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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一位報國心強烈的熱血之士,偏偏年輕時又錯投了主子

張之洞 唐浩明 8770 2018-03-16
河北平原上,有一座由西至東逶迤連綿的群山。它西起潮白河河谷,一直向東延伸,直至消失在山海關旁的渤海灣。它就是中國的名山之一燕山。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無數悲壯的故事在這裡發生,無數英雄豪傑在這裡創造生命的輝煌。燕山,這位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無聲見證者,它與中華兒女同憂患,共歡樂。 古老的長城在燕山身上蜿蜒穿過,將中原和塞外劃開成兩個世界。就在潮白河附近,有一道天然峽谷。峽谷兩邊山勢陡峭,巨石嶙峋,乃周圍百餘里南北必經之路,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就是萬里長城上著名的關隘古北口。 兩漢時期,中央政府便開始在古北口設立縣衙。唐代曾在此處設東軍、北口二守提。宋代時為使臣出遼必經之地。金代在此建鐵門關。明洪武十一年重建古北口城,設東、北、南三道城門。清初在此處建造行宮,為皇家消夏避暑之所。康熙晚年在熱河興建避暑山莊,又擴建木蘭圍場,每年暑季皇室便遷往熱河,此處遂漸漸衰落下來。

當年,桑治平在漫遊天下浪跡江湖之後,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喜愛古北口的雄偉險奇。莽莽蒼蒼的群山,高深幽冷的峽谷,樸拙厚實的長城,彷彿正是中華民族的形象寫照。住在這裡,似乎時時刻刻都能夠感受到一種蒼老而凝重的脈搏在不停地跳動。桑治平還喜歡這裡的人煙不多,民風淳樸,沒有塵世中的喧鬧爭鬥。或許是有過行宮的緣故吧,關注國事的流風遺韻依然存在,只要你用心搜尋,京師的大動向都可以通過不同渠道傳到這裡。況且離京城不遠,倘若要打聽個究竟,快馬加鞭,朝發關口,夕至天街,也方便得很。 桑治平竟然是這等具用世之心的人,他又為何不到長安城裡去闖蕩闖蕩,到潢池中去遊戲一番呢?原來,這中間有一個非同尋常的變故在內。 二十年前,桑治平還是一個名叫顏載礽的英俊後生,從河南洛陽老家來到京師參加會試。顏載初學問博洽,詩文俱佳,是一個前途看好的年輕舉人。他自認為可以一舉高中,卻不料放榜之日,金榜上並沒有他的名字。顏載礽殊為失望。他怏怏不樂地在京城晃蕩幾天后,決定回家苦讀,下科再試。

這天,他正在會館裡收拾行裝,一個穿戴闊綽的中年男子推門進了他的房間,極有禮貌地問:“請問,你就是顏孝廉嗎?” “是的,我就是顏載礽。”顏載礽完全不認識此人。 “先生找我有何事?” “哦,終於找到你了。”中年男子麵帶笑容地說,“我是肅相府裡的,肅相請你過去坐一坐,不知你現在有沒有空?” 肅相,不就是協辦大學士肅順嗎?顏載初心裡吃了一驚:我與他無一點瓜葛,他身居相位,是皇上最為信任的大人物,怎麼會知道我這個二十來歲的落第舉子呢,而且還邀我去他的府上坐一坐?顏載初大惑不解。他初次到京師,與京師官場無一絲聯繫,關於肅順,也只是二十多天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才得知一些。 那是京師春天裡少見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中州會館裡的應試舉子們都在伏案攻讀,再過幾天,會試就要進場了。同為洛陽籍的孟生對顏載礽說:“聽說京師南郊的龍樹寺有個牡丹園,眼下正是牡丹花開的時候,今天天氣這樣好,我們何不到龍樹寺去看看,說不定那裡的牡丹花已開了。”

