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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五、來到山西的第一天,張之洞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罌粟苗

張之洞 唐浩明 11764 2018-03-16
第二天,張之洞與桑治平約定,半個月後在京城相會。 回到京師,張之洞立即被煩雜的應酬所包圍:清流黨人的宴請,張佩綸、陳寶琛、寶廷等關係最為密切的老友的懇談,翰苑同寅的相邀,山西籍京官的戲酒,弄得他天天神誌紛雜,疲憊不堪。他極不情願應付這種場面,但出任巡撫乃天大的好事,請宴的這些人又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怎麼能推辭呢? 山西在北京城裡的幾家大票號的老闆,聯合在前門外大街最有名的一家羊肉館、乾隆皇帝當年駕臨過的南恆順擺下十桌酒席,三天前便給張府送來了尺余長的燙金大紅請柬,並邀集一批巨賈名流作陪。張之洞接到這份請柬後十分為難。前些日子那些宴請,雖說也包含著明顯的功利目的,但畢竟還有一份溫情脈脈的舊時友誼在內。這些票號老闆,過去與他沒有絲毫往來,說得上“情”和“誼”嗎?倘若不是外放山西巡撫,他們會獻出這份濃烈的殷勤嗎?這不是露骨的討好巴結,能說是什麼呢?剛剛戴上珊瑚紅頂的清流名士,厭惡地將這張大紅請柬甩在地上。

這時,從古北口趕來的桑治平剛好踏進張之洞的家門,笑著說:“發誰的脾氣哩,把這好的燙金帖子扔到地上。” “仲子兄,你來了!”見桑治平提前兩天來到京師,張之洞很高興,忙親自接過他的行李包,說,“是山西一批票號老闆聯合請我的客,我才不要他們巴結哩!” 桑治平彎腰拾起帖子,將上面的名單掃了一眼,說:“這都是一批財神菩薩呀,你去山西做巡撫,沒有他們的支持可不行。” 一句話提醒了張之洞:是的,此去山西,天天要和錢糧打交道,怎麼可以再像過去那樣清高,不理世俗呢?但張之洞心裡實在是不願和這些惟利是圖、奸猾成性的錢莊老闆打交道。他望著桑治平說:“這餐飯我實在不願意去吃,你說怎麼辦?” 桑治平說:“飯不去吃可以,但不能掃他們的面子,你日後用得上他們的時候多啦!”

他思忖一會兒說:“泰裕票號是實力最強的錢莊,他的老闆孔繁崗經商有道,是山西票號老闆們的領袖。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顯然這次宴請是他發起的。他的面子你一定要買。你不妨給他寫一封措辭委婉的信,就說深謝諸位的好意,只因日內要入朝向太后、皇上陛辭,不能分心外騖。此次承乏貴鄉,尚望多多惠顧,明年我們在太原再共飲一杯吧!” 張之洞笑著說:“還是你這個辦法好,飯沒有去吃,人也沒有得罪。” 第二天,泰裕錢莊的大掌櫃親自來到張府,送上一張萬兩銀票,還有孔繁崗一封“權當程儀,萬望笑納”的極盡謙卑客氣的親筆信。 還沒離開北京,賄賂就已經開始了,張之洞不得不佩服桑治平的先見之明。按照他的脾性,真想當面撕毀銀票,把來人轟出去。不過,桑治平昨天說的話十分有道理,的確不能那樣對待這些財神菩薩,看來桑治平有這種內方外圓的處事才能。張之洞把這事交給他,要他代自己全權辦理。

約半個鐘點後,桑治平笑瞇瞇地走進書房,對張之洞說:“事情辦好了。” “你是怎麼打發他們的?” 桑治平說:“我對泰裕大掌櫃說,孔老闆的盛意心領了,但程儀不能接。因為朝廷已經發下,再收別人送的程儀,便是嫌朝廷的程儀發少了,對朝廷不恭。這一萬兩銀票請璧還給孔老闆,說不定今後會遇到意外的短缺,那時再來向孔老闆討。泰裕的大掌櫃聽我這樣說,很滿意地收回銀票,並說,今後若有用得上泰裕票號的地方,張撫台儘管吩咐。” 張之洞說:“這樣最好。你想得周到,今後是會有不少公益事,要那些財神爺出錢的。” 桑治平說:“這些事太煩神了,我給你掛個免戰牌吧!” 桑治平拿起紙筆來寫了幾個字:打點行裝要緊,一切應酬謝絕。他問張之洞:“把它貼到大門口去如何?”

