部分,至於後半部分則多少還有些人間生氣。圍繞乾清宮、坤寧宮、交泰宮兩側的東西十二宮以及禦花園等,向來被稱為后宮,是皇帝和后妃及皇子、公主們的居住活動之地。在咸豐朝以前的幾個朝代裡,尤其是康熙、乾隆那些年代,皇帝在位時間長,享壽又高,后妃眾多,龍子龍孫更是多,后宮熱熱鬧鬧的。晚上燈火輝煌,小兒女嬉笑聲不斷,紫禁城裡並不乏人間天倫之樂。尤其是那位號稱十全老人的五福堂主乾隆爺,更是龍體健旺風流成性,每天夜晚他所宿的那個妃子宮裡,必定絲竹繞樑弦歌不絕,人盡名花,舞皆霓裳,把夜間后宮真弄成一個鶯歌燕舞的海外仙島似的。

到了咸豐朝以後,后宮就如同大清的國運一樣,一朝不如一朝,一年不如一年。咸豐帝三十去世,只留下一子一女,兒子便是慈禧所生的同治帝,女兒則是另一個妃子麗妃所出。咸豐帝因為死得早,妃子的隊伍還來不及壯大。相比道光朝來說,后宮已是大為冷落了。 慈禧集女性的嫉妒、寡婦的變態、君王的大權於一身,后宮這塊小天地本就是她職分所在的主管之地,現在更成了她砧板上的一塊魚肉,任她擺佈宰割。咸豐帝所留下的那些與她爭過寵的太妃們,哪個見到她不像鼠兒見了貓一樣,戰戰抖抖,誠惶誠恐?后宮不要說晚上,即便白天也都是一片冷冷清清的。 同治皇帝十九歲就死了,皇后被逼殉夫,留下的幾個不明不白的妃子,在后宮中毫無地位可言。今上只有十四歲,他還沒想起要女人。麗妃所生的女兒早在同治八年便出宮下嫁符珍。自從同治八年起到眼下十五六年了,偌大的紫禁城後院裡,就再也沒有一個皇子公主出現過。人們在背地裡嘆息:大清朝皇嗣主脈怎麼會凋零到如此地步?這是不是前廷所顯示的國運不昌對後院的壓迫,或者反過來說,恰恰是後院的後嗣不興,而使得前廷的國運不昌?更有受到慈禧壓抑的老太妃們,則把責任歸咎於她的身上,暗地裡譏譏嘖嘖地議論著:從來陰氣太盛,陽氣則衰,哪朝哪代有過這樣強梁霸道的太后?怪不得大清苗裔不旺!

嘆息也罷,指責也罷,大清王朝的皇宮後院便是這樣冷清多年了,大家都寄希望於這個尚未大婚的光緒皇帝身上,但願他多置妃嬪,廣育子女,最好能像周文王那樣,生他一百個皇子出來,重振當年后宮雄風! 然而,這還得拭目以待,至於眼下則依舊如故。一到晚上,更比白天冷清,妃子也好,宮女也好,太監也好,都早早地縮進各自宮裡,不再出來。整個後院悄沒聲息,從外表看來,與死氣沉沉的前廷相比,只多了一些燈火和幾個巡更守夜的太監罷了。 但也有惟一的例外,那就是養心殿。從垂簾聽政的第一天開始,這座本來屬於後院系統的宮殿,就成了整個紫禁城的第一號建築。這是因為慈禧住在這裡。大清國一切有資格面見聖上的官員,都在這裡向她三跪九叩頭;大清國一切軍國大計都在這裡制定,都從這裡發出。這裡,白天王公大臣川流不息,入夜燈火通明,警戒森嚴。不過,慈禧通常夜裡不辦公事,她很會保養自己,每晚戌時剛過,她便上床睡覺了。但今天慈禧卻要在夜裡召見李鴻章。養心殿裡的宮女、太監都在猜測著,太后一定有刻不容緩的軍國大事要與李中堂商量。 一頂簇新的墨綠呢大轎,停在紫禁城東側的景運門邊,李鴻章身著正一品官服,神色端凝地從轎中走出來。他順手從左邊袖袋裡掏了一塊金光閃亮的大懷錶出來看了看,時針正好指在七時上。這是一塊瑞士表,乃駐英法公使侍郎曾紀澤所贈。李鴻章喜歡用洋人的東西,連生病時都喜歡吃洋藥,說洋藥簡便收效快。這塊懷錶他已經用了四五年,隨時隨地都帶著,而且養成了每隔一會兒便掏出來看看的習慣。 景運門已經打開,幾個刀槍晃晃的侍衛分立兩旁。近年來,大受慈禧寵愛品銜升得很快的太監李蓮英,早已恭候在門邊,見李鴻章已走出轎門,忙哈著腰迎上。