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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二、衛榮光向後任道出山西的弊端

張之洞 唐浩明 7666 2018-03-16
張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實在累得不行了,則閉著眼睛躺在椅背上養一會兒神。他輪流在衙門裡召見山西各級官員,從兩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見到了。有的詳談一天不夠,則留在衙門過夜,第二天再談。有的談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揮手打發走了。山西有八十多個縣,他不能在短時期裡召見所有的縣令,準備今後在巡視中再一一晤談。他沒日沒夜地查閱近幾年來的文書檔案。錢糧刑名,過去他一直生疏,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鑽研,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抽空到晉陽書院去拜訪山長石立人老先生,與他懇談了一個下午。又看望了在書院裡的莘莘學子。他還專程到太原城外去視察軍營,在軍營裡住了兩個晚上,看士兵們操練演習,與他們在一個大鍋子裡吃飯。他常常打扮成一個普通人的模樣,帶著大根在太原城裡的大街小巷蹓躂。餓了則隨便找一處小飯鋪吃飯,渴了則就近到小戶人家討口水喝。趁著吃飯喝水的機會,他詢問百姓的日常生活,聽取他們對官府的議論。這期間他又打發桑治平到晉北一帶去實地查訪。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將查訪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匯報。就這樣,二十余天下來,張之洞對山西省的官場士林、民情世風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前任巡撫衛榮光本來在交卸印信之後,便應離開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風寒,暫留太原治療。張之洞家眷未來,巡撫衙門後院依然讓衛榮光一家居住,只在前院東廂房撥出幾間來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閒,張之洞便去後院走走,看看衛榮光,問一問病情,也隨便聊一聊瑣事。 這段時間裡,衛榮光眼見張之洞天天如此辛勞,而幾乎絲毫不顧及自身,心裡感慨良多。他是個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撫,官場裡的一切,他都爛熟於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謹慎,膽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撫曾國荃升任陝甘總督,他也由山東藩司升為山西巡撫。巡撫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這一步,也算到頂了。苦熬三十年,終於熬到今天,也不辜負此生了。初來太原赴任的衛榮光,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自思年紀已近花甲,並無特殊的才幹,朝中又沒有過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願望便是保住頭上這顆珊瑚起花紅頂子,再過幾年平安致仕,這一生就順順利利風風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後世子孫。就這樣,衛榮光在山西十個月,面對著百病叢生的現狀,他既不思革故除舊,也不想創建布新,他的治晉方略最高目標是保持平穩,不出亂子。對於以名士身分來到山西的張之洞,衛榮光並不抱信任的態度。三十年來,無論是京師中的名士,還是地方上的名士,衛榮光接觸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虛傳者,但大多名不副實,有的甚至徒有虛名,百無一用。

冷眼觀察張之洞二十多天后,他發現張之洞與通常的名士還是大有不同。至少,他不赴宴席,不受禮品,天天起早摸黑勤於政事,便難能可貴。翰林出身的衛榮光,從小接受詩書禮義的熏陶,畢竟在內心深處還有一股道義感和責任感。他決定在離太原之前,要把自己所知的山西情況跟張之洞詳詳細細地談一談。近幾天來,衛榮光已經基本痊癒,後天就要啟程南下了。這天晚上,他來到前院張之洞的房間,向這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後任告別。衛榮光主動來拜訪,這還是第一次,張之洞十分欣喜地接待。寒暄客套一番後,衛榮光開始切入正題。 “張大人,二十多天來鄙人因生病未能協助你,眼見你天天一早忙到晚,無片刻休息,內心既佩服又深覺不安。”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里略覺驚訝。這些天裡生病是事實,但剛到太原那幾天,他身體好好的,也並沒有配合交卸之事。好幾次見面,張之洞剛一涉及山西的政務大事,他便含含糊糊的,語焉不詳,顯然是心存芥蒂。身為前任巡撫,衛榮光的這種態度,頗為難以理解。好在他任晉撫時間不長,插手的事也不多,具體事宜,張之洞盡可從衙門吏目那裡獲知。有些非要問衛榮光的事,他也不自己去問,而是打發有關人員去請示。兩任之間就這樣交接,雖有諸多不便,卻也沒誤大事。今夜,衛榮光主動來訪,並主動談起政事,莫非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作為前任,即使任期再短,再不管事,他的地位使得他必定比旁人要多掌握一些情況。張之洞是多麼迫切地盼望前任跟他坦誠交談啊!