來自牡丹之鄉的顏載礽,聽孟生這麼一說,忙起身:“我們現在就去!” 兩人結伴來到龍樹寺。寺裡冷冷清清的,遊人很少,原來牡丹還沒有開。孟生說:“沒有牡丹看,我們去看看佛殿,會會法師吧!” 顏載礽對菩薩與和尚無興趣。造化誕育的山水花木,才真正充滿著生趣靈氣。牡丹花雖未開,但它碧綠鮮亮的葉片、含苞待放的花蕾,也足以使人賞心悅目。顏載礽一人留在牡丹園裡,饒有興致地東看看西望望,胸中湧動著一股生命的機趣。 這時,牡丹園裡又來了一個人,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儒雅英邁,風度翩翩。那人甚是豪爽,與顏載礽一見如故,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兩人天南海北、上下古今地神聊,從歷史到現實,從學問到時局,彼此的看法多有相同之處。到了中午時分,二人談興猶濃,那人又請顏載礽和孟生的客,在龍樹寺附近的小酒店裡,三人又暢談了個把時辰。酒席上,那人將當今的協辦大學士肅順大大地讚揚了一番,說扭轉乾坤振興大清的希望全寄託在此人身上。臨分手時,那人告訴顏載礽,他乃湖南湘潭人王問運,在京師朋友家做客,過幾天就要回湖南老家去。顏載礽也把自己的姓名身分告訴了他。

這位肅順,在王闓運的眼裡,就是管仲、樂毅一類人物。不管他有什麼事,衝著這一點,去見識見識也好。顏載礽答應了。來到肅府,肅順立即走出書房迎接。 顏載礽見肅順方面大耳,器宇軒昂,步履快捷而穩重,立時對這位權傾朝野的協揆有極好的印象,心裡想:怪不得王闓運將他敬重得如同天神一般。 顏載礽跟著肅順進了小客廳。坐下後,肅順面色和氣地說:“我家的西席王闓運前幾天離家回湖南去了,臨走時向我舉薦了你,說你的才學不在他之下。” 哦!原來王閩運是肅府的塾師,是他說起了我。顏載礽心中的疑團頓時解開了。他認真地傾聽著。 “聽說你這次會試未第,我想你不必急著回家,就在京師住下,我聘你接替王閩運。只有兩個學生跟你讀書,他們也還聽話,不會給你添很多麻煩。學生不用功或做錯了事,你盡可教訓他們,不要有顧忌。早早晚晚,你可以用來自己讀書作文。至於薪水,也和王闓運一樣,每月十二兩,是京師通常人家的兩倍,你看如何?”

沒有寒暄,也不繞圈子,清楚明白,簡潔乾淨,這正是王闓運所讚賞的肅順的一貫作風。是一個做事的人。顏載礽在心裡想。他尋思著:在肅府做幾年西席,是可以學到許多書冊上沒有的學問的,況且報酬如此豐厚,也足見東家對西席的重視。他答道:“中堂如此看得起我,我自然感激不盡。只是我年輕學問淺,怕耽誤了兩位公子的學業。” 肅順哈哈一笑:“你不必謙虛了,王閻運既然推薦了你,你必然可以勝任得了。要說年輕,王闓運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他的學問才華要遠勝過那些翰苑老夫子。好了,就這樣定了,明天就叫人把你的行李搬進來吧!” 就這樣,顏載礽成了肅府的西席。一晃半年過去了,顏載礽和東家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他佩服肅順辦事的果斷剛強,大刀闊斧,不講情面,不留後路。肅順也喜歡年輕西席的人品才情,更欣賞他的胸有大志,不同流俗。

