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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赴任前夕,張之洞深夜造訪醇王府

張之洞 唐浩明 5787 2018-03-16
自從那次破格召見之後,張之洞的一舉一動,便都在慈禧太后的注視之中。議論東鄉翻案事時,醇王又在慈禧面前稱讚張之洞關心民瘼、仗義執言,是社稷之才。張之洞在慈禧的心目中又加重了分量。醇王還特為告訴慈禧,張之洞贊成修復清漪園。身為清流而不反對園工,慈禧對此很喜歡。她由此看出張之洞對她的忠心。吏部揣摸太后的旨意,將張之洞的品銜提高一級,由正五品升為從四品。不久,又正式授職為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 午門事件中,張之洞的奏疏只言謹防閹寺之患,而不言及她處置之失當。作為一個老練的政治家,這中間的良苦用心,慈禧在事後也是能感受得到的。 “委婉曲折,忠心可憫”,這是慈禧後來在與慈安的閒聊中對張之洞的知心評價。於此可見,她確實看出了張之洞的穩健和成熟。

在慈禧看來,這些都是清流中他人所缺而張之洞獨具的長處。清流人物飽學善辯,喜談國事,攻訐在位者不留情面又往往能擊中要害,但幾乎個個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只求文章做得痛快,卻並不去考慮事實上辦不辦得通。慈禧一向認為,清流人物可以做言官,也可以做學官,但不能做實事,更不能擔當重任,因為他們不懂得現實世界與聖賢經典之間的差距有多麼大,也不知道“閉門造車易,出門合轍難”的道理。嚴格地說,他們都不是穩重成熟的務實幹員。然而這個張之洞,卻有清流之長而無清流之短,確乎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她決定破格越級簡拔。 張之洞現居正四品銜的侍講學士之位,越級提拔,可以擢升為正三品銜的詹事府詹事,也可以擢升為從二品銜的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朝廷提拔官員向來慎重,越級簡拔的事並不多見。慈禧記得,近幾十年來內外傳為美談的一次越級簡拔,是三十多年前道光爺提拔曾國藩的事。

道光二十七年,六十七歲的道光爺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試後,將曾國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曾國藩為從四品銜的侍讀學士,猛然間升為從二品銜的內閣學士,連升四級,一時朝廷內外議論紛紛。 曾國藩的考試成績名列二等第四,並不優異,考試之前也沒有十分引人注目的表現,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爺憑什麼對曾國藩如此恩寵。後來,曾國藩組建湘軍,百戰沙場,為朝廷收復江南,在手握重兵功高天下的時候,並不造反,而且益發對朝廷忠心耿耿。直到這時,歷史才證明道光爺是多麼的富有遠見,其識人之眼光、用人之魄力是多麼的不同凡響! 慈禧則更從深處思考:曾國藩後來之所以如此,或許正是對當年連升四級的回報。眼下又是多事之秋。皇帝年少孱弱,國家比道光時期更需要棟樑之材。向祖宗學習,演曾國藩故事,將張之洞連升三級,直接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

然則,張之洞真的是第二個曾國藩嗎?連升三級,可是非同尋常的異數,他張之洞能受得起嗎? 正當慈禧猶豫不決的時候,朝廷內突然發生一場大變故。 光緒七年三月初七,慈安太后駕崩鐘粹宮。消息傳出,朝野驚愕! 慈安才四十五歲,素來身體康健,不像慈禧時常鬧病。當“太后升天”的話傳到宮外時,不少大臣還以為是慈禧死了。這意外的變故,導致當時及後世的許多傳聞。有一則流傳最廣、常被野史及說書人所樂道的說法是:當年咸豐帝病重時,頗為身後之事而憂慮。咸豐帝只有一個兒子,這位六歲的皇子乃懿貴妃那拉氏所生。皇后紐祜祿氏為人柔懦謙退,而懿貴妃性格剛強好出風頭。咸豐帝擔心今後懿貴妃母以子貴,干預朝政,出現牝雞司晨的局面。咸豐帝的寵臣協辦大學士肅順建議:當年漢武帝立弗陵為太子而殺其母鉤弋夫人,此事可以效法。咸豐帝心腸軟,不忍心這樣做,便給皇后留下一紙遺墨,上面寫著:若今後懿貴妃干預朝政的話,皇后可憑此執行家法。皇后將這道聖旨藏著。二十年過去了,已升為慈禧太后的那拉氏雖然一直在執掌朝政,但對已升為慈安太后的紐祜祿氏執禮甚恭。慈安認為再保留這道聖旨已沒有必要。為了表明自己的這番心意,慈安對慈禧說出這樁事,並當面將咸豐帝的遺墨燒掉了。不料,這反而成了慈禧的一塊心病,她總懷疑慈安還會有別的辦法可以製約她,於是先下了手。她親手給慈安送來一盒糕點,糕點裡放著毒藥。慈安吃了這盒糕點後即刻暴死。