因為李蓮英的地位非比尋常,許多大臣都對他禮讓有加。有的是想走他的門子,求一條升官捷徑;有的並非想巴結,只是防他在太后面前說對自己不利的話,故而也不得不對他假以辭色。李蓮英在宮中久了,見的王公大臣多了,這些袞袞諸公究竟有多大能耐,他也心中有數了。大清朝中的這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說句實在話,李蓮英對其中很多人都看不起,真正令他從心眼裡生髮敬佩之情的還不多,而在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中,便有眼前的這位相國爺。在李蓮英的眼裡,李鴻章才是真正有著治國安邦定天下的文武全才,就連他的那種氣宇,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擬的。 “老相國,這麼晚了還要進宮來,您真辛苦!” 這樣的話,李蓮英平時對那些王公大臣也常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日說的只是客套,今晚這一句,才是從心裡說出的。 “國家多事,不能不辛苦點。李總管,近來身體好嗎?” 李鴻章也不想得罪這個太后身邊的寵奴,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托老相國的福,還好。” 李蓮英感激這位他所崇敬的人物的關心,遂走近李鴻章的身旁,伸出一隻手來攙扶著李鴻章。 “天色黑了,老相國慢慢走。”李蓮英以一種近於平時對慈禧說話的口吻關照著李鴻章。同時,又對著附近的一群太監高聲命令,“把燈籠點得亮亮的,為老相國引路!” 於是八盞大紅宮燈一齊點燃。六盞在前面開路,兩盞在後面護衛,中間,李蓮英親自攙扶著李鴻章,跨過景運門,向著養心殿走去。李鴻章自家帶來的跟班和轎夫都被攔在門外。 李蓮英攙扶著李鴻章走的這條路,正是紫禁城裡前廷後院的分界之路。往左邊中和殿方向望去,是一片令人生悸的黑寂;往右邊乾清門方向看去,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點星火。詞臣出身的北洋大臣,腦子裡突然冒出兩句唐人的詩句來:“潮落夜江斜月裡,兩三星火是瓜洲。”他在心裡笑了起來:今夜走在紫禁城內,即將面見太后,怎麼沒有“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的體會,卻無端生出這種感覺來! 穿過這道黑暗的分界地,來到西長街口,這裡的燈光明顯地亮多了。當李鴻章跨過遵義門,進人養心殿前院時,眼前一陣目眩。原來,此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跟在李蓮英的後面,李鴻章一直走進東暖閣,在門簾外站定。 一會兒,李蓮英掀開簾子,對門外的李鴻章說:“老相國,太后叫您進去。” 李鴻章邁進門檻,肅立站定,然後跪下,摘掉飾有大紅珊瑚頂插著雙眼花翎孔雀毛的帽子,將它放在一旁,磕了一個響頭。再站起,左手捧著這頂帽子,向前邁進幾步,來到太后身邊,又跪下,將帽子放在手邊的地磚上,用帶著濃厚淮北口音的官腔喊道:“臣李鴻章叩見太后,祝太后萬壽無疆!” “起來吧!”慈禧輕輕地說了一句,又對著站在門邊的李蓮英吩咐,“給李中堂搬一張凳子來。” “謝太后厚恩,臣不敢坐。” 李鴻章被慈禧的格外眷顧感動得熱血奔湧。李蓮英很快親自搬來一張精緻的梓木方形小凳,放在李鴻章的旁邊。李鴻章還是不敢起身。 “李鴻章,你是年過六十的四朝老臣,今夜又不是平時的叫起,說話的時間可以長一些,你就坐著慢慢說吧!” 李鴻章長年帶兵征戰四方,且性格開朗,他想了想,太后說的也是:自己今年六十二歲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今夜就是坐著和太后說話,也不是擔當不起的。這樣想過後,他站起身來,將雙眼花翎大紅珊瑚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大大方方地在梓木方凳上坐了下來。 “李鴻章,你是要跟我說點法國政府的事兒吧,你說吧!” “臣正是要向太后禀報這件事。” 李鴻章挺直腰板,望了太后一眼。不料這一望,卻讓李鴻章的奏對停了瞬間。論名望勳績,李鴻章無疑是當今天下第一人,但他面見慈禧的次數也不很多。這是因為李鴻章一直是外官,而不是內臣,尤其是他沒有在軍機處任過職。從同治九年以來,他一直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衙門在保定,北洋大臣衙門在天津。李鴻章長年住的地方便是保定和天津,不是特別重要的事,他通常不到京師來;就是有時住在京師,也不是每次都能見到太后。至於朝廷與李鴻章相商的事情自然很多,但都是通過文報往來,並不需要面談。 慈安在世的時候,兩宮太后召見臣工時,一律垂下簾子。跪在簾外的臣工即使想看清太后的花容月貌,也是不可能的。慈安過世後,慈禧便撤掉了那道簾子。但臣工們既要行君臣之禮,又要守男女之防,何況召見時氣氛莊嚴,時間短促,跪在地上的大臣只求奏對不出差錯,就是萬千之幸了,誰敢有那大的膽子,偷眼看下掉簾子的太后?萬一惹怒了她,你還要不要腦袋? 李鴻章亦不例外。往常的召見,他也沒敢正眼看過太后一面。慈禧的聖容,只存在於他的想像中,而不在他的記憶裡。 今夜這一眼,既距離很近,又是平視,真是把太后看得真切了:輝煌的宮燈之下,太后美麗得就如傳說中的嫦娥似的,端莊高雅,氣度尊貴。朝廷年初就發下諭旨,說今年十月是太后的五十萬壽華誕,將要舉行盛大慶典為之祝福。五十歲的女人了,臉上不見一點皺紋,容光煥發,宛如青春玉女。李鴻章不覺暗自稱奇。他想起自己的大姨太,還不到五十歲,當初進門時也是美人尖子,而今比起太后來可就差遠了。是上天賦予她的這種母儀天下的高貴,還是宮中藏有駐春美容的秘方?李鴻章來不及在腦中思考這些問題,他要向太后禀報比這重要得多的夷情大事。 “赫德從上海打電報到天津,說法國政府已派出一個名叫福祿諾的特使,在德璀林的陪同下已到了上海,馬上就要到天津來與臣見面,商談訂立中法兩國條約事。” “法國政府要跟咱們講和了?” 天天盼望著越南戰爭早日停止,想不到法國果然遣使前來講和了!慈禧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悅,打斷李鴻章的話。 “是的,法國有講和的意思。” 李鴻章與洋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洋人的脾性。法國在越南的戰爭,是中國人節節失利,他們並沒有吃大虧。顯然,此時訂條約,是想趁戰勝之機向我們索取更多的好處,並非主動求和,硬要說是和約的話,也只是城下之盟。他不想觸慈禧的興頭,順著她的話回答。 “赫德有沒有說,他們提出了些什麼條件?” 其實,慈禧的頭腦很清醒,她也知道法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此一舉。 “赫德的電報裡說了幾條。”赫德的電報就放在他的袖袋裡,但他既不能拿出來,要慈禧自個兒看,也不能自己照著電報去唸。他的記性極好,雖年老而不減當年,電報的內容早已全部記在他的心中。 “一是開放雲南,二是不能限制法國在越南的權利,三是賠償軍費,四是調走曾紀澤。主要是這麼幾條。” 慈禧聽後沒有做聲,心裡在盤算著:開放雲南,讓他們進來做生意,也不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法國人在越南做什麼,不去管它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紀澤因為主戰得罪了法國政府,也可以考慮換一個去。難就難在賠款上,朝廷現在缺的就是銀子。再說,戰爭是他們挑起的,到頭來還要我們賠銀子,這口氣也咽不下呀!慈禧沉吟半晌後,決定先聽聽李鴻章的意見。 “李鴻章,你說說看,法國人這幾個條件,咱們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能接受?” 老於官場的李鴻章,對於慈禧的這個問話並不感到奇怪。年輕的時候,他的官職低,常常在禀報時遇到上司的詰問,經過一兩次尷尬後,他有了經驗:禀報之前自己先深思熟慮,在腦中準備幾種不同的看法,到時視情況而說出其中的一種。因為此,李鴻章能常常得到上司的稱讚,故而官運亨通。中老年後,官職高了,他又常常搬來別人的這個伎倆,一是從下級的回答中受到啟發,二是藉此考察屬員。 關於越南境內打仗的這件事,他早有自己的看法,昨天聽了恭王的意見後,心中更有把握了,於是底氣甚足地回答:“回禀太后,依臣之見,這次是個好機會,務必要把這個和約給定下來,戰火早一天熄滅,國家便可早日安生,太后您也可以早一天寬心。” “是呀,你是打了大半輩子仗的人了,仗還是不打為好。”慈禧感嘆著。 “太后英明!”李鴻章立即恭維,“臣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辦了大半輩子的軍務,從中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國家一定要備戰,戰爭不可不防備,這是第一;第二,仗能不打就不打,萬一打起來,能早停就早停。” ,“這話說得在理兒。”慈禧點頭,表示讚許。 “所以,臣以為法國這些條件,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早日停戰,一切都好商量。” “賠款一事要好好談。”慈禧打斷李鴻章的話,“朝廷銀錢短缺,最好不賠,能少賠就少賠。” “是。”李鴻章趁此機會抓緊請示,“其他幾條,也請太后慈諭訓示。” “曾紀澤與法國人爭吵了嗎?”慈禧問李鴻章,“為何法國人容不得他住在那裡?” “曾紀澤性格耿直,或許在言談之間對法國人有得罪之處。他是公使,若與駐在國不和的話,還是調離一下為好。” 曾紀澤既是老師的兒子,又是有德有才的君子,李鴻章對他很是器重,視為親兄弟。曾紀澤最令李鴻章佩服的一點是他懂洋文,不但能讀洋書,而且能說洋話,是朝廷派往各國公使中的第一等人才。 曾國藩晚年親自延聘兩個英國人為塾師,分別教兩個兒子紀澤、紀鴻學英文。那時紀澤已過三十,學習英文甚是吃力,但遵父命,還是硬著頭皮學下來。幾年後,真的是英文幫助了他,為國家出了大力。每一念及此,李鴻章便發自內心地對老師的遠見表示欽佩,並效法老師,也請洋人到家裡來教自己的兒子。