肅順空閒的時候,常常會把顏載礽召到書房去談話,跟他談自己的治國方案,談大清的未來。肅順對顏載礽說,他平生最敬慕兩個人:一個是輔佐齊桓公的管仲,一個是幫助漢武帝的桑弘羊。管仲的學問在《管子》一書中,至於桑弘羊,為國家謀財富而不惜得罪巨室,以至冤死,則更令人又敬又憫。顏載礽也說些對國事的看法,及對歷史上治亂興衰的研究體會。到後來,肅順便像信任王閩運那樣的信任顏載礽,要顏載礽代他起草奏疏。顏載初也便由西席變成了肅順的心腹幕僚。 這時,政局突然發生了巨變。英法聯軍打進北京,咸豐皇帝逃奔熱河行宮,肅順奉命隨駕,顏載礽仍留在府中教書。後來肅順感到顏載礽不在身邊有許多不便,遂將他召到熱河,兩個公子的塾師則另聘他人。

顏載礽在熱河行宮住了將近一年,參與不少高層機密,親自感受了咸豐皇帝去世前後,熱河行宮無形的刀光劍影。他當時不可能料到,這段歲月是如此的不平凡,以至於影響了中國近代歷史的進程,而被後世的野史、小說渲染得神乎其神,蒙上一層又一層撲朔迷離、永具魅力的色彩。他只是感覺到,權力的爭鬥原來是這樣的勾心鬥角你死我活,而權柄的執掌者又都是這樣的口是心非表裡不一。這一切,都令年輕的洛陽舉人為之傾注了極大的興趣,又常常百思不解。 大行皇帝的梓宮就要回京了。在那些日子裡,顏載礽見東家幾乎天天食不知味,夜夜睡不合眼,沒日沒夜地與其他幾個顧命大臣在緊張忙碌,神色肅然地磋商各種事宜。顏載扔憑直覺感到要出大事了。 顏載礽跟著東家伴隨梓宮一道啟程了。這天午後,大隊人馬抵達密雲縣城。六百來里的路程已走了四百里,一路上安安靜靜。顏載礽鬆了一口氣:再有三天,就可以進京,總算平安過來了。

吃過晚飯後剛剛睡下,肅順便打發人將他叫起。顏載礽趕緊來到肅順的房間。 肅順說:“馬上就要進京城了,我想起兩道重要的上諭要擬。” 顏載礽面色莊重地望著東家,聆聽他的下文。 “第一道上諭:著兵部侍郎勝保火速帶所部南下,赴安慶兩江總督衙門,聽候曾國藩調遣。第二道上諭:著兩江總督曾國藩轉福建按察使張運蘭,火速帶所部來京聽候調遣。” 顏載礽明白東家這兩道連夜趕急草擬的上諭的重要性。一年前,勝保在通州敗於洋人時,肅順曾力主殺勝保以肅軍紀,恭王奕沂則出面保他。顯然,勝保恨肅順而親奕沂。勝保所部現今處於拱衛京師的地位,若他被奕沂所用而與肅順作對,那事情就麻煩了。相反,曾國藩在江南打仗,一直得到肅順的大力支持。肅順於曾國藩有知遇之恩,曾國藩的部下來京師取代勝保,將可確保京畿的安全。

這的確是一個事關重大的決定! 顏載礽十分佩服東家的頭腦清晰。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晚了點呢?大行皇帝賓天不久,勝保即向皇太后具折請安,已遭斥責。勝保違背祖制,直接給皇太后上折,這一點當時就應該引起警惕。現在距大行皇帝賓天已兩個多月了,若京師有新的部署,不早就安排穩當了嗎?再過兩三天就要進城了,這時才調兵換將,還來得及嗎?顏載礽一邊草擬上諭,一邊這樣想著。 突然,從窗外傳來一陣陣馬蹄聲,似乎是從遠處向這邊奔來。漸漸地,馬蹄聲越來越大,並伴隨著嘈雜的人聲和時明時滅的火把。肅順刷地起身:“出事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劇的打門聲傳來,有人在高喊:“肅順開門!肅順開門!” 果然晚了!顏載礽臉色突變。 “肅順”,誰敢這樣直呼肅相的大名?一定是出大變故了。肅順走到窗邊,跌足嘆道:“老七在裡面,他們叔嫂勾結一起來抓我了!”