張之洞說:“行。有關啟程的許多事宜,我們得安安靜靜地考慮了。” 按照通常的規矩,新任巡撫踏入本省境內的第一天,要舉行一個隆重的歡迎場面,一位道員級的官員受現任巡撫的委託前來迎接,然後坐上八抬大轎慢慢行走,沿途宿在官方設立的驛站裡。每路過一個縣境,該縣的知縣必到交界處恭迎。沿途一切,皆由前來迎接的官員安排,新任巡撫不用操半點心,坐在大轎裡閉目養神,或沿途看風景,優哉游哉。有的接待官員為討歡心,甚至在半途上,還會悄悄地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進轎來,陪著巡撫大人說話解悶。幾乎所有的新巡撫,都是這樣一路舒舒服服地來到省城,然後在巡撫衙門裡接過前任交上的大印、王旗,開始正式視事。 桑治平建議張之洞不這樣做,而是來個微服私訪。這是個好主意!張之洞在童年時代就听說過不少微服私訪的故事。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能夠微服私訪的官員都是好官。現在輪到自己來做一方大吏了,正好親身嚐嚐微服私訪的味道,尤其是未到任之前更好。整個山西省,眼下無一人認識你,正好藉此良機多訪訪下情。上任之後再要微服訪查,多少有些障礙。

他將北京的家和仁梃、準兒,都交給長子仁權夫婦和女僕春蘭等人照管,待山西那邊一切安頓妥帖後再接過去。冒著暮冬的寒風大雪,張之洞帶著桑治平和大根離京上路了。 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著青布棉長袍,外罩一件厚羊皮馬褂,看起來就像兩個年關將近回家度歲的塾師先生。大根則短衣綁褲,一副下人打扮。為防意外,他在腰間扎了一根鏈條。這根鏈條是他父親留下的,精鋼打就,細細的有八尺長,剛好在腰上圍三圈。危急時,它是極好的防身武器,揮舞起來,三五條漢子近不得身。平素,又可當繩子使用。出遠門時,大根總是帶著它,圍在腰間,外褂一罩,誰都不知道。 三個人雇了一輛騾車,順著直隸官馬大道南下。一路上或談詩書掌故,或談眼中所見的民風,說說笑笑,曉行夜宿,倒也不覺勞累。大約走了半個月,這天傍晚,三人來到直隸和山西的交界處娘子關。

娘子關屬山西平定縣。這一帶地勢高峻,山嶺連綿,惟有此處低窪,形成一條較為平坦的大道,可供車馬通行,如同咽喉一般,扼控著山西與直隸兩省的往來。自古以來,此處便築關設卡,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唐高祖李淵在太原府起兵反隋,委派女兒平陽公主帶一支女兵駐紮於此。娘子關一名,便由此得來。 張之洞久聞娘子關大名,然從未來過。他對桑治平說:“上次在古北口,你說你十多年前也是由此處進的山西。” 桑治平說:“是的,由京師到太原,只有這一條大路。我當時也是由此進山西的。” “那你是舊地重遊了,明天給我們當個嚮導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穿過娘子關,進入平定縣。桑治平笑著對張之洞說:“從此刻起,我們就進入了你的領地,變為你的子民了。”

張之洞也笑著說:“還沒有接過大印、王旗哩,我還管不了這塊土地。” 大根說:“趁著這幾天還未接印,四叔你多走些地方,一接過印,就沒有自在工夫了。” 張之洞感嘆:“大根這話說得對,一入官衙,則身不由己。” 桑治平說:“所以我一生不做官,沒有管束,倒也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 三人一邊說,一邊來到內城下。 桑治平說:“登娘子關都是從內城門上,外城門不能上。” 大根笑道:“山西人自私,修了個關樓,只能讓本省人上。” 張之洞說:“大根這話錯了。自古設關,都是為著防備別人的,當然外面不能上,只能從裡面上。” 娘子關樓不高,大家很快便登上了樓台。樓台上有幾個守關的兵丁。通常時候,關樓任遊人上下走動,兵丁並不過問。

張之洞在樓台上信步走著,遙望娘子關內外形勢。這裡果然是晉冀兩省的天然分界處。關樓南北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蜿蜒山嶺,猶如一道屏障般地把華北大地分成兩處。關樓北側的桃河,水流湍急,氣勢奔放,給娘子關增添無限風光。 張之洞對站在一旁眺望遠方的桑治平說:“此地形勢,真是險要無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得一點都不錯。” “是的。”桑治平說,“所以當年李淵造反,派一隊娘子兵把守此地,關外的數万隋兵就是進不來。” “戰國時代,韓、趙、魏三家都是強國。我今天登上娘子關,看關西山河,的確有一股雄奇之氣。但為何這幾十年來,山西卻貧瘠不堪呢?”張之洞望著桑治平問道。 “這就是要你撫台大人前來解答的問題喲!”因張之洞提到了韓、趙、魏三國,桑治平突然想起一個比娘子關更有意思的去處。 “香濤兄,當年趙氏孤兒,你知道被藏在哪裡嗎?”