遇到兒子們不好好學的時候,便拿曾紀澤的例子來開導,果然對兒子們啟益很大。 想到這裡,李鴻章又補充一句:“曾紀澤這些年在國外很辛苦,為國家做了不少好事。依臣之見,他回國後宜予以優敘。” “那麼誰可以接替他這個事呢?你有沒有合適的人?” 太后顯然接受了這一條。李鴻章立即答:“法國公使這個職位,眼下最是緊要,一天都不能空缺。日後也很重要,一定要有一個相當的人才行。依臣之見,不妨先將駐德國公使李鳳苞從柏林調到巴黎,做個代理法國公使,處理日常事務,朝廷再慢慢地選擇一個人去接替。” “這樣安排也好。”慈禧輕輕頷首。 “剛才你說的法國特使叫個什麼名字來著,此人是個什麼人?” “法國派出的這個公使叫做福祿諾,臣與他打過交道。” “你們先前見過面?” “見過面。”李鴻章答,“福祿諾是個海軍艦長。三年前他的艦艇在塘沽碼頭停過一個月,他到過臣的北洋衙門。臣與他見過面,說過話。” 慈禧淺淺地笑了笑說:“看來洋人也是講舊交情的。他們派這個艦長來,就是因為他與你有過交道。既然是熟人,更好說話。你就對你的這個老朋友說,賠款一條取消吧,其它的都好商量。” 李鴻章心裡吃一驚:太后說得也太輕巧了。漫說打過一次交道不能算是老朋友,即使是老朋友,就可以免去幾百萬兩銀子的賠款嗎?法國又不是他的!何況李鴻章知道,洋人與國人不同,一般都忠於職守,對國家利益看得重,很少有接受賄賂而犧牲國家利益的。但他不能對這位不懂外情的太后說得太多,只能答:“臣一定利用這個關係,去跟他好好地談,盡可能地把賠款一項取消,若實在不行的話,也要越少越好,必不致使我大清吃虧。” “這件事,你就這樣跟他談吧。” 慈禧終於為法國公使前來談判的事作了交代,李鴻章心裡一陣輕鬆。他在心裡尋思著:該向太后談恭王吩咐的事了,如何談起呢? “李鴻章,你辦了這多年的洋務了,我問你一句話:咱們大清眼下的軍事力量,到底與洋人相差多遠,能不能與他們打仗?今夜沒有別的人,你只管對我說實話。” 這個問題雖然重大,但李鴻章胸中早有成竹。平日,他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既不懂外國,也不知本國實力的人,遇到與洋人鬧糾紛,開口閉口就是與洋人決一死戰之類的話,似乎很愛國,其實最是誤國之論。太后雖有定識,但有時不免也受這種論調的左右。李鴻章覺得自己身受太后厚恩,肩負著朝廷的重任,有責任實事求是地將這個大事說清楚。 李鴻章正了正腰板,一臉端謹地說:“回禀太后,臣奉太后之命辦了二十多年的洋務,為朝廷的軍隊買了許多西洋的槍砲,為北洋南洋購置了不少鐵甲船隻,比起先前打長毛捻子時來,我們的軍事力量的確是要強大多了,但若跟洋人比起來還差得太遠。真的若是與洋人交起仗來,我們沾光的把握極少。依臣之見,咱們大清要趕上洋人,至少得有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功夫。在這三五十年的時間裡,我們要力求避免與洋人打仗,以求發展。過去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話教育臣民,後來終於報了大仇。咱們要有勾踐的這種眼光和毅力。只是洋人比當年的吳王夫差要強大百倍,所以,臣以為,今天咱們大清的力量對付洋人,二十年還不夠,要有三十年五十年的準備。” 慈禧讀書不多,但“臥薪嘗膽”這個典故還是知道的,她也很佩服越王勾踐。李鴻章這番話,她深以為然。 “這麼說來,咱們與法國人這場戰爭,就寄希望於你與那個艦長的和談上了。” 李鴻章忙答:“臣一定不負太后的期望,把這次和談談好。” “主張對洋人開仗的人,也不都是浮浪的人。”