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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聖母殿裡的靈簽

張之洞 唐浩明 11775 2018-03-16
一場剷除罌粟播種麥黍的壯舉,在古老的三晉大地上大張旗鼓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張之洞坐在撫台衙門裡,天天都能看到從十八府州送上來的帖子。他從這些帖子中看到他的設想正在順利實施中,心裡很滿意。這一天,張之洞收到汾州知府王緯報送來的禀帖。禀帖上說孝義縣有一個村寨在寨主的操縱下,全寨抱成一團,死活不拔罌粟苗。縣令請求知府向駐防當地的綠營求助。知府立即請綠營都司幫忙。第二天,這位都司親自帶了一百號兵丁下到孝義。不到三天,全縣的罌粟苗拔得一根不留,全部點上麥黍種。 張之洞看到這份禀帖後非常高興。原來汾州府知府是他來山西後親自提拔的第一位官員。張之洞來山西半年問,先斬後奏做了兩樁有關官吏異動的事。 有一次,張之洞和學政王可莊聊天,說來太原這麼久了,找不到幾個談學問的人,要王可莊推薦推薦。王可莊想到祁縣縣令吳子顯,出身進士,是袁枚外甥的孫子,又是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女婿。這樣的背景,一定才學滿腹,足可以和巡撫談學問。恰好吳子顯這段時期在太原辦事,便親自陪著來到巡撫衙門。

張之洞很客氣地接待吳子顯。也不知這位吳縣令是懼怕張撫台的名大位高,還是真的腹內空空,張之洞和他說了一個下午的話,說金石他不懂,說詩詞他答不上幾句。實在無法對話了,張之洞便和他說志怪,他也說不出個完整的故事來。張之洞終於忍耐不住了,當著王可莊的面訓斥起來:“令岳丈把十萬卷書贈送別人而不留給你,足見你不可造就。聽說你還做過鄉試同考官,你這種人怎麼可以做同考官,豈不誤了人家的前程?”又轉過臉來對王可莊說:“王學台,明年鄉闈決不能讓他混了進來!” 當著學政的面受到如此奚落,吳子顯如何不氣,他憤怒地頂道:“我堂堂進士出身的縣令,如何做不得同考官?”張之洞被他頂得光起火來,一時語塞,只得冷笑道:“好好,就讓你做吧!”

等王可莊、吳子顯走了後,張之洞越想越恨:一個腹中草莽的小縣令居然敢跟撫台大人吵嘴,不懲罰他一下怎麼行?他想起廣靈縣縣丞長期出缺,縣令年老久病已提出致仕的請求,於是提起筆來,親自寫了一道命令:准予廣靈縣縣令謝宗琪開缺回家養病,遷原祁縣縣令吳子顯任廣靈縣縣丞。 廣靈偏遠貧瘠,謝宗琪任上積欠藩庫四萬兩銀子。想到這點,張之洞又狠狠地在命令上添了一句:廣靈歷年所欠藩庫銀兩,著吳子顯三個月內還清。 這道命令傳出,不僅降級的吳子顯大喊冤枉,連王可莊及不少官吏們也為吳抱不平,但誰都不敢向張之洞進言。 事隔不久,張之洞到汾陽書院視學,正遇上汾州府教授楊湄帶著幾個老學究住在書院,為山西通志作最後的修改潤色。楊湄最喜歡收集碑帖,恰與張之洞同好。午飯時,張之洞特地叫楊湄同坐一條凳子,二人邊吃飯邊談碑帖,興致都很高。楊湄說他家裡藏著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兩本碑帖,兩本帖子內容一樣,所有的字也都相同,惟有一個字不同,一本作“公”,一本作“勾”。楊湄認為這兩個字可能通假,但沒有根據,便請教張之洞。張之洞放下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根據來。坐在對面的書院山長說:洪洞縣丞王緯博學,我寫封信給他,請他找出證據來。過些日子,王緯親自來衙門拜見撫台。他告訴張之洞,《儀禮》鄭玄的箋注上有“勾亦作公”這句話,這是兩字通假的有力證據。張之洞翻開《儀禮》鄭箋上一看,果然有這句話。他拍打著王緯的肩膀,親熱地說:“兄台大才,以兄台之才做洪洞縣丞,真是委屈了。汾州知府出缺,你明天就到汾州去做知府吧!”

