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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恭王府裡的密謀

張之洞 唐浩明 10256 2018-03-16
古老的天津衛近幾十年來湧現了許多新鮮事兒,這些新鮮事差不多都與“洋”字有關:街道上常常可見一些金發碧眼,戴高筒帽,拿黑手杖,趾高氣揚的男人,那是洋人;也能見到穿黑大長袍,蒙白頭巾,低著頭面無表情,用急匆匆的步伐趕路卻又沒有一點腳步聲的女人,那是修女,老百姓都叫她們洋尼姑;在低矮破舊的民宅邊突然會有一棟奇怪的建築出現,大塊大塊的石頭壘成,尖尖的屋頂直插雲天,屋頂上還矗立著一個十字架,那是洋教堂;在城中心的繁華地段,或是海邊幽靜之處,常常可見到一棟棟新奇鮮亮的房屋,那是洋人們住的洋樓。 天津衛大小衙門的官員們,對這些帶“洋”字的玩意,大都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此時,在一頂豪華耀眼的藍呢大轎裡,卻坐著一個與眾人心態不同的官員。此人以冷冷的甚至帶有幾分鄙視的目光,看著轎邊晃過的長袍馬褂和陳舊不堪的店鋪,而一旦他的眼前出現洋人或洋房的時候,他便會立即掀開轎窗簾子,睜大眼睛,極有興致地欣賞著,那神情,滿是羨慕、渴望、追求……

此人並不是洋人,也從沒有在國外喝過半天洋水,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有標準的中國長相,有純粹的中國血脈,也有一個規範的中國名字:盛宣懷,字杏蓀。然而,他對洋人和洋人所辦的一切事業,卻是五體投地地嘆服、敬仰。 盛宣懷出身於一個官僚世家,父親做過湖北鹽法道,與先後做過湖北巡撫及湖廣總督的胡林翼、李瀚章李鴻章兄弟很要好。因為這層關係,他在二十歲時便以秀才身分進入李鴻章幕府,以精明能乾而得到李的信任。不久,官居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創辦輪船招商局,他委派盛宣懷為該局會辦。 盛宣懷把中國人破天荒辦起的這個內河航運公司,經營得興旺發達,居然將美國人辦的,稱霸長江十五年的旗昌航運公司全部買下,輪船招商局的實力一時間無人可以抗衡。與此同時,盛宣懷也為自己撈取大量銀子,遭人彈劾,終於丟掉了會辦的職務。

這時,中俄伊犁糾紛出來了,朝廷深為遠在西北邊陲的伊犁城的文報不通而憂慮。相反地,俄國人卻可以通過電報,天天與聖彼得堡聯繫。在事實面前,即使是最頑固的守舊派,也承認洋人的電報要勝過中國的四百里專遞。於是,朝廷決定仿照洋人之法建立電報局,將此事交給李鴻章。李鴻章相信盛宣懷的能力。因為此,賦閒家居的盛宣懷,便成了設在天津的中國電報總局的督辦。才四年光景,盛宣懷又把另一個時髦的洋務弄得紅紅火火。 現在,他的袖口袋裡正裝著一份重要的電報。他帶著它直奔北洋通商大臣衙門,去拜謁他的主子。 藍呢大轎在越過幾棟洋樓洋教堂,送走幾個洋男人洋尼姑之後,來到了氣勢宏大的北洋大臣衙門。盛家衣著鮮麗的僕人持著名片,踏上麻石鋪就的九級階梯,彎著腰雙手將名片遞給一個架子不小的中年門房。

