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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為藉東鄉之案做文章,醇王在清漪園召見張之洞

張之洞 唐浩明 7945 2018-03-16
張之萬送來的關於東鄉冤案的三道奏摺,醇王已經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了。現在,他又將這三道書法秀勁內容沉甸的奏摺在手裡隨意撫弄著。這位四十歲的王爺,長得與其英年早逝的四兄和執掌國柄的六兄很相像:一樣的小臉尖下巴,一樣的單薄身材。這些都來自道光帝的遺傳。與方面大耳、膀闊腰圓的乾隆、嘉慶相比,道光和他的這幾個兒子似乎不是真龍天子的後代。 醇王是個複雜的人物。 作為道光帝的七皇子,父皇去世的時候,他只有十歲,上面有三個已成年的兄長,當然不可能有繼位之想。隨著年歲的增大,眼看著四兄獨尊天下,六兄權勢顯赫,同是先皇血脈的他,怎會不眼熱?工於心計的懿貴妃在生了皇子之後,獲得咸豐帝的特別寵愛,為了增加自己在皇族中的力量,她把親妹妹嫁給了醇王。從此醇王成了她的心腹。在辛酉年那場政變中,醇王夫婦立下特殊的功勞,醇王也由郡王晉升為親王。但處理國家日常事務的權柄,則落在比他大七歲的恭王手裡。

恭王奕沂器局開朗,聰明能幹,且能重用漢人,受到朝野中外的擁護。醇王對這位兄長既佩服又嫉妒。他的這種心態,與對恭王既利用又防範的慈禧很是接近,叔嫂兩人基於同一情緒,又結成了新的聯盟。因為要對恭王別樹一幟,醇王在對外事務中,便採取一種虛驕強硬的態度。在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的處理過程中,恭王和醇王兩人的態度便截然不同。 同治帝死後,新皇帝不出於恭王府而出於醇王府,恭王當然不服氣。但是面對著醇王暈厥在地,力辭不受,過後又堅辭開缺所有差使的一連串動作,恭王也不好意思再爭,只得把氣咽進肚子裡,打疊精神,繼續做他的軍機處領班大臣。 哪怕是一職不兼,而今的醇王已不再是同治年間的醇王了,滿朝文武視“潛邸”為神明,“潛邸”之主自然也深知自己的神聖身分。對於恭王,他不再像先前那樣謙恭了,他要儘早把大權從恭王手里奪過來。

然而,事實上醇王只是一個性格脆弱才具平庸的人,既沒有安邦治國領袖群倫的真才實學,又缺少玩弄大陰謀大詭計殺伐專斷敢作敢為的奸雄膽魄。他清楚地知道,在通往最高權力的道路上,恭王固然是一個大障礙,但真正不能掀倒的大山卻是慈禧太后。無論是地位、實力,還是機巧手腕,他都遠不是那個女人的對手。那個女人,既是奸雄,又是英雄,即使現在身為皇帝本生父,在她的面前,鬚眉丈夫醇王也永遠只有臣服的份。 因此,在攀登權位頂峰的過程中,醇王同時並舉地採取兩個措施:一是巴結討好慈禧,二是伺機攻擊恭王。 醇王對他這個嫂子兼姨姐的太后是非常了解的:她既有強烈的權力慾望,又貪圖享受,是一個要把人生的樂趣用盡用絕的女人。

早在同治十二年,小皇帝剛剛親政的時候,慈禧就授意兒子發布上諭,重建被英法聯軍燒毀的圓明園,以供還政後頤養天年。由於耗銀將在三千萬兩之上,大亂甫定的朝廷實在無力支付這筆浩大的開支,當家的恭王對侄兒皇帝的這道上諭加以諫阻。年少貪玩又剛愎自用的同治帝正要藉個名義大興園工,為自己建造一個娛樂之地,遭到恭王的反對後大為惱怒,竟然下旨革去恭王的軍機處領班之職,並降為郡王。兒子做得太過分了,慈禧不得不出來干涉。恭王雖保持了原來的職位,但圓明園不能重建,卻成了慈禧的一塊心病。前些日子,醇王福晉告訴丈夫:太后說,清漪園景緻好,稍稍修整下,花不了多少銀子,恭王等人大概不會反對,今後歸了政,就可以住那裡去養老。