王緯喜從天降,轉眼之間便由七品的縣令升到五品的知府,莫不是撫台在拿我開玩笑? “張大人,你真的要我去汾州做知府?” “真的!”張之洞邊說邊寫命令,又親自蓋上山西巡撫的紫花大印。 張之洞將命令交給王緯:“你先去上任,我再奏請太后、皇上批准!” 王緯樂滋滋地雙手捧著這道命令,果真做起汾州知府來。 這便是張之洞來山西不久的兩項人事升降。在他看來,山西官場大多賢愚倒置良莠不分,身為巡撫不但要慧眼識才,還要獎罰分明,看準的事就要立即辦理,先斬後奏,如此方能迅速扭轉風氣。但是官場對此議論紛紛,大多認為張之洞不是在考核府縣而是在考核翰林。府縣要的是實際的辦事能力,怎麼能憑學問的多少來決定升降?這樣下去,山西官場都去讀書做學問好了,誰來辦錢糧,誰來辦案子?有的人甚至搖頭嘆息:太后真是糊塗,派個這樣的書呆子來山西,定會把三晉弄得亂七八糟。這些話傳到張之洞的耳裡,他卻不以為然。

現在看到王緯這道禀帖,張之洞怎能不高興:誰說我以學問識人不對?誰說王緯只是一個學究不能獨當一面?這動用綠營力量的主意有多好!辦事的魄力有多大!宜嘉獎王緯並推廣汾州的做法。張之洞立即下了一道劄子:拔除罌粟乃當務之急,決不可手軟拖延,若遇有抗拒不執行者,可仿效汾州府,請當地綠營協助辦理。此令! 並與山西提督會銜,也向駐防三晉的各鎮各營發出內容相同的函札。 這道劄子下達以後,各地綠營武官紛紛到府縣主動請纓,不少府縣也鑑於拔罌粟苗的阻力大不好辦,現在既有撫台命令,又見綠營熱情高,便樂得個自己清閒,把這樁頭痛事交給了那些兵丁們。一時間,山西如同爆發了戰爭似的,到處都可見著戎裝持刀槍的綠營官兵們在鄉間田地奔來跑去。一兩個月下來,罌粟苗是拔除了許多,但更多的麻煩事卻接踵而至,一封封告狀帖雪片似的飛進巡撫衙門,弄得張之洞寢食不安,焦頭爛額。

這些麻煩事都是兵丁們惹起的。有句俗話叫做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又說秀才遇了個兵,有理講不清。原來,這些入營吃糧的丘八,十之七八是那種無賴野蠻、好吃懶做又無一技在身的流氓地痞。打仗是件玩命的事,也是一件極易得利的事,最適宜這種人去做。有頭腦的將官都知道,戰時兵丁反而好管,因為自有大利在驅使他賣命,不好管的是和平時期。這些人好比烈馬惡犬,只宜套不能鬆,也就是說只能關在營區內嚴格管制訓練,不能放到營區外,放出去就會壞事。 可惜,這種有頭腦的將官眼下山西極少,或者說他們明知不行卻要迎合部屬的慾望。於是一群群烈馬惡犬從軍營中走出,打著官府的牌子,借剷除罌粟苗的名義,大肆踐踏良田,魚肉鄉里。他們勒索錢財,大吃大喝,稍有反對便捆綁吊打,更有私人民宅強姦婦女者。致使凡有綠營兵丁下去的鄉寨,幾乎都有命案出現,或是被吊死打死,或是不堪侮辱自殺而死。鄉民們惶惶不安,如同大禍臨頭。還有兩封匿名信狀告王緯,說孝義縣那個村寨因兵丁下鄉,被燒二十餘間房屋,死了三個人,毀壞田地百多畝,而王緯只在家做學問並不下去了解實情,都司欺矇他,他又欺矇撫台。

看到這些狀子,尤其在看到這兩封匿名信後,張之洞才知派兵丁下鄉剷除罌粟乃大為失策,而王緯的確有負重托,是個不能辦實事的書生! 張之洞招來山西綠營提督商量,立即撤回下鄉剷除罌粟的綠營兵丁,責令各營對於藉機犯事的兵丁予以嚴懲,並對受害者做好善後處理! 經過這樣一反一複之後,剷除罌粟一事幾乎停頓下來。正當張之洞進退兩難的時候,幸而朝廷又頒下一道諭旨,肯定山西禁煙的舉措,決不可中途而廢,務必徹底拔除毒卉,種上莊稼。上諭好比一道救命符,讓精神萎靡的山西巡撫重新振作起來。他藉著這道上諭嚴厲打擊反對者,再次掀起轟轟烈烈的拔毒卉種莊稼的熱潮,同時,又在山西官場軍營中雷厲風行地展開一場禁食鴉片的大動作。

太原城里辦起了禁煙局,大批製造戒菸藥丸,免費散發到各級官府各地軍營,幫助已成癮的吸食者戒菸。張之洞嚴行命令:若有違抗膽敢再吸者,不管是文武官員還是普通兵丁,一律嚴懲不貸。太原城裡,官場中多年來所形成的陰慘敗落有如鬼國的氣象,正在逐步改變中。 在大舉禁煙的同時,清理藩庫賬目也在緊張地進行,只不過沒有禁煙的那種雷霆氣勢,它在悄沒聲息地然而又是有條不紊地進展著。局外人似乎沒有任何感覺,但葆庚、王定安等人一天到晚卻如處熱鍋之上,忐忑不安,焦急萬分。一個對付之策也在暗中實施著。 太原的春天儘管來得遲些,但北國朔風畢竟擋不住春姑娘的步履,暮春三月時分,它也是春城無處不飛花了。 一天下午,葆庚對張之洞說:“明天足休沐日,天氣這樣好,我想請大人一道到城外一處好地方去玩玩如何?”