門房見了名片,知道來訪的是電報局的盛督辦。盛督辦是北洋衙門的常客,門房是熟悉的,但時當正午,來的不是時候。門房操著一口合肥土話,對盛家的僕人說:“爵相剛散完步後躺下,要過半個時辰才起來辦公,請盛老爺等一等。” 爵相便是李鴻章,這是對他最尊敬的稱呼。李鴻章官居總督,通常的總督,可尊稱為製台或督憲;他身為大學士,通常的大學士,可尊稱為中堂或相國。但李鴻章不是一般的總督,也不是一般的大學士,他乃是一個有著二等肅毅侯爵位的大學士總督,故人們都特別尊稱他為“爵相”。 盛家的僕人早已得到主人的指示,忙說:“我家老爺說,勞您駕,他有一份洋人打來的重要電報,要立即禀告爵相。” 聽說是洋人打來的重要電報,門房不敢怠慢,趕快進去了。一會兒工夫,便傳出話來:“請盛老爺進去。”

盛宣懷這才從藍呢轎子裡踱出來,氣宇軒昂地跨過北洋大臣衙門那道又寬又厚的鐵門檻。剛在小客房坐定,門外便傳來一句洪亮的安徽官腔:“杏蓀,有什麼急事,這個時候來吵煩我?” 隨即走進一個身材頎長穿著白綢睡衣睡褲的人來,此人即威名赫赫的李鴻章。 李鴻章二十二歲時從合肥老家來到北京,拜父親的同年曾國藩為師,成為曾氏一生惟一的及門弟子。二十四歲高中進士人翰苑,三十歲時回原籍協助呂賢基辦團練,因軍功而升至按察使銜。三十六歲那年他投奔曾國藩,得到業師的賞識,不久便命他回家鄉招募子弟,組建淮軍,救援上海。又向朝廷保舉他為江蘇巡撫。從此,李鴻章憑著淮軍這支戰鬥力極強的軍隊,和他自己的過人才幹,收復蘇南,平定捻軍,又在西北有效地鎮住回亂,得以一步步走向事業的高峰。到了同治末年,無論官位,還是權力,他都與乃師並駕齊驅了。

李鴻章很受慈禧的器重。自從同治九年以來,他穩坐直隸總督這把天下第一疆吏的交椅已經十五年了,不論朝廷內外,凡國家大事,慈禧都非常重視李鴻章的意見。儘管軍國大事十分繁忙,但李鴻章深得業師的養生真諦,每天堅持飯後走三千步,臨睡時用熱水泡腳一刻鐘,加之他禀賦剛強,遇事想得開,故而身體健朗,面色紅潤,六十二歲的老者,看起來如同五十開外的人一樣。 “爵相,打擾了您的午睡,實在對不起。” 盛宣懷跟隨李鴻章十多年了,深諳李的通脫簡易的脾性,他站起來說完這句話後,不待李鴻章吩咐便立即坐下,既不寒暄客套,也不咬文嚼字,開門見山地說:“赫德從上海打來電報,是關於眼下與法國人鬧糾紛的事。事情重大,不能遲緩,所以立即送過來,請爵相過目。”

赫德是英國人,二十一歲時來到中國,已在中國住了整整三十年,是個真正的中國通。他身居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要職已達二十年之久,以洋人之身而執掌大清帝國海關稅的大權,與李鴻章的關係很是親密。 聽說是赫德的電報,又是說的與法國人的事,李鴻章的精神立刻振作起來。他將手中那兩隻不停轉動著的曾國藩所送的玉球放在茶几上,說:“快拿出來給我看!” 盛宣懷從左手衣袖裡抽出一沓電報紙來,雙手遞過去。李鴻章接過後,順手將茶几上的一副西洋進口老花眼鏡戴上,仔細地看起來。 赫德的電文較長。他告訴當今中國的第一號外交家,法國最近派遣一個名叫福祿諾的海軍中校為特使,齎帶一封重要密函來到中國,在廣州會見粵海關稅務司德璀林,請德璀林陪他一道北上,設法將這封密函交給朝廷。德璀林和福祿諾帶著這封信已來到上海,將要赴天津拜謁爵相。據福祿諾說,密函中有開放雲南,不得損害和限制法國在越南的權利,賠償法國軍費,調離主張對法作戰的駐法公使曾紀澤等主要內容。此事如何答复,請爵相作出決定。