那還是三晉未曾分離的時候,晉國大夫趙朔被晉景公殺害。趙朔死前將遺腹子託付給門客程嬰,程嬰以自己兒子的一條性命換來趙氏孤兒趙武的性命。後人把這段故事搬上舞台,便是有名的《搜孤救孤》。 張之洞說:“聽說程嬰帶著趙武,在一座大山里隱居下來。不過,我不知道是在山西哪座山里。” “就在附近的山里呀!”桑治平得意地說。 “真的?”張之洞興奮地問,“這座山叫什麼山?” “原叫盂山,就因為躲藏了趙氏孤兒,就改名藏山了,離此地只有三四十里路。” “山上有什麼東西可看嗎?”張之洞最喜名山勝水,尤其是那些與歷史典故相聯繫的山水,若在不遠處路過,他是非得繞道去看看不可的。 “有哇,我那年去看過。”桑治平興致盎然地說,“那裡有亭閣廟宇,有龍鳳二松,還有祭祀程嬰、公孫杵臼等人的報恩祠,還有藏孤洞,還有傅山的題詩。”

“傅青主的題詩,你記得幾句嗎?”張之洞欣喜地問。 傅山字青主,是明末清初山西籍的大學者、大書畫家、大醫學家,他拒絕接受康熙皇帝給他的高官,一直在家鄉過著清貧的布衣生活,在山西民間享有極高的聲譽。 “我還大致背得。”桑治平定定神,背了起來,“藏山藏在九原東,神路雙松謖謖風。霧嶂幾層宮霍鮮,霜台三色綠黃紅。當年難易人徒說,滿壁丹青畫不空。忠在晉家山亦敬,南峰一笏面樓中。” “那我們去看看!”張之洞思古之幽情立即被傅山的詩激發出來。 “仲子兄,你帶路吧!” 三人順著桃河河谷向西偏北方向走去。一陣陣西北風迎面吹來,風乾冷而勁厲,給三晉大地帶來的是一片蕭瑟肅殺之氣。百姓都躲在泥棚子裡貓冬去了,荒原上的泥土和生物都凍得硬硬的,整個世界彷彿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野外行走。但新上任的山西巡撫的心中卻並沒有寒意,他在熱情充沛地構思整治這塊土地的宏圖大計。 張之洞冒著刺骨的冷風,邊走邊對桑治平說:“山西在古代也是富庶之地,現在變得如此貧苦。我看一是官吏沒有治理好,二是百姓不勤勞。你們看眼下天氣雖冷,但戶外還是有很多事可做,可大家都縮在家裡,一個都不出來。這種習慣今後要改過來。” 大根笑著說:“這麼冷的天,土都凍得跟石頭一樣,您要他們出來做什麼呢?” 張之洞說:“怎麼沒有事做?事在人為嘛!可以上山打獵挖藥材呀,可以外出跑單幫呀,還可以放牧呀,可做的事多啦。” 桑治平說:“我漫游過許多地方,發現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尚。風尚不同,氣象也就不同。比如海邊的人特別信運氣,所以敢於冒險的人多。淮北一帶強梁人受推重,故那裡多鹽梟馬賊。山西這地方的鄉民的確比較懶散,怕是貧苦的一個主要原因。” 張之洞指著桃河兩岸說:“這一帶土地平坦,又有河水可以澆灌,應是良田沃土,可惜也沒有耕種好。” 大根突然有所發現。他指著前方對張之洞說:“四叔您看,那邊長滿了莊稼,看來這地方還真是好田土哩!” 順著大根的手勢,張之洞看見前邊平整的土地上,果然生長著許多小樹苗樣的植物。再一看,遠遠近近都長著這種東西;放眼看桃河兩岸,也盡是這種小樹苗。張之洞奇怪地說:“這是些什麼東西,好像從沒見過,咱們走近去看看。” 大家快步走上前去。 這都是些一兩尺高、拇指頭粗細黑褐色的稈稈,有的主幹上還長著更細的枝條,無論是主幹還是枝條,都沒有一片葉子,哪怕是凋敝後掛在上面的殘葉也沒有,一律在寒風中瑟瑟索索地抖動著。若不是成片成片的栽種,這種東西無論長在哪裡,都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是什麼莊稼?”張之洞彎下腰去,仔細盯著這些光禿禿的稈稈,疑惑地問著身邊的桑治平和大根。張之洞生長在官府人家,從小在書齋裡讀書習字,這些年做的也是學官和京官,對於鄉村里的農作物不太熟悉。 大根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山西和直隸差不多,吃的也都是麥子、高梁、包穀、紅薯等等,沒聽說他們還吃別的什麼糧食呀!桑先生見多識廣,您看呢?” 桑治平已將一根細稈從泥土裡拔了出來,從頭到根部細細地驗看著。他想起十多年前也是從這條路上去藏山的。