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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為了五萬兩銀子,張之洞不得不違心替票號老闆辦事

張之洞 唐浩明 5586 2018-03-16
桑治平回到太原後,將此次解州之行的詳情向張之洞作了禀告。閻敬銘用世之心既未消亡,復出的可能性就存在著。這些年來之所以詔命數下而不應,除開先前的過節沒有化除之外,關鍵之處乃在於他不知道太后將會如何安置他,會給他一個什麼職位。張之洞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太后挑明這一點,告訴太后:閻敬銘是個咸豐朝就做過藩司,同治朝就做過巡撫、侍郎的有功老臣,此番既然再次請他出山,宜拜協辦大學士,至少應給一個尚書;否則,就不能表明朝廷敬老尊賢的誠意。 但如此重大的人事建議,是不能隨便向太后提出來的,張之洞深知此中乾系。今日朝中可以向太后進這種言的,只有恭王、醇王等幾個很親近的王公大臣。是否可以通過醇王來向太后轉達這個意思呢?冷靜地掂量掂量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張之洞只得放棄了這個想法。要么,將此意思告訴子青老哥,再請老哥寄信給醇王呢?繞一個這大的圈子,也似乎過分了點。

反复斟酌後,張之洞決定不提這個敏感的事,而是以山西巡撫的身分,重提光緒三年閻敬銘在山西的業績,以至於三晉父老至今仍不忘朝廷的恩德。又細細地說明閻敬銘前些年之所以未應詔復出,實因右臂麻痺、左腿痛風之故,並非出於別的原因。此次派人前去解州,親眼看到閻敬銘腿臂風痺之疾已近痊癒,精力彌滿,足可為國再擔大任,且本人亦願意為朝廷效力。 他將親擬的這份奏摺交人謄正後,鄭重其事地放炮拜發,然後開始部署必須立即著手的幾樁大事。 首先要做的是剷除罌粟,恢復莊稼。張之洞將它列為治理山西的頭等大事。他把藩司葆庚請來,要葆庚主持這件事。 葆庚裝了一肚子勸張之洞不要清查庫款的理由,但張之洞就是不提清庫這樁事。葆庚也就不便說。他以一副極為誠懇的態度對巡撫說,剷除罌粟,復種豆麥是件很好的事,但這裡面困難很大,農人也不是不知道豆麥的重要,但罌粟的收入要強過豆麥十倍,利益驅使他們棄道義於不顧,現在要他們丟掉這樁大宗收人,他們會有抵觸。何況山西農人已多年不種莊稼了,許多農家的耕牛賣了宰了,種籽也沒有了,現在一時半刻叫他們從哪裡去找耕牛種籽?

張之洞說,罌粟獲利再多,也不能種下去。農人愚昧,只圖眼前,不圖將來,只顧自己,不顧國家。這就需要我們來強行撥亂反正。本部院將向朝廷禀報此事,請來聖命,不管有多大的阻力,都不能動搖;至於缺少耕牛種籽,可以向鄰省去買。葆庚忙說,買牛籽要大批銀子,現在藩庫緊絀,哪來這筆銀子! 此事張之洞早已思慮良久。的確,眼下藩庫的賬簿上是拿不出這筆銀子來,那銀子又從何處出?山西積貧,簡直找不到籌措這筆開支的任何法子。思來想去,還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清理庫款上。憑著多年官場的經驗,張之洞知道藩庫裡必有油水可撈。不僅僅是為著整飭吏治的長久目標,即便為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也必須清查藩庫,而且還必須從中清出一筆銀子來。否則,這個山西巡撫怎麼做得下去!

為清庫這事,葆庚已費盡心機。他比誰都明白,此事真正非同小可,一旦查出自己的問題來,必被革職查辦,說不定還會抄家坐班房,自己的一生毀了不說,還要累及妻妾子女。一定要製止這個愛出風頭的名士巡撫的沽名釣譽之舉。王定安的計策不妨拿來試試。 “中丞,聽說您要清查藩庫賬目?”猶豫片刻,葆庚還是提出了清庫的話題。 “是的。”張之洞坦誠地回答。 “山西藩庫三十年來未清理過,真是咄咄怪事。普天之下,怕找不出第二個來了。我身為山西巡撫,怎麼能容忍這種怪事繼續存在?” 張之洞的答復如此斬釘截鐵,葆庚一時語塞,遲疑片刻後說:“三十年來沒有清查過,賬目混亂,許多舊賬已無從查起,如何著手?何況一旦認起真來,便要牽涉到好些個前任巡撫,豈不更麻煩?”