恭王奕沂排行六,醇王奕譞排行七,肅順向來以“老六”“老七”這種不恭的稱呼來叫咸豐皇帝的這兩個親弟。 說完這句話,肅順來到桌邊,面色峻厲地對顏載礽說:“我要完蛋了,你沒有必要跟我一起完蛋。你趕快從後門逃走,老七的人不認識你,不會抓你的。” 說話間,又是一陣劇烈的打門聲。肅順親手打開後門,將顏載礽推出門外。顏載礽含著眼淚,對著東家鞠了一躬:“中堂保重,我走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肅順鐵青著臉:“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你日後若有機會做大事的話,要吸取我的教訓。” 說完“砰”的一聲把後門關了。 顏載礽躲在門後的一棵老樹邊,親眼看見肅順被醇王的隊伍捆綁著走了。 三天后,顏載礽趕到京城,他徑直向肅府奔去。只見肅府前後左右都佈滿了全副武裝的兵丁。街頭上看熱鬧的行人悄悄地告訴他:“肅中堂出大事了,家被抄,家眷被看管起來了,所有親友都不准進去。” 顏載礽掛念肅府的兩位小公子,不知這兩個弟子的情況如何,問看熱鬧的人,都說不清楚。有的說若犯了謀逆大罪,按律令兒子也要處以極刑。有的說,肅府是黃帶子,大概有優待,兒子不至於死。聽了這些話後,他心裡更是焦急。 除開肅順的兩個兒子外,顏載礽心中還惦記著一個人,這個人叫秋菱。 秋菱是肅府的丫環。顏載初進府後,肅順親自安排她照顧塾師的衣食起居和書房打掃。秋菱十七歲,人長得清秀,性情文靜,手腳又勤快,顏載礽喜歡她。 秋菱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哥哥在河南老家種地。家裡實在苦得很,日子過不下去,不得已被賣到肅府,從此與家鄉斷了聯繫。她只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子名,這個村子屬於河南哪個縣她都不清楚。秋菱時常想家鄉,想哥哥,卻無法回家見哥哥。她那天一眼看到顏載礽,又聽他說一口河南話,就彷佛有一種見到自己哥哥一樣的感覺,從心底里湧出一股對顏載礽的親熱之情,因而對顏載礽照顧得格外周到。 秋菱聰明好學,但家貧不能讀書。顏載礽有空便教她認字。秋菱學得很快,幾個月下來便能認得千把字了,教者和學者都歡欣不已。漸漸地,兩人心中便你有了我,我有了你,彼此之間益發親近了。 秋菱身為丫環,自認配不上舉人顏載礽。她把愛慕之情深藏心底,不敢表露出來,只是以加倍的關心體貼來隱隱透示一點痕跡。顏載礽是個莊重而有大志的人,平素想的總是金榜題名和建功立業等大事,何況作為相府的西席,對相府的下人更應待之以禮,持之以節,所以他心裡明明愛著秋菱,亦知秋菱愛著他,卻也不肯把這種情感流露出來。於是,兩人都互相暗戀著,不挑明。 這對青年男女純潔的初戀,便這樣在朦朦朧朧似有似無之中進行著。 顏載礽要去熱河了,秋菱柔腸千結,依依不捨。她熬了幾個通宵,給他做了一雙厚底鞋,悄悄地塞進他的行囊。在行宮的日子裡,顏載礽常常想起秋菱,想得熱切的時候,便把那雙鞋子拿出來,輕輕地撫摸著。他捨不得穿在腳上,而是將它放在枕頭下,似乎覺得秋菱在夜夜陪伴著自己。過去在相府,天天見面,顏載礽還不覺得什麼,一旦分離,才覺察到秋菱已在他的心中有了極重的分量。他盼望著皇上早日回京,肅相也便可早日伴駕同行,自己也便早日可見到心上人。 這一天,肅順悄悄地對顏載礽說:“皇上病勢很重,我心裡焦急。你趕緊回京里一趟。我有一包祖上傳下來的還魂散,保存在福晉手裡,你拿來給皇上服用。