張之洞雙手端起茶杯遞給衛榮光:“衛大人,請喝一口茶,權當我敬的一杯酒!” 衛榮光忙雙手接過,連說:“不敢當,不敢當。”說罷抿了一口。 “衛大人,您叫我張大人,我的確承受不起,您還是叫我香濤吧!”張之洞誠懇地說,“咸豐癸丑年,您進翰苑時,我張之洞不過是一剛中舉的少年,您名副其實是我的老前輩。” 張之洞此話不是客套。翰林是講究輩分的。這輩分不以年歲分,而以進翰林院的科別為區分。後一科的翰林例稱前一科的為前輩,對早兩科以上的人,則要稱老前輩。張之洞是同治癸亥科的翰林,比起衛榮光來,足足後了五科,叫衛榮光老前輩是理所當然的。 衛榮光聽了這話心里高興,嘴上卻說:“你現在正是如日中天,我已成老朽,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家賴長者,國仗老成,何況衛大人不過五十多歲,朝廷依畀之日還長哩!”探花出身的張之洞不僅奏章詩文做得好,口才也極佳,隨隨便便的幾句話,都可以說得既得體又動聽。 “這些天裡,我總想請您多多賜教,見您身體違和,又不敢多打擾,每次都抱憾而返。現在您身體已痊癒,後天就要啟程離開太原,我真是依戀不捨。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一來年輕,二來又初放外任,沒有一點從政經驗。我深恐有負太后、皇上重托,又怕不能為三晉百姓辦好事,對不起近千萬父老鄉親。我每天都有臨深履薄之感。衛大人,”張之洞說到這兒,雙手捧起衛榮光兩隻冰冷的手,以極為誠懇的態度說,“無論是有關山西的具體情況,還是如何做一個好的方面之員,在您的面前,我都不過是一個學子而已,請千萬不吝賜教!”

張之洞的態度令衛榮光頗為感動,他用自己的手將張之洞的雙手握了一下,表示領了這個後任的情。然後鬆開手,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后,他緩緩地說:“你的這種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也有這個責任將山西的有關情況對你說說,只是這段時期賤體一直不適,未能如願,今夜我們好好聊聊吧!” “我洗耳恭聽。”張之洞把座椅向衛榮光的身邊移動了一下,以示自己的誠意。 “山西這個地方,十多年前,在長毛、捻子作亂的時候,號稱完富之地,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先後在湖北、山東做過司道,對這些省比較了解,山西比起湖北等省來,真是糟糕得很。”衛榮光操著帶有豫中口音的官腔敘述著。 張之洞點點頭說:“我來到此地儘管時間很短,也已感到壓力甚大,正如面對一團亂絲,不知從何理起才好。”

“香濤賢弟,”張之洞說得那樣誠懇,衛榮光不再以“張大人”相稱,稱呼的改變使張之洞覺得彼此的關係拉近了許多。 “你來的時間不久,才看到一團亂絲。時間一久,你就會知道,此地不是一團亂絲,而是一攤爛泥,易於陷進而難於拔出,至於整治,則幾乎無望。” “幾乎無望”這四個字,令張之洞心頭一顫。 “衛大人,您說說山西的問題主要有哪些?” “山西的弊病第一在窮困。”衛榮光慢慢地說,“歷史上,山西原本是富強之地。戰國七雄,有三個國家是從晉國分出去的。直到隋末,太原仍是全國重鎮,故有李淵父子起兵反隋,造就了大唐王國。唐朝詩文繁榮,山西文人獨領風騷,便是明證。到宋代之後,國家重心南移,明代以後都城定在北京,三晉便逐漸冷落下來。除開外部原因之外,山西的被冷落是因為自己的貧困,而貧困首先又是因為山多地少、土地瘠薄的緣故。百姓貧苦,各級衙門稅收則少,稅收一少,則捐攤就多。這捐攤便成了山西的第二個問題。”

陽曲縣那個老太婆所訴的就是捐攤苦水,桑治平從晉北迴來,也說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官府的捐攤。張之洞皺著雙眉說:“第一是貧困,第二是捐攤。貧困多半是老天爺造成的,這捐攤則完全是官府所定。我們為何不可以免去捐攤,以蘇黎民?” “賢弟啊,你有所不知。有的捐攤可免,有的捐攤則是難以免去的呀!”衛榮光嘆了一口氣,端起茶杯。張之洞忙從火爐上提起瓦壺,親手給衛榮光斟滿。衛榮光喝了一口,接著說下去。 “山西有幾個大的捐攤,就沒有辦法免去,因為這是朝廷造成的。比如說,朝廷每年要山西解平鐵八萬餘斤、好鐵二十萬斤,這二十八萬斤鐵,包括腳費在內,朝廷只給一萬一千餘兩銀子,短缺費用三萬九千餘兩。這一萬一千餘兩銀子是乾隆初期定的價,到現在已百年出頭了。百年裡,哪樣東西不是幾倍的漲價,可朝廷給山西的鐵銀卻一文未增。山西是窮省,藩庫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不攤到各州縣又怎麼辦呢?”