這事是真是假,已很難確鑿考訂。依常理而論,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慈禧無此必要。二十多年後,光緒帝、慈禧太后兩天內相繼死去。傳說慈禧自知不起,不願光緒帝在她死後報復她,便先毒死光緒帝。這兩個傳聞如出一轍,意在揭露慈禧的心狠手辣。但現存的清宮檔案完整地保存了光緒帝病情的記錄,證明他確實病人膏肓,不可醫治。這種傳聞的產生,或許是由於慈禧晚年劣跡太多,人們恨她的緣故吧!不過,自古以來宮闈秘事,其間的曲曲折折,當時的局外人尚不可能清楚,何況百年後的今天!我們就姑且不論吧。 但慈安的去世,的確為慈禧更順暢地推行她的意圖掃清了障礙。這是因為名義上慈安在慈禧之上,且慈安為人隨和,王公親貴中許多人有事都願意找慈安,而慈安也樂意為他們說話。恭王便是其中一個。自從同治四年他與慈禧發生第一次沖突後,其感情上更趨向於慈安,遂有後來瞞著慈禧,與慈安一道降旨斬安得海的事。

現在,橫在慈禧前面的這道障礙既已掃除,她可以放開手腳來自我安排了。確切地說,清末的慈禧時代,是從這個時候才真正開始的。 就在慈安去世後不久,一連十多天,彗星天天夜晚出現在參宿和井宿之間。朝臣私下紛紛議論,都認為這是上天示儆,主政者當省愆修德。慈禧也為此異常天象而不安,下詔求言。應詔上書的不少,但無非都是勤政愛民、寬刑薄賦等一套老生常談,慈禧對這些迂儒之言無多大興趣。這一天,她被一道折子所吸引。這道奏章裡所說的話與眾不同。 奏章上說,彗星頻現,當思弭災防患,而當今防患之道,其大者莫過於西北之邊防及東南之海防。西北邊防,責任在陝甘總督。其總督曾國荃拜命半年來,以養病為名,安臥湘鄉不赴任。東南邊防,責任在兩江總督。其總督劉坤一暮氣深重,且有吸食鴉片之嗜好。建議朝廷開去曾國荃陝甘總督之職,另委賢能。劉坤一現蒙內召,正可藉此令彭玉麟署理。彭玉麟既為中興宿將,又無驕惰之氣,深孚眾望,足資起衰振疲。

慈禧看上疏者姓名,正是張之洞。她合上張之洞的折子,認真地思索起來。 二十年前,當她廢去顧命大臣執掌朝政時,正是江南戰火瀰漫之際,她一改咸豐帝左右瞻胸的態度,把東南大局全權託付給曾國藩,同時又悄悄地培植李鴻章的淮軍勢力,讓這支軍隊成為牽制曾國藩湘軍的力量。不久,湘淮軍合作,平定了江南。繼而又以淮軍為主力,撲滅了捻軍。到了同治七年,內地烽火基本熄滅。 就在朝野歡呼“同治中興”的時候,慈禧發現,十八省督撫,已經有多半落到湘淮將帥的手裡。她十分擔心這些人將居功坐大,弄出一個尾大不掉的局面來。這些年來,她小心翼翼地對付著這批湘淮宿將,採取籠絡、制裁、頻繁調動、相互掣肘等多種政治手腕,終於保持了政局的大致穩定。然而,時刻防範這批軍功顯赫的大臣,仍是令慈禧頭痛的一件大事。發布曾國荃陝甘總督的上諭已半年了,他仍在湘鄉老家悠閒地住著,託辭不上任。陝甘地當西北,乃軍務要衝,曾國荃如此無視朝廷,怎不令慈禧惱火。但曾國荃身為攻打江寧的頭號功臣,慈禧也不便公開申飭他。劉坤一是湖南新寧人,二十五歲率團練加入湘軍,轉戰湘桂,戰功卓著,三十五歲便身居巡撫高位,四十三歲便做了總督,今年才五十二歲,年紀並不大,但大官做久了,不免有些倚老賣老的味道,近來頗為縱情聲色。慈禧對他也很不滿意。

