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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四、出山前夕,桑治平與張之洞約法三章

張之洞 唐浩明 9000 2018-03-16
張之洞坐在大根駕駛的騾車上,沿著京師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經過兩天的搖晃顛簸,於午後到達古北口。張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還從沒有到過這裡來。他環顧一眼四周,果然地勢險要。 綿延四百餘里的燕山山脈,從這裡發源。它在發源處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處生就一道大峽谷。峽谷兩邊山坡峻峭,彷彿造化為方便下界芸芸眾生,讓他們有個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開似的。兩邊山坡都是堅硬的岩石。石縫裡頑強地生長著各種樹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叢,也有高聳雲霄的樟楠松柏。傳說為秦始皇時代建築,明代重修的古長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嶺上緩慢地爬行,一會兒騰空躍起,一會兒俯首低徊,給這處千年古隘壓上了沉重的歷史重荷,也給它增添了動態的生機和情趣。古老的關樓依然雄峙著,顯得威嚴勁挺。

由於山高路窄,行人稀少,這裡顯得格外的安靜幽深。剛過午後不久,太陽便看不見了,一切都罩上一層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樹木是灰黑的,古長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點點的民居是灰黑的,連廢置多年的行宮也是灰黑的。關內關外,充塞著一股濃厚的肅穆氣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衛京師的神奧難測的險要關隘。 張之洞正在佇足神思的時候,有一個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著向他打招呼:“香濤兄,說來就來了!” 張之洞回頭一望,站在旁邊的正是桑治平。他高興地說:“正要向人打聽你的家,不想你就來了。你怎麼這樣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說:“你道古北口是京城?這裡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芝麻大點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聽鄰居說,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從京師坐騾車來,在關口停下,四處觀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說著,一邊又與正在照料大青騾的大根親熱打著招呼,轉過臉來對張之洞說:“到家裡去吧,就在前面。” 張之洞主僕跟著桑治平,來到一座宅院門前。一道泥築的圍牆,圍出一個寬敞乾淨的四合院來。桑治平指著大門說:“請進吧,這就是寒舍。” 張之洞邁進門檻。正面四間是坐北朝南大瓦房,兩廂六間側房均為高梁秸蓋頂,庭院裡有一大塊種著蘿蔔、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雞鵝在菜地邊嬉戲。四合院裡洋溢著濃郁的農家氣息。 桑治平將張之洞帶至正房邊,指著右側的一間房說:“這是我的書房,我們就在這裡說話吧!” 坐下後,張之洞見書房左邊牆壁邊擺著一長條書架,上面整齊地放著百餘冊書籍。比起張之洞的書房來,桑治平的書大概不及十分之一。書架旁邊懸掛著一張條幅,上面寫著: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廣恭錄明誠意伯劉伯溫先生語。 張之洞面對這張條幅沉吟良久,心裡想:宇宙間從大的範圍來看是天下,從小的方面著眼即吾心,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劉伯溫是個大智者。他回過頭來問桑治平:“聽說柴廣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榮的後人,是這樣的嗎?” 