這其實就是當年那道懿旨的再次頒布,醇王決定把這道懿旨領下來,以自己的親自操辦來與當年恭王的極力勸阻,形成鮮明的對比。誰忠誰不忠,豈不一目了然! 府裡的小吏張翼帶著幾個人,已將清漪園查勘過多次了,重新修整的大體方案也已經拿出來,為鄭重起見,醇王自己還要親自去一下。 這幾天與張之萬會晤後,醇王對執掌權柄的未來更增加了信心。當張之萬將堂弟近來為東鄉冤案昭雪所做的事情禀報之後,他馬上意識到,這又是恭王的一個失誤,要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將對手打壓一番。他決定在清漪園接見張之洞,這比在王府裡召見要好得多。 北京的仲夏,到處是青枝綠葉,花草繁茂,一派生機蓬勃的景象。春天的風沙早已停止,風和日麗,不冷不熱,是一年中的好季節。因為修復清漪園一事尚在計議之中,不便張揚,故醇王一清早便離開王府,輕車簡從,盡量做到不引起人們的注意。

清漪園在京城的西北郊,明代時即闢為皇家園林,名叫好山園。乾隆十五年在好山園的基礎上大加擴建,改名清漪園。咸豐十年英法聯軍進入北京,一把大火燒了圓明園,清漪園在劫難逃,也遭到嚴重的毀壞。辰末巳初時分,醇王一行來到這裡。明媚的陽光下,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座殘缺破敗的建築群。 清漪園全盛時,以昆明湖、萬壽山為主體,方圓四千多畝土地上,錯落有致地分佈著勤政殿、玉瀾堂、怡春堂、長廊、養雲軒、諧趣園、大報恩延壽寺、放生舫、佛香閣、曇花閣、寶雲閣、聽鸝館等建築物,眼下除萬壽山頂的佛香閣,以及全部用銅澆築的寶雲閣外,其餘的殿閣堂廊,或全被燒毀,或部分毀壞,均不堪人目。先前碧波蕩漾的昆明湖因年久失浚,早已是雜草叢生,青萍漂浮,成了野鴨子棲息的場所,連銜接南湖島與東岸的那座四十多丈長的十七孔橋,也已斑斑駁駁、漏洞百出,只有那個為鎮水獸而鑄造的銅牛,至今仍然安詳地臥在湖邊,回首翹望人寰,似有無限依戀之情,給醇王一行帶來些許安慰。

醇王一邊查勘,一邊在心裡尋思著:要把清漪園恢復成乾隆時期的全盛之貌,其所費銀子並不會比重建圓明園少許多,眼下戶部是撥不出這筆巨款的,只能分期來做。張翼提出先整治昆明湖和萬壽山,規复勤政殿、諧趣園的方案是可行的,但就只做好這幾件事,所費已經夠大了。即使花費再多,也還有兩處工程是非建不可的。 第一處是長廊。太后喜歡遛圈子,兩頓正餐後遛半個時辰的圈子,已經遛了十多年,這是雷打不動的老習慣。綿延二三里的長廊遮陽避雨,正好遛圈子,所以非重建不可,最好再延長一倍,太后必定更加滿意。 第二是要給太后修造一個戲台。太后愛看戲,尤其愛看皮黃。名伶譚鑫培、梅巧玲等人常被她召進宮去,她可以一看一兩個時辰,毫不疲倦。有時看得興起,她甚至會留他們在宮裡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唱。皮黃確實好聽,做工也好看,宮裡的人都喜歡,巴不得譚鑫培、梅巧玲天天在宮中唱戲。宮裡的戲台,受禮制所限,不能建得過大過高,太后多次流露出不滿足的神態。醇王想,清漪園不受這個限制,伶人們來來去去也要隨便些,應該選定一處好地方,給太后建一座又高又大的戲台,將京城裡那些當紅角色輪番召來給她唱戲。這不但會博得太后的歡心,更可以讓她沉湎於戲文中,不再乾預政事。如此,國家大事便可聽命於自己,皇帝本生父便是真正的太上皇了。

