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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得知周武王酒爵是徐時霖的禮品,張之洞頓生反感

張之洞 唐浩明 4102 2018-03-16
張之洞接過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撫已經快一個月了。剛到太原那幾天的時候,他幾乎都在酒宴上打發了。先是即將離開山西去江南任江蘇巡撫的衛榮光請客。衛榮光是前任,關於山西的一切,張之洞都想向他請教,他請客自然非去不可。席上,衛榮光說的全是不著邊際的應酬話。飯後茶室裡兩人聊天,他也是東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領,張之洞很為失望。接著便是藩司葆庚請客。巡撫之下就是藩司了,今後天天要和此人打交道,他請客,能不去嗎? 圓頭圓腦的葆庚,殷勤得幾乎令張之洞難受。中午在趙氏酒樓設盛宴款待,他一個勁地挾菜斟酒,介紹山西的名酒名菜。葆庚是個美食家,說起這些來滔滔不絕,根本無張之洞插話的餘地。趙氏酒樓上的宴席剛剛結束,杏花塢的夜宴又開始了。酒酣耳熱之際汾河園的戲子又唱起了堂會。

葆庚拿起戲單硬要張之洞點戲,張之洞於此道不通,也無興趣,推託不掉,忽然想起京師皮黃有一齣戲叫《玉堂春》,說的就是山西的事。他隨手翻開戲單,果然上面有一折《蘇三起解》,便用手點了點:“就唱這個吧!” “好,大人真是行家!”葆庚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笑瞇瞇地說,“到了山西,非聽這個戲不可!”轉臉吩咐身邊的跟差傳令立即準備。 一會兒,一個滿身紅色囚服卻嬌滴滴的青年女子,被一個化妝成三花臉的矮胖老頭,用繩索牽著走了上來。那女子唱的是山西梆子調,雖然歌喉淒楚婉轉,張之洞卻聽不明白她在唱些什麼。身旁的藩司則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女囚犯,手掌輕輕地拍打著椅子,聽得入迷了。猛然間,藩司意識到,決不能只顧自己聽而冷淡了撫台大人,忙側過身笑著對張之洞說:“蘇三剛才這句'洪洞縣里無好人'真是唱得好。洪洞縣里的好人的確不多,那裡的民風至今還要比別的縣刁滑些。”

張之洞聽了這句話,覺得好笑,便說:“戲文裡的這句話,真的是事實嗎?” “真的!”葆庚一臉正色地說,“洪洞縣里的刁民,在山西省是出了名的。過段時期空閒了,我陪大人到洪洞縣去走走,大人自然就相信了。” 張之洞笑著說:“不怕葆翁見笑,我的祖上就是洪洞縣人!” 葆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馬上滿臉堆笑地說:“大人這是指責我,講我這句話說得不對。” “不是。”張之洞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我的祖上的確是洪洞縣人。先祖張本,永樂十五年,從洪洞縣遷到直隸。先住漷縣,兩代後才遷居南皮。” 沒想到無意中的一句話竟然傷了撫台大人,葆庚嚇得頭上直冒冷汗,慌忙起身,雙手抱拳,對著張之洞直打躬:“冒犯了大人,罪過!罪過!我實在是不知道,還請大人寬恕才是。”

“坐下,坐下!”張之洞哈哈大笑,“葆大人不要在意。戲裡的事發生在明代嘉靖年間,那時我的祖上早已是南皮人了。洪洞縣的民風刁滑是那時開始的,與我張氏祖先無關。” 葆庚這才放下心來,一邊坐下,一邊大笑著,趁機沖淡剛才的窘迫。他實在捨不得眼前這個美麗的蘇三,兩隻小眼睛又重新將她盯得死死的。正在興味盎然時,葆庚突然聽到輕微的鼾聲。他轉眼一看,原來是張之洞已經睡著了。他不做聲,又去看蘇三。直到這折戲唱完,蘇三下去了,藩司才輕輕地拍了拍張之洞的肩膀。 張之洞睜開眼睛,說:“唱完了?” “唱完了。”藩司說,“大人再點一曲吧。” 張之洞說:“不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好,不聽了,回家去吧。”葆庚傳令下去之後,又對張之洞說,“大人是喝多了點。我家有上百年的陳醋,我叫廚子為大人調一碗魚羹湯。今晚就委屈在寒舍裡歇息如何?”