看完電報後,李鴻章摘下老花鏡,默不做聲。 “福祿諾和德璀林很快就要到天津來了,這事如何辦?”盛宣懷見李鴻章老是不開口說話,忍不住問了一句。 李鴻章重新拿起那兩隻淺綠色的玉球,在手上慢慢地滾動著,仍然沒有開口。 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李鴻章自然要深思之後才能作出決定,盛宣懷不再多嘴了。他自己也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一來他對眼下國家的這件大事也很關心,二來他需要作點準備,若萬一爵相問起來,也好有一個像樣的回答。 “杏蓀,你看這個法國人如何接待為好?” 果然被盛宣懷料中了,李鴻章轉了好多圈玉球後,突然側過臉來問他。盛宣懷知道李鴻章是當今惟一能圓熟應付洋人的大員,但因為慈禧太后的態度不好把握,在與洋人打交道時,他也不免存幾分疑慮之心。

盛宣懷胸有成竹地回答:“爵相,依職道的想法是,叫德璀林一人帶著法國政府的密函來天津,讓那個法國特使在煙台候著。德璀林雖然是德國人,但到底現在是咱們的官員,得聽朝廷和爵相您的,彼此之間有些話也好挑明說。那個法國特使我們向來沒見過面,不知這人怎麼樣,倘若是個橫蠻不講道理的傢伙,反而會把事情給攪了。” 李鴻章註意聽著盛宣懷的話,心裡不停地在想:這小子是越來越成熟老練了。可惜,這種頭腦清楚又會辦事的人太少了,若身邊有十個盛杏蓀的話,天下什麼事都好辦。 “這個法國特使我倒是見過一面。”李鴻章緩緩地說。 “爵相認識他?”盛宣懷頗為吃驚。 “三年前他的兵艦在塘沽停了一個月,專程到北洋衙門看過我,看起來像個精明鬼。只見過一面,我對他不了解,是得防範點。就按你的主意辦,趕緊給赫德發個電報,叫德璀林帶著密函來見我,讓那個法國人在煙台候信。”

盛宣懷不敢多打擾李鴻章,遂告辭離開北洋大臣衙門。 李鴻章拿著電報走進臥房,再細細地看過一遍後,便將它壓在枕頭下。他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平生不知度過多少險灘惡浪,這種事不至於影響他的情緒,他照常睡他的午覺。 一個鐘點後,他起床走進簽押房,開始處理公事。老僕人送來他數十年來喝慣了的祁門紅茶。他喝上一口後,想起了午間盛宣怀送來的電報。 自從同治元年組建淮軍救援上海以來,李鴻章與洋人打交道已有二十餘年的歷史。他雖然不懂洋話,也沒放過洋,但對東洋西洋各國的情況大致了解,至於對自己國家的實力和各種弊端,更是洞若觀火。積二十餘年的洋務經驗,李鴻章深知中國目前遠不是東西洋各國的對手,必須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用來向洋人學習,引進他們的長技,然後才能談得上與他們抗衡;至於製服洋人,則更是近期所不能奢望的。他的老師曾國藩在世時,師徒倆多次談過這件事,彼此的看法是一致的。同治九年他們聯合上折,請求派出優秀子弟分期分批出洋留學,學習洋人的天文歷數、機器製造等技術,十年八年學成後再回國報效。他和他的老師把這個國策定名為“徐圖自強”之策,並認為這是導致中國富強的惟一穩健而有效的策略。中國在近幾十年裡,應當有一個能保證這項國策得以實現的安定環境,所以,在與洋人糾紛中,要盡可能地採取妥協的辦法,避開與外人交戰。