慈禧把左手無名指上長長的金指套壓了壓,說,“張之洞對洋人強硬,他也在實心做事。朝廷調他去兩廣,希望他代替張樹聲,把兩廣軍務振刷一下。天津的和談要談,廣西、雲南的防備也是不能鬆的。” “太后英明!洋人詭詐,得多防著點,廣西、雲南的防備確是不能鬆勁。”李鴻章想,終於遇到機會了。他繼續說下去,“張之洞後生可畏,太后擢升他為兩廣總督,足見太后借兩廣軍務歷練他的苦心。臣以為,還有幾個人,也都是年少有才之人,若加以歷練,日後可望為國家儲存大才。” “你說說,有哪幾個?”慈禧對此很有興趣。 “第一個數張佩綸。此人誌大才高,是廷臣中第一青年才俊。”李鴻章做出一副實心薦賢的神態。 這兩年來,慈禧對張佩綸印象甚好。前年親自提名擢他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有心把他作為軍機大臣來培養,所慮的也是他的地方閱歷不夠,應該讓他磨練磨練。她問:“你看張佩綸做個什麼事最好?” “派他去福建會辦海疆事務。”李鴻章昨天便為恭王提出的幾個人想好了去處,此刻他不假思索地提了出來。 “福建海疆綿長寬闊,形勢重要,但閩浙總督何璟不甚得力,須得強幹的人協助他。張佩綸長於軍事,正好做他的海防助手。” “福建的海防現在是越來越重要了。前兩天劉銘傳還來密摺說,法國海軍有攻打台灣的可能。只是張佩綸從沒有過水師經歷,他辦海防行嗎?” “臣以為張佩綸行。”帶了二十餘年兵的李鴻章,何嘗不知道打仗的事,不在紙上而在戰場上。張佩綸的軍事奏摺寫得好,不一定就能帶兵打仗。但自古以來,長於議兵的書生出面帶兵的,既有全軍覆沒身首不保的趙括,也有克敵制勝襄成霸業的管仲。張佩綸有可能是趙括,也有可能是管仲。李鴻章既然對他又愛又惱,也就沒有一定要把他往死裡整的念頭。倘若出息了,為國家玉成一個人才;倘若證實無用,也可為自己去一政敵。 “太后,不妨將張佩綸派去福建試一試。據說何璩也器重他的才學,他們會合作好的。” 慈禧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南洋水師眼下最缺一個得力的襄助。南洋水域與福建海疆相連,張佩綸既出任福建海防的會辦,那南洋水師的會辦就非用他的好友不成。故臣以為,常與他會銜上折言事的陳寶琛,可放南洋水師會辦。” 對於陳寶琛,李鴻章只有惱恨,沒有憐才之念。昨夜,他為陳寶琛想了一個極好的去處:南洋會辦。近日上任的南洋大臣,乃有名的曾老九曾國荃。此人,李鴻章是知之極深的。 曾國荃雖與曾國藩一母同胞,為人處事卻判若兩人。李鴻章永遠記得:當年老九為了搶天下第一功,帶著吉字營五萬人馬,匆匆忙忙去圍有著九十里城牆的江寧城。圍了近兩年時間,幾乎沒有進展,為了盡快打下江寧,塞天下悠悠之口,曾國藩請用全副洋槍洋砲武裝的淮軍前去援助。李鴻章答應了。正欲啟程,突然傳來曾老九派人捎帶的話:吉字營用死了幾千人的代價,才熬來攻進城門的好時機,你李少荃若來爭功,我與你先在城外分個高低! 李鴻章深知這個倔犟過人的老九是說得出做得出的,趕緊打消前去江寧的念頭。他寫了一封信給老師:盛夏之際,洋火藥不靈,淮軍不能奉命,江寧還是讓吉字營獨家打吧!洋火藥盛夏不靈,這豈不是笑話一句!曾國藩知道是弟弟在作梗,也便不再勉強李鴻章了。 若說伴君如伴虎的話,那麼伴這個曾老九就如伴狼伴鷹一般。若不是出自吉字營又能見他的眼色行事的人,簡直無法與他相處融洽。一旦惹怒了他,他會毫不留情地將你打下去。當年他做湖北巡撫,連身為大學士的滿人湖廣總督官文都被他逼得離開武昌。