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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二、王夫人突然難產去世

張之洞 唐浩明 10969 2018-03-16
原來,王夫人近幾日里因過於勞累,引發早產,又加之難產,在床上痛苦地掙扎一日一夜之後,終於懷著無窮無盡的眷戀離開了人世,孩子也沒有保住。張之洞緊握著夫人漸漸冷下去的雙手,放聲痛哭,久久不願鬆開。 張之洞原本為此事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知道夫人產期將近,為怕發生意外,他決定自己一人單獨赴任,而將夫人留在京師,由大根夫婦在家里料理一切,待百日產期滿後,再由大根夫婦護送去太原。王夫人對這個安排很滿意。對丈夫這次出任山西巡撫,她心中的喜悅一點也不亞於丈夫。丈夫遠行,做妻子的怎能不過問?儘管張之洞一再關照她不要多費心,王夫人還是不顧產期在即,親自操辦著各種家事。又是清理衣服,又是置辦被褥,又是打發人上街為丈夫買各色各樣好吃的食品。她一再對身邊的男女僕人嘮叨著:山西苦寒,四爺又不會照顧自己,要多為他準備些吃的用的。

她終於累倒了。接下來便是腹痛流血不止,慌得府中女僕們趕忙扶她上床,又四處去請接生婆,待到張之洞深夜回家時,王夫人已不能開口和丈夫說話了。 真好比晴天一個炸雷,給吉星高照的張府以措手不及的猛烈打擊。人們嘆惜王夫人命薄,已經到手的撫台夫人都無福消受;人們也憐恤張之洞,在就要身膺重寄的時候,失去了一位難得的賢內助。 連日來,張之洞更是以淚洗面。他日夜呆呆地坐在夫人的靈柩旁,素日里的靈氣和才華彷彿統統離他而去,就像一個低能兒似的,不知如何來打發今後的歲月。 許多人都不知道,張之洞的情感世界裡,有著常人所少有的深深的缺憾。這種缺憾,又無形地影響著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緒。 張之洞四歲時,他的母親朱氏便去世了。小小的心靈裡,永遠不能淡忘母親最後的那一刻:母親緊閉著雙跟,父親坐在母親的病床邊。父親的妾魏氏一手抱著他,一手牽著六歲的胞姐。大家都在流淚。他不明白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只是一個勁地在魏氏的懷裡嚷著扭動著,要到母親的身邊去。好長一會兒,母親睜開了眼睛,向各人都望了一眼,然後吃力地抬起手來,指了指魏氏懷中的兒子。魏氏走過來,將張之洞放在朱氏的身邊。朱氏用手摸著兒子的頭,眼眶裡的淚水不停地湧出。張之洞大聲喊著:“娘,娘!”朱氏聲氣微薄地對站在床邊的魏氏說:“我的這兩個兒女就託付給你了。”

魏氏邊哭邊說:“夫人放心,我會對他們好的。” 朱氏又對丈夫說:“我的首飾和金戒指,你都替我保管好,日後鳳兒出嫁,就當我送給她的嫁妝。” “我記住了。”張瑛點點頭,將鳳兒拉過來。 鳳兒的臉挨著母親的臉。母親的淚水與女兒的淚水流在一起。 過一會兒,朱氏又對丈夫輕聲說:“我的那張琴,在洞兒成婚的時候,你要洞兒將它送給媳婦,就算是我這個做婆婆的送給她的禮物。” 張瑛說:“好,再過幾年之後,我就把琴交給洞兒,由洞兒日後交給他的媳婦。” 朱氏交待完後,又睜大眼睛死死地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強拚著力氣撫摸著兒子的臉蛋。突然,母親的手從張之洞的臉上掉了下來,接著便是闔府上下一片哭聲。 就這樣,四歲的張之洞永遠失去了無限疼愛他的母親。

朱氏去世後不久,張瑛鄭重其事地領著兒子走進母親的琴房。他親手揭開罩在琴上的布套,讓兒子好好地看看。這是一張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長,八寸來寬,黑黃黑黃的,上面繃著七根粗細不等的絲弦。 張瑛對兒子說:“這是你母親娘家陪嫁之物。你母親常常以此自娛,她的琴彈得很好。” 張之洞似懂非懂地聽著。第二天,張瑛便將這張琴收藏起來了。 魏氏從此擔負起撫育張之洞姐弟的責任。朱氏生前對魏氏不錯,加之魏氏自己又沒生育,故而對小姐弟兩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親娘的貼心,小姐弟倆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淚。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臨到張之洞的頭上。與他一天到晚形影不離的胞姐,三年後又因傷寒病去世。七歲的張之洞眼看著活潑可親的姐姐離他而去,哭得死去活來。