徐圖自強之策得到慈禧太后、恭親王的支持,但也時常受到國人的指責。守舊者認為學洋人的“奇技淫巧”是離經叛道之舉,有辱祖宗;激進者又認為在洋人面前的妥協是軟弱可恥的行為,有漢奸之嫌。雖有太后和恭王的支持,李鴻章仍時常有各方不討好的煩惱,但他生性倔強,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國事宗旨。 法國人在越南挑起的與中國人的糾紛,從去年開始就鬧起來了,朝廷像往常一樣,也把這件棘手的外交事務交給李鴻章去辦理。去年四月間,當法國政府調兵遣將,加大軍費開支,準備在越南大干一場的時候,慈禧命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戰事,所有廣西、雲南兩省的軍隊都歸他一人節制。李鴻章抱定不與法國破裂的既定方針,沒有去廣州,而是在上海與法國公使作了一個多月的和平談判。後來,談判的地點又搬到天津。中法雙方在談判桌上磨了半年多的嘴皮,幾乎沒有什麼進展。法國方面終於停止談判,於是有今年春天越南戰場上,中國軍隊的喪師失地。 這個時候,法國政府派遣特使前來天津拜會,表示法國並不想把這場戰爭打下去。只要中國不是損失太大,為了“徐圖自強”的大計,對外之事李鴻章都主張隱忍曲全。是的,要抓住這個機會,恢復談判,如能簽訂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條約,使戰爭即刻停止,那就更好了。 但這是一樁極大的事情,不能擅自作主,趁著法國特使和德璀林還在海上航行的時候,應該到京師去一趟,請求陛見,當面向太后禀報。李鴻章打定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動身,坐上一駕快馬車離開天津。進了京城後,他決定先去看看恭王。於公於私,這都是非去不可的。 恭王奕沂的府第,是北京城裡的第一號王府,坐落在前海西街,是乾隆朝的權相和坤的住宅。和坤玩弄權術,貪污受賄,積累了數不清的銀子,建造這座僅次於皇宮的大宅院。乾隆死後,和坤垮台,嘉慶皇帝將它賜給自己的胞弟慶王,以後幾經周折,便到了恭王的手裡。自從辛酉年兩宮垂簾聽政以來,二十多年裡,恭王一直處於軍機處領班大臣的重要位置,執掌朝政,權傾天下。他住這個宅子,倒也是名副其實的。 但眼下,恭王的地位與這座王府的規模卻不符了,因為現在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王爺,他的炙手可熱的權力,已被慈禧太后一紙命令給剝奪了。 當年,因共同的險惡處境,而內外攜手結成聯盟的叔嫂,本應長期合作,共享坐天下的榮耀,但其實不然。早在垂簾聽政初期,江寧剛剛打下,江南局勢尚未完全穩定的時候,慈禧與恭王之間便有了裂縫。 慈禧雖是鹹豐帝的妃子,但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她升為太后,便是君了。恭王雖是道光帝的兒子,從血統上來說也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者,但一旦這個皇位沒有繼承上,他便只是一個臣子,只能聽從為君者的號令。違令便是欺君,反抗便是造反,上下形勢,一轉眼工夫就這樣鐵定終生。於是慈禧可以對恭王發號施令,恩威並加,而恭王也只有臣服的分。 裂縫出現,慈禧對恭王很是不滿,親自動手寫了一道錯字連篇的上諭,把恭王的一切職務都給罷了。過了幾天,因為滿朝文武都不贊成,慈禧又把職務還給恭王,但“議政王大臣”這個最高頭銜卻始終沒有交還。 再過幾年,同治帝親政,在母親的授意下,下令修復圓明園。身為當家人的恭王知道國庫窘迫,根本拿不出這筆巨款來,便力勸侄兒收回成命。恭王的不合作,既得罪了侄兒皇帝,也得罪了嫂子太后。小皇帝剛執政,不知輕重,為了討得母親的歡心,也為了樹立自己的權威,竟然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使,並貶為庶人。