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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五、刺客原來是藩司的朋友

張之洞 唐浩明 4329 2018-03-16
半個時辰後,巡撫衙門左側搭起了一個草棚,那個死去的漢子被抬進草棚裡,旁邊有兩個持刀的士兵看守著。草棚邊貼著一張告示:昨夜一男子猝死於此,其親友可來認領,知情者可提供線索。在草棚對面一家臨街小酒店裡,桑治平、楊銳、大根等人在酒桌喝酒,眼睛則死死地盯著草棚這邊的動靜。 草棚邊看告示看死人的很多,但沒有一個人表示認得此人,更元人出面認領。桑治平等頗為失望。午後,大根突然指著一個人對大家說:“那人我好像見過面。” 順著大根的手勢望過去,桑治平和楊銳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在告示邊足足站了一袋煙工夫,然後又走進草棚,對著躺在涼床上的死者,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桑治平問大根:“這個人是哪裡的,你想得起來嗎?”

“好像是藩台衙門裡的人。”大根一邊盯著那人,一邊在死勁回憶。 “是的,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四叔和葆大人在臬台衙門議事,我在門房里和守門的郝二爺聊天時見到此人。他手裡提著一個包袱,進門時對郝二爺打了聲招呼,說是給葆大人送衣的。這人進去後,我問郝二爺此人是誰,他說是葆大人府裡的僕人。過一會兒,那人空著手走出來,我又看了一眼。不會錯,正是那天給葆大人送衣服的人。” 正說著,那人從草棚裡出來,走了。 一個念頭冒出桑治平的腦海:死者莫不與藩台衙門有關?隔一會又想:說不定這個僕人路過此地,順便看看熱鬧。 第二天,桑治平等人又都早早地來到小酒店,暗中觀察街對面的情況。辰初時分,忽然急急忙忙地走來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分開眾人,一見死者,便大聲哭喊起來。哭了幾聲後,她離開草棚,從附近紙馬店裡買來一些紙錢和蠟燭線香,在死者的身旁點起香燭,將紙錢一張張地焚化著,陰著臉,既不哭,也不說話。那女子一氣燒了兩大沓紙後,還在燒。楊銳說:“這個女子與死者關係不一般,可以從她身上找到線索。”

桑治平說:“你們坐在這裡繼續盯著,我過去看看。” 桑治平過街來到草棚裡,對那女子說:“我是巡撫衙門里當差的,你跟我到衙門門房裡來一下。” 那女子也不說話,跟著桑治平走。 來到衙門門房裡,桑治平對年輕女子說:“死的人是誰?你是他的什麼人?你要對我說實話!” 那女子沉默半天后才開口:“老爺,那人我雖然認得,但這半年來我和他沒有交往了。我只知道他叫華山虎,幹什麼謀生,哪里人,家裡情況如何,我一概不知。” 桑治平仔細看了女子一眼。這女子二十多歲年紀,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心裡想:大概是死者姘頭,這是一條線索,可以追下去。 “那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女人低著頭,沉默片刻後說:“我是暗香樓的妓女,他是到暗香樓來時認識的。”

噢!原來是妓女吊嫖客,這倒少見。通常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眼前這個婊子,看來還是有情的。桑治平下意識地又看了她一眼。 “他既是個嫖客,你為何要來給他燒香焚紙?” “他雖是個嫖客,我敬佩他武功好有本事,又大方講義氣。有次我跟他說我母親生病,家裡窮無錢醫治。他一聽說,立刻就把身上的二十兩銀子全給了我。我感激他,所以昨天聽一個姐妹說,巡撫衙門口死的人像是華山虎,我今早就來了。” 桑治平是一個立身嚴謹的人。他瞧不起妓女,也瞧不起嫖客,儘管浪跡江湖多年,卻從不眠花宿柳,保持著清白之身,聽了這番話後,多少改變些對妓女嫖客的歧視態度。 “你對華山虎的情況,真的一無所知?” “是的,老爺。我和華山虎半年前只有過四五次接觸。他都是傍晚來,天一亮就走了。他不喜多說話,我也不好多問他。”

