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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張之萬對堂弟說:做官是有訣竅的

張之洞 唐浩明 9982 2018-03-16
十天前,張之洞接到鄉居多年的堂兄張之萬的一封信。信上說,醇邸邀請他進京小住幾天,敘敘別情,談談詩文。他很榮耀地接受了這一邀請,即日進京,將下榻賢良寺。 看信的時候,張之洞只是為兄弟即將見面而高興,並未作深思。今天凌晨,為上折子的事,他突然想起了這封信,心中似有一個亮點在閃爍。現在,張之洞睡了兩個時辰後醒來,獨自坐在書房裡,把堂兄的信找出來又重新讀了一遍,開始深入地研究這件事。 張之萬真正是個天下少有的幸運兒。 道光二十七年,張之萬高中狀元,金榜張掛後,即刻名動四海,全國士人莫不艷羨敬仰。三年後,他督學河南,期滿後回京,充任道光帝第八子鐘郡王奕詒的師傅。同治元年被擢升為札部侍郎,遵兩宮太后之命,輯前代有所作為的帝王和垂簾聽政的皇太后的事蹟,以供執政參考。慈禧很看重這部書,親自賜名為《治平寶鑑》。年底出任河南巡撫。同治五年調任漕運總督,與曾國藩、李鴻章一道,受命防剿捻軍。同治九年調江蘇巡撫,十年升閩浙總督。這一年,張之萬年已花甲,母親八十二歲。

張之萬雖然官運亨通,但他書生氣濃厚,讀書為文給他帶來的愉悅,更要勝過權力加給他的煊赫。他尤喜繪事,每天退下公堂後都要畫上幾筆,自我欣賞,其樂陶陶。況且他性情較為沖和疏散,不太能耐繁劇。於是,在六十二歲那年,便以母老乞養為由,拋開權高勢大的閩浙總督不當,致仕回南皮老家,過著悠閒自得的書畫生涯。 然而,張之萬此舉卻給他在官場士林贏得極高的聲譽,眾口一辭讚揚他志趣高潔,事母至孝。以清廉自勵的張之洞對這位堂兄更是欽仰不已。 去年年底,九十歲的老母去世,年近古稀的張之萬恪盡孝子的職責,在母親墓旁築廬守制,謝絕一切應酬。為何醇親王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召他進京,難道僅僅只是敘敘別情、談談詩文嗎? 張之洞知道,醇王和鍾王均為莊順皇貴妃所生,關係從來就十分親密。張之萬在做鐘王師傅的時候,醇王也常常向他討教。

張之萬亦對這位聰穎的皇七子殷勤至極。彼此之間的交往非比一般。現在,醇王的兒子做了皇帝,他在朝中的分量自然遠重昔日。同樣,他對國事的關心,也自然會遠過昔日。那麼,他此時召張之萬進京,一定有國事相商。然則,他們商討的又會是什麼國事呢? 張之洞決定派大根去賢良寺打聽一下,看看張之萬來了沒有;如果還未來,將會在什麼時候到。既然是奉醇邸之邀,賢良寺一定會早作安排的。 下午,大根興沖沖地回來向四叔禀告:子青老伯已在三天前住進賢良寺,昨天拜會了醇邸,今天拜會鐘邸,要深夜才會回賢良寺。 子青是張之萬的字。張之萬比張之洞大二十八歲。第一次見面時,張之萬已是五十多歲了,張之洞不知如何稱呼為好。張之萬笑著說:“我已做了爺爺,開始進入老年了,你就叫我老哥吧!”張之洞稱張之萬為子青老哥,大根便只好叫他子青老伯了。

張之洞喜道:“你今夜守在賢良寺,務必要見到子青老伯,問他哪天有空,我去拜會他。” 第二天清早,大根回家說:“子青老伯說,中午請四叔過去,一起在賢良寺吃午飯。” 老哥如此熱情,張之洞興奮不已,忙吩咐大根去後院餵飽騾子,洗刷轎車。巳正時刻,張之洞怀揣著楊銳謄抄的三道奏摺,坐上由大根駕駛的藍呢騾拉轎車出了門。 賢良寺在皇城附近的金魚胡同里,它並不是一座佛寺,原本是雍正朝怡賢親王的府第,現為朝廷的驛館。各省督撫提鎮等文武大員進京陛見,大都住在這裡,為的是便於覲見太后、皇上。 剛到大門口,一個身著長袍馬褂幹練機警的中年男子衝著大根問:“是四爺來了嗎?” “是的。”大根邊答邊掉頭對轎車裡的張之洞說,“這位是子青老伯過去的幕友,我昨天見到他與老伯在一起。他可能是專門在此等候您。”