這道命令太駭人聽聞了,整個皇族為之震驚。咸豐帝的五弟悖王代表王公大臣向太后求情。 慈禧原只想警告一下恭王,給他一個處分,卻不料兒子這樣不懂事,弄得闔朝不滿。她只得教訓兒子一頓,將罷免幾個時辰的各種差使又全數奉還。恭王當然知道這背後的原因,彼此之間的裂縫遂更為加深了。 上個月,因越南前線的軍事失利,軍機處全班下台,恭王心裡明白,這是二十餘年來,他和慈禧在國事及私事上,各種積怨的總爆發。 恭王是一個集器局開闊和性格軟弱於一身的王爺,罷官以後,他幾乎謝絕所有人的拜訪,自己更是足不出戶。他在王府內賞花觀魚吹簫聽戲,倒也自得其樂。過去太忙,沒有時間讀書,現在有的是清閒,他捧出幾本唐詩宋詞來讀,立刻就被漢人祖先所創造的精美絕倫的藝術給鎮服了,成為一個詩迷詞狂。 恭王聰明,從小起又受過嚴謹的宮廷教育,學問基礎好。一兩個月下來,他居然寫出了幾十首很像個樣子的詩詞來,而在集句這方面,則更顯出他過人的才情。 吃過早飯後,他在王府的東花園裡一邊散步,一邊隨意背誦幾句唐詩。忽然間靈感上來,又得到一首集句佳作。他急忙回到書房,抽出一紙花箋,將這首詩記下。剛寫完,王府長史便來禀報:李中堂的轎子已停在府門外。 恭王雖然被罷了官,但他還是王爺,且他執政多年,得過他好處的人不少,故家居以來雖大為冷清,卻也並非門可羅雀,還是有人前來看望問候。若是尋常的大臣,恭王看過名帖後,交代長史一句“知道了,多謝”,就沒有了下文。長史明白王爺的意思,出去婉拒來訪者。這樣做,來訪者並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合適。因為這種時候,來訪者也不過是表示一種慰問之意罷了,彼此之間都不便深談,甚至還不知王府旁邊是否有醇王的暗探,轎子停留的時間越短越好,心意到了就行了。長史說完這句話後,來訪者便會立即起轎離開。 這就是官場之間的交往,本來不合情理,然而大家都這樣做,反而合情合理了。但是,李鴻章不是尋常的大臣,他和恭王的交情也不同尋常。李鴻章這半年來都住在天津,恭王離開軍機處後,他只來過一封慰問函,這是罷官後的第一次拜訪。恭王放下手中的筆,對長史說:“將李中堂請到閱報室去。” 王府裡的閱報室,是專為恭王閱讀西洋各國報刊所闢的一間房子。恭王不懂洋文,這些報刊上的文章自然是已經總署翻譯好了的。室內所有擺設,全是西洋的一套,精美考究,舒適實用。 “王爺。”李鴻章一進閱報室,便要行跪拜大禮,恭王忙雙手扶著他的肩,不讓他跪下。 “中堂年事已高,千萬不要這樣。” 說著,親手把李鴻章領到牆邊的座椅旁,請他坐下。這是一套西洋牛皮沙發,是英國公使威妥瑪送的。 “王爺,近來身體還好嗎?”李鴻章望著五十剛出頭便已顯衰老跡象的恭王,關心地問。 “托祖宗的福,還好。”奕沂微笑著說,“中堂氣色甚好,我真佩服你的保養功夫。” “哪有保養功夫,不想事罷了。”李鴻章哈哈一笑,“聽說王爺在用功讀書,這兩天讀的什麼書?” “讀的都是閒書。”奕沂猛然想起自己的詩作,忙叫長史從書房拿來剛寫上字的那張花箋,遞給李鴻章,“中堂是翰林出身,詩文很好,看我這首集唐人句,有沒有牛頭不對馬嘴的地方。” 李鴻章恭敬地接過花箋,看那上面寫的是一首題作的五律:白髮催年老,顏因醉暫紅。有時弄閒筆,無事則書空。縹緲晴霞外,筋骸藥臼中。一瓢藏世界,直似出塵籠。 李鴻章出身書香世家,小時候在父親的嚴督下,刻苦攻讀過經史子集,詩文的確做得不錯。