那時是夏天,一眼望去,桃河兩岸簡直是鮮花的世界。遠遠近近,密密匝匝地開放著紅的、紫的、白的、淺黃的各種顏色的花朵,流光溢彩,香氣襲人,一群群蜂蝶在花叢中忙忙碌碌地穿梭飛行,更給鮮花世界增添一派蓬勃生氣。桑治平遊歷大半個中國,還沒有見到過這等絢爛至極的美景。他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如同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似的,踏進了人間仙境。登上藏山後,他眺望四野,竟然發現藏山腳下廣袤的土地上,一望無際地全是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鮮花。他以羨慕不已的心情問當地人,答日:“這是罌粟花,鴉片就是從這裡出來的。” 桑治平一聽“鴉片”二字,剛才滿腔的愉悅頓時煙消雲散,心緒一下子變得悲涼起來:這種害人的毒品,怎麼會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大量種植?官府為何不禁止?後來,桑治平在山西許多地方都看到這種大片大片明亮絢麗的鮮花世界,他的心情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他從種花人那儿知道,罌粟是兩年生的植物。先年九月播種,秋天發芽,越冬生長,第二年夏天開花,秋天結果。現在正當秋天發芽的那些罌粟苗拔稈生長的時節。如此看來,這必是罌粟無疑了。他臉色凝重地將這個判斷告訴張之洞。 張之洞聽後大吃一驚:“這麼好的河谷之地怎能種鴉片,這不是從老百姓的口中奪食嗎?” 他用憤怒的目光重新將四周打量了一遭,心情變得沉甸甸的。他突然覺得,壓在他肩上的“山西巡撫”這副擔子,將會是異常的沉重!攀登名山、憑弔古蹟的文人雅興,立時被當家人的責任感驅趕得一千二淨。他斷然扭過身子:“不去藏山了,咱們去找幾個鄉民問一問!” 在重返通往太原府的官馬大道兩旁,張之洞又發現許多連片的罌粟苗,卻沒有看到多少越冬的麥苗。他不停地發出感嘆:“不種莊稼種毒卉,這是怎麼回事嘛!” 前面人煙房屋漸漸多起來,馬道左側有一個石柱,上面刻著“蔭營鎮”三個大字。 張之洞對大根說:“你先走一步,到鎮上找家乾淨的小酒店。我們到那裡去吃午飯,順便跟店家聊一聊。” 一會兒,大根返回來說:“蔭營鎮上只有一家小酒店,又小又不干淨,怎麼辦?” 張之洞說:“入鄉隨俗,乾淨不干淨,不去管它了,只要有人聊一聊就行。” 三人來到酒家門口。沒有招牌,也沒有店名,惟一的標誌是門前插一根丈餘高的木桿,上面懸掛一塊寫著斗大“酒”字的布簾子。一個披著一身破舊羊皮袍的中年人在門口招呼。 張之洞對桑治平說:“這可應著陸放翁的一句詩了。” “衣冠簡樸古風存。”桑治平笑著答。 “正是,正是。” 三人走進酒店,裡面擺著四張破舊發黑的白木桌子,旁邊有的有凳子,有的沒凳子。中年男子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放在一張較為完整的桌面上,一邊抹一邊滿臉堆笑地招呼:“客官請坐這裡。”同時順手將鄰桌的一條長凳子拉過來,給這張桌子湊上三條凳。 張之洞一行來到這張桌子邊。 大根問:“你這裡有什麼東西好吃?” “我的店雖小,但什麼東西都有。”中年男子笑著說,“有牛肉、羊肉、雞肉,有饃,有餅,還有好酒:杏花村、汾河春、娘子酒都有。” “娘子酒是什麼酒?”大根好奇地問。 “這娘子酒是唐代傳下來的。據說是當年守娘子關的平陽公主釀造的。酒不烈,最適宜女人和不大會喝酒的人喝。客官要不要來兩斤嚐嚐?” 中年男子操一口濃厚的鼻音敘說著。張之洞見他口齒尚伶俐,心裡想:此人心裡看來尚明白,查訪,就得找這樣的人。便微笑著說:“你是店家嗎?” “店是我開的。” “貴姓?” “小姓薛。” 張之洞笑道:“薛仁貴的後代了。” “不敢當。薛元帥雖是我們山西的大英雄,但我家世代貧窮,可能不是薛元帥的後代,不敢高攀。” 薛老闆笑著說,雖否認是薛仁貴的後代,但看得出他還是喜歡聽張之洞這句話的。 