幾個月來,張之洞一直對葆庚存著三分戒備之心。關於葆庚的閒話,他時常聽到官場民間有人在說。但葆庚對張之洞特別熱乎殷勤,又使張之洞不得不對他客氣禮貌。馬丕瑤已兩次向撫台禀告,說最近這幾年的賑災賬目裡有明顯大漏洞,葆庚肯定從中做了不少手腳,但苦於沒有過硬的證據。這段時期,葆庚又的的確確對鏟罌粟禁鴉片十分賣力,成效也顯著。張之洞一時還認不准身邊的這個滿洲大員究竟是個什麼人物。在事情揭曉之前,作為山西的第二號大吏,張之洞沒有理由也不應該疏遠他。何況,春光明媚,熏風宜人,休沐之日到城外去踏踏青,實在是很有情趣。他於是帶著興致問:“到一個什麼好地方去玩呀?” “晉祠。”葆庚笑瞇瞇地回答。 “晉祠!”張之洞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音應道,“那真是一處名勝,只是年代久遠,還有得看頭嗎?”

“好看的地方多著哩!”葆庚見張之洞興致這樣高,心裡甚是得意。 “晉祠太有名了,往來太原府的官紳士商,大都要到晉祠去看看,故下官來山西不久,便撥了一筆專款予以修繕,又安排幾個人在那里長年看守。大人來太原快半年了,天天沒日沒夜地忙於公務,下官多次想請大人到晉祠去看看,也不便開口。現在罌粟都拔光了,莊稼也下種了,大人也該歇兩天了。明天,下官和鼎丞一道陪您到晉祠去走走瞧瞧!” “好吧,明天就一心一意地休息一天!”張之洞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 “大人,”葆庚說,“晉祠離城遠,一天回不來,我們明天晚上得在那裡住一夜,後天回城。” “要去兩天?”張之洞遲疑起來。 “您到山西來還沒有歇過一天,這次就玩兩天也是應該的。”葆庚笑著說,“何況沿途還可以看看莊稼長得怎樣,這不也是在查訪民情嗎?大人博古通今,還可以為晉祠修復多加指點,這不也在辦公事嗎?說是休沐,其實不是休沐。”

是呀,身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與山西政務有關呢?葆庚說的並不錯嘛!張之洞斷然作出決定:“好,兩天就兩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著張之洞出發了。按照張之洞說的,大家都穿便服,騎馬而不坐轎。張之洞僅帶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帶一個僕人,跟在馬後。三個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騎馬。王定安特為找來三匹健壯又馴服的良馬,又配上厚厚鬆軟的鞍子,雖說一路上有些顛簸,但也還不覺得太累。 路邊的樹枝已綻開嫩綠的新芽,兩旁一塊塊平整的土地上,長著大片大片青翠的麥苗,農夫們在忙忙碌碌地鋤草施肥,時見牛羊在遠處出沒。張之洞看著這一切,心裡舒暢。尤其是幾十里路過去了,還沒有見到一塊罌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確信,山西省的罌粟,因他的政令強硬措施得力,已經全部被剷除了。他為自己半年時光便有如此政績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寧道是個有名的才子,便側過臉去說:“王觀察,我剛才想起唐賢的一首詩,頗為類似我現在的感覺。” “請問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詩?”見張之洞跟他談詩,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為振奮起來。 “賈島的《旅次朔方》。”張之洞拖長著聲調,在馬背上念了起來,“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并州是太原的古稱。”王定安右手拉著韁繩,左手摸著尖下巴上的幾根稀疏的鬍鬚,一副行家的神態。 “這是一首詠太原的膾炙人口的好詩。” “可是,前代許多人都把這首詩的意思給弄錯了。”張之洞這句話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傾耳聽他的下文。 “他們都說,賈島客居并州時日夜思念咸陽,當渡過桑乾河西去朔方時,回頭所望,眼中只有并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鹹陽則更遙遠了。