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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六、遭遇的第一個縣令便是鴉片鬼

張之洞 唐浩明 4449 2018-03-16
離開蔭營鎮的第三天上午,張之洞一行來到陽曲縣城。 陽曲是座古老的縣城,位於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為太原府首縣。張之洞見到的陽曲縣城,房屋老舊,街巷坎坷,市面蕭條,偶爾幾家半開半閉的店舖裡坐著一兩個伙計,形容猥瑣,目光呆滯。貨架上物品稀少,灰塵滿佈,那情景,就像是從來沒有人上門買過東西似的。時時可見低矮的屋簷下蜷臥著幾個衣衫破爛奄奄待斃的老人或小孩。乾冷刺骨的西北風迎面吹來,張之洞情不自禁地縮起脖子,從身上到心裡,他都有一種冰冷冰冷的感覺。 在一個比叫化子強不了多少的行人指點下,張之洞一行來到縣衙門。 縣衙門前有一棵年代久遠的大槐樹,樹根有一部分裸露在乾裂的地面上。張之洞突然想起兩句唐詩:“縣老槐根古,官清馬骨高。”前一句恰好與陽曲縣合轍,可惜官不清廉,馬骨大概也不會高了。這正應了“風物依舊,人不如昔”的老話。

已是巳正時分了,縣衙大堂的門仍然關得緊緊的,看來那個杜師爺沒說假話。一個身穿黑布棉襖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臉孔訓著身邊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給你說過幾遍了,你就在這裡候著,徐太爺有要事,還沒坐衙門哩!” 老太婆一臉的愁苦:“大哥,徐太爺還要多久才坐衙門?” 中年男人不耐煩地說:“我怎麼知道還要多久!或許一個時辰,或許兩個時辰,也或許今天就不坐衙門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請徐太爺出來坐衙門吧,我今天還要趕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氣!”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爺出來,徐太爺就出來了?你今天趕不趕回去,與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少噦嗦,還是老老實實在這兒候著吧!” 張之洞看在眼裡,心裡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過去,也不看那個吃衙門飯的人一眼,徑直問老太婆:“老人家,您為何要見徐太爺?”

老太婆見張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心裡尋思著一定是與衙門有關的人,便忙回答:“老爺,我是來向徐太爺告狀的呀!我一個孤老婆子,無兒無女,一年到頭,就靠餵幾隻雞、養幾頭羊換點糧食糊口。前些日子,鄉里辦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錢。我問交這錢做什麼?那人說,這是上頭派的,按人頭出錢,收了錢去修路呀,架橋呀,還要辦飯款待省裡來的大人、府裡來的老爺呀。我說我一個孤老婆子,哪有這多錢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這會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說,上頭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個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牽頭羊去抵。我說我沒錢,他們就真把我的一頭母羊牽走了。老爺,你來幫我評評,世上有這個道理嗎?”

張之洞氣得鼓鼓的,心裡想:這幫子辦公事的人,怎麼這樣不通人性,把個孤老婆子的羊牽走,這不是要人家的命嗎? 他壓下火氣,和悅地問:“老人家,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老太婆馬上賭咒:“我說的都是實話,若有半句假話,明天出門就被馬踏死,車軋死!” 張之洞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問那個中年男人:“你是縣衙里什麼人?” 這個中年男人在聽張之洞與老太婆的對話時,心裡就在想:這幾個人是做什麼的?聽口音不是山西人,是過路客,還是來陽曲做買賣的商人?從他們三人是步行來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買賣的,何況衙門也沒有接到過有貴客往來要好好打點的滾單。中年男人斷定張之洞一行是幾個愛管閒事的過路客,又見他面孔冷淡,更覺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張之洞一眼,說:“老子在衙門裡做什麼,關你什麼事?”