張之洞說:“打兩斤娘子酒,再炒四個菜,烙一斤半餅。” 薛老闆答應一聲後走進廚房。沒有多久,酒、菜、餅都上了桌。 張之洞說:“薛老闆,你跟我們坐坐,說說話,我請你喝酒。” 薛老闆忙推辭。 桑治平說:“這位張先生去太原城一家票號做事,第一次來山西,對這裡的事很感興趣。他請你喝酒,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听聽你說點當地的風俗習慣,隨便聊聊,不要客氣。” 薛老闆聽說是去票號做事的先生,暗想:這或許是個賺大錢的人,跟這種人聊天,說給鄉親們聽,也是件臉上光彩的事。他不再講客氣,又從一旁桌子邊拉過來一條凳。四方桌,剛好一人坐一方。 大根給大家斟好酒。張之洞嚐了嘗菜。四道菜,道道菜都是酸酸的,除開酸味外,幾乎辨不出別的味道。他想,山西人愛醋,真正不假。 張之洞和薛老闆漫無邊際地聊著天,作為一省的最高官員,他對山西的一切都有極大的興趣。 “你們蔭營鎮屬哪個縣?” “屬平定縣。” “縣太爺你們見過嗎?” “您取笑了,我們怎麼可能見得到縣太爺?縣太爺在平定做了六年的縣令了,只到過我們蔭營鎮一次。”薛老闆回憶著,“那一天午後,我正在店裡收拾桌面,突聽得一陣'哐、哐'的鑼聲傳來,有人說,縣太爺來了。我趕緊出去看熱鬧。只見一隊握著明晃晃刀槍的兵丁走在前面,後面是八個敲銅鑼的衙役。再後面是四個舉牌子的大漢,大漢後面一頂大轎子,轎帘遮得嚴嚴實實的,別人說縣太爺就坐在裡面。轎子後面又是一隊兵丁。這一隊人馬直朝鎮上大財主韓家走去。說是韓家為接縣太爺,已做了五天五夜的準備。” 張之洞聽了這段演敘,心裡暗暗吃驚:一個七品銜的官,在京師真可謂芝麻綠豆一點兒大,想不到在地方做了個縣令,便如此鋪張排場,真是可怕,何況山西是這樣一個貧瘠之地! 張之洞又問:“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下去嗎?” “唉!”未及答話,薛老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張老爺您不知道,我們這裡的老百姓苦哇!” 薛老闆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娘子酒,手邊的筷子卻沒動。放下酒杯,他又嘆了一口氣。 “光緒三年大旱,我們這裡方圓幾十里顆粒無收。四年,老天爺幫了點忙。五年、六年,連續兩年又旱,至今尚未恢復元氣。冬天沒有衣服穿,出不了門的,十家有五六家。春荒期間,出外討吃度日的,十家有二三家。勉勉強強,可以用雜糧野菜度日的,十家只有一二家。至於吃好穿好的,百家難有一家。我們蔭營鎮,也只有韓家富足。他家祖上有人做官,留下兩三百畝好地,現在又有人在太原衙門裡做事,有些頭臉,只有他家的日子好過。” 桑治平和大根聽後,心裡悶著氣。 張之洞面色凝重地問:“百姓生活苦,除天旱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除天旱外,官府的勒索也是一個大原因。差徭啦,攤派啦,一年到頭不斷,老百姓簡直沒有伸腰的時候。比如小店裡這些肉和餅等食物,附近老百姓是一年到頭都吃不上的。不瞞老爺說,我們自家人也吃不起,這都是為過往客官準備的。我就是靠這個小店,一家五口人才勉強過日子。” “薛老闆,我們在蔭營鎮四處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苗稈,請問那是什麼莊稼?”張之洞沒有說出罌粟的名字,他希望從店家的嘴裡得到證實。 “張老爺,那哪是莊稼,那是罌粟苗。”薛老闆不用思索,便一口回答了,心裡想:這位老爺大概是從不出門的人,連罌粟苗都不認識!想到這裡,他覺得實在有必要再補充兩句,“這罌粟,就是用來熬鴉片膏的。您是有錢人,鴉片煙一定是吸過的。” “我沒有吸過鴉片煙。”張之洞冷冷地說。 薛老闆見這位張老爺頓時沉下臉來,心裡有點不安,他不知自己剛才的話錯在哪裡,正思離開飯桌,一眼瞥見門外有兩個人正在朝酒店走來,便悄悄地說:“門外兩個人是我店裡的常客。那個矮胖子是專做鴉片生意的,另一個瘦長子是陽曲縣的師爺。