桑治平說:“你怎麼知道柴廣是我的岳丈?” 張之洞說:“我的一個布衣朋友前幾天特地來古北口拜訪過你。他叫吳秋衣,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是個很有趣的人。” “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舉你。” “他怎麼推薦我的?” “他說你有管仲、樂毅之才。” 桑治平笑了起來:“我怎麼可以跟管、樂相比,一個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確為柴世宗的後裔。可惜也早已沒有鐵券丹書,淪為平民百姓了。”

說話間,側面牆壁上一幅水墨畫又引起了張之洞的注意:莽莽蒼蒼的燕山上,起伏著蜿蜒曲折的萬里長城,古北口高聳於畫面的左下角,雄偉的關樓凌空矗立,俯視著一望無際的關東大平原。 看到這幅畫,張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囑託來。 “醇王爺聽家兄說過,兄台長於繪事,想請你為王府畫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這一幅就很好,請你照這個樣子再畫一幅如何?” 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雲縣深夜拘捕肅順的那一幕,又浮現在桑治平的腦子裡。他本想斷然拒絕,但又怕張之洞難堪,便說:“這幅畫是好幾年前畫的,近年來我一直未拿過畫筆,技藝生疏了。過兩年吧,待我活活手後再畫吧!” 桑治平的那一段歷史,張之洞並不知道。他想這大概是出於文人的清高吧,他不願隨便給王府送畫,以避巴結之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著說:“好吧,這事以後再說。”

柴氏進來,向張之洞問好後,請他到廳堂吃飯。桑治平的獨生女燕兒也同桌吃。雖是山村野外,無京師的豪華闊綽,卻比京師的菜蔬新鮮爽口,尤其是幾碗燕山野味,則更是城裡所吃不到的。一頓晚飯吃得大家興致極高,張之洞與桑治平的家人也顯得親切隨便了。 吃過晚飯後,桑治平陪著張之洞遊覽了古老的關樓和前朝的行宮,又細細地看了看這段長城的建築。掌燈時分,二人重回書房,開始談及正題。 桑治平說:“接到你的信,知你蒙特別聖恩,擢升山西巡撫,先要向你賀喜。” 張之洞說:“不瞞老朋友,久屈翰苑,突然得到外放一方的聖命,我自然是興奮而深懷感恩之情。只是巡撫地位雖尊,卻也擔子沉重,不比在京師做言官史官,到底只是寫寫說說,不負實際責任。因此,奉命至今,心裡一直未曾安妥過。早就想來拜訪你了,只是因故延遲了時日。”

桑治平用心傾聽著張之洞的話,聽得出說的都是實話。他說:“誠如你所說的,一省巡撫的確擔子沉重,它直接關係到百姓的切身利害,要辦的都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實事,不是能言善辯、引經據典就可以解決得了的。”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所缺的正是辦實事的經歷。過去雖做過湖北、四川兩省的學政,那也還只是與書籍和士人打交道,錢糧刑名這些經濟大事並未著邊。你曾在家兄身邊做過多年幕友,富有經驗,我很想能隨時得到你的點撥。我也不繞圈子了,開門見山說吧,我這次到古北口,就是來敦請兄台出山,隨我去太原,幫幫我的忙如何?” 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繞開張之洞的所問,說:“前些日子我收到青帥從南皮發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你已蒙擢升,或將實授侍郎,或將外放巡撫。”

“噢!家兄這麼快就把我的事告訴你了。”張之洞頗為驚訝,“家兄信上還說了些什麼?” “青帥信上說,”桑治平放下茶杯,“若實授侍郎則罷了,若外放巡撫,則希望我能為你佐幕。” “你看,我們兄弟倆想到一起了。”張之洞懇切地說,“仲子兄,請你務必幫幫我的忙。” “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呢?”桑治平面色凝重地思索著。 “你可以做我的幕府總文案。當然,這個職位事情多,煩雜,不一定會適合你。要么,就不負任何實際責任,就作為我的朋友在衙門裡住著,幫我出出主意,噹噹參謀。不管你選擇哪種身分,我都按山西巡撫衙門前一任總文案的薪銀髮你雙俸,保證你一家老小無衣食之虞。” 桑治平笑了笑後說:“我並沒有和你一起辦過一件實事,平時所說的,都只是嘴上功夫。常言說得好,說的容易做的難,你憑什麼就這樣相信我?”