張之洞本是一個肝火旺烈又對個人尊嚴看得極重的人,往日里,憑著才學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氣氣的,今日身為三晉巡撫,山西省的各級官吏,近千萬百姓都在他的管轄之下,竟然有一個小小的縣衙役敢對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巡撫身分並未公開,拿出撫台大人的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本部院面前這樣說話!快去,把徐時霖叫出來,我要教訓教訓他!” 原來這中年男子乃縣衙門裡的一個小班頭。縣衙門裡有三班:緝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門值班保衛的叫壯班,給犯人行刑的稱皂班。這男子是縣令徐時霖的一個遠房親戚,現在充任壯班頭目。 這壯班頭在衙門裡也混了幾年,見張之洞的口氣這樣大,直呼縣太爺的名字,又自稱本部院,心里便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撫通常都掛個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銜,所以巡撫也可以自稱本部院。照這樣說來,眼前的這人要么是京師來的都察使,要么是現任的巡撫。但他再盯著張之洞看了一眼後,立即便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揚,棉帽布袍,沒有半點大官的氣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絲毫闊僕惡奴的模樣。他是什麼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漢?

壯班頭將適才的神態略為收斂一點,偏著頭說:“徐太爺現在有要事不能出來,我是衙門裡的班頭,你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煩了:“不要噦嗦,把你們的太爺叫出來!” 大根的一雙大眼睛鼓得圓圓的,頗有幾分凶相,壯班頭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桑治平悄悄地對張之洞說:“到了太原後再說吧!” 桑治平的建議是有道理的。巡撫身分既未公開,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辦公事,又顯然有許多不便之處,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續後再說。若是別人也許會這樣做,但張之洞嫉惡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實地調查,要辦事是要等到接過大印、王旗之後,但他不能容忍一個縣令廢弛公務,尤其不能容忍這種廢弛又是因吸食鴉片而引起的。手無寸權的時候,尚且要彈劾不法之徒,何況現在是實權在握?

他盯著壯班頭,以不容反駁的命令口氣說:“你去把徐時霖叫出來,我要和他當面說話!” 壯班頭見張之洞執意要見徐時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來頭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剛才的不恭,擠出幾絲笑容:“那你們就跟我來吧!” 張之洞回過頭想與老太婆打個招呼,卻不料老太婆早已嚇得溜走了。張之洞三人跟在壯班頭的後面,繞過大堂,來到二堂側邊的一間內客廳。壯班頭叫他們在這裡等候,自己一人走進了後院。 徐時霖天亮時才撤了煙燈睡覺,此時好夢正甜,壯班頭的打擾,他極不情願。本不想起來,聽壯班頭詳細敘說一通後,他的腦子才開始轉起來。 比起衙役來,徐時霖畢竟要聰明得多。他知道巡撫衛榮光已奉命外調,關於張之洞出任晉撫的諭旨,下達到太原也近一個月了。山西官場都在議論這個聲望滿天下的清流名士,傳說他的種種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氣。身為太原府首縣縣令的徐時霖,當然也很關心誰來做巡撫。對於山西的各級官員來說,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過誰在北京登基做皇帝。這正是那句俗話說的:“天高皇帝遠,不怕現官怕現管。”難道真的是張之洞來到陽曲?以他的名士習氣,輕車簡從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裡會有這方面的傳聞呀,早兩天才從太原回來,為何就沒有聽到一點消息呢?

徐時霖滿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懶懶地整頓衣冠鞋襪,足足磨蹭了兩刻來鐘,才蹣跚地來到會客室。見張之洞怒容滿面地端坐在那裡,他心裡忽然冒出一股畏懼感來,立即端正態度,走前一步,客客氣氣地對著張之洞三人作了一個揖,自我介紹:“鄙人乃陽曲縣縣令徐時霖,有失遠迎。” 見徐時霖的態度尚好,張之洞的怒氣減去了許多。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分說:“你坐下吧!” 徐時霖愣了一下,心裡嘀咕:這是我的衙門,憑什麼由你來指揮?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你既是這裡的縣令,我來問問你:大白天的,你為什麼不坐堂理事?你吃著喝著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訴苦求助,你為何躲著不見?朝廷將百里之地交給你,你為何如此漫不經心?”