張之洞忙說:“那不行,那不行!” 葆庚十分關切地說:“大人,如果寶眷一道來了,我自然不敢請大人這麼晚了還去寒舍。只因寶眷未同來,大人今夜傷了點酒,倘若夜裡不舒服,我如何擔當得起!所以請大人權且到寒舍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衙門,決不會耽誤公事。” 張之洞聽了這話,對葆庚的關懷備至頗為感動。他自己在這些方面很粗心,難得為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但畢竟這麼晚去吵煩人家是不妥當的。 見張之洞尚在猶豫,葆庚輕輕地對他說:“大人,我請你去,還想請你幫我鑑定一樣古董。我對這門道不通,幕友說那是商紂王用過的酒器,我不太相信。大人是有名的鑑賞家,去幫我辨識一下如何?” 張之洞有好古的癖好,世間之物,凡沾上一個古字,他便有興趣。古字、古畫自不必說,即使是一塊年代久遠的破瓦片碎磚頭,他也視為珍寶。那年,他和潘祖蔭聊天,說起炎炎夏日,以何物消遣為妙的話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拓古銘,讀古碑,談古泉,論古印,用古硯,檢古書,樣樣離不開一個古字。聽說是商紂王用過的酒器,張之洞眼睛一亮,倦意立消:“好!到府上去看看。”

葆庚歡喜無盡,立刻傳令備轎。兩頂綠呢大轎被前呼後擁地抬進了藩司衙門。一進大門,張之洞便迫不及待地要葆庚把古董拿出來。 葆庚說:“大人稍坐一會兒,喝點魚醋羹吧!” 張之洞說:“不必太麻煩,我的酒已消了。” “嚐嚐味吧!”葆庚說,“寒舍的魚醋羹不僅醒酒,而且味道奇佳。” 一會兒,僕人送來兩小碗湯。葆庚親自端了一碗遞給張之洞,然後自己也端了一碗。張之洞喝了一口,又鮮又酸,味道真正美極了。他連喝三口,只覺得滿肚子酒氣全部消去,精神頓時振作起來,猶如睡了一頓安穩覺剛剛醒來似的。他連連夸道:“好湯!好湯!” 葆庚說:“只要大人喜歡,我今後常常給大人送點去。” 張之洞忙說:“那太勞神了。今後我叫廚子到府上來學,只要你的廚子能把這手絕活傳給他就行了。”

葆庚說:“要是別人來學,我的廚子是絕不傳的,大人的廚子當然例外。” 喝過了湯,葆庚這才把古董拿出來,又特地吩咐多加幾根蠟燭,把客廳照得亮如白晝。張之洞接過古董細細地鑑賞。這古董大約有五六寸高,三隻腳托起一個魚肚式的容器,容器的一端高高翹起,如同雀兒的尾巴。另一端是一個斜斜的槽子,中間的一段肚子較大。在肚子與尾巴之間有兩根寸把高的小柱子。熟悉古代器物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古代一種名叫爵的酒器。 “這是爵。”張之洞指著古董對葆庚說,“是商代很流行的一種酒器,酒裝在中間的肚腹中,手提著這兩根小柱子,手一偏,酒就順著斜槽流入口中。” 葆庚興致十足地托起爵,照張之洞說的在嘴邊試了一下,說:“這樣喝酒真有意思,這爵肚腹大,怕可以裝下四兩酒。”

張之洞說:“這一種比較小的。大的爵,武將喝的,可以裝得下一斤多酒。” 葆庚說:“一爵酒還沒喝完,先就醉了。” “不會醉。”張之洞以一種行家的口氣說,“那時候的酒都是果子釀造的,沒有現在的酒烈。王侯們一天到晚在酒池肉林中過日子,如果酒像現在的烈,那能喝得多少?” “還是大人學問大。”葆庚笑著說,“我看戲時,常見台上古人喝酒,從晚上喝到第二日天亮,心里納悶:怎麼有這大的酒量?聽大人這麼說,我心裡明白了,原來那時的酒是果子釀的。果子酒我也可以從早喝到晚,又從晚上喝到天亮的。” 張之洞再次從葆庚手裡接過爵,細細地研究起來。 葆庚說:“幕友說,這是商紂王用過的,大人看是不是?” 張之洞將爵上下左右仔細地看了幾遍,然後以堅定的口氣說:“這不是商代的,這是西周初期的。”