張之洞認真地說:“憑我們交往時我對你的了解,憑家兄對你的信任,也憑這次與你素昧平生的吳秋衣的舉薦。” 桑治平聽了這句話後,心中頗為感動。士為知己者死,就憑著這番真誠的相知,就值得出去幫幫他。 桑治平端起茶碗來不做聲,慢慢地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碗後,從從容容地開了口:“大清國曾有過康、雍、乾三朝的興旺時期,祖孫三代加起來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漢唐的文景、貞觀、開元、天寶,而為期之長,又要過之,實為難得。但自從嘉慶初年白蓮教鬧事以來,朝野就再也沒安定過,國勢頹敗的趨勢,從那以後,再也不能遏止。特別是道光二十年鴉片之戰以來,戰火不息,國無寧日。先是太平軍在廣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寧,十三四年間朝廷和太平軍打來殺去,把個錦繡江南毀得如同廢墟一般,這中間還雜夾著天地會、三合會、捻子等一起哄鬧,直到同治七年捻子全部平息之後,才算透過一口氣來。但西北一帶回民的騷亂卻並沒停止,等到前幾年左宗棠的大軍從關外班師回朝,西北的亂事才可謂勉強止住。看起來西北一隅之亂不關中原大局,其實,源源不絕的糧餉都是從中原運過去的,在西北打仗,與在中原相差不多。這中間還夾雜著一個英法聯軍打進北京,都城淪陷,皇上北逃。如果用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綱紀混亂人心浮動這些老話,來套這四十年來的現況,的確一點不過分。香濤兄,這就是你這個山西巡撫所處的大的時勢背景。”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說的都對。我們是生在亂世,我做的是亂世官,亂世中的老百姓都不好做,想要做有所作為官就更難了。” “這是從國勢的大處而言,若從小處山西一省而言,情況大體差不多。”桑治平繼續說下去,“山西那塊地方,十多年前我去過,我由娘子關入的境,一路東看西問地進了太原府。在城裡住了半個月,再南下,由榆次到太谷,再到祁縣、平遙,經洪洞到臨汾,最後過中條山進入河南,去訪孟津古渡,澠池舊盟。我在山西省足足盤桓了一個半月。” 聽說桑治平有這段經歷,張之洞興奮起來,越發感到此去山西非要將他請去不可。 “山西貧苦,但更複雜。”桑治平繼續說下去,“那時是趙長齡在做巡撫,我沿途所見莫不是吏治腐敗,民生凋敝,沿途所聞莫不是呻吟哭泣怨聲載道,到處聽說有綠林響馬在打家劫舍。過中條山時,我親眼見到幾處嘯聚山林的強人,每一處都有兩三百人之多,一個個衣衫襤褸而又面色兇惡,真使人又憫又恨。當時,江南還未完全平靜,安徽、河南又鬧捻子,山西號稱完富之省。其實,既不完更不富,內部都朽爛了。只是那些做官的要保住自己的頂子,報喜不報憂,太后、皇上坐在紫禁城裡,哪裡知道他的三晉子民正在飢寒交迫之中哩。前幾年山西大旱災,據說王粲筆下的'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慘象又出現了。這兩年可能有所好轉,但估計也好不了多少。香濤兄,你這差使領的不是地方呀!”

張之洞在桑家的書房裡來回踱步。桑治平說的山西省的情形固然是事實,但其他各省又比山西強得多少呢?湖北雖稱糧倉,自古有“湖廣熟,天下足”的民謠,但做過三年湖北學政的張之洞非常清楚,經過前些年湘軍和太平軍的混戰,湖北元氣大傷,不但年年不熟,即使偶爾有一年熟了,連湖北本省民眾都不能滿足,何況天下!四川也比湖北好不了多少。天府之國的錢糧,因江南戰事淘空得差不多了。至於吏治的腐敗,官民之間對立的情緒,東鄉之案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要想做一個輕鬆太平的巡撫,眼下十八省怕是找不出一個省來。 張之洞苦笑著說:“朝廷所差,身不由己呀!山西再貧瘠,我也只得去赴任了。” “我幫你出個主意,可以讓你躲開這個差使,另謀優缺。”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著。 “你有什麼好主意呀?” “你可藉生病為由,請假三個月,禮部侍郎王世民已病人膏肓,大概在這一兩月內便會出缺。那時你再請醇王幫幫忙,調一調,不去太原,而補王世民的缺。