“葆翁放心。”張之洞胸有成竹地說,“清查起來困難很多,這是一定的,但事在人為,只要下定決心去做,沒有辦不成的事。至於對歷屆前任的牽涉,我想自然免不了,將來要具體對待。凡不是存心貪污中飽,我看都可以不再追究,把賬目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有人在裡面混水摸魚,把朝廷的銀子和山西父老的血汗據為己有的話,張某人將對他不客氣。” 說到這裡,張之洞想起了曾國荃。他知道葆庚與曾國荃的關係非同尋常。為了讓這位布政使明了自己的堅定態度,他特意強調:“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過去有多大功勞,如今有多高地位,我張某人都不會畏懼。只要真憑實據在手,我都敢參劾。” 葆庚的心震動了一下。張之洞的這番話,與他先前的那些奏摺上的文字如出一轍,果然是一個名不虛傳的強硬漢子。看來要製止他不清庫款是做不到的了,只有拿出王定安的中策來,若能接受,至少這把火不會燒到自己頭上來。

葆庚立即換了一副完全贊同完全擁護的態度,笑著說:“中丞,您的膽識和正派令我欽佩不已。我在山西做了五年藩司,藩庫不清,我是負有責任的。五年前我從甘肅來到山西時,就看出這個問題,也想向沅甫宮保提出。但中丞知道,那時山西旱災嚴重,賑災之事尚且辦不贏,哪有空閒來忙這搭子事。後來沅甫宮保調赴前線,靜瀾中丞來太原。我又想跟他提出此事。中丞,不是我背後說靜瀾中丞的壞話,他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相處一段時期後,我就看出他這個性格,這事也便不能提了。現在中丞有這個決心,我就有了靠山。這本是我的分內事。乾脆,您就把它交給我吧,我一定會把三十年舊賬料理得一清二楚。至於鏟罌粟發種籽那些事,不如交給方臬台去辦。”

由藩司來清理藩庫,本是件順理成章的事,何況他又主動請纓。通常情況下,此事是可以交給此人來辦的。但張之洞這段時期來已風聞葆庚為官不廉。閻敬銘更是明白地指出葆庚該參劾。這種主動請纓不能接受。 張之洞微微一笑,說:“葆翁願意來清查庫款,當然很好。但此事既然是藩司的事,你還是以不插手為宜,可使辦事人顧慮少些。從山西的長治久安來說,剷除罌粟復種莊稼,是關係到千秋萬代的大事,更顯得重要,你去督辦此事最好。” 張之洞這人,居然一點面子都不給,葆庚心裡又氣又怕,臉上澀澀的,很不是味道,好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說:“也好,也好,還是中丞考慮得周到。” 他生怕張之洞打發他到遠離太原的邊鄙之地去受苦,忙又說:“陽曲一帶罌粟種植面廣,我先到那裡去查訪查訪,離太原近,衙門裡的事也好照應。”

張之洞並沒有想到要把葆庚支出太原,聽他這樣說,想想目前讓他離開一陣子也好,於是說:“實地查訪,的確是應該的。不過,你也年歲不輕,就在陽曲附近看看吧,不要太辛苦了。呆個十天半月就回來,我還有許多事要向你請教哩!” “不敢,不敢!”葆庚趕緊起身。 “請教二字不敢當。都是為朝廷辦事,辛苦一點也是應該的。” 送走葆庚後,張之洞開始細細地思索著:清理庫款一事,究竟應該如何來辦理? 首先得成立一個辦事之處,給它取個什麼名字呢?張之洞想了想,給它取名為清查局。清查局由誰來負責呢?讓桑治平來領頭固然好,但他畢竟不是朝廷命官,做這種出頭露臉的事不太適宜。衛榮光推薦的人才中第一個是大同府同知馬丕瑤。張之洞與馬丕瑤談過兩次話。馬丕瑤三十八歲,五官周正,舉止穩重,從言辭暢達的談話中可見其人思維清楚。張之洞對他印像不錯。馬丕瑤進士出身,在山西做過五年知縣,又做過同知,為政經驗較為豐富。據說大同府這幾年還算安寧,相對其他府州而言,大同府的罌粟算是最少的了。張之洞對這一點特別欣賞。清查局的督辦就由此人來做吧!