當年,他的父親李文安想讓兒子拜曾國藩為師。曾國藩對李文安說:“把你家二少爺的詩文拿給我看看吧。” 李文安送上兒子的詩稿,曾國藩慢慢地翻開著,目光久久地停在那十首《人都》組詩上,默默地念著這個二十二歲的年家子的詩作:“馬是出群休戀棧,燕辭故壘更圖新。遍交海內知名士,去訪京師有道人。”心裡在點頭讚許。當他讀到“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時,大為驚訝,他合上詩稿簿,對李文安說:“二少爺志向高遠,前途無量,這個學生我收下了。”後來,在曾國藩的指點下,他的詩文長進更大。但李鴻章要做英雄的事業,不樂意在筆墨之間耗費太多的功夫。後來,軍務政務繁忙,他幾乎與詩文絕交了。 此刻,他讀了奕沂這首集唐人句詩,不覺大為嘆服:“渾然天成,如出一手。王爺唐詩功底如此深厚,真令我這個翰林要汗顏了。” 奕沂聽了很高興:“中堂說好,看來這個事我今後可以長做下去了。” 李鴻章說:“吟詩作賦,畢竟是文人的事業,王爺儘管在這方面才華橫溢,也不必下過多的功夫,還有許多大事需要王爺您去費神哩!” 奕沂笑道:“我現在無官一身輕,軍國大事都不考慮了,正可以全副身心來做這個名山事業。” 李鴻章佩服奕沂的器局,奕沂賞識李鴻章的才具,又加之無論對內對外,二人在大計上十分投合,故二十年來,李鴻章與奕沂,除開在官場上配合默契外,在私交上也有較深的情誼。對於兩個月前的政局巨變,李鴻章的心中是大不以為然的,但無奈這是太后的決定,新軍機處的後台又是皇上的生父,何況軍事上的失利,軍機處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所有這一切,都使得李鴻章不好說什麼,只能對此保持緘默,而對奕沂的同情,則是發自內心的。儘管他們之間的身分上有近支王爺與漢大臣之間不可逾越的差距,因為相知頗深,李鴻章說話也就不顧忌。 “王爺,話雖這麼說,但哪能呢,祖宗留下的江山,王爺能不操心嗎?依老臣之見,王爺不久還得複出,朝廷這個家還得王爺您來當呀!” 奕沂眼睛一亮,猛然想:李鴻章一向住天津,這會子怎麼到京師來了呢?莫非太后有什麼大事召他來商議? “說了這多閒語,我還沒問你,什麼時候來的京師,住在哪兒。” “昨天午後到的,住在賢良寺。” 奕沂點點頭:“有什麼要事嗎?” “有一件大事要當面禀報太后,還沒有遞牌子,先到這裡來了,一來看望王爺,二來也要向王爺請教。” “什麼大事,還要找我這賦閒家居的人。”奕沂說著,神情立即肅然起來。他知道,李鴻章親來京師禀告太后,自然是有極大的事。二十多年來的執政生涯,養成了他以國事為己任的習慣。這兩個月來無國事過問,他的心空落落的,讀書也好,集句也好,實在是百無聊賴的自我消遣。他的內心深處,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往日權勢的追憶。 “越南的戰爭,赫德來了電報,說法國政府專門派了個特使要來天津見我,談停戰簽約的事。”李鴻章說著,從衣袖袋裡取出電報,遞給奕沂,“這是赫德的電報,請王爺看看。” 奕沂接過電報,細細地看過一遍後還給李鴻章,端起茶碗來,慢慢地抿著,一言不發。 李鴻章謙恭地問:“王爺您看,這個法國特使,見還是不見?” 奕沂又沉默了一會,方才開口:“按理說,這樣的大事,我現在已不便說什麼了。