快去快回!” 說著將一封寫給福晉的信遞給顏載礽。顏載礽不敢怠慢,從御馬房裡借了一匹千里快馬,立即出發。第二天傍晚就趕到了肅府。他從肅順福晉手裡取到還魂散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正想躺下來歇息一會兒時,門輕輕地推開了! “秋菱!”顏載礽興奮異常地喊了一聲後,便快步向秋菱奔了過去。或許是思念之情累積得太多太多再也無法抑制,或許是一時熱血奔湧,根本沒有想到要抑制,顏載礽一反離京前的穩重自持,一把將秋菱抱在懷裡,秋菱漲得紅通通的臉緊貼在顏載礽的胸口上。望著秋菱又羞又喜的神態,顏載礽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她。他們不再講話,兩顆心卻早已融為一顆。他不顧一切地吻著,終於,他把她抱上了床…… “秋菱,回京後我就娶你,我和你一輩子相親相愛!” 在送秋菱出門的時候,顏載礽反复地這樣說著。 “我相信你的話。”秋菱溫柔地點著頭,“我盼你盡快回家!” 肅府祖傳的還魂散並沒有挽回咸豐的生命,三十一歲的年輕天子駕崩熱河,行宮裡的政局突然變得異常的錯綜複雜。顏載礽似乎覺得每一天都是在充滿著殺機的氣氛裡度過,鑾輿回京的日子被一天天地推遲。終於啟程了,終於可以見到秋菱了,卻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如此風雲突變,世事全非。京城是回到了,肅府也近在眼前,秋菱卻再也見不到了。瞬刻之間,他有一種頹然心死之感。 顏載礽不情願就這樣離開肅府,他一連四五天守在肅府的旁邊,注視著肅府的內外動態。每日里只見肅府裡的家具擺設、大櫃小箱一件一件地被兵丁們搬上馬車,不知拉到什麼地方去了,而肅府裡的大小主子奴僕則一個也見不到,當然,也見不到兩個公子和秋菱。到最後,大門小門甚至連窗戶在內都貼滿了封條。大部分兵丁都撤走了,只留下幾個兵丁在府門外游弋。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了。僅僅幾天前,還是高車軒馬門庭若市的肅府,頓時死一般的寂靜下來。在萬般無奈之際,心緒淒涼的顏載礽只得遠離肅府。 他決定在京師住一段時期,一來看看事態的發展,二來也想在偶爾之間遇上肅府的舊人,打聽打聽兩位公子和秋菱的下落。 不久,肅順被指謫為奸佞之首,公開殺頭示眾。他的兩個兒子則免於追究,被一家遠親收留,藏之於深宅,與世隔絕。至於肅府的舊人,顏載礽一個也沒遇上,秋菱的情況也打探不出半點。按著國家的律令,被殺頭抄家的大員,其府中的奴僕一律籍沒歸官。顏載礽心想,秋菱或被賣給某個官府做女僕,也或許被遣送到邊遠之地,發配給戍邊的罪員做妻妾了。 可憐的肅中堂,可憐的公子,可憐的秋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改變了。顏載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腹淒愴地走出城門。 他也不敢回家,便在昌平租了一間茅屋,過起隱居生活來。 陡然而起的政變很快便過去了。無論從國家大局來看,還是從市井民間來看,這場政變似乎沒給社會帶來什麼變化。朝局穩定,江南的戰事繼續進行,京師老百姓一如既往地過著平淡的日子。剛開始還可以聽到一些關於政變的議論,三五個月後連百姓的街談巷議也聽不到了。再過一段時期,人們似乎已經把這樁驚天動地的大事,給徹底遺忘了。 