“那你怎麼知道他武功好?”桑治平追問。 “一天夜裡,有幾個無賴在暗香樓鬧事,他出去了,只三拳兩腳就把那群無賴給攆走了。第二天院主說,那漢子好武藝,他若是肯替我們暗香樓當保鏢就好了。” 桑治平見這妓女說話還實在,便松下臉來,換了一種口氣說:“華山虎與你有舊情,現在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心裡也難過。我們為他陳屍巡撫衙門外,也是想招來他的親人和朋友,以便將屍體領走。你能不能回憶下,華山虎說起過他在太原府有些什麼交往嗎?” 妓女又低下頭來,抿著嘴回憶,好半天才說:“他很少說話,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朋友在太原府。只有一次夜深了,他敲開暗香樓。我對他說,哪有半夜來妓院的,假若今夜我床上睡了一個客人,那你不白來了?他說,在藩台衙門喝酒喝晚了,想看看你,你若有客人,我走就是了。我聽了這話,心裡暖和。不瞞老爺說,那時心裡想,若華山虎不嫌我,我真的有心跟著他。可惜,從那以後,他就再沒來暗香樓了。”

“在藩台衙門喝酒”,這句話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聯繫到大根所看到的葆庚家的僕人,桑治平的腦子裡有了一個猜測。 他嚴厲地盯著妓女:“你講的都是實話?” 那妓女忙磕頭:“老爺,您是官府裡的人,我怎麼敢在您的面前說謊話。不信的話,您可以到暗香樓去問。” “好吧,你去吧!” 妓女剛走,大根便進來說:“桑先生,我剛才又看到葆大人家那個僕人了。” “又是昨天那個人?” “正是昨天那個人。他在草棚內外看了一下,沒有呆多久就走了。” 看來,葆庚在關心著這個華山虎!剛才腦子裡的猜想得到初步的證實。 桑治平決定再將華山虎的屍體擺一天。第三天,看的人明顯減少了,很多人都是向草棚瞟一眼後,便匆匆離開不再停留。桑治平、大根仍在對面小酒家注視著,沒有看出別的什麼異常的情況。將近傍晚,他們第三次看到葆庚家的僕人和別的過路人一樣,從草棚旁匆匆走過。晚飯時,楊銳從暗香樓回來告訴桑治平,鴇母所說與妓女說的沒有多大的出入。桑治平於是吩咐將華山虎裝入棺材埋掉。

夜裡,他來到張之洞的臥房裡,禀報三天的觀察和調查,並說出自己的推測:被妓女稱為華山虎的死者,很可能是一個流落江湖的武林中人,被葆庚用重金收買來巡撫衙門行刺。葆庚應深知華山虎有武功又有江湖人的俠義,才敢於用他。行刺前,雙方必定立下了重誓:不成功則自殺,以此換取葆庚對其家人的酬金,其家人也保證永不公開此事。 精通典章滿腹詩書而對江湖黑幕一無所知的清流巡撫,聽完桑治平這番分析後驚住了,心裡想:葆庚身為朝廷方伯大員,怎麼可以與江湖浪人勾結起來,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桑治平繼續分析:“華山虎三字,應不是此人的真姓名而是綽號,或許他的籍貫為陝西華陰一帶,或許曾在華山落過草,很可能不是山西人,而是陝西人。”

“葆庚來山西之前是陝西的臬司。”張之洞插話。 “這就對了。”桑治平點點頭說,“說不定正是葆庚在陝西臬司任上與華山虎結識的。臬司負有保護地方安寧之責,故不少桌司都與省內的黑道巨頭有暗中聯繫。黑道巨頭保證不給臬司添亂子,臬司則保證給黑道巨頭以官府庇護。這就是老百姓所說的官匪一家。看來葆庚是深悉此道的人。” 張之洞聽了這話後又是一驚。他很佩服桑治平對世道的深切了解,把這位正邪兩道都通的人物請來山西做助手,的確是做對了。 “你剛才說的對我有很大的啟發。”張之洞笑著說,“我對江湖黑道是一點都不懂,多虧你閱歷豐富。你看,我們要不要派人到華州一帶去查訪查訪呢?” “依我看不要去了。”桑治平沉吟片刻說,“一是查訪不出個名堂來,二是也沒有這個必要。華山虎已死,常言道死無對證,人一死,什麼話都說不清了。這就是滅口的作用。這一招是十分毒辣的,沒有幾千兩銀子做不到這一步。我相信我的分析是對的,這種分析只能存入你我之心,對任何人,包括楊銳、大根都不能說。葆庚之所以派人行刺,無非是衝著清理庫款而來的。他的貪污因此而進一步證實。他用重金僱刺客,出此下策,成則將轉移朝廷的視線,又給繼任者一個顏色看,使他們不敢再清查下去。十多年前江寧校場上的那場命案,香濤兄你大概還記得。”