張之洞其實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親密無間的只有這個姐姐,誰料她又過早夭折了。 從那以後,張之洞似乎與歡樂笑容絕了緣,他一門心思鑽進“四書”“五經”之中。聖人的教誨,昔賢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啟沃他苦澀的心靈。十六歲那年他高中順天鄉試第一名。十六歲的解元是古往今來科舉史上少見的奇蹟,足以令所有讀書人艷羨,張瑛和張家的西席們莫不開懷大笑。哪怕就是在這樣的喜慶日子裡,張之洞也沒有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舒心暢氣之感。 在張之洞的記憶裡,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暢事,是髮妻石氏的來歸。 十八歲那年,張之洞與石夫人結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歲,她的父親石煦在貴州都勻府做知府,與張瑛是同級官員,又是直隸同鄉,關係密切。在兩位父親的撮合下,一對小兒女在興義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書香門第出身的石夫人,不僅漂亮賢淑,更兼知書達理,對丈夫溫存體貼,關心備至。遵循母親的遺囑,張之洞將古琴親手交給石夫人。石夫人本不會奏琴,聽說是婆母心愛的遺物,又是臨終前的鄭重囑託,她含著眼淚接過這件不平常的禮物,決心學會操琴。 心靈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動聽的樂曲。魏氏常說,少奶奶奏琴,就像當年夫人一樣:一樣的姿態,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好聽。每聽到這種話,張之洞便欣慰無已。其實,母親當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腦子裡一點印像都沒有了。或許是因為魏氏常念叨的緣故,或許是在他多年來對母親綿綿不絕的追思中無端形成的幻覺的緣故,張之洞彷彿覺得母親當年就是這樣的,在琴房裡一邊撫琴,一邊低吟,傾訴著她對丈夫,對兒女,對生命的無窮無盡的熱愛……

漸漸地,石氏在張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親,他那一顆渴望得到人間真愛的干涸的心田,終於注入了清洌的泉水,無聲無息,清涼滋潤。張之洞從心底深處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歡悅。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取名仁檀。二十四歲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長子仁權。兒子的降生,使張之洞有一種生命延續的快樂感。再過兩年,張之洞點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帶著一雙兒女也來到北京。小家庭裡有著說不盡的美滿幸福,其樂融融。誰知樂極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張之洞千呼萬喚,也不能喊回愛妻的一縷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親遺體邊伏地痛哭,也無法使慈母再睜開眼睛。 張之洞想起夫人的種種美德:善良、寬厚、勤勞、儉樸。有一件事,令張之洞永生不能忘記。