說話間騾車停住,張之洞從轎車裡走出來,中年男子迎上去,微笑著說:“給四爺請安!我是製台大人派來接四爺的。我姓桑,桑葉的桑。” 張之洞從來沒有見過此人,聽大根剛才說是堂兄先前的幕友,便客氣地說:“桑先生,勞你久等了。” “哪裡,哪裡。請進吧!” 桑先生陪著張之洞穿過一條兩旁花木扶疏,中間用黑白兩色鵝卵石鋪就的甬道,來到賢良寺的後院。這裡並排建有三座互不相連的四合院,院子結構小巧精細,四周環繞著古柏翠竹。比起前院來,此處更顯得清幽雅潔。張之洞來過賢良寺前院多次,卻沒有到過後院,不知尚有這樣三座頗為神秘的特殊建築。在左邊一座小院的門前,桑先生停止腳步,伸出右手,略微彎了彎腰說:“四爺請進,制台大人正在裡面等著。”

張之洞也不謙讓,大步邁進了院子。 “是香濤來了嗎?” 隨著一聲洪亮的問話,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走了出來。 “老哥!”張之洞熱烈地喊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堂兄鞠了一躬。 “不要行禮,不要行禮!”張之萬扶著堂弟,滿是笑容的眼睛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十多年沒有見面,你也是中年人了,身子骨還好吧!” “托老哥的福,身子骨好著哩!” 張之洞注視著暌違良久的堂兄:老是比先前老多了,但七十歲的人了,能這般精神爽朗,身板健旺,也真的不容易。他笑著說:“老哥,從你說話的聲音聽來,底氣比我還足哩!” “哈哈哈!”張之萬大聲笑起來,說,“進來坐吧!” 張之洞隨著堂兄進了客廳。這裡擺著一色新制的梨木家具,黑紅色的油漆閃閃發亮,茶几上放著太湖石盆景,牆壁上懸掛著鄭板橋、劉鏞等人的字畫。整個客廳顯得高雅脫俗。剛落座,便有衣著鮮麗的小廝進來沏茶上糕點,安排好後,再悄悄地退出。

“我是大前天下午進的京,”張之萬端起雪白細胎起青花的宮廷用瓷碗,淺淺地吮了一口茶,說,“醇王府里便派人在此等候了,故而前天便去拜謁醇王。深夜回賢良寺時,才知道鐘王府裡的人已在此等候兩個時辰了,於是昨天又去拜謁鐘王。正在為沒有空去通知賢弟而發愁,恰好昨夜大根來了。我於是今天謝絕別的邀請,特請賢弟來此敘談敘談。家裡都還好嗎?” 張之萬的這份親熱,令張之洞感激,忙答:“都好,都好!能在醇王、鐘王之後我們兄弟就見面,也真是老哥的特別安排了。” 說話間,張之洞見堂兄一身布袍布履,知他拜會二王時都未脫守制之服,更對這位嚴守禮儀的堂兄倍添敬意,說:“大伯母仙逝,我也未能回南皮磕頭祭奠,心中實未能安。”

張之萬戚然說:“你遠在京師,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無論生者還是逝者,都已無遺憾了。” 張之洞點頭說:“大伯母福大壽大,不僅是我們張氏家族的母儀,且足以表率鄉邦,垂範後昆。” 張之萬說:“老母臨終時,格外掛牽在外邊做官的你和滋軒。說為國家辦事不容易,要你們兩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軒近來如何?他很長時間沒有給我來信了。” 滋軒是張之洞三姐夫鹿傳霖的表字。張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傳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傳霖是直隸定興人。父親鹿丕宗在貴州都勻府做知府時,張之洞的父親正在興義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鄉,又同為一郡之守,故成為好友,進而結為兒女親家。那一年苗民鬧事,攻破都勻,鹿丕宗夫婦同時被殺。二十歲的舉人鹿傳霖衝出城外,搬來官兵,收復都勻,由此聲名大震。後來,鹿傳霖投奔正在安徽與捻軍作戰的欽差大臣勝保。同治元年考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散館後沒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廣西知縣。這種資歷有個名稱,叫做老虎班。