一來如你說的,事關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我再沒有一官半職,也是太祖太宗的後裔,宣宗成皇爺的兒子;二則你打老遠的來,看得起我,就衝著中堂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說兩句。” “王爺言重了。我這張老面子可有可無,倒是您說得好,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為重,別的過節都是小事。” 奕沂聽出李鴻章的話中之話,說:“老七早就想自己動手了。也好,看人挑擔不費力,讓他自己來挑一挑吧!” “王爺這話說得對極了!” 奕沂這句話真是說到李鴻章的心坎裡去了。這二十多年來,他每受到別人的指摘時,心裡就老想起這句話,滿肚子都是怨氣。 “你問我的看法,我就實說吧。與法國人打仗,是絕對打不贏的,早和早好,遲和遲好,和總歸是好。你就辛苦下,抓住這個機會,與這個法國特使談出個和局來。談成了,就是大清江山社稷之福,是太后、皇上之福。”奕沂以十分明朗的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好,有王爺這番話,我心裡就有底了。” 奕沂的這個態度,也正是李鴻章的態度。 “你什麼時候去見太后?” “過會我告辭後,就去遞牌子。看明天上午太后能不能召見我,我在賢良寺裡候著。” 奕沂又端起茶碗來,慢慢地喝著茶。李鴻章心裡想:電報,恭王看了,對談判的看法,恭王也說了,可以告辭了。正想著要起身時,奕沂開口了: “在越南帶兵打仗的兩個巡撫,都是那些清流黨極力推薦的,壞事後把責任往軍機上推的,也是那些清流黨,真不知這班人要把國家弄成什麼樣子才肯罷休!” 奕沂所說的兩個巡撫,一個是指廣西巡撫徐延旭,一個是雲南巡撫唐炯。徐延旭在廣西做藩司時,幕僚中有人在越南住過一段時期,徐便通過此人的講敘,寫了一本關於越南山川形勢的書,自以為把越南的國情都掌握了,主戰的調子唱得很高。唐炯乃將門之後,對兵戈一事也自視甚高,主戰甚力。 對外一貫主張強硬的清流黨人,很是欣賞徐延旭、唐炯;尤其是徐延旭,還是一個研究越南的專家,更為這些書生所看重。就在法軍挑釁日甚之時,張佩綸極力主張將原來的滇、桂兩省的巡撫換下來,擢升徐、唐為巡撫。張佩綸怕自己一人的力量單薄,便邀請已為一方疆吏的老友,在越事上與自己持同樣觀點的張之洞會銜。張之洞也是同意的,只是這兩個人都和他有些親戚瓜葛:唐炯是他死去的唐夫人的弟弟,徐延旭是鹿傳霖的兒女親家,為著避嫌,他請陳寶琛與張佩綸會銜。張、陳的折子遞上去沒有幾天,徐、唐二人便分別升為滇、桂兩省的巡撫。 不料,這二人都只是紙上談兵的角色,一到實戰時便不中用了。電報傳到京師,大家都很憤怒。盛昱上了一疏彈章,先是指責張佩綸、陳寶琛濫保匪人,繼而強調最終責任還是在軍機處。 於是,便有軍機處大換班的變局出現。因為官居右庶子的盛昱也是個喜歡參劾大員的言官,時人也將他視作清流黨。這便是奕沂所發怨氣的背景。 李鴻章說:“清流誤國,的確是不刊之論。這些人只唱高調,不辦實事,出了麻煩惹了禍,他們一點責任都沒有,還得別人來替他了結。就拿前些年天津那樁燒教堂殺洋人的事來說吧。都說陳國瑞是幕後的指揮,其實陳國瑞是受那幫唱高調人的煽動。後來又說什麼趁此機會燒掉所有教堂殺盡一切洋人,聽起來愛國得很,若真照他們說的去做,禍還不知要闖多大。虧得文正公委曲求全,總算較好了結了,卻背了個漢奸的罪名憂鬱而死。” “趁此機會燒掉所有教堂,殺盡一切洋人”這句話,便是醇王奕譞說的,李鴻章不便點名,奕沂一听就明白。在洋務這方面,他們二人是完全一致的,對清流黨的指謫都是深惡痛絕的。 