張之洞嗜酒,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規勸,他都不聽。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見他這樣晚才回來,不免說了他幾句。張之洞聽得煩了,拿起書桌上的大石硯便向夫人頭上擲去。石硯擲在石夫人的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暈倒過去。張之洞嚇得忙給夫人包紮,對自己剛才的魯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過來了,他懷著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賠不是,並發誓今後再不喝醉了。夫人沒有責備他,反而安慰他說,若從此改掉了這個壞毛病,她心甘情願受此一難。夫人的賢德令張之洞大為感動,從此以後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經過去,而今事業有成,家境日漸好轉,她卻獨自一個走了。 張之洞想起這些往事,悲從中來,和淚寫下三首悼亡詩:

自從石夫人去世之後,童年時代那種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襲著張之洞的心靈。看著一雙稚氣正濃的兒女沒有慈母的照顧,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傷。孰料不幸接踵而來。三年後,十三歲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禀性善良溫和,小小年紀便知道關心父親,疼愛弟弟,是張之洞的掌上明珠。愛女的夭折,簡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心裡一直有一種厭世之感。 五年後,張之洞在湖北學政任上續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樹義之女。兩年前丈夫病逝,便帶著女兒回到娘家,住在父親的官衙內。一年前女兒又不幸死了,唐氏內心悲苦。唐樹義見學政亦是中年喪婦,與中年喪夫的女兒恰好匹配,便親自為女兒作伐。張之洞憐自己,也憐唐氏,遂答應了這門親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錯,但因是再醮,心裡總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緒抑鬱,對仁權缺乏疼愛之情,小公子總是對繼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嬌生慣養,懶而任性,張之洞勸她學習奏琴,她一口拒絕,張之洞心中大為不懌。這個續弦夫人並沒有給張家帶來多大的歡樂。過了兩年,唐夫人也因病長辭人世,留下半歲的兒子仁梃。

再次遭到喪妻之痛的張之洞,哀嘆自己的命運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續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試四川,便將二子留在京師,託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鄉試剛揭榜,張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學政。四川號稱天府之國,物產豐阜,人物俊秀,揚雄、李白、三蘇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張之洞喜歡這塊土地,決心為培養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這一年,張之洞來到龍安府主持府試。知府王祖源與他是老熟人。那年他從武昌回到北京時,與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達半年之久,因為同在翰苑供職,彼此走動較勤。去年,王祖源以編修資格外放龍安府。王祖源科場不順,五十歲才中進士,做了個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發祥之地,老名士在此處則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歸宿了。