他們倆今天結伴一起了,等下我招呼他們與您坐一桌,您正好和他們聊聊天。” 說話間,矮胖子和瘦長子進了門。薛老闆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把他們二人領到張之洞的桌子邊,異常熱情地介紹:“這是太原府票號裡的張老爺。” 矮胖子和瘦長子一齊抱拳:“久仰,久仰!” 張之洞對鴉片深惡痛絕,若在平時,他是決不會理睬這個做鴉片生意的矮胖子的,但現在為訪實情,不得不改變態度。於是站起來,伸出一隻手,做出一副江湖豪爽的氣概來,笑著說:“我們能在此處見面,也是緣分。我做東,請二位賞臉,在我這裡喝幾杯。” 轉過臉對薛老闆說:“你再打一斤汾河春,添兩盤牛羊肉來。” 矮胖子、瘦長子忙說:“張老爺太客氣了,這如何使得!” 大根坐到桑治平的身邊,把自己那一方座位讓出來。客套一番後,鴉片販子和師爺都坐了下來。薛老闆也將酒和肉端了上來。 鴉片販子自我介紹:“敝人姓陳,是個生意人,只要有錢賺,什么生意都做。” 師爺也自我介紹:“敝人姓杜,在陽曲縣衙門混碗飯吃。請問張老爺在太原府哪家票號坐莊,敝人日後去太原,也好前去拜訪拜訪。” 杜師爺這句話把張之洞給噎了。他從沒去過太原,如何知道太原城裡有哪幾家票號?桑治平想起了那張燙金請柬,忙代為回答:“張老爺在泰裕票號幫忙。杜師爺到太原時,還請賞臉光臨。” “哦!泰裕票號,那可是太原城裡的最大票號呀!”杜師爺笑得滿臉泛起數不清的皺紋。 “我有幾年沒去太原城了。泰裕的孔老闆和我很熟,我們是老朋友。” 其實,這個杜師爺與泰裕票號的老闆孔繁崗連面都沒見過,只是聞其名而已,順手把這個大闊佬拉來做朋友,無非是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分而已。 “鄙人一向在京師做事,這次受朋友之託去泰裕票號,連山西都還是第一次來哩。”張之洞怕杜師爺再來問他孔老闆及泰裕票號的事,遂先把情況說明白。 聽說張之洞還沒有去過太原,杜師爺放心大膽地吹噓了:“孔老闆是個仗義疏財的好漢子,和我最是投緣了。我每次到太原,他都要親自來客棧看我,請我上城裡最好的酒樓。你今後在孔老闆手下做事,他不會虧待你的。” 杜師爺滿滿地喝了一口汾河春,又挾了一大塊牛肉在嘴裡死勁地嚼著。大根看在眼裡,心裡想:這怕不是一個師爺,說不定是哪個師爺家混白食吃的餓鬼。 張之洞問陳販子:“聽酒家說,你這幾年在山西做鴉片膏生意。請問你,這山西種植鴉片的情況如何?” 鴉片自明代輸入中國後,兩三百年來在中國經歷了一段曲折的過程。最初,鴉片是作為一種功能神奇的鎮痛藥進口的。稍後,一種鴉片與煙草混合吸食的方法傳了進來。這種混合品吸了後,遠比單獨吸煙草過癮。它能使人精神亢奮,情緒激發,一旦上癮後,則非吸不可,然長久吸食,人就慢慢變得乾枯黑瘦,神誌頹靡。到後來,吸食鴉片煙泡的方法,在廣東被人無意間發明。這種鴉片煙泡比混合品效力更大,它使人吸後感覺更舒服,更容易上癮,毒害人也更厲害。吸鴉片者一個個骨瘦如柴,精神昏墮。英國商人見鴉片有大利可獲,便通過海船把鴉片大量運進中國。 中國的白銀源源不斷地外流,國人則一天天的虛弱頹廢,這個局面引起了有識之士的注意。他們預見到,長此下去,中國必定會亡國滅種。從嘉慶朝開始,朝廷屢有禁煙的上諭下達,但地方上不予理睬,禁煙令成為一紙空文。 真正認真執行禁煙命令,雷厲風行開展禁煙運動的,是著名的林則徐。他以欽差大臣的身分南下廣州,坐鎮禁煙第一線,與英國商人堅決鬥爭,並在虎門焚燒了英國菸商二百多萬斤鴉片。 虎門禁煙,大長中華民族的志氣,大滅英國奸商的威風,是一次中國人民自尊自重自強自立的偉大愛國壯舉。然而,此舉招來了英國的瘋狂報復。他們用鐵艦大砲逼得道光皇帝屈服,不僅嚴厲處分禁煙的英雄林則徐,還簽下屈辱的南京條約。從此,英國的鴉片又大量地向中國傾銷。 外國的鴉片不能禁止,便有人提出乾脆弛禁,對進口的鴉片索取高稅,並允許中國民間種植罌粟。一來以此抵制外國鴉片的大量傾銷,阻止白銀外流,二來國家課以重稅,增加國庫收入。那時,朝廷正與太平軍在江南激戰,軍餉極缺,只要能變出銀子來,什麼事都可以做。這個建議立即被採納。朝廷公開向“洋藥”(外國進口的鴉片)和“土藥”(國內自產的鴉片)一齊收稅。