曾、劉身上所體現的“驕”“暮”之氣,正是那些因軍功而至高位的督撫普遍存在的毛病。它既是對朝廷權威的削減,也敗壞了官場的風氣。敲一敲這兩根翹起的尾巴,對那些頭腦昏昏的大員也是個震動。慈禧接受張之洞的建議,革去曾國荃的陝甘總督之職,任命彭玉膦署理兩江總督。也因這個建議,使慈禧不再猶豫,決定援道光帝的先例,破格越級簡拔張之洞! 光緒七年七月,一道煌煌諭旨下達:張之洞補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這道聖命,使張之洞轉眼之間連升三級,由一個中級官員躍為從二品的卿貳大臣。這是鹹豐、同治、光緒三朝中少有的一次破格簡拔。 張之洞奉到這道諭旨,真有喜從天降之感。清流朋友的祝賀,同僚的羨慕,故舊門生的恭喜,家人的歡欣,這一切為他織成了一張大喜大慶之網。

這天午後,他收到張之萬從南皮老家派人專程送來的一封信函。守制在家的前總督除向堂弟表示祝賀外,並鄭重其事地告訴堂弟,應該盡快去醇王府走一趟,在醇王面前表達對聖恩的感激之情。 照慣例,獲得遷升的官員在奉旨之後要給朝廷上一道謝恩折,然也僅此而已,不需再向別的推薦者表示謝意。張之洞也正是這樣辦的,他的腦子裡還沒有想到要去感謝別的什麼人。堂兄的這封信給他一個很重要的提醒:是的,別的王公大臣那裡都可以不去,醇王府是非去不可的。 他想起去年堂兄應醇王之邀悄無聲息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幾天堂兄頻繁地與醇王會晤,又想起堂兄為他安排的在清漪園與醇王的見面。就因為有這些活動,才有東鄉冤案的昭雪;說不定也就因為有這些活動,才有今日的越級超擢。太后一皇上一醇王一堂兄,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一個既明顯又隱約的網絡,悟出了一個既簡單又深邃的道理。一條前途無量又不無風險的道路,已在自己的面前鋪開了。

張之洞不願意讓人知道他與醇王府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遂在一個夜色深沉的晚上,獨自一人踏進醇王府。 “王爺富貴尊榮,應有盡有,微臣雖然做了二十年京官,但仍兩袖清風。微臣知道王爺為微臣的這次遷升很費了神,卻無法給王爺送上一件像樣的禮物。微臣今夜什麼都沒帶,只帶上一顆對朝廷的忠心:今生將為太后,為皇上,為國家竭盡全力,鞠躬盡瘁。” 張之洞這番莊重誠懇的話,使醇王為之動容。從本性上來說,醇王也不是一個貪財好貨的人,他並不很希望別人給他送禮。他的兒子現正做著皇帝,為他的兒子盡忠,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禮物? 醇王莞爾一笑,說:“為國薦賢是我的本職,只要足下今後儘忠太后輔佐皇帝,我也就滿意了。” 張之洞忙說:“王爺的話,微臣將一輩子銘記在心,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為國家辦事實心實意。”