賈島作這首詩時,心中滿是羈旅歲月的淒涼。其實,這完全弄錯了。賈島客居并州,思念咸陽,不錯。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并州住久了,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并州當作故鄉了。這種感覺平時不明顯,一旦渡過桑乾河,回望并州時,便清晰地顯現出來。賈島在這首詩裡體現的是對并州的留戀。我此刻正有賈島的這種心情。來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頭一望,也有太原即故鄉的感覺。” “大人說得對極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職道完全贊同您的高論。這首詩正是說的詩人對并州的留戀,而不是羈旅的悲涼。前代不少好詩,都給不懂詩的後人曲解了。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維:“下官不懂詩,但為大人這一片以太原為故鄉的心意所感動。山西有大人這樣的撫台,這是一千萬父老的福氣。” “葆翁言重了!”張之洞口裡謙遜著,心裡倒是挺喜歡這句話的。 王定安說:“職道想斗膽說句話,不知當與不當?” 葆庚生怕王定安說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話來,掃了張之洞的興頭,破壞這難得的融和氣氛,忙說:“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來踏青賞心的,有什麼話,回城再說吧!” 張之洞向來不慣含容,王定安不說“斗膽”“當與不當”尚好,一說起這些話來,倒撩撥得他非聽不可了,便催道:“王觀察,有什麼話你只管說,今天我們是郊遊,就沒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現在談詩,我們就是詩友。過會兒喝酒,我們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開始抖起他的書袋來,“歷來都說這首《旅次朔方》是賈島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選的《御覽集》把這首詩列在劉皂的名下。” “劉皂?”張之洞反問。 “是的,劉皂。”王定安肯定地說,“劉皂是德宗時人,名氣遠不如賈島,詩傳下來的也少,《全唐詩》只錄了他五首。” 見張之洞在會神地聽,王定安繼續說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為他是賈島的前輩,又與賈島有交往,對賈島的詩才也欣賞,他決不會把賈島的詩列在劉皂的名下去送給唐德宗看。何況賈島是范陽人,在并州住的時間很短暫,也沒到過朔方,他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 “有道理,有道理!”張之洞連連頭點,大聲誇獎,“王觀察,人人都說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虛傳!” 張之洞的態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動,他以少有的真誠語氣說:“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張之洞說:“學問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誰有道理就服誰。” 王定安的唐詩功力的確讓張之洞佩服,一時間也獲得了張之洞的歡心,談興更濃了。於是兩人談起賈島,談論他的“推敲”掌故。由賈島又談起孟郊,比較郊寒與島瘦的獨特詩風。又由賈孟談到他們的賞識者韓愈。 王定安說:“賈島、孟郊當年若沒有韓癒的賞識和揄揚,就不可能有日後的成就和詩名。歷來貧賤士人都要靠處高位有力量者提攜,才能出頭露臉。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晉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澤啊!” 