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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七、秋夜,女琴師的樂理啟發了三晉執政者

張之洞 唐浩明 6865 2018-03-16
“你的琴是越彈越好了。”張之洞推開佩玉的房門,微笑著跟女琴師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營造的藝術世界裡,突然被耳旁的這句話所驚醒。她帶著三分惶恐起身彎腰:“佩玉不慎,驚動了撫台。” 她抬起頭來,果然見有一扇窗戶被風吹開。她暗暗責備自己粗心,臉上不覺飛上一片紅雲。就這一瞬間,四十六歲的撫台驀然覺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師其實也嫵媚動人,一股強烈的與之交談的願望在心裡油然而生。 “佩玉,這一年來,準兒多虧了你的呵護,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關照你,還望你能體諒。” 這樣一個雷厲風行鏟罌禁煙、鐵面無情懲辦貪官污吏的撫台大人,竟也有細膩的兒女之心,能說出暖人心窩的話,佩玉一時甚是感動。 “大人客氣了,小姐清純可愛,天資聰穎,我能有幸與她為伴,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緣分。”

佩玉說的完全是心裡話。六年前,她喪夫失子,這慘烈的打擊,時時刻刻如沉重的烏雲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歡快的情緒,幾乎夜夜夢中與丈夫和姣兒在一起,望著兒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裡甜得如注滿了蜜糖,然而一覺醒來,屋內空空,床頭空空,她不免又悲從中來,清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這一年來,她天天看著準兒,越看越覺得像自己的兒子,模樣兒像,笑聲像,連脾氣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我的兒子怎麼會跟這個小姐一個樣?莫非這準兒就是我夭折的兒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爺有意如此安排,讓兒子換作女兒身回到我的身邊?佩玉成天這樣痴痴地想著,日子一久,準兒就變成了她的親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愛全部澆注在準兒的身上。這幾個月來,她居然很少再夢見自己的兒子了。她更加確信,準兒就是兒子的轉世。

聽佩玉誇女兒聰穎,張之洞很高興,問:“準兒能認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來,我每天教她認三個字,三天一溫習,十天一複習,一月一考試。一個月下來,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記住了,半年裡小姐已學會三百字了。” 前學台對女兒的認字成績很滿意,又問:“我常聽準兒哼著兒歌,這也是你教給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於詩詞悟性高,一首五言絕句,也只讀兩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讀四五遍就記下來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準是壓倒曹大姑、謝道韞的女才子。”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一陣後說:“曹大姑、謝道韞古今能有幾個?我也不指望她成為才女,只是長大了能讀點詩文,怡情養性罷了。” 稍停一會,又問:“準兒的琴學得怎樣?”

佩玉說:“她在琴弦音樂方面似有天賦。我還只教她個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彈出幾個音調來,還很像個樣子。” 張之洞點頭說:“我原來想讓她再大些才學琴,她既有興趣,早點學也好。對準兒的彈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後能像你一樣彈出動聽的樂章。” 佩玉忙說:“我天性魯鈍,不能成器。這幾年勉力為小姐打點基礎,日後望大人再訪求名師指教。小姐今後的琴藝,定會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張之洞邊聽邊點頭,說,“其實,我也不指望準兒今後的琴藝如何出色。自古以來,色藝俱絕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難,反而不佳,也不過是願她今後能藉琴曲和諧家庭陶冶心境罷了。” 張之洞這幾句話觸動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彷彿就是古來那些色藝俱佳而命運不好的女子,一時情緒驟然冷落下來。

“爹!” 準兒一覺睡來,見爹爹坐在房裡,有點奇怪,她擦著眼睛,轉過臉對佩玉說:“師傅,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穿著花花綠綠的襖子,頭上戴著珠花,真好看!” 準兒這句稚氣十足的話,說得佩玉笑了起來。她走過去,俯著身子問:“是不是口渴了?我給你端點水來。” “我想喝點水。”準兒說著從被窩裡爬起,佩玉忙給她披上衣服。準兒對父親說,“爹,師傅說過年後就教我彈大曲子,還說大曲子如果彈得好,天上的鳳凰都會飛下來聽。爹,鳳凰真的會飛下來聽我彈琴嗎?” 張之洞聽了女兒的話,心裡十分歡喜,說:“會的。只要你把琴彈得非常非常好,鳳凰就會來聽。” 佩玉端過一杯溫水來,準兒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烏黑的大眼睛問佩玉:“師傅,你的琴彈得好,鳳凰飛下來聽過嗎?下次鳳凰飛下來時,你喊我看,好嗎?”