“大人從哪裡看得出不是商朝而是周朝的?”葆庚湊過去,一邊看爵一邊問。 “商周的差別在這裡。”張之洞用手指著爵表面上的紋飾說,“你看,這是條雙頭龍。從現代出土的商代爵上,還沒有見過這種紋飾。商代爵上的紋飾多為魚、龜、鳥、馬、夔、饕餮、虯、鳳等等。也有龍紋飾,但都是一個頭,沒有兩個頭的。只有周朝初期出土的爵,才開始出現雙頭龍紋飾。所以,這只爵應是西周初期製造的。” “大人的學問了不起!”葆庚從心底里發出讚歎,稍後一會,他又說,“週在商之後,如此說來,這只爵的價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這只爵的價值要比商爵高得多。” “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問。 “商朝末期,風氣奢靡,從宮廷到各級官衙,都終日沈浸在酒色之中,終於害得商朝滅亡了。周武王鑑於此,在立國之初便大力禁酒,並禁止酒器的製造。故商代的酒器極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極少。物以稀為貴,故這只爵的價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你這是哪裡來的?”

“這是去年陽曲縣令徐時霖送的。”葆庚誠懇地對張之洞說,“常言道,寶劍贈壯士。我不懂古董,徐時霖送給我,真是委屈了它,大人真正是個行家,這只爵到大人手裡,可算是物歸其主了。大人,我送給您吧!” 徐時霖?張之洞聽了這個名字後,立即警覺起來。他想,徐時霖那樣一個極端瀆職的縣令,居然沒有受到一點處罰,是否就是靠送禮來討好上司呢?如此看來,這只爵已不是一個普通的古董了,而是一個行賄受賄的物品。葆庚今夜把它送給我,說不定其背後的用心,與當時徐時霖送給他是一樣的。想到這裡,張之洞不覺心裡顫抖了一下。儘管他十分喜歡這只極為罕見的周武王時期的酒爵,也深知這只酒爵的價值,卻仍然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葆方伯,謝謝你的好意,這只爵你自己好好珍藏,我要回衙門去了。”

見張之洞陡然變了態度,葆庚大為驚奇,滿臉尷尬地說:“大人,夜深了,明早再回衙門吧!” “起轎!”張之洞無視葆庚的尷尬,頭也不回地向大門走去。 回到衙門,張之洞心裡很久不能平靜。他由徐時霖想起陽曲縣,想起陽曲縣市面的蕭條,想起衙門前那個白髮蒼蒼、形同乞丐的老太婆。他又想起蔭營鎮的貧困,想起沿途的罌粟苗。山西的百姓這樣貧苦,山西的民生如此凋敝,作為一省之父母官,怎能一天到晚在酒肉歌舞中消磨呢?這能對得起太后、皇上的聖眷,對得起自己平生的抱負嗎? 第二天一早,張之洞傳下話來:不管是誰,不管他的面子有多大,所有的宴請一概不出席。話剛傳出去,臬司方濬益便氣喘吁籲地來到巡撫衙門,幾乎用哀求的口氣請撫台大人賞臉,因為酒席已定好,陪客的帖子已發出,戲園子裡的戲也早已點好。張之洞板起面孔,不鬆半句口。過會兒,山西陸路提督又急急忙忙地趕來。提督還沒坐穩,冀寧道道員王定安又來了。緊跟在他後面的是太原首富、泰裕錢莊的孔老闆也進來了。幾個人七嘴八舌,苦苦相求,無非一個內容:賞光吃飯、看戲。張之洞越聽越煩,越聽越氣。他刷地起身,鐵青著臉對著眾人說:“我張之洞來山西,是來吃飯看戲的,還是來效力辦事的?你們這樣喋喋不休,究竟是看得起鄙人,還是看不起鄙人?鄙人為人,從來是說一不二,絕不更改。諸位今後若是願意跟鄙人合作共事,現在就請打道回府,各自勤於國事;若是再留在這裡,鄙人就不客氣了。” 說罷,拂袖離開大堂,弄得這些極有臉面的大人物個個臉上無光,心頭沮喪,灰溜溜地退出巡撫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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