王定安的這段即興恭維,說到張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為一個清貧書生,張之洞曾無數次地夢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讓自己的才名傳揚公卿,上達九重。中年以後,作為一個詞臣學政,張之洞又曾無數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實權,獎掖提拔那些沉淪下層的真才實學之輩,讓千里馬脫穎而出。可惜,四十多年過去了,做士子的時候,他沒有遇到韓文公,做官的時候,又沒有韓荊州的權位。一樁長久不能釋懷的往事又浮上心頭。在暖風拂面的并州郊外古道上,在暢談唐詩的融洽氣氛裡,張之洞不覺把王定安當作朋友,誠摯地跟他敘起這樁往事來。 “直隸河間有個能詩善畫的人,名叫崔次龍。他在京師寓居十多年,總想遇到一個能賞識他的人,幫他一把,讓他出人頭地,不至於辜負了幾十年的勤學苦練。但冠蓋滿京華,就沒有一個看上崔次龍的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他,兩人長談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詩文畫冊給我看,的確造詣很高。我們成了朋友。以後,他常常到我家來,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幫襯幫襯一下。但那時我只是一個窮翰林,無權無勢無衙門,不能安置他。別人的衙門,我又無力關說,只好常常周濟他一點銀兩。崔次龍終於在京師住不下去,捲起鋪蓋回老家了。臨走前夕,到我家來辭行。我很惋惜,對他說,再等等看,或許能有機會。他說,我等了十多年也沒有遇到機會,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馬上給他一個機會,當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寫了一首詩送給他,以志我們的友誼。” “可憐!”崔次龍的遭遇牽動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 “大人的詩,可否念給職道聽聽。” “可以。”張之洞拖長著聲調吟了起來,“浩然去國裹雙滕,惜別城南剪夜燈。短劍長辭碣石館,疲驢獨拜獻王陵。半梳白髮隨年短,盈尺新設計日增。我愧退之無氣力,不教東野共飛騰。” “我愧退之無氣力,不教東野共飛騰。”王定安將張之洞詩的最後兩句複誦了一遍,充滿著感情地說,“大人這番情誼,不獨崔次龍感動,職道也為之感動了。” 葆庚說:“大人現在有這個氣力了,把那個崔次龍召到山西來吧!” 張之洞沉痛地說:“崔次龍回到老家後,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馬後的藩台府中的僕人,不經意地發出了嘆息。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繼續走著。在路邊的一家酒店吃過午飯後,又接著趕路。 “大人,晉祠到了。”葆庚勒住韁繩,指了指前方。 張之洞抬頭看時,前面果然現出了一個有著百餘間房屋的建築群落。三人下了馬,葆庚、王定安一左一右護著張之洞向前面走去。大根和另外兩個僕人各自牽馬跟隨。 張之洞說:“過去讀《水經註》,知道晉水發源處有唐叔虞祠,是北魏為紀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以後歷朝歷代圍繞著唐叔虞祠都興建了不少殿堂,從而形成現在的晉祠局面。葆翁你給我說說,這晉祠有哪些主要的殿堂樓閣。” 葆庚說:“這個我說不來,鼎丞於此素有研究,讓他說給大人聽吧!” “我也說不全,先說幾處,過會兒我們慢慢看。”王定安摸了摸尖下巴,說,“武王原本封叔虞於唐,故而酈道元稱之為唐叔虞祠。後來叔虞之子因晉水流唐國而改國名為晉,唐叔虞祠也便稱作晉祠。晉祠之名便這樣傳下來了。兩千多年來,晉祠不斷擴大,後世興建的主要建築有:唐碑、鐘樓、鼓樓、獻殿、魚沼飛梁、聖母殿、苗裔堂、晉溪書院等等。” “這麼多的殿廟樓堂,我們如何看法?”張之洞笑了笑說。 王定安答:“大多數殿樓,只要望一望就行了,非看不可的是晉祠三絕。” “三絕!”張之洞問,“哪三絕?” 