張之洞在心裡沉吟著:看來這的確是一件大事。每年三萬九千兩銀子,對於山西來說,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些年來都是轉嫁到老百姓身上去了,讓老百姓來承受這筆沉重的負擔。戶部怎麼這樣不明事理呢? 體質仍然虛弱的衛榮光覺得身上有點冷,他將椅子向爐邊靠攏。張之洞猛然想起,隨身帶來的簡單行囊中有吳秋衣所送的四株靈芝,便從行囊裡拿出來送給衛榮光。 衛榮光仔細欣賞這四株碗口大閃著黑紅色光澤的靈芝,知道的確不是凡品。張之洞執意要把四株都送給他,他再三推託不成,最後只得接受兩株。 “衛大人,您剛才說的鐵捐,確實是一項大的捐攤。聽說還有一項絹捐,也是民憤極大的。”有這兩株靈芝草的效用,張之洞和衛榮光之間的談話氣氛變得更為融洽。

“是的。嘉慶時期開始,朝廷便每年向山西索貢綢絹一千二百匹。近十多年來,因為百姓生活苦,綢絹賣不起價,織造綢絹的作坊基本上都改了行,山西交不出這多綢絹,戶部則規定少交一匹絹,用十兩銀子來抵,於是每年又多出這項費用。這一萬多兩銀子,也只得向各州縣攤去,這便是絹攤。” 衛榮光的精神比剛進門時強多了,他喝了一口茶後又說了起來:“還有一筆大費用,即每隔三年一次的文武鄉試,鄉試照例由陽曲縣承辦。辦一屆鄉試至少要三萬兩銀子,陽曲縣如何負擔得起,只得由巡撫衙門出面,向全省各州縣攤派,平均每年要一萬兩以上。這是幾項大的無法豁免的捐攤,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各州縣自定的捐攤,加起來有二三十項之多,這些銀錢往往都加在百姓頭上,百姓怎能負擔不重?又怎會不怨聲載道呢?”