“你說的是張文祥刺殺馬新貽的案子?” “是的,就是那場刺馬案。”桑治平神色平和地說,“張文祥後來是被活活地剮了,當時圍觀看熱鬧的不下萬人。那時我正在蘇州子青撫台衙門裡,他要我去江寧看看。刺客張文祥真是一條漢子,一刀刀下去,一塊塊血淋淋的肉提起,他硬是一聲都沒有吭,直到血肉模糊氣絕身亡為止。張文祥雖剮了,但案子並沒有審出個結果來。有說張文祥是捻寇的,有說是長毛的,也有的說是洋教堂收買的刺客,傳說紛紛,使得繼任江督曾國藩對漏網的長毛捻寇不敢再搜捕,對教堂更是客客氣氣的。曾國藩是什麼人?他都因馬案而戰戰栗栗,何況別的繼任者!所以自古以來刺客不絕,其原因就在於此。即使不成,也會給當事者一個很大的打擊,有的人便會因此而及時勒馬,改弦易轍。”

張之洞氣憤地說:“葆庚想以此來嚇唬我,他看錯人了。我張某人雖沒有武功,膽氣卻是有的,大不了一死嘛!人孰無死,為朝廷懲貪官,為百姓伸正氣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壯哉!”桑治平禁不住擊節稱讚,“你有這種氣概,世上什麼事都能辦了!” 張之洞說:“昨日馬丕瑤對我說,又查出葆庚和王定安的兩樁大事。” “什麼事?” “前年,曾沅甫已離山西而衛靜瀾未來接任期間,葆庚曾代理巡撫之職,先後放銀六十餘萬兩,其中大部分不應該放。如提塘趙嘉年的二萬五千兩欠款、參將王同文的一萬八千兩欠餉,以及總兵羅承勳的二萬七千兩欠餉,都是別有原故而不當放的。葆庚利用手中的職權,不分青紅皂白,一律發放。有人揭發,葆庚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趙嘉年等人許給他至少一成的回扣。若按此計算,葆庚在這三人身上可得七千兩銀子的回扣。國家的銀子通過這番手腳,就轉變為他私人的財產了。王定安也學樣。他在署理藩司期間,放銀三十萬兩,其中至少有十萬兩是不該放的。王定安從中獲得不少好處。馬丕瑤還說,他們已暗中查訪到,省城各局,王定安是無局不列銜,無局不主稿。這個人是貪得無厭,貪得卑鄙,士林罵他是山西第一條大蛀蟲,一日不清出王定安,三晉便一日不得安寧。”

桑治平說:“過些日子,京師參劾折出來後,朝廷一定會派員來山西查訪,這些都是很好的佐證材料。” 張之洞說:“我對馬丕瑤說了,要把事情做得紮紮實實的,讓葆庚、王定安在鐵證面前不得不低頭認罪。天大的事有我張某人一身擔當,你們只管放心去做。” “有你這個態度,馬丕瑤他們做起事來便沒有顧慮了。” “仲子兄,”張之洞站起身來,將一隻手搭在桑治平的肩膀上,動情地說,“我張之洞做了多年的清流,素來與貪贓枉法者勢不兩立。往日在京師每具這種參劾折時,心裡就想到,哪一天我不再憑這一張紙,而是憑一方實權在握,親手為國為民清除蠹蟲就好了。今日我蒙太后、皇上之恩,為朝廷巡撫三晉,正是手握一方實權之時,眼見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有這樣幾個食皇家俸祿而乾犯律法的屬吏,我倘若因他們身處高位而畏縮,因他們收買刺客行凶而膽怯的話,我不但對不起聖賢的教誨和太后皇上的恩情,辜負了三晉一千萬百姓的厚望,即使想起當年的一己之願,也會羞慚滿面,問心有愧。仲子兄,去年在古北口,你與我約法三章,其中就是每年要為百姓辦幾件實事。這清除貪官污吏,便是為百姓辦的最大實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難,我都要把這樁大事辦好辦徹底。” 桑治平激動地握著張之洞的手說:“跟著你這樣的巡撫辦事,我桑某即便累死也會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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