如此,則可免去一項苦差而獲得一優缺。你數任學使學政,一向以詞臣言官聞名於世,補禮部的缺,正可謂人地兩宜,今後仍可以一邊做官,一邊吟詩作文,不失文人本色。” “仲子兄此言差矣!”張之洞正色道,“古人云,士大夫於進退之處,當謹慎自重。我張之洞一生清白狷介,於自身進退之處光明磊落,不願也不屑於玩弄此等小伎倆。上個月醇王召見我,問我若有巡撫與侍郎兩者可選的話選何缺。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願選巡撫。不是不知道巡撫苦累而侍郎優裕,乃是願為國為民做幾件實事。早在進翰苑之初,我就對子青老哥說過: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文人清高,自娛有餘,若幸而有幾篇詩文做得好的話,不僅可享譽當時,還有可能傳名後世,但究竟於國於民實效不大。倘是命運不濟,不得實職,也只得如此了。我今日幸而得到太后、皇上器重,外放一方巡撫,且正當年富力強之時,豈可因所赴之地貧瘠艱難而止步?仲子兄,實話對你說,只要能為山西百姓辦成幾樁實事,給山西百姓帶來實惠,我日後就是累死於三晉,也心甘情願,決不後悔!” “好,志氣可嘉!”桑治平擊掌讚道,“香濤兄之志與桑某不謀而合,剛才的話,不過戲言耳,請萬勿記在心上。關於履任後的打算,你有沒有好好想過?” “實話告訴你吧,我奉旨才幾天,內人便因難產而去世。遭此不幸,方寸迷亂,故這一個多月來根本無心思考履任後的打算,我很想听聽你的高見。” 聽到這話後,桑治平心頭一沉:人生禍福真是捉摸不定。他知道遇上這等不幸之事幾句安慰話並無補益,不如不說,只以沉默來表示心中的同情。 過了好長時間,桑治平才開口:“陶淵明說得好: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嫂夫人該去就讓她去吧!生者活在世上,該做的事也還得要去做!” “也只能這樣想了。”張之洞無可奈何地應了一句。 “你請我出來為你佐幕,這是你相信我,我很感激,惟其如此,才更須坦誠相待。我要對你說句老實話,我這二十年來差不多已拋開了儒學,我習的乃是雜學,兵家、陰陽、墨、道一併看重,尤重管學即管子之學,愛讀《鹽鐵論》,奉管子、桑弘羊為宗師。從名教角度來看,我乃野狐禪一類,不為正統士人所齒。你是清流名士,或許難於接受,與其日後不歡而散,不如今日先挑個明白,行則共事,不行則各不相干。” 以儒家信徒自居、以聖人名教為性命的張之洞,乍一聽到這番話,頗出意外。不過,他到底不是倭仁、徐桐那樣的迂腐理學家,稍停一會兒,他說:“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桑弘羊創平準均輸良法,都是一時之大才,奉管、桑為師,也並非不好。你不妨詳細說說你的看法。”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變,近兩千年來的一家獨霸,這對鞏固皇權統一人心或許有利,但卻扼殺學術壓制人才。尤其不好的是,儒家發展到後來成了一門空疏之學,虛偽之學,與孔子當年的學說相差甚遠,與國計民生更是毫無聯繫。依我看,中國淪落到今天國弱民貧的境地,尋根溯源,便要追尋到漢武帝所推行的這種霸道國策上去。” 張之洞用心聽著這位隱逸者的獨特議論,注意到他並沒有攻擊孔子的學說,只是指責西漢以後的儒家學派,這與全盤否定周公孔孟還是有區別的。 “天底下國與民的事,《管子》一書開宗明義就講清楚了。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又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又說天下順治在民富,天下和靜在民樂。一部《管子》反复陳述的就是這幾層意義,而這幾層意義則揭開治國治民全部奧秘。也就是說,為政者的所有作為,最終的結果都要落實到百姓的頭上,即使百姓快樂。快樂在於富有,富有在於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才知禮節榮辱。而二千年來的所謂儒學只講禮節榮辱,不講衣食財富,完全顛倒了本末。香濤兄,在我看來,中國之誤,誤在從政者只重虛不重實,只重末不重本。這如何能得到百姓的擁護,又如何能把國家治理得好?” 