“這就好,這就好。”醇王順手從茶几上拿起一隻淡黃色的瑪瑙鼻煙壺來,在鼻孔下面來回地移動了兩下。 醇王不愛禮物,但這個鼻煙壺就是一件禮物,它是潘祖蔭送的。潘祖蔭是個有名的古玩鑑賞家收藏家,尤愛鑑賞收藏鼻煙壺,家裡藏的各種鼻煙壺不下千數,遇有同類型的,他便會拿出多餘的來送人。潘祖蔭常說他送鼻煙壺給人沒有功利目的,其實這中間也很複雜,要細細追究起來,還是有功利的居多。就拿這個煙壺來說吧。行家們都說,這個煙壺的用材最為名貴,這塊瑪瑙也不知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年,整個北京城找不出第二個。李鴻藻曾問他要,他捨不得,光緒皇帝登基不到一個月,他就帶了這個鼻煙壺進了醇王府,送給了喜聞鼻煙的皇上本生父。這種不露形蹟的文雅禮物,倒也正合了開去一切差使的醇王的心意。 吸了一陣鼻煙後,醇王的精神大為振作。眼前這個即將擔當大任的名士,畢竟還是要向他透點底才是,免得他日後認不清主子。 “去年子青老先生來京晤談,盛讚足下道德文章有古人之風,我於是約請足下來清漪園一見。又讀到足下為四川東鄉民人鳴冤的三道折子,對子青老先生讚許深信不疑,多次在太后面前薦舉足下。午門事件過後,太后亦與我談起過足下的折子。我對太后說,如此忠誠而穩重的人,釋褐二十年了,至今尚屈居下僚,若不超擢,不僅使他本人心冷,只怕朝廷也會眼睜睜地失去一個大才。太后當即頷首,果然便有此罕見之舉。我為足下賀喜。” 張之洞明白醇王這番話的用意,忙離座拱手:“王爺大恩大德,微臣沒齒不忘!” “坐下,坐下!”醇王對此甚是滿意,在張之洞重新坐下後,面帶微笑地說,“昨日上午,太后召我進宮,向我垂詢兩件事:一是工部右侍郎王鶴年出缺十多天了,以何人補授為宜。一是山西近年來麻煩事不少,曾國荃並未治理好,衛榮光接手後更是混亂,晉撫一職擬換個人,問我心中有合適的人沒有。足下今天來得正好,我想問問,假若太后現在就要足下去乾一番實事,足下是願意留在京師做侍郎呢,還是願到外省去做巡撫?” 就在醇王說這番話的時候,張之洞的腦子裡已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醇王決不是他自己所標榜的不問國事的那種人,正如老哥所說的,他對國事關心得很。接著張之洞又想到,看來醇王在太后的決策過程中,對太后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同時他又想,那麼恭王呢?恭王又處在一個什麼位置上呢?或許,關於工部右侍郎的補缺和山西巡撫易人這兩件事,太后也與恭王商議過。無疑,太后正在將醇王倚為臂膀;當然,恭王至今仍是太后最重要的幫手。 張之洞毫不猶豫地說:“微臣深謝王爺的厚愛,倘若太后真的願意交給微臣一樁實事的話,微臣願選擇巡撫一職。不要說山西尚非十分貧瘠之地,即便是雲、貴、甘肅等省,既貧困又偏遠,微臣也願意前去。微臣不是不知侍郎一職尊貴舒適,為的是有一方實權,有一省土地,可由自己充分展佈。” “好,志氣可嘉,我當向太后禀明足下這番志向。倘若太后予以成全,足下自應實心實意去做,為太后為朝廷分勞;若留在京師做侍郎,也是好事,料理本職事務之餘,還可以時常為朝廷拾遺補闕。” “謝謝王爺!”張之洞起身向醇王深深一鞠躬,“微臣這就告辭了。” “好,我送足下兩步。”醇王也起身。 “不敢。王爺如此,則微臣擔當不起。”張之洞忙又一鞠躬。 醇王笑了笑說:“我也要走動一下,活動身子骨。另外,我還要問一句話。” “王爺要問什麼話?”張之洞剛挪動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咱們邊走邊說吧!” 張之洞只得跟著醇王走出小客廳。 醇王說:“上次子青老先生來京時,他身邊有一個人,我見他器宇甚是不俗。問子青老先生,說是他的一個老朋友,住在古北口,特為來京城與他相見。又說此人精於繪畫,畫技比他還高。不知足下與此人有往來否?” 顯然,醇王說的這個人就是桑治平。張之洞答道:“今年春天我本擬去拜訪他,他恰好有奉天之行。故那次分手之後,我與他還沒再見過面。” 醇王說:“聽子青老先生說,此人很有些經濟之才,若荒廢在山野江湖也實在可惜,你可以勸勸他,出來為國家做點事。我想要他給我畫一幅畫,就畫古北口那段長城,不知他願不願意。” 張之洞說:“王爺如此看得起他,他必定感激萬分。為王爺畫畫,他自然是非常樂意的。” 說話問,二人來到王府庭院,張之洞再次請王爺止步。醇王說:“好吧,我就不送了,足下靜候佳音吧!” 十天后,張之洞奉到上諭:著補山西巡撫。真的就有一方土地來由自己親手經營管理了,二十多年來的人生抱負,眼看就有實施的時候了,張之洞心中歡喜無盡。他忙著交代公事,接待各方朋友,安排內務,打點行裝,以便盡快啟程赴任。 不料,就在張府上下喜氣融融的時候,一樁大不幸的事突然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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