於是,鴉片交易成為一種合法的買賣。國內開始大量種植罌粟,公開生產鴉片,其中尤以雲南、貴州、四川、山西、陝西等省為甚。 到了同治末年,太平軍和捻軍相繼撲滅,內地大規模的戰爭逐漸結束,軍餉的緊張程度略有緩解。於是,鴉片煙帶給社會的嚴重禍害,又引起朝野有識之士的憂慮,要求禁煙的奏疏紛紛遞進大內。朝廷再次禁煙。 世界上不管什麼事情,倘若反复折騰幾次,此事必定辦不好;也不管多麼大的人物,倘若他一而再地朝令夕改,此人必定沒有威信。 禁煙,這樣一場包含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在內的全國性的大事,如此禁而弛、弛而禁,它如何會辦得好!身為九五之尊,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他如何能樹立威信!因而,各地種罌粟的、熬製鴉片膏的,以及吸煙販煙的人,全然不把禁煙的命令放在眼裡,如同廢紙般地看待那些皇皇上諭。 陳販子便是對抗者之一。他並無半點顧忌地告訴張之洞:“山西全省各地都有種罌粟的。盂縣、平定一帶還不算最多,種植面積最大的在晉南曲沃、垣曲、運城那些地方。” 桑治平問:“據你看來,山西種植罌粟的土地有多少?” 陳販子摸了摸瓜皮帽說:“具體有多少畝地我也說不上,依我看,山西的好田好土總有一半種上罌粟苗了。” 這句話令張之洞大為吃驚,沉重的心緒又加重一分。他疑惑地問:“種這東西究竟有多大的獲利?” “獲利大著哩!”一觸及到“獲利”二字,鴉片販子頓時來了神。 “我這幾年在山西收購鴉片膏,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一兩二錢銀子一斤,中等一兩,下等七錢。收成好,一畝地可收鴉片膏五十斤到六十斤,最不好的也有三十斤左右,通常可收四十多斤,也就是說可賣到四十多兩銀子。若不種罌粟而種莊稼的話,即使種麥子,又收成好,一年下來,也只能得到三四兩銀子。若種包穀、高樑等雜糧,則只有一二兩銀子的收入。罌粟苗是先年秋天下種,第二年秋天收穫,就按兩年計,一年也可收入二十多兩銀子,是種莊稼的六七倍。” “怪不得都種這號東西,不種莊稼了。”大根恍然大悟。他舉起酒壺,一邊給陳販子斟酒,一邊問,“這東西怎麼變成了鴉片膏的?” “這很簡單。”陳販子笑著說,“每年七八月間,罌粟花凋謝半個月後,就有一個個小青包出來。這就是罌粟果。每天晌午過後,用大鐵針將罌粟果刺三五個小孔,立即便有羊奶一樣的東西從果內流出來,凝結在果皮外。過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用竹刀刮下來,放進陶盆裡,再陰於,變成一塊塊的。成色好的是黃黑黃黑的,不好的是烏黑烏黑的。這主要與氣候土地有關。這就是鴉片了,但是生的。” “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問,“熟的鴉片又是怎麼制出來的呢?” “有幾種辦法。”鴉片販子以一種行家的口氣說,“一種是煎熬。將生鴉片用木炭文火輕輕地煎,慢慢地熬。一種是發醇,像發麵一樣的,加一點酵母進去,讓生鴉片發開,再放到風口里風幹。第三種是將生鴉片放進陶罐子裡,加進上好的山泉水,用火來煮。煮乾後,再加水接著煮,一連煮幹三次,就行了。這三種辦法,手法不同,目的一個,都是用來去掉生鴉片中的雜質和那一股不大好聞的生氣。熟鴉片是棕色的,頂好的熟鴉片有一種亮光光的感覺。熟鴉片燒成煙泡,吸起來,又醇又香,效力又大。” 大根從來沒有嚐過鴉片煙的味道,聽鴉片販子這麼說,禁不住問:“鴉片煙吸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我來說給你聽。”杜師爺在一旁,如同聞到鴉片煙香,早就喉嚨癢癢的了,眼下沒有鴉片吸,說一說也可以解解渴,過過癮。 “小兄弟,你聽我說。先點起小小的亮亮的煙燈,罩上透明的沒頂的燈罩,再將一小塊熟鴉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煙匙往瓷盆上一擱,然後再懶懶地鬆鬆地往煙床上一躺,斜斜地彎彎地用煙匙挑起一粒黃豆大的鴉片膏,慢慢地耐煩地在燈罩邊烤。