顏載礽覺得悲哀。是人類天性只顧眼前,易於淡忘往事,還是那樁往事本不值得留在記憶裡呢?是今天的大清國民已變得愚昧麻木,還是史冊上那些慷慨激昂、可歌可泣的文字,原本就是幾個文人的想當然筆墨,與當時的社會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關聯呢? 這番陡然而起的大變局給顏載礽強烈的刺激,作為朝廷最恨的肅黨成員,考進士做官這條路自然給堵死了。他於是乾脆斷絕這份心思,跳出“四書”“五經”、八股試帖,一心一意去研讀史書、兵書、輿地、農學、荒政等書籍,像青年時代的左宗棠那樣,儲備著真才實學,靜待天時。 他記住肅順對他說的敬佩管仲、桑弘羊的話,傾注極大的心血潛心於《管子》《鹽鐵論》中。他最終在這裡看到了人世間的真學問,由衷佩服管仲、桑弘羊,也由此而佩服肅順的眼光。他心裡深深地為肅順嘆息,也為大清國嘆息。肅順丟了腦袋,大清國丟失了一個有真本事的治國大才。肅順就是今天的桑弘羊。他和桑弘羊一樣的才乾性情,一樣的不顧一切推行自己的強硬主張,終於也一樣的招來殺身之禍。 為了避免牽連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顏載礽決定改名換姓。 桑弘羊是他的同鄉,說不定桑顏兩家在歷史上有過親戚瓜葛,於是顏載礽借桑為姓,取名治平,字仲子。這裡既有追慕管仲、桑弘羊之意,也有一份懷念老東家的情感隱藏其中。 桑治平小時便酷愛畫畫。擺脫了功名桎梏後,他有了較多時間,於是重操畫筆。他細心揣摩古人筆意,又注意觀察身邊的山水蟲魚。他是個天賦極高的人,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過程中,繪畫技藝迅速提高。這不僅使他在讀書思考的同時,可以獲得丹青之娛,同時又為他解決了生計的大問題。他靠賣畫維持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在昌平隱居五年後,桑治平開始雲遊天下的壯舉。他先到東北,在白山黑水間考察滿洲部落髮祥的歷程。從東北返回後他又漫步三晉,遙想那段無年無戰的春秋歲月。然後他南下中原,登嵩山,游河洛,邁過潼關來到長安、咸陽,感受漢唐盛世的遺風餘韻。從長安折轉向南,越秦嶺,穿劍閣,來到巴山蜀水之間,憑弔武侯祠、白帝城,咀嚼一代名相輔佐兩朝的艱辛。繼而飛渡三峽,於兩岸猿聲之中舟抵荊楚大地。在江陵舊國,在黃鶴樓頭,緬懷當年楚莊王的霸業、三閭大夫的忠憤。再從芳草萋萋的鸚鵡洲起錨升帆,順江東下,登上收復不久的古都城垣。在一片廢墟之中,遊秦淮,覽鐘山,泛舟莫愁湖,佇步勝棋樓。想起剛剛熄滅的遍地烽火,追思六朝走馬燈似的改朝換代,這座龍盤虎踞的石頭城,浮沉了幾多帝王英豪,積澱了幾多歷史滄桑!從江寧北上,與豐沛子弟聊高祖軼事,聽淮陰侯後裔訴千古奇冤,瞻仰至聖、亞聖之祀廟,觀泰山日出黃河入海之雄奇。 經過這段歷時三載,縱橫數万裡的徒步旅遊,桑治平似乎感受到五千年中華古老文明的真諦所在,觸摸到華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律動脈搏,腦子裡常常有電光石火般的智慧閃爍,心境時常覺得如瑤池之水洗過後的清晰明淨,而立之年的舉人桑治平,經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鍛造錘煉,已經成熟了,真正地立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可以擔當大任,為國效力了。