老友見面,十分快樂。王祖源將學政請到家中,二人坐在書房裡,一杯清茶,海闊天空地敘舊話今,談興甚濃。張之洞指著牆壁上一幅題作《國色天香》的彩繪,笑著對主人說:“這畫定是出自閨閣之手。” “何以見得?” 張之洞極有興致地說:“牡丹乃群芳之首,甚為閨閣所喜愛。此其一。花朵豐滿而艷麗,葉片肥大而鮮嫩,旭日紅亮而明媚,這是人世間極具圓滿之美景,向為閨閣所追求。此其二。'國色天香'四字,雖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夠顯得有些纖弱,顯然出自閨閣手筆。此其三。有此三點,我敢斷言這幅牡丹圖是位女丹青手的傑作。”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來:“香濤好眼力,這畫正是小女懿嫻之作。” 懿嫻,張之洞的腦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張之洞正在王家,與王祖源的兒子王懿榮聊天。王懿榮那時是國子監的一名監生,勤勉博學,尤好古董鑑賞,與張之洞很談得來。正說話間,書房門口走過一個女子,王懿榮隨口說了句“懿嫻回來了”。張之洞抬起眼來望過去,見懿嫻面孔清秀,身材勻稱,有一種大家小姐的風範。再仔細一看,他發現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穩,有點向左邊傾斜,像是左腿有點毛病。張之洞心想:難怪來到王家多次,都沒有見過懿嫻小姐,原來是腳有點殘疾,不願見生客。他心裡微微嘆息:多好的一個小姐,不該有這點毛病! “懿嫻能畫這麼好的畫,過去從沒有聽說過。”張之洞離開座椅,走到《國色天香》圖面前,細細地欣賞起來。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鬚微笑,陪著客人欣賞。 “懿嫻出嫁幾年了?丈夫在哪裡做官?”張之洞隨口問老友。 “還沒有出嫁。” 張之洞頗為吃驚。四年前見到時,估計也有二十好幾了,現在不快三十了嗎?遂脫口問:“她多大了?” 王祖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不瞞你說,今年二十九,是個老姑娘了。懿嫻什麼都好,模樣兒周正,性子也溫順,就是小時候得了場大病,病好後,左腳便不怎麼靈便了,請了不少醫生,都治不好。懿嫻心性高,等閒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腳,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擱了。” 張之洞又一次在心裡嘆惜:“如此才華出眾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輩子困於閨門,心裡不知有多大的憂愁!” 因為張之洞十分讚賞懿嫻的畫藝,知音難得,又因為舊時的鄰居在偏遠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興奮的巧事,在衙門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將女兒喚了出來,同在一個席上吃飯。張之洞又當面稱讚了一番。懿嫻大大方方地聽著,臉上蕩漾著甜美的笑容。這笑容,似乎頓時化開了張之洞心中兩年多來的鬱積,心情變得格外輕鬆起來。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他發現,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靜靜地聽。那樣的安詳,那樣的寧靜,就如同《國色天香》圖上那朵帶露低垂的白牡丹。 過了幾天,王懿榮從外地轉道來龍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訴兒子,張香濤這些日子正在龍安府,又說他很喜歡懿嫻的畫。 王懿榮忙去文廟拜訪老友,又在閒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兩年多以前過世了。王懿榮聽了這話,心中怦然一動。他回到家裡,向父母建議把妹子許配給張香濤。人品、地位,自不必說,從年齡上看,張香濤今年才四十歲,正好相當。惟一不足的是,張香濤有過兩次婚姻,且有兩個兒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殘疾,要想再尋一個超過張香濤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婦對兒子的建議完全贊同,但懿嫻是個有主見的人,大主意還得她自己拿。 那天見面之後,懿嫻對張學台印像極好。其實,懿嫻多年前便從父兄嘴裡知道了張香濤,來四川後也常聽人說起這位學政大人的名士風度和實幹作風。那天的晚宴上,一切傳聞都得到證實,尤其是他由衷地讚歎《國色天香》圖,更給這個獨居閨中的老姑娘以極大的心靈滿足。