你想想,一個書生出身的年輕文人,來做他手下的水師會辦,他會將這人放在眼裡嗎?如果說,將張佩綸派給翰林出身的何璩做助手,成與敗還未可料定的話,那麼,將書呆子陳寶琛派給血火中打出的曾國荃做會辦,則無異於將他推上刀山,推進虎口,幾乎不存在半點成功的可能。 不料慈禧對這個推薦倒是一口答應:“曾國荃圍城打衝鋒是把好手,但與洋人鬥智鬥謀略的本事不夠,陳寶琛慮事周到,給他去做個助手,倒是極合適的。” “太后英明。”李鴻章趕緊恭維一句後,又提出一個新人事設想來,“俄國政府幾次提出要跟我們把東北交界地區重新勘查一次,將中俄分界線劃定,以便今後雙方為領土問題少一點糾紛。臣一直在尋思此事,這得有一個精於地理的人主持才是。” “是呀!”慈禧接言,“此事之所以遲遲未答應的原因,就是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你以為誰能勝任此事?” “吳大澂。”李鴻章立即回答。 為吳大澂的去處,李鴻章昨夜頗費了不少腦筋,結果終於為他覓到了這個“美差”。這是件極苦極累又極不討好的事。俄國人橫暴強梁,只知以勢凌人,根本不去與你理論什麼歷史沿革。吳大激那一肚子古地理之學,在俄國人面前,正應得上一句俗話:秀才遇了兵,有理講不清。讓他和老毛子去慪氣吧,誰要他專愛說別人的風涼話! “太后,吳大澂治古地理學三十餘年,他本人就是一本活地圖。臣對他的這門學問,也是敬佩不已,讓他去辦這種事,真是人盡其才。先派他去東北,與俄國人踏勘分界地段。明年還可以派他去雲南、廣西,與法國人踏勘中越兩國的分界地段。讓他一展平生才學,於國於己都是很有利的。” 聽到這兒,慈禧“扑哧”一聲笑了起來,說:“沒有想到,吳大激這門舊學問,倒還真的派上大用場了。李鴻章,你今夜一口氣薦了三個人才,可見你平日於此是存了心的。昨天召見世鐸,要他提出兩個人來接替徐延旭和唐炯,他支支吾吾的半天,到底也沒正經說出個名兒來,真讓我失望。” 能說出個子丑寅卯的人,近支親王裡也還有幾個,誰要你聽信醇王,挑一個這樣的窩囊廢來做軍機處的領班呀!這些話當然只能在李鴻章的肚子裡嘀咕著,嘴面上還得另外說:“禮王爺遇事深謀遠慮,不像臣這樣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慈禧也清楚,與李鴻章相比,世鐸自然是樗櫟庸材,但普天之下,能有幾棵李鴻章這樣的擎天大樹呢! “李鴻章,軍機處換了人馬,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世鐸這人老實,辦事的才能是要比奕沂差些。不過,閻敬銘、張之萬都是前朝舊臣了,可以幫襯點。你比起他們來,歷事又更多。還望你以國家重臣的身分,在外多多體貼朝廷的艱難,協助軍機處。張之洞到底年輕不大懂兵事,關於與法國人打交道的事兒,你以後還要多多開導開導他。為國家培育人才,不光是朝廷的責任,也是你等老臣的責任。今夜裡就談到這兒,若還有要說的,明兒個再遞牌子吧!” 李鴻章走出遵義門時,紫禁城裡已經是夜色深沉了。后宮的幾盞稀疏的燈火早已熄滅,天上也沒有月亮星星,上下內外一片鍋底似的黑暗。一陣夜風吹來,他覺得渾身涼颼颼的。若不是周圍有宮燈在護送著,這個刀槍堆裡殺出來的前淮軍統帥,也都會生出幾分恐懼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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