接著,張之洞又將衛榮光所薦舉的,自己也見過面談過話印象好的太原知縣薛元釗、汾陽知縣方龍光調到清查局來任協辦和會辦。 張之洞熟悉當年湘軍發達的歷史,很佩服曾國藩設局建所用書生而不用官吏的作法。世道混亂,綱紀不張,官場中人大多不正,倒是那些書院中的學子,日誦孔孟之書,夜講性理之學。未受世俗污染,還保留著幾分古道熱腸忠義血性,起用他們來辦事,較之那些在污泥濁水中浸泡已久的圓滑吏目來要放心得多。 張之洞請晉陽書院老山長石立人推薦三五個操守好精於賬目的學子。過幾天,晉陽書院來了五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張之洞跟他們分別談了幾句話後,立即任命他們為清查局的委員。 就這樣,由一名督辦、一名協辦、一名會辦、五名委員組成的清查局,便在太原城裡掛牌辦事了。

馬丕瑤不愧為經驗豐富的干員。他上任的第一天,便封查了藩庫裡的所有賬本和一切單據,蓋上清查局的大印。並宣布:沒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借閱開啟,更不容許轉移。同時又作出一條硬性規定:所有局員一律住在局子裡,有關清查內容,無論大小,一律不得外洩,清查局也不接待任何非請之人。 張之洞對馬丕瑤這種實心辦事的態度十分讚賞,遂放下心來,將清查庫款這件事全權交給他。這時,楊銳已應召來到太原,在衙門文案房做事。張之洞叫楊銳就此事擬一道折子上奏朝廷。 這期間,關於禁種罌粟的奏章已奉硃批返回。奏章尾部添上了皇皇聖諭:“民間栽種罌粟有妨嘉穀,屢經嚴諭申禁,仍著該撫隨時查察,有犯必懲,以挽頹俗。” 張之洞奉到這道硃批後如獲至寶,命工匠雕板刷印五千份,發往各府州縣廳,貼遍各地大街小巷集市碼頭,務必讓人人知曉,個個明白,凡種植罌粟的農戶均應恪遵聖旨,在兩個月內剷平罌粟,種上莊稼,若有違抗,嚴懲不貸。