“地裡收成這樣差,老百姓的銀錢從哪裡來呢?”張之洞面色憂鬱地發問。 “老百姓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只好不種莊稼而種罌粟。廢掉糧食而種毒卉,他們不是不知道如此不好,但種罌粟獲利是種莊稼的十倍,這叫做逼良為娼。”衛榮光氣憤地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狠狠地一放。 張之洞似乎突然明白了許多事理。那一天,踏進娘子關後所見到的罌粟苗,曾引起他極大的憤恨。他恨山西的農人,怎麼如此昧良心,不道德;他恨山西的州縣官吏,怎能如此公然容許小民犯禁違法!原來,“嗜利忘義”的背後有它一言難盡的苦衷! 接印還沒有幾天,他就準備下一道命令給各州縣:限令三天內全部剷除罌粟苗。桑治平建議他暫緩下令,待把全省的情況摸清楚後再說。他接受了這個建議。現在看來,要剷除罌粟,不是一紙命令就可以辦得到的事,若官府的捐攤不大加削減的話,強行剷除罌粟也並非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張之洞非常感激衛榮光的剖析:“衛大人,看來這廢莊稼而種毒卉,就是山西的第三大弊病了。” “可以這樣說。”衛榮光點點頭,繼續他的話題,“此弊病所造成的後果極為嚴重。一是種罌粟雖可賺較大的利益,但畢竟不能果腹充飢,平常年景可以用銀錢去買糧食,到了飢荒年,都沒有了糧食,拿著錢也是空的,這就是前兩年山西乾旱而餓殍遍野的原因。二是山西大量種罌粟,造成土藥價大大低於洋藥價,遂使得吸食鴉片在山西氾濫成災。” “我到太原這些日子以來,所接觸的人大都臉色青黑,身體於瘦,可能都是吸多了鴉片煙的緣故。” “香濤老弟啊,你還不知道,山西吸鴉片已到了令人驚恐的地步。我的一個幕友這樣估計過:鄉間十人約有四人吸,城市十人約有七人吸,至於吏、役、兵三種人,幾乎十人有十人吸。這個估計雖然有點誇大,但大致也差不多。鴉片煙一定要根除,不然的話,整個山西,從城市到鄉村,從官場到民間,很快都會爛掉。老弟,這個事要靠你來辦了。” 瞬時間,張之洞真有點頹然氣沮之感:早知道山西是這樣一個污濁之地,真不該來,在京師做個侍郎,不僅事情少多了,而且還可以免去與這多鴉片鬼打交道,眼不見心不煩呀!但很快,他便從沮喪中掙脫出來。他是個禀賦剛烈、好強好勝的人,轉念又想:當我張之洞把山西這個爛攤子整頓好後,太后、皇上、京師的友朋、天下官員們就可以看到我的本事了。想到這裡,他斬釘截鐵地說:“衛大人,您放心南下,我非要把鴉片在山西徹底根除不可!” “好。到底是年輕有為,我已近老朽,這種話就說不出來。” “衛大人,據說山西的藩庫有三十年沒有清查了。許多人都說那是一筆糊塗賬。我想在我手里辦一下這件事,您給我指教指教吧!” 聽了張之洞這句話,衛榮光晦澀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來。他不是一個糊塗人,當了十個月的晉撫,已看出山西一切弊病中的最大弊病,就出在這個財政混亂上。一個省的藩庫居然三十年不清,豈非咄咄怪事!賬目糊塗,豈不人為地造成給管理賬目人以貪污挪用的機會?剛上任時,衛榮光也想有所作為,也曾動過清理藩庫的念頭。但此念一出,便招致不少人的勸阻,第一個出來勸阻的人便是藩司葆庚。衛榮光心裡明白,葆庚做了多年藩司,親管藩庫。一旦清理起來,第一個便要碰著他,也會牽連到許多現任的官吏。說不定,還會牽涉到曾國荃的身上。那個功勳蓋世而又剛愎自用的曾老九,可不是一個好惹的人。以明哲保身為最高原則的衛榮光只在想過幾天后,便腦子冷靜下來,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但衛榮光自身不是一個貪墨的人,眼見得一批國庫蠢蟲不得懲罰,他心裡也不甘,只要不傷害自己,他還是希望這些蠹蟲被抓出來。無論從律法道義上來說,還是從個人心誌上來說,清除侵吞公款的貪官污吏,他總覺得快慰。那麼,就鼓勵眼前這位素以名節自律,不怕擔風險,敢於任事的後任者來幹吧! “老弟,清理藩庫這件事,你是不是真的做?”衛榮光兩眼盯著張之洞。 “我真的要做!”張之洞的口氣堅決,沒有絲毫的猶豫。 衛榮光頗為滿意地點點頭:“若真的要做,就要一做到底。我比你痴長十多歲,在地方上混的時間也比你久,閱歷教給我一個書上沒有的知識。” 衛榮光說到這兒稍停了一下。張之洞趁機又把椅子向前移了一步,他知道這種閱歷得到的知識遠比書齋裡讀來的學問要可貴得多,一個字都不能漏掉! “對於一個從政的官員來說,面對一件大事,在動手做之前,先要將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到。能做的話,則一做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不能做的話,則乾脆不做。半途而廢,比起不做來,後果要更嚴重得多!” 這的確是經驗之言。張之洞雖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教訓,但冷眼旁觀政壇,他也見過有人就栽倒在這點上。今夜,由這個浮沉官場三十年的老前輩口中說出,其分量自然更重。 