但朝廷對肅黨仍追查得很緊,他這個為肅順草擬了不少重要文書的西席,又怎能出頭露面,去保和殿參加會試,以科場胜利來走上仕途呢?不入仕途,又哪能獲取官位為國效力呢? 雖然仕途無望,但桑治平並不氣餒,一則他可以耐心等待機遇,二則即使一輩子遇不到機遇,讀書作畫,寄情山水,安貧樂道,淡泊寧靜,也是充實的人生。 在踏進京門的前夕,桑治平在古北口結識了一令比他大二十多歲的忘年好友。此人姓柴名廣,乃周世宗柴榮的四十六代孫,也是一個喜歡讀書思考的人。柴廣家道殷實,膝下只有一女,見桑治平非凡夫俗子,有意招他為婿。這些年來,桑治平惦記著秋菱,從未想過婚娶之事。漫遊天下的壯舉中,也包含著尋覓秋菱的一份深厚情意在內。八年過去了,秋菱杳無音訊。看來此生不能續那段情緣了,桑治平接受柴廣的美意。柴氏賢惠,婚後生下一女,小日子過得甚是甜美。 桑治平久靜思動,總不甘心平生所學一無展佈,於是告別岳父母和妻兒,外出尋找機遇。同治九年,他在姑蘇城內遭竊落難,被迫賣畫籌集回家的旅費,就這樣遇到了張之萬。桑治平見張之萬雖貴為狀元巡撫,卻並不擺官場架子,對他平等相待,又同好丹青,談話投機之處甚多,遂答應留在巡撫衙門。 住在衙門一段時期後,桑治平冷眼觀察張之萬,見這位撫台雖不是擎天大材,卻也勤政愛民,禀性純良,不是那種欺詐貪婪、兩面三刀的俗吏,遂有心幫他做一點事。不久,張之萬升閩浙總督,桑治平跟隨他來到福州。閩浙兩省,自古乃東南要域,若從春秋時期的眼光來看,也是一個大國了。隨著彼此友誼日深,桑治平定下心來,欲竭盡平生本領輔佐這位制台大人,為國為民做出一番實事來。不料,張之萬卻要告老還鄉,桑治平只得遺憾地離開福州,回到古北口,繼續過他與詩書畫冊、山水林木為伴的淡泊生涯。 古北口住的多是柴姓人家,柴廣做了多年的莊主,人望很好。柴廣晚年多病,莊主事多委託桑治平辦。桑治平將二百多戶的柴家莊當作一個小國來看待,藉此試試牛刀。他以管子治國之策,采桑弘羊為政之術,果然把柴家莊整治得面目一新,深孚柴家莊人的信任。前年,柴廣去世,全莊一致推舉他這個外鄉外姓人做新莊主。桑治平於此也獲得事業小成的滿足感。 前些日子,他收到張之萬從南皮寄來的信。信上說:舍弟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要不多久,或實授侍郎,或外放巡撫。若內授侍郎則罷了,若外放巡撫,乃一方諸侯,正可以藉此做一番事業。彼時開府立幕,必將廣納人才,望賢契前去就他。對舍弟而言,得一大材相助,如同增一臂膀;對賢契而言,平生材學可得施展,此亦為極好之機遇,切望留意。 桑治平接到這封信後,很為張之洞的超常擢升而高興。張之洞的確是官場中的人才,他的翰林做得與眾不同,可知他今後的巡撫也會做得與眾不同,為這種有才的朋友佐幕是可為的,何況自己多年來所積累的治世實學,也總得有所施展才是。不過,轉念他又想,已是過了四十歲的人,精力早不如從前的充沛,對世事也看清看淡了許多,辦起事來大概也不會有太高的熱情;再說,畢竟是為別人佐幕,不是自己做巡撫,古北口住得好好的,柴家莊也有一番雖小卻有意義的事業可做,有必要出去嗎? 正在桑治平如此思來想去的時候,他收到了張之洞的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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