想到這裡,醇王快樂得不自覺地哼起幾句皮黃來,巡視的腳步也跟著加快了。一會兒,怡春堂出現在他的眼前。 怡春堂是當年乾隆與他所寵愛的臣子們詩酒文會的地方,素以清幽高雅出名。在咸豐十年那次災禍中,它也受害不淺。 ,醇王踏進怡春堂的門檻時,映入他的眼簾的是一片衰落式微的景象:四周的泥築圍牆粉彩剝落,隨處可見洞穴,庭院磚坪上的縫隙裡雜生著各種野草;主體建築怡春堂雖未倒塌,但簷斷瓦裂之處很多,堂前的幾座銅香爐、銅仙鶴也被敲得癟肚彎腰,不成個樣子;東頭寬闊的土坪上原本種植著各種奇花異草香卉靈莖,而今因為沒有聖駕的駐蹕、名士的光臨,那些珍貴的花木早已枯萎腐爛,代之而起的是叢生的蔓藤蕪枝野荊荒條,成了鼠蛇狐兔出沒之地了。真正是“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醇王心里頓時浮起一絲末世的悲涼之感來。

極善察言觀色的張翼見主子久久地站著觀望,遂建議:“王爺,您不是要給太后建一座戲台嗎?我看就建在這裡好了,把這片草叢除掉,地方寬敞得很。” 這個建議不錯!怡春堂本就是飲酒宴豫之地,在此處建一座戲台正相適宜。醇王點點頭說:“這倒是一個好地方,可以考慮。” 見建議被採納,張翼很得意,又說:“王爺,這半天您也走得夠多了,不如在這裡歇會兒,過會子再細細地查勘,看戲台擺在哪兒最合適。” 一向養尊處優的醇王,一年到頭難得有一兩次這樣地勞動腳步,今天也的確是累了,便說:“你去安排吧!” “嗻!” 張翼領著王命,急忙去張羅。 清漪園雖然已成廢園,但長年來仍有幾十名看守人員住在這裡,這些人大多數是宮中年老力衰的太監。太監因為少年時被閹割,男不男女不女的,自覺低人一等,無顏回故鄉見父老鄉親,通常都是在年老後便離宮住進寺院道觀裡去,與和尚道士為伴,打發殘生。此外,一些廢而不用的行宮也是老太監們的棲身之所。當然,一些老宮女也因離家日久,無親無友,無依無靠,便和老太監們一起住進寺觀行宮裡,那也是常有的事。唐人的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寫的就是這個現象。

恰春堂的房屋保存得較為完好,清漪園的看守人員中有一半人住在這裡,經張翼一吆喝,老太監們很快便騰出兩間正房來,趕緊收拾清爽,恭迎醇王爺大駕。 待醇王落座,服侍主子慣了的老太監便魚貫而入,端茶遞煙,擦汗按摩,把個醇王侍弄得舒服愜意。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後,猛然想起張之洞應該久在園子裡等候了。就在怡春堂召見吧!他吩咐張翼去把張之洞尋來。 兩天前,張之洞接到醇王府的口諭,要他在清漪園裡等候王爺的召見。兩天來,他一直在為此事興奮著。他知道,這是老哥的推薦起了作用。醇王在朝廷上的地位,眼下雖不能與太后和恭王相比,但日後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且老哥已摸到了他的底。這次召見豈可等閒視之! 但召見之地為何不定在王府,卻要選在已經廢而不用的清漪園呢?難道說,清漪園將會有大的舉動?聯想到幾年前盛傳的修復圓明園的事,張之洞對醇王這次郊外之行的目的已猜到八九分。明知醇王的召見會在辰末之後,為慎重起見,張之洞在昨天下午便抵達清漪園,今天一早便按王府的命令,在勤政殿內一間小偏房裡等候著。