佩玉笑著說:“師傅的琴彈得還不好,鳳凰還從來沒有飛下聽過。以後準兒的琴彈得會更好,那時就會有鳳凰來聽了。” “真的嗎?”準兒將信將疑。 “真的。”佩玉堅定地回答。 “睡吧!”張之洞過來摸著女兒的頭,充滿慈愛地說,“睡吧,明天早早醒來,跟著師傅好好地學,說不定哪天鳳凰就飛下來聽你彈琴了。” 準兒脫衣重新睡下,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紅襖珠花,鳳凰來儀。準兒天真無邪的童稚心願驅散了佩玉心頭瞬時飄過的陰影,心情又恢復了撫琴時的平靜。 “佩玉,你幾歲學的琴,誰教的?”準兒對琴所表現出來的熱情,進一步激發張之洞今夜與女塾師談話的情緒。 “我也是小姐這麼大年紀開始學琴的,師傅就是我的父親。”

“哦,你這是家學了。”張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聽我母親說,父親年輕時不僅書讀得好,琴更彈得好。父親家清貧。母親家較為殷實,外祖父為母親尋了一個富貴婆家,但母親不願意,為父親的琴聲所迷戀,一定要嫁給父親。外祖父堅決不同意,母親便在家絕食。外祖母疼愛女兒,說服外祖父勉強同意了。但外祖父心裡始終不愉快,母親出嫁時,嫁妝很少,以後也不讓我的父親登門。父母親一氣之下,便離開老家商州府,從陝西來到山西。從那以後,他們便漂泊異鄉。儘管幾十年來生活貧苦,但母親至今不悔她當年的選擇。” “你的母親是個有志氣的女子!”張之洞脫口讚道。 “我原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他們都在很小時就夭折了,父母親便把全部疼愛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從小和母親一樣,喜歡聽父親的琴聲。夏夜的麥場上,冬日的爐火旁,我們母女倆緊挨著聽父親彈琴。在琴聲中,我們忘記了貧困,忘記了憂傷,也忘記了人世間對我們的許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撫衙門,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籠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種種,都已淡去消逝,出現在人們眼中的,是與百姓宅院一樣的柔和恬靜。女琴師的心裡浮起往日甜美的記憶,那是永遠留戀的在娘家做閨女時的歲月,那是永遠存在心靈深處的未受塵世沾染的神仙畫卷。 女琴師繼續敘說:“那時,父親總是對我說,佩玉,好好彈琴吧,窮人家沒有錦衣玉食,也沒有強權重勢,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憑著聰明才智和與世無爭的心境,也同樣可以獲得人生的快樂幸福。以後你長大了,還會慢慢體會到,錢財權勢,儘管可以使人風光體面,但它不能給人真正的快樂,真正的快樂永遠只存於人的靈府中。靈府安寧,人才舒坦。而使靈府得以安寧的最好東西,便是音樂。音樂使人泯去機心,化除爭鬥,不機不詐,不爭不鬥,靈府便平靜如鏡,人就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所以古人說'樂者,德之華也',講的便是這個道理。”

“樂者,德之華也”。張之洞被這句話驚動了一下。這不是《禮記》中句子嗎?從小起便讀“四書”“五經”,這句話至少讀過二三十遍。讀它的時候,天天被科場連捷光宗耀祖的念頭衝擊著,從來沒有從化除機心爭鬥這個方面,去理解音樂的功用,更沒有想到道德的昇華,便是建築在靈府平靜的基礎上。今夜,經女琴師轉述其父這番話後,探花出身有著六年學台經歷的山西巡撫,彷彿對“樂者,德之華也”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個嶄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說:“你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好極了!《禮記》中《樂記》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認為句句都讀懂了。聽了你說的這些後,才知道我原來並沒有讀懂,你父親才是真正讀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親是個終生潦倒的書呆子,我母親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讀通了典籍的國家棟樑之才。”佩玉雖然這樣謙虛地說著,心裡對撫台的讚辭還是歡喜的。

“不能這樣說。”張之洞正色道,“這人生的窮通逆順,原是很難說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仕途艱澀的人,未必就是沒有真學問;一帆風順官運亨通的人,也並非就一定學問很好。就拿我本人來說吧,我四十三歲以前,將近二十年功夫一直遷升緩慢,總在中下級官員間浮沉。四十三歲後,突然官運好起來,一年多時間,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難道說,這一年多里我猛然開竅了?其實我心裡清楚,我還是我,並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親只是時運不好罷了。若時運好的話,有如此聰明靈慧之心的人,說不定早做到尚書大學士了。” 佩玉望著眼前的巡撫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睜越大,越睜越亮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這話似乎不是平日里那個鐵板著面孔,威嚴凜冽不易接近的三晉之主所能說出的。這話說得有多實在,讓人聽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話,還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後者,這也是處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難堪。當今的官場,遍是驕人凌人趾高氣揚之輩,這種卹人容人的仁厚是多麼的難能可貴!佩玉對相處一年之久的撫台,驟然問有了新的認識,彼此間的距離一下子靠近了許多。