他居然是個鰥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賜良緣?懿嫻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後,王懿榮才對張之洞提起這事。這樣一個處子才女肯屈已下嫁,何況彼此之間有過一段前緣,張之洞還有什麼可講的!他一點也不嫌懿嫻的跛腳,不要說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彌補,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繪藝,也足以讓這位富有藝術才情的學台大人傾慕不已了。 為了表示對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張之洞請尊經書院山長名宦薛煥作媒人,又請四川總督吳棠作主婚人。婚禮那天,成都各大衙門的官員、各大商號的老闆、錦江書院及尊經書院的士子代表,都來學台衙門祝賀,一時間轟動了整個錦官城。 婚後,王氏夫人里里外外照應周全,成了張之洞的得力助手。公餘,丈夫吟詩,妻子作畫,詩情畫意融為一體,成都士林官場津津樂道,傳為美談。王夫人靈慧,樣樣都行,惟獨不會奏琴。鑑於唐氏的前車之轍,張之洞不願因奏琴一事引發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學藝也難,不忍心看她勉為其難,遂不提古琴一事。學政期滿後,張之洞攜夫人離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學政收入較他省要豐厚,張之洞將自己的大半積蓄都捐給尊經書院購置書籍。離川前夕,按慣例,藩庫將張之洞三年期間應得的各項雜費及程儀二萬兩銀子取出送給他,他堅辭不受,要藩庫將此項銀兩用於周濟貧寒士子,及補充家境困苦的舉人進京應試的途費。對於丈夫這種不近常情的清廉之舉,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然而臨到成行時,張之洞卻發現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費都窘迫了,不得已將珍藏多年的書籍賣出。回到京師,親友們前來祝賀,張之洞一時連治酒席的錢都沒有。王夫人將母親送給她的狐皮馬甲拿出典當,才使得張之洞沒有在親友面前丟臉面。 王夫人胸次寬闊,視仁權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寬厚和氣,這些都令張之洞欣慰。眼看著那些才學平庸的同僚一個個遷升騰達,而自己總在中允、洗馬這類中低官職上徘徊不前,張之洞常有懷才不遇之感,有時也會無端地煩躁憤怒。這時,王夫人總會以女性的恬淡沖和來緩解他的火氣,安慰他,勸說他,讓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塊壘。 京官清貧,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門,張府人多開支大,收入不豐,王夫人總是量入為出,精打細算,把個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歲的仁權結婚,王夫人將自己從娘家帶來的金手鐲偷偷變賣,為仁權籌集聘金。張之洞得知後感動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賢惠識大體的夫人,在即將身膺封疆重寄的時候,張之洞是多麼地希望她成為自己日後繁劇政務的內助,一起分擔憂愁,一起分享快樂,可是如今…… 張之洞環顧素花白幔裝點的靈堂,凝望著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淒然淚下,從心底深處湧出永恆的悲嘆: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歲喪母,七歲失姐,二十歲元父,三房妻室及長女均先自棄他而去,人世間最難以接受的痛苦接連不斷地降臨,難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說的那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張之洞懷著深深的悲傷,對著王夫人的遺像喃喃自語:“懿嫻,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這樣的好女子了。