在張翼的導引下,張之洞走進了怡春堂正殿,一眼看見醇王正坐在一張陳舊的鑲嵌著大理石的雕花大木椅上,便快步走上前,跪在石磚地上,一邊叩首,一邊禀報:“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張之洞叩見王爺。” “起來吧。”醇王將張之洞注視片刻後說。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張之洞,或許同為男人的緣故,張之洞的短身寢貌,並沒有給他帶來如同慈禧初見時那種不悅之感。 張之洞起身,垂手侍立著。 醇王命令張翼:“給張之洞備一條凳子。” 張翼端來一張黑漆嵌螺鈿梨木鼓形凳子,雖然漆面有些剝蝕,但從造型的精美和螺鈿的細巧來看,當年亦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宮中用物。 張之洞忙說:“不敢,不敢!王爺的面前,哪有微臣的座位。” 醇王微微笑了一下,說:“此地不是內廷,也不是王府,你就坐下不妨。我之所以選在清漪園與你見面,就是要你不拘禮節,咱們隨便閒談閒談。” 張之洞從來沒有直接與醇王打過交道,過去常聽人說醇王為人比較隨和,不像恭王那樣威棱,看來傳說不誤。張之洞是個心高膽大的人,心裡深處並不對權貴人物包括天潢貴冑在內,有什麼特別的敬畏。科場上的輝煌成就,使得他從來就自視甚高。儘管職位不高,在大人物的面前,他向來沒有自卑之感,今天在這位皇上本生父的面前也一樣。他道了一聲謝,便大大方方地坐在奕譞的旁邊。 奕謖對張之洞這種不卑不亢的神態頗為滿意。雖是初次見面,對於張之洞其人,奕譞還是頗為了解的。這不僅由於張之洞作為清流黨中的骨幹,早已名播朝野的緣故,更因為在去年吳可讀屍諫事件中,張之洞挺身而出,維護了醇王府的利益。在奕瀑看來,吳可讀遺折的要害在於立即為穆宗立嗣;而此時立嗣,只有立恭王的孫子溥倬,皇位最終將落到恭王府。多虧了張之洞的兩道奏疏,既合經典,又順情理;既循家法,又宜將來,真正是深思熟慮,精詳嚴謹,無懈可擊,一錘定音,將一場無端而起的軒然大波治得風平浪靜。醇王怎能不感激張之洞? 出於這種心情,奕譞的話語極為客氣:“張之洞,把你從城裡請到郊外來相見,你不會覺得辛苦嗎?” 今上的父親召見一個臣子,莫說只是從城裡走到郊外,即使是從京師奔到天涯海角,作臣子的也是理所當然,不能有絲毫的怨意呀!醇王竟然以這種口氣作開場白,真讓張之洞既感意外,又受寵若驚。他忙恭敬地答道:“王爺太客氣了,王爺可以親臨清漪園巡視,微臣何敢言辛苦二字!” 奕謖隨意地笑了一下,問:“什麼時候來的,等久了吧!” “昨天下午到的。微臣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卻沒有來過清漪園。這次正好藉此機會瞻仰瞻仰,親身感受一下當年高宗、仁宗的雄風偉跡。” 奕譞心裡想:果然不愧為探花出身的名流,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他點點頭說:“這一座名園,當年是何等的壯麗非凡。可恨那些洋鬼子,把它和圓明園一道給毀了。你說說,這清漪園該不該修復下?” 果然不出所料,醇王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修復清漪園!關於修復園林這樁事,張之洞對它的前前後後是十分清楚的。 作為一個儒臣,作為一個清流黨,張之洞向來不贊成朝廷大興土木,何況當此內憂外患國帑窘迫之際,修復大型園林以供一二人之遊樂,更為他所反對。故而對於過去阻止重修圓明園的一切言論,他都是讚賞的,然而今日面對著醇王的垂詢,張之洞卻猶豫了片刻。 慈禧太后把皇位送給了醇王府,醇王府自然要回報這份恩德。