王定安掰著指頭說:“一絕是晉水之源難老泉、善利泉、魚沼泉。” “泉水到處都有,晉祠的泉水絕在何處?”張之洞打斷王定安的話。 “晉祠之泉絕在水溫上。”王定安答,“這三道泉水都是溫泉,一年到頭水都是暖暖的,像是柴火燒熱了一樣。一年四季水溝裡都有青翠碧綠的大葉草,即便寒冬臘月,所有的樹葉都凋零了,這水溝裡的大葉草依舊綠得可愛。溫水碧葉,這是晉祠的第一絕。” “如此說來,真是一絕了。”張之洞面露喜色道,“過會兒我倒要親手試試,親眼看看。” 葆庚指了指前方說:“前面就是溫泉了。” “好,我們去看看。” 張之洞說著,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走過幾十丈後,迎面是一座並不很大的古老殿堂。王定安告訴張之洞,這就是獻殿。這是擺設祭祀供品的場所,建於金代。穿過獻殿,迎面而來是一條兩丈餘寬的溝渠。王定安興奮地說:“大人,這就是晉水源頭三泉之一的魚沼泉了。” 葆庚也快樂地說:“這是晉祠三絕的第一絕。” 張之洞見這溝渠裡的流水果然晶瑩透明,一塵不染。定睛看時,渠底的確長著不少闊葉草。這些草葉綠得油亮油亮的,如同一片片薄薄的翡翠沉浸在水中,可愛極了。他記起李白詠晉祠的詩句來:“晉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龍鱗沙草綠。”一點不假,寫的是實景。他把手伸進水中,果然暖暖的,高興地說:“不錯,的確是溫泉。” “大人,我們過橋到對岸去看看聖母殿。”葆庚滿面笑容地建議。看著撫台剛才以手試水的孩子式的舉動,他對今日的這個安排甚是滿意。 葆庚、王定安等人簇擁著張之洞向橫在魚沼泉上的石橋走去。 “大人,您細細地看看,這橋與通常的橋有不同之處沒有。” 剛踏上橋面,王定安便饒有興致地提醒張之洞。 張之洞將腳底下的橋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後,發現真有好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這座建於北宋年代的石橋,由三十四根石柱支撐,石柱則是豎在蓮花形的石礎之上。石柱之間用石枋相連,石柱之上安置斗拱,斗拱上鋪著橋面。橋的東西連接著獻殿和聖母殿,南北兩翼下斜至渠岸。從上面俯瞰,此橋則呈一個十字形橋樑。這在中國數不清的大小橋樑中極為罕見。 張之洞拍打著光潔潤滑的白玉欄杆,撫摸著橋頭神態勇猛造型逼真的一對鐵獅,感慨地說:“這等巧思豪舉,千餘年來竟然無人敢仿造,更無人能超過,真正地不容易。” 說話間,三人踏過飛梁,來到晉祠的中心建築聖母殿。 北宋天聖年間,仁宗皇帝追封唐叔虞為汾東王,又為其母邑姜修建一座規模宏大的宮殿,取名聖母殿。此殿前臨魚沼,後傍險峰,氣象壯觀。宋徽宗崇寧年間首度整修,從那以後元明兩代雖多次修葺,但仍保留宋代的形制和結構。此殿面闊七間,進深六間,重簷歇山頂,綠色琉璃瓦剪邊,正脊垂脊上奔走著多種走獸。 來到殿前,面對的是八根雕著飛龍的大木柱。張之洞正凝神欣賞那些矯健伸騰的飛龍雄姿,王定安卻指著大殿左側一株古樹,對張之洞說:“大人您看,那就是晉祠三絕中的第二絕周柏,傳說是周宣王時代留下的,距今有二千六百多年的歷史了。” 張之洞懷著極大的興趣向這棵柏樹走去。這棵柏樹幾乎與屋簷相齊,頂部依然枝柯交錯,鱗葉低垂,充滿生機。主幹有一人合抱之粗,樹皮乾裂,褐中泛青,猶如一根鐵柱似的挺拔筆立。根部雖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然樹根仍深深地紮進堅硬的黑土中。這確為一株年代久遠的古柏!它親身經歷過多少朝代的隆替、世事的盛衰,與它曾經共處一個天地之間的英雄豪傑,叱吒過,風流過,然後又一個個地被黃土湮沒,化為腐朽;而它,依舊傲立宇宙,將春夏秋冬送去又迎來,在陽光雨露、風霜冰雪之中延續著生生不息的潛力。這是一個多麼頑強的生命啊!人的一生在它的面前,該是何等的短暫而微不足道!一向膽氣雄豪自命不凡的山西巡撫,佇立於這棵千年古柏前,不覺肅然自卑起來。 王定安說:“據本地人講,這棵周柏至今尚年年生芽,歲歲結籽。” 張之洞仰起頭來,望著古柏那昂首天外的蒼邁雄姿,心中生髮出無限的敬意來。 葆庚問王定安:“我記得你說過還有一棵古樹,怎麼沒見到?” 王定安答:“那是隋開皇年間的一棵槐樹,也有一千多年的歲月了,與周柏合為晉祠一絕,它在關帝廟,過會兒我們再去看。現在我們進聖母殿,這裡有三絕中的第三絕宋代塑像。” 