看來,我這一輩子,只有為國操勞的義務,沒有享受天倫之樂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這是太后、皇上對我的器重。懿嫻,你放心去吧!準兒我會好好照看,她會順利長大成人的。” 辦完王夫人的後事,張之洞開始張羅赴晉事宜。他巴望早點到山西去,這不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負,同時也想離開這個令他時刻觸發舊情的庭院,盡快讓繁劇的政務來沖淡錐心的悲痛。 這一天午後,張之洞正在書房裡清理書籍,準備挑一些隨身帶去。正在這時,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闖了進來。 “老弟,還認得我嗎?”來人拍了一下張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滿笑意。 張之洞回過頭來一看,不覺大吃一驚:“秋衣,原來是你,好多年不見了!” “是呀,自你離開成都後,五年了,再也沒有見過面。”秋衣在書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後又問:“弟妹呢?都還好吧!” “好什麼?”張之洞沉重地低下頭來,輕輕地說,“她已故去一個月零三天了!” “什麼!”秋衣刷地站起來,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她還只有三十幾歲吧!” “唉!”張之洞悲傷地嘆了一口氣,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簡單地說了幾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紀輕輕的,怎麼就這樣走了呢?”秋衣一個勁地搖頭嘆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氣色很不好。弟妹的靈位擺在哪裡?我去瞧一瞧,鞠個躬,也算盡個心意吧!” 王夫人的靈牌,暫時還安放在張之洞的臥房裡。張之洞將秋衣領進臥房,對著王夫人的靈牌,秋衣整衣肅容,默默地三鞠躬。望著眼圈已現濕潤的老朋友,當年在成都學政衙門裡,秋衣與他們夫婦飲茶談笑的情景又浮現在張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張之洞一個特殊的朋友。 光緒元年夏天,四川學政張之洞在楊銳、大根等人的陪同下到德陽去看望一個病危的學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氣極熱,半途上張之洞突然中暑暈倒。 楊銳、大根心裡著急,四處並無人家,一碗茶水都找不到,更遑論醫治? 大根說:“我爬到樹上望一望,看哪個方向最近處有房屋,就把四叔往哪裡背。” 大根爬上一株高大的楓樹,一會兒便下來了,對楊銳說:“左手邊山坳處好像有幾間房屋,我們到那邊去。” 說罷,背起張之洞就走,楊銳等人緊跟在兩旁,約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見前面出現一座題為“上清觀”的小道觀。進了門後,見屋子裡有一個人正在聚精會神拓印一截殘碑。楊銳走上前去,客氣地叫了一聲:“道長,打擾了!” 那人抬起頭來,原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清瘦漢子。那人說:“我不是道長。你們要做什麼?” 楊銳說:“我的老師趕路中了暑,要藉這裡休息一下,如能幫我們尋個郎中就更好了。” 那人一聽,忙將手中的活放下說:“把病人背到里屋,放在床上。” 大根背著張之洞進了隔壁的另一間房。房裡有一張床,床上鋪著篾席,雖簡陋,倒也還乾淨。大根將張之洞平放在篾席上,那人掐張之洞的人中,又在四肢幾個關節部位上用力按摩著,然後搬出一隻尺餘見方的舊木箱來,打開木箱,裡面有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干葫蘆。那人從一個小葫蘆裡取一些黑黃色細粉,倒進張之洞的嘴裡,又從陶罐裡倒出一小碗水來,將張之洞嘴裡的細粉灌下去。 “沒有事,很快就會好的。我們都出去,人一多,熱氣大,病人不舒服。” 中年漢子帶著楊銳等人回到原來那間屋,他仍舊拓他的殘碑,不再說話。 沒有多久,大根突然發現張之洞從隔壁屋裡走了出來,他驚喜地迎上前去:“四叔,你都好了!” “好了,好了!”