一連串的追問,如同審訊犯官一樣的,將陽曲縣令弄得心虛氣喘,背上發毛。他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剛才與一個鄉紳在商討要事,未能坐堂。” 張之洞以威嚴凌厲的目光盯著徐時霖,見他睡意惺忪,眼圈發黑,神態倦怠,大怒道:“胡說!你分明是昨夜飲酒作樂,吸食鴉片,光天化日之時,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認錯,還在本部院面前撒謊,是何居心?” 壯班頭說過來人自稱“本部院”,此時又是一句“本部院”,徐縣令不免一驚,他顧不得當堂受責罵的羞辱,怯怯地問:“請問,您是……” 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無比自豪地代為回答:“新任巡撫張大人已來到陽曲縣兩個時辰了,你還不跪下迎接!” 果然是張之洞來了!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徐時霖不敢叫張之洞出示身分證明。倘若沒有錯,就憑這點便得罪了新來的巡撫,何況今天的處境本已狼狽。他急急離開椅子,走到張之洞面前,雙膝跪下:“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海涵!”

桑治平見徐時霖這副模樣,心裡冷笑不止。 “徐時霖,你身為縣令,吸食鴉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張之洞審視著跪在面前的陽曲縣正堂,也不叫他起來。 對吸食鴉片一事,徐時霖不敢承認,也不能否認,他只得連連叩頭。 張之洞又問:“陽曲縣有多少土地種鴉片,你知道嗎?” 徐時霖停止叩頭,答道:“陽曲縣有一百二十萬畝土地,約有半數好地種了鴉片。” 張之洞倒抽一口冷氣,又問道:“你近來是否下令叫老百姓按人頭交八百文錢?” 徐時霖急忙分辯:“大人,沒有八百文。太原府有令,按人頭每人交兩百文錢,以彌補辦公事的虧空。陽曲縣今年也虧空很多,卑職於是照太原府例,每人上交四百文錢,兩百文送府,兩百文存縣。大人明鑑,卑職並沒有叫百姓上交八百文呀!”

徐時霖似有滿腹委屈。這明擺著是下邊的人也在學上司的辦法,加倍辦理。上樑不正下樑歪。陽曲縣令便是這濫徵民稅的源頭! “你是哪年到的山西,什麼出身?” “回禀大人,卑職八年前放的山西候補知縣,足足等了六年,前年才補的陽曲縣。卑職乃監生出身。” 監生得候補知縣,自然是大堆銀子起的作用。探花出身的張之洞,一向看不起非正途出身的官員。在他看來,真正有本事的人,自可通過考取舉人、進士來取得官職;若舉人、進士都考不取,便不是做官的料子,只能尋點別的小事去養家糊口。沒有做官的真本事,又偏要拿大堆銀子來買官做,這種人無非是想藉朝廷所給的權勢來盤剝百姓,牟取私利。此乃最為可恥。他知道這是當年與長毛作戰軍餉匱乏,朝廷不得已而採取的下策。此途一開,不知有多少貪劣之人藉以擠進官場。本已弊病叢生的官場,經此輩一擾,更不知又添多少弊病!即使長毛平定後就停止捐納一途,也已造成了無窮的禍害,何況十多年來並未停止,那些以高利借來大批銀子,擬補缺後掘地三尺還錢肥己之徒,還在源源不斷奔競於此途上,國家的吏治何能不壞? 張之洞早就想上一個大折子,建議停止捐納,並全部清退捐納出身的縣令知府。只是此事牽涉面太廣,而朝廷也一定不會採納。朋友們都勸他不要挑起事端,他只得隱忍作罷。現在好了,山西的事可以由自己說了算。整飭吏治,就先從這批政績惡劣又是捐納出身的府縣開始! 見張之洞長久沉吟不語,徐時霖獻媚:“大人一路辛苦,請在陽曲休息兩天,容卑職再把詳情禀報。卑職立即去安排酒飯,為大人一行洗塵接風。” 徐時霖邊說邊站起,正要轉身出門,張之洞喝道:“你給我站住!” 徐時霖忙站住,兩隻腿禁不住輕輕搖晃起來。張之洞走到他的身邊,瞪起兩隻大眼嚴厲地訓道:“你在這裡老實呆著,本部院立即奏明朝廷,參掉你這個庸劣誤事的陽曲縣正堂!” 說罷,帶著桑治平、大根邁過門檻,揚長而去。客廳裡,徐時霖的兩條腿不停地抖動著,頭一陣發暈,幾乎要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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