張之洞十分誠懇地說:“衛大人,您這話真正是金玉良言,我將終生銘記於心。” “山西藩庫的賬目,三十年未清,我剛來太原時也很覺奇怪,也有過清一清的想法,但後來終於未動手,就是鑑於剛才講的這個原因。不怕老弟見笑,我身體不強健,耐不了繁劇,年歲大了,膽氣也越來越薄弱,深恐引起更大的麻煩,故敷敷衍衍地這樣過來了。老弟願意來做這件事,我是非常贊同的,只是我再次提醒你,此事一旦動手,就一定要硬著頭皮頂下去,今後會有很多預料不到的噦嗦事出來,你都先要有個準備。” “衛大人,你放心。”張之洞離開椅子站起來,挺直在衛榮光的面前。 “我張之洞才乾或許不大,但從來膽量大,骨頭硬,不怕妖風鬼火。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辦事,哪怕革職丟官也不在乎,即便把命墊在這裡,我也在所不惜。” 這番話,使得禀賦懦弱的衛榮光大為激動,過去他多次讀過張之洞那些風骨凜凜的奏疏,總想那不過是些豪言壯語而已,離實實在在的行動還差得遠哩!現在他彷彿看到了一個表裡如一、言行一致的真名士,一個一身正氣、大義凜然的國家幹臣。他不由得從心裡生髮出敬佩之情來,也跟著站起,拍著張之洞的肩膀說:“賢弟,你有這樣的準備,那就什麼都不用害怕了。站在你的面前,我自覺慚愧,我沒有為山西做點有益的事,我後天就要離開這裡了,今夜我願意為賢弟竭誠幫一點忙。” 張之洞忙握著衛榮光的手說:“衛大人,請坐下,坐下說。” 兩人一同坐下後,衛榮光頗為動情地說:“賢弟被擢升為晉撫,真正是太后、皇上的英明。自古說一道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賢弟欲幹此大事業,沒有人幫襯是不行的。山西官場儘管庸員多,能員少,但以我的十個月經歷,也發現幾個可以信賴的人。我以至誠公心給你推薦幾個,算是我這個前任對你所作的惟一幫助。” 張之洞聽了這句話,心裡太高興了。山西弊病如此多,固然是他憂愁的事,而更憂愁的是初來乍到,他對山西官吏的賢庸智愚不清楚,縣令以下的人幾乎還沒有見過面,且不去說,就是見過面的府道兩司,也還談不上有個什麼評價。有的人面善心卻不一定善,有的人能言並不一定能幹,有的人又恰好相反。從來識人辨人是最棘手的事,也是最高深的學問。常言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的是識人辨人要有一段長時間,但各種事情都需要立即著手辦,不允許有一個長時間讓你去從容做一番識辨功夫。這時若有人將自己長時間所積累的人才袋抖給你,這是一個多麼及時的饋贈!張之洞這段時間來,已從多處知道衛榮光大體上還算一個正派人,沒有結黨營私等方面的傳聞。今夜的長談,也使張之洞對他有一個較好的印象。應該說,他推薦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張之洞滿臉笑容地說:“衛大人,你給我的這個幫助真正是雪中之炭。你慢慢說,我記一下。” 張之洞說罷,坐到案桌邊,握筆鋪紙,準備記錄。 衛榮光沉思良久,然後慢慢地說:“臬司方濬益,才能平平,但品行尚可。學政王可莊,人正直,學問好,山西士子多有讚譽者,但他從不願過問地方事情。關於山西興文辦學等事,可以放心讓他去做。地方上的事情,王可莊也可備諮詢。大同府同知馬丕瑤,此人廉惠剛明,辦事能幹。去年在永濟縣令任上,革除差錢數万緡,早兩年在臨晉縣任上,辦理災情最為妥善。汾陽縣令方龍光,仁厚愛民,為政有方。朔州知州姚寬澄操守廉潔,政事勤明。交城縣知縣錫良,為官廉潔。万泉縣知縣朱光綬廉沽慈祥。太原縣知縣薛元釗廉樸誠實。這六位都是可以相信的人。” 張之洞手不停筆地把衛榮光的話全部記錄下來。心裡想:過段時間親自到這幾個縣去走走看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應儘早奏明朝廷,將他們破格提拔上來,委以重任。眼下清理藩庫,正需要人手,也可以從中調兩三個到太原來經辦此事。張之洞正在默想時,只見衛榮光重重拍了一下腦門,大聲地說:“我真是糊塗了,有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忘記說了!” “哪一個?”張之洞放下手中的筆,起身朝衛榮光走過來。 “閻丹初閻敬銘老先生!”衛榮光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 “是的,閻丹老!”張之洞興奮地說,“我們山西還真的隱居著一位國之瑰寶哩!” “閻老先生寓居山西十多年,光緒三年又奉旨視察山西賑務,對山西情況十分明了。過段時間有空了,你可以去晉南拜訪拜訪他。” “他還在解州書院主講嗎?” “還在那裡。” “身體怎麼樣?” “上個月,解州知府來太原,閒聊中說起過他。據知府說雖有點小毛病,但不礙事,身體還算健朗。”衛榮光說到這裡,起身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早早安歇!” 張之洞緊握衛榮光的手說:“衛大人,謝謝您今夜的來訪。後天,我親自送您出城。” 送走衛榮光後,張之洞獨自面對著燈火,長久地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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