張之洞笑著說,“剛才拖累了你們。” 楊銳等人忙過去扶著,又指著中年漢子對張之洞說:“剛才就是這位師傅餵藥給你吃的。” “謝謝你了。”張之洞感激地說,“你的藥真是靈丹妙藥,一灌進肚子裡就好了。叫我怎麼謝你哩!” 那漢子高興地說:“哪裡是什麼靈丹妙藥,土方子罷了,不要謝。請坐,請坐!” 張之洞見那漢子雖身著布衣舊履,然眉宇之間卻有一股清奇磊落的氣象,心中甚有好感。他在漢子的對面坐下來,親熱地問:“師傅是叫什麼名字?本地人嗎?” 漢子說:“我住在青城,這幾天來上清觀做客。我叫吳秋衣。” “秋衣?”張之洞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名字頗為少見。 “秋衣這兩個字,取自李白的一首詩。”吳秋衣隨口念道,“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醉客滿船歌《白苧》,不知霜露濕秋衣。我喜歡這首詩,尤其喜歡不知霜露濕秋衣這句,便把秋衣借來做了名字。”說罷笑了起來。 “這是李白遊洞庭湖五首詩中的一首,的確寫得好,我也很喜歡。”張之洞邊說邊看吳秋衣手下的殘碑,心中猛地一驚。 原來,那截黑灰色石碑上清晰地刻著“法正之墓”四字。法正是蜀先主劉備手下的一位大謀士。傳說劉備慘敗於東吳,退兵白帝城時,諸葛亮在成都跌足嘆道:“假若法正在主公身邊,決不至於有此失利。”可見法正的才略之高。可惜法正英年早逝,諸葛亮很傷心,親自為他題寫墓碑。熟悉史冊的張之洞知道,“法正之墓”這四個字當是按照諸葛亮的手跡摹刻的。諸葛亮傳世的手跡甚少,這四個字即便是摹刻也顯得十分珍貴,可惜這塊碑只有下半截,上半截應當刻著法正生前的官職。 張之洞問:“這塊殘碑是哪裡找來的?” 秋衣說:“上清觀打算再建一間房子,信徒們向觀裡捐獻磚瓦石塊。有個信徒捐了三牛車石塊,這是其中的一塊。那個信徒說,他家有一座幾百年的祖宅,這些石塊都是那座祖宅的基石。墓碑究竟出自何處,已無人知道了。” 張之洞最是喜歡古器碑帖之類的文物,無意之間在此地看到瞭如此珍貴之物,如何不高興!他從秋衣手裡拿過已完工的拓片來,仔細欣賞著:拓片墨色深淺適度,點劃勾捺清清楚楚,丹書的筆勢,鐫刻的刀法,都完好地體現了出來,拓者無疑是個技藝嫻熟的高手。張之洞喜歡碑刻,卻不能自己動手拓印。這樣的巧工能匠,居然棄於荒山野嶺之中而不為世知,真正可惜! “這字真的拓得好!”張之洞讚道,“你這手藝哪裡來的?” “四處漂學的。”秋衣淺淺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生最愛碑文篆刻,三十年來,只要有空,我就挑一擔空籮筐在窮鄉僻壤、古嶺老山四處轉悠,遇著年代久遠的斷石殘片,我便拾起來放進籮筐里,遇見好的碑刻,就將它拓下來。遇上拓工,我便細心地一旁觀摩,把他們的技術偷學過來。就這樣,三十年來,我也搜羅了幾十塊珍稀古石,拓下幾百件上等碑刻,無形之間,拓技也精了。” 這是少見的有趣人:愛好如此高雅,行為如此獨特,且好詩詞懂醫道,值得與之交往! 張之洞站起來,誠懇地說:“我和你志趣相投,我想與你交個朋友。你方才給我解了暑,我也感激你。我邀請你到我家小住兩天,我們多談談話,我也藉此表示點謝意!” 秋衣問:“你家住在哪裡?” “就住在城裡。” “好吧!” 吳秋衣也起身洗洗手,拍了拍身上的舊佈衫,什麼也沒帶,便和張之洞等人一道離開了上清觀。從一路上的談話中,張之洞知道吳秋衣今年四十五歲,從小在藥舖裡做抓藥的小伙計,天長日久,也便成了半個醫生,一般的常見病,他都可以治得好。工餘則好讀詩詞古文,尤愛書法篆刻,此興趣幾十年來不衰。八年前,妻子去世,即未再娶,兩年前獨生女出嫁。從那以後,他也便辭了藥舖的事,靠著積蓄和替人治病的收入,專門去尋找和拓印古碑古刻。 進城到了九眼橋鬧市區,張之洞指著一邊一個蹲著大石獅的衙門說:“我就住在這裡,我是這裡的主人。” 大根對吳秋衣說:“這是學政衙門,我家四叔是學台張大人。” “哦,你就是學台大人,怪不得對古碑帖知道得這麼多!”言談中,吳秋衣得知張之洞的金石學問甚多,心裡一直在猜想,此人很可能是尊經書院裡的一位教書先生,或者也可能是城裡裱畫鋪、古董店裡的一個行家,卻不料,竟是學台大人。 “我叫張之洞,字香濤,我們是朋友,你不要叫我大人,叫名叫字都行。” “好,好,我是個沒受過正規教習的散淡人,也不懂士林和官場的禮儀,我不習慣叫什麼老爺、大人。你貴為學台,我賤為藥工,但你若真正願意與我做朋友的話,那我們就應該是平等的。今後你直呼我的名,我也直呼你的字。” “最好,最好!