張之洞心想:他的話雖然偏頗了些,但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士人的興趣確實重在禮義廉恥上,對農工商不屑於過問,特別是宋明以來,更大談心性命理等等,越談越玄,越談越空,故後人批評宋明亡國就亡在空談上。誠如管子所說的,禮節榮辱建立在倉廩衣食上,尤其是鄉間農夫市井小販,他們不懂詩書胸無大志,吃飽穿暖才是他們的追求。過去做學政,做翰林,打交道的是士人官吏,他們都衣食無憂,自然有心思談禮節談榮辱。現在去做巡撫,錢糧賦稅肅匪辦案,樁樁件件都是與小民打交道。小民求的是溫飽,巡撫又怎能不去關心他們的溫飽? 想到這裡,張之洞說:“管子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話極有道理。做牧民之官,應時時記取這兩句話,讓百姓足衣足食。其實,聖人之教也很注重這方面,孟子說黎民不飢不寒,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講為政者當順民心,使百姓有吃有穿。” 桑洽平面露欣色說:“香濤兄果然是明理達事的人,如此說來,我們有共同的語言。依我看,你此去山西應重在為百姓謀實利,也就是說為百姓的豐衣足食而努力,要用三五年的時間,使三晉百姓富足起來,如此你張香濤才是一個好巡撫;至於具體如何富民裕民,到達山西後再從容計議!” 張之洞高興地說:“讓山西百姓過上好日子,這是作一個晉撫的本職,在這點上我與你完全一致。當然,我信仰聖人名教,我不會改變,你奉管仲、桑弘羊為師,你也不必改變。你做我的幕賓,我看重你的為學。你治的是致富之學,正好幫我出主意想辦法,讓三晉早日富裕起來,以你之長補我之不足,這不是合則雙美的大好事嗎,你還猶豫什麼呢?就委屈你做我的山西巡撫衙門的總文案吧!” “慢點。”桑治平說,“你的長子已成家,自然留在京師,次公子今年多大了,是留在京師還是隨你去太原?” “我想,待我安定下來後,還是接他到太原去讀書為好。” “這樣吧,我還是以公子師傅的身分住在衙門裡,幫助你做點事。” “好,就這樣!”張之洞興奮地說,“薪水不變,還是總文案的樣。我們就這樣講定了。” “不過,我們得約法三章。你若依,過幾天我就隨你啟程;若依不了,則你去你的太原府,我守我的古北口。若日後你違背這三章,我會中途拂袖而歸,你也不要怨我。” 張之洞趕緊說:“這樣最好,你約的是哪三章,說出來,依得了就依,依不了明天我就一人回京師。” 桑治平說:“這第一章是,你張香濤不能做貪官。對中國的官場,老百姓第一恨的是貪官污吏,我桑某人也第一恨的是這種人。岳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無事。這話最是說到點子上了。曾文正公為官之初,就立下不存發財之宗旨,所以他贏得人們的尊敬。他故去多年了,人們還在懷念他。這首要的是因為他是一個清官。曾文正公說得好,既然選擇做官一路,就不要存發財之念。若想發財,你去經商好了。經商得來的金銀,哪怕堆積如山,老百姓不但不會咒罵,還會佩服,因為這憑的是自己的一種本事。利用朝廷給予的權利,去巧取豪奪百姓血汗換來的錢財,那就是黑心腸,爛肝肺,不但本身挨罵是應該的,就是殃及子孫也是罪有應得。” 桑治平藉這一章大發議論。他並非要訓誡張之洞,而是隨處可見的貪官污吏,使他胸中憋了一肚子氣,只要一觸及到這個話題,他就會滿腔憤怒。 見他還要一個勁地說下去,張之洞不得不打斷:“仲子兄,不要說下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對於貪官污吏,我和你,和千千萬萬老百姓一樣的痛恨。從小起,身為知府的父親便諄諄告誡我們兄弟∶為官之道,首在清廉。這句話,幾十年來我一直銘記在心。兄台請放心,'不貪污'這一條,對別人且不論,對我張之洞來說,決不是難事。湖北學政任上三年,於例可得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四川學政任上三年,於例可得的二萬兩銀子,我分文未受,全部捐獻給經心書院和尊經書院。有這段資歷在前,你應該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在湖北、四川的義舉,的確令人欽佩。不過,”桑治平強調,“學政到底不能跟巡撫相比。與學政打交道的是學官與學子,學官多清寒自守之人,學子乃在山之泉水,均知自愛。