拿什麼來回報呢?世俗間的一切,對於貴為太后的中年婦人而言,似乎都算不了什麼。不如修復一座花園行宮,讓她在這裡頤情養性,安度天年。從這個角度來看,醇王要重蹈園工舊路,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遠期的目標是希望醇王能秉掌國政,以便年邁的老哥東山再起,進入權力中樞;近期的目標是要利用醇王和恭王之間的矛盾,為東鄉之事翻案平冤。這些都需要與醇王建立起一種過去所欠缺的密切關係。 想到此,張之洞毫不含糊地回答:“清漪園山水環抱,清靜幽雅,的確是個休憩的好處所,洋人縱火燒毀,真是喪盡天良。祖先親手創建的名園,後人自當修復。只是目前國庫不裕,不能全盤動工,宜選擇耗費較少的幾處工程先期施工,以後再慢慢地一處一處地複原。比如這座怡春堂,就大致完好,想來恢復1日貌所費不多,可以先動手。” 奕譞正是要藉此探測一下張之洞,估計這個清流黨骨幹多半會加以委婉的勸阻,卻不料他爽快地予以贊同,心裡想:看來張之洞的確不是書呆子,是個明白人。便說:“張之洞,你說的跟我所想的一個樣,清漪園是要規复,但要慢慢來。你這些年來給太后和皇帝上的折子我都看過。你的折子篇篇都寫得有理有據,是真正的奏章,不像有的人,做了幾十年的官,還不得奏議要領,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朝廷拿了這樣的折子也不能辦事。去年關於崇厚誤國的折子,滿朝文武上的不少,最有力量的當數你的那幾篇,我看後激賞不已,建議太后召見你,當面聽聽你的想法。”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覺舒服。作為一個品級不高的官員,張之洞不太清楚內廷看折子的程序。他一直以為現在也是過去傳下來的老套子,由外奏事處轉內奏事處,再送給太后裁奪,卻不知還有醇王插進來這個過程。他感激醇王一直在讀他的折子:“蒙王爺錯愛,微臣今後惟有加倍努力才可報答。” 奕譞含笑點頭說:“南皮張府祖上積德殷厚,連出子青先生的狀元和你這個探花。聽說你小時在貴州長大,貴州偏遠貧瘠,良師難得,你的學問文章得之於誰的傳授?” 張之洞答:“微臣四歲由先父開蒙,家兄之淵因比微臣年長十歲,也是微臣的老師。八歲讀完'四書''五經',九歲開筆。十二歲前受業於曾捂之、張蔚齋諸師。十二歲後受業於韓超、丁誦孫諸師,並從呂賢基治經學,從劉仙石習小學,從朱伯韓習古文。呂、劉、朱等人均一代名師一代賢臣,微臣從他們處得益匪淺。” 奕譞說:“你的詩文廣被傳誦,我的記性不好,背誦不多,有兩句詩我記得最牢,道是'文瀾不取歸熙甫,兵略時同魏默深'。讀你的折子,氣勢充沛,鏗鏘有力,可知你的文章的確不是走的歸有光的路子。關於邊防方面的策略,計慮深遠,設防周到,有魏源之風。你如此註重用兵之略,是否與你父親在貴州征討苗民叛亂有關?” 醇王居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任上討平過苗亂,這令張之洞感動。他想,這多半是子青老哥在王爺面前說起的緣故。 “回禀王爺,微臣幼時,先父任所常有莠民武裝鬧事。先父總是對微臣兄弟說,世道不寧,當文武並重。正是王爺所說的,微臣注重兵略,實受先父的影響。不過,還有一位業師,為微臣終生敬服,是他的輝煌軍功,激勵微臣研習兵略。此人即益陽胡文忠公。” “噢,胡林翼是你的業師?他什麼時候教過你的書?” 奕譞對胡林翼很敬重,這不僅因為胡林翼是湘軍的重要統領,戰功卓著,更由於胡林翼在防範戒備洋人這一點上,與他深為默契。奕譞一直不滿於曾國藩對天津教案的處置,他認為曾國藩在洋人面前太軟弱了,有損大清的國威。因為此,在奕譞的心目中,湘軍的首領人物左宗棠、胡林翼的形像要比曾國藩高大些。 “道光二十八年,胡文忠公出任貴州安順府知府,先父時任貴州興義府知府,彼此結為至交好友。先父慕胡文忠公道德學問,把微臣送到安順府署住了半年,和胡氏子弟一道早晚接受胡文忠公的教誨。後來微臣在順天鄉試獲雋,那時胡文忠公正在黎平府招募黔勇援助湘鄂,得知消息後致書先父,說得令郎領解之訊,與南溪開口而笑者累日。南溪即微臣業師韓超,十年前已從貴州巡撫任上致仕。” “原來你還受過胡林翼的親自教誨,怪不得高徒本自名師出。胡林翼可惜死早了,未及封侯拜相,得以大用。他後來在前線帶兵打仗,與你還有聯繫嗎?” “有。”張之洞見奕譞如此敬慕胡林翼,似覺彼此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說話時也顯得隨便了些。 “文忠公很忙,我不能多去信打擾他,但每年必有兩封信,一是賀歲,一是為他祝壽。文忠公不管多忙,總是親筆回我的信,指導我讀書作文,為人處世,細緻懇摯,情意殷殷。每有復信,我都反複誦讀,銘記於心。咸豐三年離京回貴州,咸豐六年入京赴試,兩次我都繞道去武昌看望他。文忠公總是留我在帳下住幾天,縱談古今治軍牧民之事。諄諄告誡我,讀聖賢書,千萬不可沉溺其中而跳不出來,光只會記憶古義、背誦箋釋、尋章摘句、吟詩作賦的學究,不能算是讀通聖賢了。聖賢大義,乃在於淳厚民心,治理天下,即經世致用。又說身處亂世,當首在拯民,拯民先要除暴,除暴須仗強兵,故兵略不可不研習。微臣牢記先師的教導,並深以先師武功之盛而自豪,遂留意兵略,十多年來雖為史官學政,亦不偏廢。日誦文章,夜讀兵書,已成習慣。” “好!”聽了張之洞這番介紹後,努爾哈赤的後裔開始對這個詞臣刮目相看了:這或許是個文武兼資的能吏幹才,應是自己今後柄國所必須羅致的人員。他不再閒聊而切入正題。 “張之洞,子青老先生把你的關於四川東鄉之案的三道折子給我看了。照你折子上說的,東鄉百姓的確是受了冤屈,朝廷過去的處理有失誤之處,太后可能受了他人的欺矇。本王一向最恨貪官污吏,最喜為民作主,願意將這三道折子親自交給太后,把東鄉的案子翻過來。但是,本王要鄭重問你一句話。” 說話之間,奕譞一直用嚴肅的目光盯著張之洞。張之洞見醇王的態度陡然變得如此峻厲,神情不覺肅然起來,背上冒出一絲熱汗。他挺直著腰桿說:“請王爺賜問!” “張之洞,你身為胡林翼的受業弟子,理應秉承胡林翼對朝廷的忠誠,你在四川做過三年的學政,自然對四川官場民情有所了解。你現在能否以一個胡林翼的弟子和熟悉真情的學政的身分向本王保證:東鄉之案的內情你已完全掌握,三道折子上所說的全是實話,而不是為了打擊別人,不是為自己沽名釣譽。” 一股為民請命甘受斧鉞的壯烈情懷,頓時湧動在張之洞的胸間。他對醇王尚不十分相信自己雖有憾意,卻更對醇王如此鄭重地把它當作一樁大事而欣喜,為了堅定這位性格脆弱的王爺的心志,張之洞霍然站起,然後雙膝跪下,斬釘截鐵地說:“微臣以先師為楷模,忠於朝廷之心可貫日月,身在蜀中三年,其官場民情瞭如指掌,東鄉冤案的前前後後,微臣均已一清二楚。王爺願為東鄉平民作主,鳴冤昭雪,真乃蜀民再生父母,微臣代東鄉冤民感激王爺如天恩德。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微臣折子裡所寫的,句句是實,字字是真,倘有半點不實不真之處,請王爺斬微臣之頭,戮微臣之屍,以謝天下而懲來者!” 見張之洞起下這等大誓,奕譞也頗為感動。他斂容說:“張之洞,本王相信你,請起身,隨本王再到長廊、佛香閣去查看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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