你這種性格我最喜歡!” 張之洞邊說邊拉著吳秋衣進了衙門。 楊銳和大根都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平頭百姓。他們想像中,吳秋衣一旦得知與他說了半天話的人竟是四川的學台,必然會驚駭莫名,誠惶誠恐,因為所有的小民見了官家都是這樣的,吳秋衣卻不這樣。大根把他看作怪人,楊銳稱他為奇人。 吳秋衣在衙門裡住了兩天,張之洞將他平生所藏的字畫碑帖都拿出來讓吳秋衣看。吳秋衣邊看邊評,爽直尖刻,許多評議都很有見地,張之洞為得到一個好朋友而快樂。 臨走的時候,張之洞說:“我們倆都是鰥夫,你可常來我這裡坐坐說說話。” 從那以後,吳秋衣真的常來做客。一襲布袍,滿身塵土地出入學政衙門,引來不少世俗人的好奇眼光:學台與藥工成了好朋友,真個是難得! 後來張之洞與王夫人結婚,居然也把這個布衣朋友請來坐在貴賓席上,吳秋衣磊磊落落的,也不以地位卑下而自慚。他還是照常來張府,於是與好繪畫書法的王夫人也成了朋友。 離開成都回家前夕,張之洞送他二百兩銀子,資助他的脫俗事業。吳秋衣也不推脫,坦然收下。就從那以後,張之洞再也沒見過吳秋衣了,但常常會想起這位與眾不同的布衣之交,不料他今天竟突然出現在眼前! 吳秋衣告訴老友,去年夏天他沿著漢唐時代的劍閣大道,離開四川到了關中平原,然後再從陝西到河南,從河南到直隸。這次遠遊的目的,一是行萬里路以廣見聞,二是到京師來看看老朋友。進城後才聽說老友已升山西巡撫,多方打聽才找到家來,幸而尚未離京;但這未離京的緣故卻是因為夫人的不幸故去,真讓人悲哀。吳秋衣勸老友節哀,即便不能接受,也要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對這種生老病死之事要達觀看待。張之洞感激老朋友的一番真心,親人棄他而去的事,已經歷好多次了,雖痛苦,但還不至於頹喪,何況眼下正有大任等著,必須打迭精神迎接繁劇。張之洞邀請老友和他一起到山西去,幫他做點事情。 吳秋衣想了想說:“官場上的事我實在不能為你幫一點忙,我這次就不隨你去了,我要在京師住幾個月,若有機會,再去太原看你。不過,我這次無意之間發現了一個真正可以幫助你的人,你若能請得他和你一道去山西,必可有大用場。” 張之洞的精神立時振作起來,問:“這是個什麼人?你何以這樣看重他?” 吳秋衣慢慢地說:“早就听說古北口是個險要的關口,這次在城外恰遇兩個家住古北口的商人,正從江南做生意回來,於是暫不進城,和他們一道去了古北口。這兩個商人走南闖北,見識既廣,為人又大方,我和他們很是投緣,一路上說話很多。” 吳秋衣喝了口茶後,繼續說著:“我對那兩個商人說,聽說古北口一帶百姓生活窮苦,從你們身上看來,倒不像是這回事。兩個商人告訴我,古北口本是一個窮地方,在幾年前都還苦,這四五年間因為出了一個好莊主,帶領眾人發家致了富。” 自從奉旨以來,張之洞常想到今後該如何治理山西。行政牧民之事,他可真的沒有經驗。古北口這個莊主,引發了他的興趣:“這個莊主是如何讓他的莊民過上好日子的?” “我也這樣問過這兩個商人。他們說莊主有幾個好招數。一是把全莊都組織起來,就像當年的太祖爺在關外管理八旗一樣,把分開的五個手指握成一個拳頭。這樣,做什麼事都有力量。二是從山東引來好的莊稼種,種籽好,產量提高了,大家都有飯吃。三是做買賣。古北口歷來產一種名叫沙棗的棗子,味道不大好,雖產的多,但賣不了錢。莊主讓大家曬乾製成果脯。他自己琢磨出一種好調料,加上這個調料後,沙棗果脯又甜又脆。莊主又告訴大家,江浙一帶人喜吃甜食,運到那裡可賣大價錢。果然這一招很靈,這幾年古北口靠這個買賣,家家都發了。這兩個商人就是剛從上海回來做沙棗果脯生意的。” 張之洞點點頭:“這個莊主的確有頭腦。” “到了古北口,我特為拜訪了這位莊主,果然名不虛傳,有真才實學。香濤,你去山西做巡撫,若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身旁,一定會是你的左右手。” 張之洞邊聽邊想,古北口的能干人,會不會是桑治平?但他不是本地人,又怎麼可能做莊主呢? “這位莊主叫什麼名字?” “桑治平。” 果然是他!張之洞兩眼發亮,興奮地對吳秋衣說:“他是我的老朋友,過兩天我去古北口看他!” “你的老朋友?”聽了張之洞的介紹後,吳秋衣為自已的慧眼識才而高興。 張之洞趕忙修書一封發往古北口,與桑治平約定十八號在他們家里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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