這時,恰好娘子關送上洋藥人關稅銀四萬兩。張之洞正為購買耕牛種籽無錢而犯愁,這筆銀子來得恰是時候。但四萬兩畢竟少了些。他將太原府知府李同新召進府來商議,請李知府從太原城的稅收中暫借四萬兩銀子來,他以私人名義出具借據,保證在一年內歸還。 五十歲的李同新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了,還從來沒有遇到以個人名義借錢辦公事的上司。他既欽佩新巡撫赤心為公的血性,又為這種不脫書生氣的名士作派而好笑。官場中哪有此等辦事的方式!太原城商賈貿易並不繁榮,一年到頭,李同新還收不到四萬銀子,除去開支,年終結算後剩不了幾千兩。當然,李同新可以從別處騰挪一些來借給巡撫,但太原府自己還要不要辦點事? 李同新苦笑著對張之洞說:“買耕牛種籽的確是件積功德的大好事,張大人您親自寫借據來借,卑職我哪有不借的道理,只是我實在拿不出這麼多呀!” 太原府裡究竟存著多少可以活動的銀子,張之洞心裡其實並沒有底,看著知府這副為難的樣子,他也不好硬逼,只得緩下口氣問:“你能拿出多少?” 李同新一邊搔頭,一邊說:“卑職頂多只能拿出一萬,就這還要四處擠壓湊合。” “一萬。”張之洞頗為失望地站起身來,慢慢地來回踱步,自言自語,“一萬太少了,還能從哪裡再弄出點銀子嗎?” “大人罷去卑職的官吧,卑職實在是想不出辦法了!”李同新哭喪著臉,無可奈何地說。 張之洞擺了擺手說:“誰要罷你的官啦,你回你的衙門去吧!” 李同新剛走,桑治平進來了,笑著對張之洞說:“有一萬兩銀子擺在那裡等你去拿,你為什麼不把它拿過來用?” 張之洞一愣:“你是在開玩笑吧,一萬兩銀子擺在哪裡?” “我說的是正經話。”桑治平走近張之洞。 “你還記得泰裕票號的孔老闆嗎?去年離京前夕,他要送你一萬兩程儀,你要他先留著,到太原後再說。”,張之洞拍著腦門笑了笑:“我真的記不得了,幸虧你提醒,不過,這一萬兩是算不得數的。孔老闆原是想賄賂我本人,然後從我這裡得好處,現在要他捐出來,他會同意嗎?” “我去找他說,試試看。”桑治平頗有信心地說,“商人重利,能以小利換大利的事他興許會幹,看他怎麼換法。還有一些大商人,銀子已夠多了,他不再看重實利,而看重名和位,願意以銀子換名位。孔老闆可算是後一種人,我也可以和他商量下,拿名位來換銀子。” 張之洞嚴肅地說:“惟名與器,不可假人,拿名位與他換銀子合適嗎?” 桑治平心裡笑道;做了地方官還說這等迂腐話,真是個清流名士!口裡說:“也不是什麼都不合適,看他要換什麼名器。” 張之洞還是不放心,再次叮囑:“你去找他談談可以,千萬不要隨便鬆口答應。” 晚上,桑治平一腳踏進衙門後院,張之洞便急著問:“與孔老闆談得怎樣。” 桑治平笑著說:“談得很好,他願捐五萬。” “五萬?”張之洞有點吃驚。 “他的條件呢?” 桑治平坐下來慢慢說:“他有兩個條件,一是請你為他題幾個字,他要做塊匾掛在大門口。” “這個容易。”張之洞馬上接言,“我給他寫幾個字好了。” “他要你寫這樣幾個字:天下第一誠信票號。” “這幾個字我不能寫。”張之洞立即否定,“連泰裕票號誠信不誠信我都不知,我還能說它是天下第一誠信嗎?” 桑治平心想:書生氣又來了。臉上依然笑著說:“你不寫可以,五萬銀子他就不捐了。” 沒有這五萬銀子,就沒有五六千戶人家的種籽耕牛,他們地上長的罌粟就不會被剷除,禁煙在這些地方就成了空話。唉,銀子呀,銀子,你是多麼實實在在的東西! 銀子對於張之洞,似乎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重要過,他狠了狠心說:“我給他題上朱熹的'不誠無物'四個字吧,也算是對他票號的褒獎了。” 桑治平說:“我看你不如就按孔老闆說的題,僅去掉票號兩個字:天下第一誠信。這六個字意味天下第一等重要的是在誠信二字,並不是說他們泰裕票號就是天下第一的誠信,其實與'不誠無物'是一個意思,但這樣寫,我則好和孔老闆商議,相信他也會接受的。” “行,行,你的主意好!”張之洞高興地說,“就題'天下第一誠信'六個字,兩層意思都說得過去!他的第二個要求呢?” “他要請你為他弄個候補道台的官銜!” 張之洞一聽這個要求,又不高興了,臉刷地沉下來。他向來討厭捐班,認為捐班是一樁擾亂吏治的大壞事,自己厭惡的事,自己怎麼能做!這個孔老闆也太過分了,仗著有幾個錢居然伸手要做道台!人家千千萬万讀書郎,二十年寒窗,三十年簿書,到死說不定還得不到正四品的頂子哩! 桑治平說:“依我看,這也算不了什麼。一來,捐班行之已久,毫不奇怪,二來他依舊做的票號,又不等著去補缺,搶別人的位置,三來按朝廷規定,捐四萬便可得候補道,他捐五萬,已經超過,我看還是答應他算了,要不,他五萬銀子怎麼肯出手!” 唉,自己不願做的事,卻又必須去做,這真正是無可奈何!張之洞突然想到:做負有牧民守土之責的地方官,其實是有許多難處的,怪不得李鴻章老是抱怨指責他的人是“看人挑擔不費力”,看來,過去做清流時說的不少話是苛刻了些! “好吧,答應他吧!”張之洞無奈地點了點頭。 “我明天為他題字拜折,他明天也要給我開出五萬銀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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