等鴉片膏漸漸地膨脹擴大,成了一個小泡的時候,再抱過一桿兩尺多長的煙筒來,將煙泡往煙鍋裡一放,再對著沒頂的燈罩上點燃,這就可以抽吸了。” 杜師爺的唾沫滿嘴湧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將這些饞水壓進肚裡,繼續侃道:“吸一口,滿嘴噴香,渾身來勁。吸兩口,通體舒服,神清氣爽。吸三口,胸懷暢適,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燦爛,景星慶雲。吸五口,靈魂出竅,升入天堂。那時天地間光彩輝煌,心臆間祥雲奔湧,一切煩惱都飛到爪哇國外,頃刻間便有飄飄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樂趣,此時都不算樂趣了,惟有這吸食鴉片之樂,才是人間至樂。” 杜師爺嘴停了,但眼並沒有睜開。他這一番對人世間至樂的描繪,已讓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 大根也聽得有點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話,他一定會照著杜師爺所講的程序一步步去做,連續吸它五大口,親身領略飄飄然羽化登仙的樂趣。 張之洞鄙夷地望著黑瘦乾枯的陽曲縣師爺,心裡罵道:你們這批上癮入魔的鴉片鬼,看本撫台如何來收拾你們! 他強壓心中的惱怒,問:“杜師爺,鴉片煙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陽曲縣衙門裡別的人吸嗎?聽說鴉片煙是夜晚吸,影響白天的公事嗎?” 杜師爺嘿嘿笑道:“不瞞張老爺說,鄙人只要手頭有點錢,便會送給那個煙燈去燒掉。陽曲縣從縣令到衙役,無人不吸。咱們的徐太爺,更是天天都要過過這個癮。他老人家舒服,吸煙的銀子自有人送上門來,不像我們這些人還要為此發愁。徐太爺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煙聽曲,天亮時才上床睡覺,日上三竿還在夢中。午飯時才醒過來,每天也只有午後兩個時辰才辦點公事。也不知哪輩子積的德,不到四十歲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這一生,哪怕能過上一年這樣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陽曲縣師爺這幾句發自肺腑的讚嘆,令張之洞的心冷到冰點。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種莊稼而種毒卉,已令他心痛氣悶,但那是愚民為了謀生而走的邪道,雖令人傷心,卻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陽曲縣官府,竟是讓這樣一批貪吸鴉片、貽誤公事、揮霍民脂、縱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著,這怎麼不令人心摧膽裂、悲憤填膺!陽曲乃太原府首縣,在全省百餘個州縣中處於領袖地位。陽曲如此,偏遠之縣必更甚之。這樣一個破爛不堪的山西省,張之洞呀,看你這個巡撫如何當下去?你籌謀的宏圖大願能實現嗎? 張之洞這樣思來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無心吃了。杜師爺、陳販子還在興致十足地與大根、桑治平高聲談笑著,他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倒要去會一會這位徐太爺!”張之洞在心裡尋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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