對東家的這番話,女琴師不好說什麼,她只是抿著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卻讓這位喪妻已久的中年巡撫心裡怦然動了一下。他覺得這無聲的微笑裡,充滿著魅力無窮的成熟女人的美! “我喜歡聽人彈琴,但對樂理則知之甚少,所以,聽琴也只知道好聽不好聽而已,其問的深淺卻品味不出來。”張之洞望著佩玉恢復常態的面孔,心裡似乎增加了幾分異樣的情感。 “讀古人書,對鍾子期評俞伯牙鼓琴,所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之語,真是神往至極,巴不得自己也有這種知音的本事。你們父女善於奏琴,大概也善於辨音吧,能否傳授一點給我?” 佩玉想了想,說:“我和我父親其實算不上善於彈琴,即使很精於彈奏,要準確地辨出其音來也是一件很難的事。《列子?湯問》篇裡說的高山流水的話,是稱讚鍾子期的琴藝遠過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正因為知音難得,這個故事才會千百年傳誦不衰,常令人感嘆不已。” “知音難得”這幾句話激起了張之洞的滿腔同情,他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 “不過,樂聲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來的。”佩玉的回答有了轉折,“所以,古書上才有鄭衛之音濮上之樂的說法。它的訣竅不在別的,只在多聽而已。前人說操千曲而後知音,就是說的這種日積月累的功夫。”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裡暗暗生出幾分慚愧來。佩玉說得對,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長年積累而來的,這同讀書做學問一個樣,靠的是三更燈火十年寒窗的苦讀苦誦,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訣竅走捷徑,這樣的訣竅捷徑其實是沒有的。自己過去常常這樣告誡士子,為何現在又來向別人問訣竅呢?是看不起琴藝,認為它是小道,不能跟讀書做學問相比麼? 為了彌補剛才無意間的過失,張之洞鄭重地說:“自古來音樂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學生六藝,其一便為樂,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絕。可惜,今日士子們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進學中舉中進士做官為終生奮鬥目標,天天就是模仿著代聖人立言,裝腔作勢,乾癟乏味,不但經濟之學不通,連《史》《漢》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讀,更不要說琴藝弦歌了。這真是國家的大憾事!” 張之洞的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從小就听慣了的父親的牢騷之語。她沒有想到,堂堂的巡撫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親有如此共同的語言。她突然想到,父親在他五十歲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興,曾經鄭重其事地跟她談起音樂中的大學問。這次談話,佩玉牢記於心,她甚至為父親的這些卓識不能付之於現實而深感遺憾。這位名士出身的巡撫既同情不走運的讀書人,又如此看重音樂,不妨把父親的那番見識轉述一二。一則讓他知道時運不濟的老父並非尋常之輩,二來若對他的執政有所幫助,從而造福於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裡,佩玉正正身板,斂容說:“大人憂慮的是國家培養人才的大事,佩玉身為弱女子,家父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塾師,都不值得來憂慮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對我說過他對音樂的深刻體會,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確要在誦讀'四書''五經'之餘,花點時間於音樂的研習上,或許對於日後的治理國家會有所幫助。” 晉祠裡那位清瘦的老塾師的形象,又出現在張之洞的眼前。老塾師有何高論?張之洞不覺肅然說:“老先生對你說了些什麼,也讓我這個喜愛音樂而又不懂音樂的人長長見識。” 佩玉望著窗外的明月,凝神良久,然後緩緩地說:“那也是一個明月之夜,父親在聽我彈完一曲《岐山鳳嗚》的古樂後,興致極高地對我發了一篇長論。他說聖人極為重視樂,把樂和禮視為治國安民的兩個最重要的手段,故《樂記》篇裡反復將樂和禮並在一起說。如: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節也。又說:樂也者,動於內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家父說,聖人認為,禮是從外部來有等級有秩序地節制邦國;樂則是從內裡來熏陶化育百姓的心境。聖人一向最為看重人心的教化,故樂的地位實在禮上。而樂的功能,聖人以一'和'字來概括。這'和'字,真正地體現了我們華夏之邦的最高智慧。” 佩玉說到這里略為停了一下,張之洞心裡一震。 “樂者,天地之和”這樣的話,《樂記》一篇裡的確反復出現過,但自己並沒有深究,更沒有對“和”字有這樣高的認識。他懇切地對佩玉說:“想必令尊對聖人標出的這個'和'字,有一番人所不及的探討,我願洗耳恭聽。” 佩玉淡淡一笑,說:“家父說,古代許多典籍中都提到了'和'字。