說罷,領著張之洞和葆庚走進聖母殿。 殿內正中有一個特大的木製神龕,神龕裡供奉的就是這座殿堂的主神聖母邑姜。邑姜端坐在一把大椅上,鳳冠蟒袍,神態端莊。兩隻長長的丹鳳眼裡含著微微笑意,迎接絡繹不絕的朝拜者。在聖母的左右兩旁,還站著一群宦官、女官和侍女。一個個姿態多異神采煥發,且都色彩鮮豔,宛如一群盛裝侍從,正陪著聖母娘娘閒話家常。 王定安像個導遊似的介紹:“連同聖母在內,這里共有四十三座塑像,全是宋代天聖年間建殿時塑造的。當年專門從東京調集一批手藝高超的技師來太原,領班的匠人就是重脩大相國寺的魯連,據說是魯班的五十一代孫。這些塑像當時都以各種油彩塗飾,以後每隔三四十年重上一次油漆。我們現在看的這道油漆,恐怕還只上過三五年。” 張之洞慢慢地在一尊尊宋代彩塑前踱步。他對古代的雕刻藝術有極大的興趣,也有很高的鑑賞力。憑著深厚的素養,他看出眼前的這批塑像群的確不是凡物,實為宋代塑像的精品。 細細地欣賞很久後,他在主神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尊小像面前停下步來。這兩尊小像塑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人們習慣叫他們為金童玉女。張之洞發覺這兩個小人的塑像與其他的有些不同,體形的比例似有點不太協調,略有臃腫之感。眼中神采也不夠,稍顯呆滯。 他對身旁的冀寧道說:“這兩尊小像恐不是宋代之物,說不定是後代補的。” 王定安正審視著,不料神龕後面傳出一串爽朗的笑聲。笑聲中走出一個頗有點仙風道骨之味的老者來,對著張之洞說:“這位客官好眼力。金童玉女的確不是宋代之物,是元代大德年問補塑的。它是依照蒙古人的長相塑的,故與宋塑不一樣。老朽在聖母殿四十餘年了,還從沒見到一個未經指點自己識別出來的遊客。這位客官,你真正的好眼力!” 說恭維話的老者是如此的一表非俗,立刻贏得張之洞的好感。他笑著說:“老人家過獎了。您說您在聖母殿四十年了,在這裡做什麼?” 老者答:“老朽是平陽府人,從小就癡愛古代器物,家貧元力購買古董,便隻身來到晉祠,寧願替聖母殿的香火道人掃地挑水幹粗活,只求讓我住在晉祠,與這些古代器物長年做伴,我就心滿意足了。聖母殿的香火道人見我心誠,便留下了我。我天天幫他幹活,他也賞我三餐素飯。後來香火道人過世,我便代替他管理聖母殿,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 張之洞自己有戀古之癖好,但要他為了古董而捨棄功名家小,他卻做不到。對眼前的這位又一個吳秋衣,他不由得肅然起敬。 遊了個把時辰,葆庚已又累又渴,他對老者說:“你給我們燒點茶水吧,再拿兩條凳子來給我們坐坐!” “行,行!”老者熱情地說,“若不嫌棄,請到後殿我的陋室裡去坐,我有燒開的茶水就熱在火上。” “好哇!”葆庚忙說,“那你就領路吧!” 三個人隨著老者來到後殿的一間小房子裡。小房間陳設簡單,收拾得倒還乾淨。剛落座,老者便端來三碗熱茶。乾渴了半天,驟然喝上溫泉水燒出的香茶,彷彿飲瓊漿玉液一般,疲勞頓時減去多半。 王定安對老者說:“久聞晉祠聖母殿裡的簽文很靈。老頭子,是不是你在做這事?” 老頭子笑了,說:“外面的人都這麼說,其實玩玩而已,當不得真的。老朽已多年不搖簽了。” 葆庚忙說:“把籤筒拿出來,讓我們搖搖吧,玩玩也好!” 老頭子笑而不動。 王定安說:“老頭子,我們也不白搖,給你錢。” 說罷,從袖袋裡摸出三錢銀子來遞了過去。老頭子喜笑顏開,伸出手來接著。 王定安又說:“你這個死老頭子,搖幾個簽就要收三錢銀子,也太貪心了。這樣吧,銀子還是給你,你得給我們辦一桌晚飯。” 老頭子樂呵呵地說:“好,好,我會給你們辦一桌最好的晚宴。” 老頭子轉過臉去對著窗戶喊著:“小栓子,你去大門口李矮子家說一聲,過一會給我們送一桌好飯好菜來,錢不會少他一文!” “知道了!”外面傳來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 “我去拿籤筒和簽簿。” 老頭子起身走到床後,從一隻舊木箱裡拿出一個黑黃色的半尺來高的竹筒,竹筒裡豎著幾十支細長竹籤;接著又拿出一本有些破損的簿冊來。老頭子雙手捧著竹筒和簿冊來到三個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說:“請搖簽吧,只是莫太當真了。搖了好簽,大家一同快樂快樂;若簽不好,千萬莫在意。” 王定安接過竹筒,討好地對張之洞說:“您請先搖。” 