而巡撫握一省之大權,打交道者遍及士農工商。士農工好說,這商者之中真是魚龍混雜,以魚居多。為獲取暴利,任何手段都使得出來。他們能以最為巧妙之手段讓你受賄而不自知,愛賄而心安理得。到時候,若讓我知道你有受賄情事,又規諫不悟的話,我會即刻拂袖而去。” “假若我日後真的有受賄之事的話,不待你拂袖而去,我自己會先向太后、皇上請求處分,開缺回籍。好了,這第一章就說到這裡吧,你的呢?” “這嘛,”桑治平摸了摸未留鬍鬚的下巴說,“剛才說過,到山西去是為的做實事。所以我這是,你不能以做官當老爺為目的,而是要為三晉百姓辦實事,每年至少要辦兩三件實事,切切實實地給老百姓帶來福祉。” 張之洞忙點頭:“這是自然的。做地方官,與做言官史官最大的區別,一在務實,一在立言。不要看我張之洞這些年來都在做立言的事,其實我最看重的還是實實在在的業績。言官難免有空泛清高之失,而造福於百姓的實績,卻是功德無量。這我會做到的。假若一年下來,我沒為三晉父老做幾件大實事,你儘管棄我而去好了。請問第三章。” “香濤兄,”桑治平想了一下說,“此番我隨你去山西,純是朋友之間的私人幫忙。所以這第三章,是我的幾點要求:第一點,不管今後我為你出了多大的力,你也不要在給朝廷的奏章中提到我的名字,更不要保舉我。” “仲子兄,”張之洞打斷桑治平的話,“這我就不理解了。子青老哥說你有舉人的功名,乙榜入仕,也是正途出身,你為何就不想得個一官半職,既可以光耀門第,日後又可以自己親手宰理一府一郡?” 桑治平說:“若在二十年前,我不但想積功保舉,做縣令知府,還想中進士點翰林,進軍機入相府哩!可是現在我已沒有這個念頭了,只想為國為民做點實事。” 張之洞大惑不解,身領官職和做實事,二者並不矛盾呀!為何要把它們如此對立起來呢?他知道隱逸者大多有一些怪癖,也便不再追問,且聽桑治平說下去。 “第二點,你也不要在官場士林中言及我。這樣,我還可以常常代你去市井鄉下私訪,為你提供更多的實情。” 張之洞覺得這一點最是重要。處上位者,極容易壅於下情。如此,或師心自用,或偏聽偏信,許多有才幹又有心辦好事的官員,最後沒有辦成好事,其原因多半在此。假若身邊有幾個正直又貼心的人,充當自己通達下情的耳目,這個官就好做多了。難為桑治乎這樣屈己利人。他禁不住對著桑治平一拱手:“仲子兄,你能這樣代我著想,真令我感激不盡。只是你如此委屈自己,讓我過意不去。” “我這樣做,絲毫不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你不要過意不去。”桑治平淡淡地笑著。 “行,就這樣說定了。”張之洞激動地握著桑治平的手說,“我不僅為仁梃請了一位師傅,也為我自己請了一位師傅。日後,請你隨時為我糾誤正謬,以匡不逮。” “言重了,香濤兄!”桑治平動情地說。 兩雙滾燙的大手緊緊地握著。好長一會兒,張之洞鬆開手,對桑治平說:“剛才你的約法三章,我都依了,現在我向你提一點小小的請求。” “什麼事?” “你不願為醇王府畫畫,也罷了,我不為難你。”張之洞眼望著牆壁上的古北口圖說,“你這幅畫,我太喜歡了。連綿的群山,古老的長城,正是我們華夏雄偉山川和輝煌歷史的一個縮影。至於這座高高聳立厚實堅固的古北口關樓,我想正可以作為受太后、皇上之命,出巡一方的大吏的象徵。我此番受命撫晉,就要像古北口關樓守住山川長城一樣,為朝廷把守三晉要地,外防洋人從西北侵入,內鎮奸佞從腹心作亂,讓百姓安居樂業,使山西成為真正的完富之省。仲子兄,你把這幅畫送給我吧,我要把它懸掛在巡撫衙門的簽押房裡,讓它天天激勵我,鞭策我。” “說得好極了!” 桑治平興奮地從牆上取下古北口圖,卷好,雙手遞給張之洞:“這畫就送給你了,願你一諾千金,說到做到。” 張之洞鄭重地接過畫卷,凝重的目光遙望著窗外。初冬的子夜,一輪滿月正高高地掛在半空。溶溶月色之中,懸崖峭壁顯得更加幽遠瑰奇,深不可測;千年古長城宛如一條盤旋前行的蒼龍,欲騰空飛躍;巍巍的重簷關樓,就像一位威武森猛的大將軍,怒目按劍,巋然屹立。古北口冷清的冬夜,是多麼強烈地震撼著未來晉撫的心弦啊! 張之洞將畫貼在胸口上,像是回答桑治平的話,又像是喃喃自語:“一諾千金,說到做到。燕山為證,長城為證,古北口關樓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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