早在春秋時,周太史便說過'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上說'禮之用,和為貴',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裡說'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董仲舒說'德莫大於和,和者,天地之正也'。可見古來聖人賢士都注重'和',把'和'視為天地間的惟一正道。” 張之洞突然悟到,為什麼宮中三大殿:保和、中和、太和,都以“和”為名,其由原來在此。作為國家權力的最高代表,三大殿均以“和”為名,充分錶達先賢對“和”的重視程度,也說明“和”的境界,正是他們所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家父說,這'和'字的產生,乃是受音樂的啟發。” 佩玉這句話,立即引起張之洞的注意,他認真地聽下去。 “各種不同的樂器,如琴瑟笙竽笛簫等等,單獨吹奏,則是各種不同的聲音,若將它們合起來一起吹奏,則有兩種情況出現:一是聽起來駁亂無序,糟糟混混,這種聲音稱之為雜;一是聽起來高低得宜,眾音協調,讓人悅耳舒心,這種聲音則為和。” “不錯,解釋得好!”張之洞連連點頭。 “家父說,聖人視這種眾音相宜而產生的協調之美為天地間最大的美,這種美的產生,其基礎在調和。若笙之音高了,則吹低點,簫之聲緩了,則加快點,通過相互問的調節控制,尋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聲音來。於是,和聲便產生了,天地間的大美也就出現了。聖人之所以超過凡人之處,就在於將此推衍到人世間,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紛雜,眾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發各的音,若將他們都調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協諧,則可以奏出人世間的和聲。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來,賢哲們都苦苦追求一種中庸、中道、中行、中節,試圖找到這樣的和協之音,以達到萬邦咸寧萬眾一心的目的。這就叫做致中和。” 聖人的治國之道,由聽樂而產生。這個道理居然讓老塾師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張之洞心裡暗自佩服。 “家父說,這是聖人由音樂推及到治國一路。同時,聖人又將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聲與天地間萬籟之聲,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間的關係。若人的心聲能調到與天地間萬籟之聲取得協宜一致的地步,那麼,人的心聲與天地間的萬籟之聲組成了和聲。這種和聲又超過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日太和。這種太和,王夫之有解釋。他說陰與陽和,神與氣和,是謂太和。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說的天人合一。” 張之洞完全被女琴師這幾句話給吸引住了。 “天人合一”,是他讀書明理以來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標。他苦於不知如何才能達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聽佩玉轉述其父所說的這篇長論,他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處渡口,通過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輕重,胡謅亂言,說得太多了。還請大人早點回屋去休息。錯謬之處,還望看在佩玉乃一無知無識的小女子份上,予以海諒。” 張之洞忙起身說:“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晉祠看望父母時,請一定代我轉達對你父親的謝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晉祠,或是請老先生來撫署,我們再好好深淡。” 佩玉深謝撫台的厚意。 回到臥房,望著窗外月色輝映下的三晉古原,張之洞久久不能人睡。今夜,他領悟了許多。中庸和協,他過去看到的是聖賢治國的手段,卻原來更是聖賢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這種美境應該是一種均衡、穩定、平和、典雅的氣象,像玉一樣的溫潤透明,外柔內勁,有如藍田日暖,柳陌生煙,充塞著一種沖淡綿緲、微茫默遠的和諧氣氛。而自己禀賦過於剛厲,辦事易於任性,今後於這些方面要多加檢束。作為一個執政者,應該是一個高明的樂師,將百姓萬民的眾籟之聲,協調為一個和諧動聽的樂音,這才是最為成功的治理。過去讀史,看到先哲將宰相的職責定為“調和陰陽”,總覺得過於空泛,難以理解。今夜,他頓悟了。他彷彿察覺到自己已具備宰相之才,一時心中萬分興奮。 他又想到:作為音樂來說,和聲其實也就是一種新的聲音。這種聲音是要產生在不同聲音的綜合之中。倘若眾聲都發出一個音來,就只有大聲而沒有和聲了。作為一個方面之主,要讓部屬都說出自己的話來,然後再協調眾議,形成一個新的論說。這不就是博採眾長、釀花成蜜的道理嗎? 萬籟俱寂的秋夜,太原城的最高衙門裡,張之洞在靜靜地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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