張之洞說:“我要看這簽靈不靈,你和葆翁先搖,靈的話我再搖。” “也好,我就先搖吧!” 王定安半瞇著眼,將手中的竹筒上下晃動起來,嘴巴也跟著在動,好像在念什麼禱文似的。一會兒,從竹筒裡蹦出一支細竹籤來,老頭子彎腰拾起,遞給王定安。眾人看那籤上寫著“第八十九號”幾個字。 老頭子打開簿冊,在第八十九號下出現兩句詩:“山川雲霧裡,遊子幾時回?” 張之洞說:“這不是王勃的詩嗎?” 王定安看了這兩句詩後,大為激動起來:“死老頭子,你這兩句簽文真是靈極了。” 說完,又轉臉對葆庚說:“葆翁你說說看,這聖母殿的簽怎麼就這樣靈驗?” 葆庚笑著對張之洞說:“他昨天剛收到湖北來的家信,他哥哥勸他不要久在外做事,早點回家為好。” 張之洞的興致也被吊了起來,說:“看來這簽是靈的了!” 老頭子咧開嘴大笑。 王定安說:“我也是累了,早有退隱林泉之志。等忙過這陣子後,我就回家,一輩子再不出來了。” “我也來試試!” 葆庚從王定安手裡拿過竹筒,搖了幾搖,也搖出根竹籤來,看那上面寫著“第十五號”。眾人看簽簿上“第十五號”下也寫著兩句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唉,聖母娘娘,你真是知我心的大慈大悲活菩薩!”葆庚把竹筒放到桌子上,無限感慨地說,“我雖然不大讀詩,但王昌齡的這首詩我還是讀過的,這兩句詩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裡了。我葆某拼死拼活為山西做事,偏就有人爛嘴爛舌說我的壞話。今天你們二位都在這裡,日後要替我作證,我的清白,聖母娘娘都看到了。” 王定安忙說:“葆翁,神明在上,您是清白無辜的,放寬心好了!” 張之洞心裡想:這簽真有意思,是值得信還是不值得信呢?若說不信,王定安的已作了應驗;若說信,難道葆庚就真的清白無辜? 正在這樣想時,老頭子已把竹筒遞了過來:“您這位老爺也搖一支,湊湊興吧!” 張之洞想:搖搖也好,看看我會搖出個什麼簽文出來。 張之洞學他們的樣也搖出一支來,那上面寫著“第一百二十七號”。老頭子翻開簿冊,“第一百二十七號”下寫了這樣幾句詞:“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張之洞笑著說:“李清照的這幾句詞對我來說就不靈驗了。我連眷屬都沒有,哪來的雲中錦書!” 老頭子笑瞇瞇地說:“客官有所不知,這簽文有多層含意。對有眷屬的人來說,指的自然是情書;對未成家或沒有眷屬的人來說,這指的便是近期內當有大喜訊來。” 葆庚趕緊接話:“這簽文是靈的。早兩天,我有一個朋友正託我為他的女兒找婆家。這女孩仗著人長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門檻,她一個也不同意。現在二十二三歲了,還沒個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幫他留意。” “你說的是誰家?”還沒等張之洞說話,王定安便關心地問。 “是祁老二的四閨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兒?”王定安的兩隻小眼睛里頓時明亮起來,他對著張之洞說,“您可能沒聽說過,太原城裡有句話,叫做祁家四朵花,壓倒百萬家。已出嫁的三個女兒我都見過,果真是一個個貌若天仙,據說四閨女又比三個姐姐更漂亮。這可是天大的喜訊,籤上的這幾句詞好比聖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錯過了這個機會。” 或許是“壓倒百萬家”這句話撩起了興致,也或許是聖母殿簽文帶來了情趣,喪妻半年的張之洞突然想到,是應該找一個女人了。他快樂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閨女到底怎麼個美法!” “好,好!”葆庚擊掌歡笑。 “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後我就來安排。” 正說著,李矮子家送來一桌豐盛的酒飯。老頭子點燃蠟燭,大家圍坐一桌,在聖母娘娘的身旁,興致勃勃地喝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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