奕沂說:“這班子清流黨,我看都得給他們派點實事做做為好,免得他們天天說自己懷才不遇,看別人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的。” “張之洞這不放了兩廣總督,讓他試試看吧!” 李鴻章的話語裡明顯地帶有幾分輕慢的色彩。在他的面前,張之洞真正是個後生小輩,沒有他的那些赫赫軍功,這是不消說的了;就拿資歷來說,也不過只做了兩年多山西巡撫。僅憑幾份寫得好看的論兵奏疏,就擢升粵督?戰場上的事可不是做文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的是真傢伙! “是呀!”奕沂拖長著聲調說,“那是軍機處剛交班的幾天,太后為的是不太冷淡了我,特地問我,世鐸提出的讓張之洞接替張樹聲去做兩廣總督,你看行不行。我知道這是張之萬在作祟,一入軍機就營私。老七也是急於要提拔新進,組建自己的人馬。行不行,我說了都不中用。後來我想,張之洞主戰嚷得最兇,那年伊犁事件上,也就數他喊得厲害。正如你剛才說的,讓他自己來試試也好,吃點苦頭,長長見識,做個徐延旭第二,也未必不是朝廷之福,免得日後為害更大。我於是對太后說,放張之洞做兩廣總督,算是放對了人,他寫了那多軍事奏摺,一定有帶兵統將的才幹,眼下兩廣正要他這樣的製台。” “王爺說得好!讓他撞一撞南牆,也好頭腦清醒點。” 李鴻章不覺笑了起來。兩廣總督張樹聲是二十多年前李鴻章創建淮軍時的第一批哨官,跟隨李鴻章南征北戰,多有戰功,是淮軍系統中一個很重要的成員。撤掉張樹聲的粵督,令張之洞代替,自然不是李鴻章所喜歡的事。 “還要多讓幾個人去撞撞南牆。”奕沂端起茶碗,但並沒有喝,他邊思索邊說,“第一個要放張佩綸出去。此人自以為天下第一,誰都不放在他的眼裡,談起打仗來,好像比哪個都有本事。我看也得放個兵差讓他過過癮。” 張佩綸這個人,李鴻章對他又愛又惱。愛他的才華過人敢於言事,惱他在國事上常與自己針鋒相對。一個功勳蓋世、年歲與他父親同輩的人,他卻在奏章中用刻薄的辭句加以挖苦,在平日的言談中用調侃的語言加以譏諷。對奕沂的這個建議,李鴻章是很贊成的,甚至佩服恭王這種整人不留痕蹟的高明手法。 “張佩綸是一個。” “還有陳寶琛。這人也是個眼低吳楚目中無人的傢伙。還有吳大澂,此人金石書畫還不錯,在翰苑做個翰林倒是稱職,但偏偏不安本分,覺得自己是個帶兵打仗的大才。我看也得讓他們去試試,免得終日抑鬱不得志。”奕沂揭開茶碗蓋,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 “中堂不是明天要遞牌子見太后嗎,你好好琢磨琢磨一下,該給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委派個什麼差使合適,明天就當面向太后提出來,太后是一向看重你的話的。” 離開恭王府,在回到賢良寺的路上,李鴻章坐在轎子裡一直在想著奕沂這個建議。讓那幾個清流黨在實際事務中去碰碰壁,殺一殺他們平日的驕矜之氣,這也是李鴻章的宿願。不過,他在細細思索之後,又發覺奕沂更主要的還不是要整幾個清流黨,他是把醇王當作清流的後台,最終目的是要整他的這個親弟兼政敵。李鴻章想到這裡,心猛地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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