原來,通常的進士放知縣,需要等候一段時期,待有缺出之後,才能補缺成為正式的縣令。庶吉士散館改放地方,不須等候,立馬上任。這就叫“老虎班”。虎為百獸之王,獸類都怕它讓它,庶吉士下來的縣令,候補的進士們都得讓它,就像百獸讓虎一樣。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詞的來歷。 鹿傳霖有著一般書生所沒有的膽氣,又有軍旅生涯的經歷,故而在平息地方騷亂,維持社會秩序方面,便遠不是通常的縣令所可比擬的。這些年來戰亂頻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傳霖施展才幹的好時機。於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運亨通,由縣令而知府而道員,去年又升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負責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級官員了。比起這個能幹的姐夫來,隻小兩歲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顯得遷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乾練通達的姐夫,常常是張之洞的鞭策。

“上個月收到滋軒的一封信。他在福建過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個媳婦將過門。” 張之洞正想問一問幾個住在南皮的遠親的近況,桑先生走了進來,對張之萬說:“青帥,酒菜已在清風軒裡擺好了。” “好。”張之萬起身,對堂弟說,“香濤,我們過去吃飯。” 走進清風軒,只見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擺著兩雙筷子。張之萬指著僅有的兩張靠背椅說:“今天這頓飯只有我們兄弟倆,我們慢慢地邊吃邊聊。” 張之洞正要將東鄉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說一說,又要細細地打聽一下堂兄和醇王的這次不尋常的會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倆坐定,喝了一口酒後,張之洞問:“老哥,這位桑先生是個什麼人?是跟你從南皮進京的,還是本就住在京師?”

張之萬搖搖頭:“既不是從南皮跟我來的,也不是住在京師的,他是應我的邀請,昨天從隱居地燕山腳下古北口來賢良寺與我相見的。” 隱居、燕山、古北口,與機警、幹練、灑脫交織在一起,立即在張之洞的腦子裡組成了一幅奇異的圖景。他對這位桑先生有著一股少有的濃厚興趣。 “這是個什麼人,您一進京,便把他從隱居地召來相見?” “說來話長了。”張之萬微微一笑。 “同治九年,我在江蘇做巡撫。有次在蘇州織造春熙府上做客,見他的客廳裡懸掛著一幅中堂,畫的是嵩山絕頂圖。莽莽蒼蒼,氣象萬千,甚得山水之奧妙。我自認為畫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畫不出此畫的氣概來。便問春熙,此畫是誰人所作。春熙說,這畫是朋友送的,據說畫畫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歡,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畫一幅更好的送給大人。我走到畫前,再仔細端詳著這幅嵩山絕頂圖,愈看愈覺得手筆不凡,便對春熙說,此人不能召喚,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轎子把他接到巡撫衙門裡來。春熙說,一個窮賣畫的,也值得中丞用轎子去接嗎?他哪裡受得起這個禮遇,多給他幾兩銀子好啦。香濤,你聽聽,這就是旗人的口氣!” “又是一個焚琴煮鶴的俗吏!”張之洞冷笑道。 張之洞這句話有一個典故。明代蘇州有個大畫家沈周,名重一時。有次蘇州知府要找一個畫畫的人,左右推薦沈周。知府發朱票傳喚沈周,並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畫。沈周對知府的無禮甚是惱火,便揮筆劃了一張《焚琴煮鶴圖》。知府不知沈周在譏諷他不懂藝術,居然把畫掛了出來,引來蘇州文士們一片訕笑。 “香濤,大家都說你做詩用典確切,你這順手牽來的典故真是切得太準了。” 同是發生在蘇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對民間藝人的惡劣態度,相似之處,如同翻版。張之萬對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張之洞笑了笑,沒有答話。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綠呢大轎派出去,從虎丘接來這位畫師,他就是這個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頭,長得一表人才。”張之萬滿臉喜悅地說下去,“我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話,發覺他不僅精於繪事,而且有著滿腹經濟之學,心中詫異:這樣一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寄居虎丘古寺,靠賣畫謀生?我問他,他只簡單地說了兩句:十年前遭遇一場大變故,事業毀滅了,從此便四海為家,以鬻畫謀食。我問他收入豐厚不豐厚。他苦笑著說,看畫者多,買畫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對他說,我愛畫畫,極願與你交個朋友,你間或也可幫我做點衙門裡的事;若不嫌棄的話,你就留在我這兒,我給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說,中丞大人對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應,只是做不了什麼事,很覺慚愧。我笑著說,即使什麼事都不做,一個月畫一幅畫送給衙門也好呀!就這樣,桑治平留下了。後來我到福州,他也跟著去了。他果然每個月送幅畫給我,說是頂薪水。其實,他幫過我很多忙,出過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辭官回南皮。桑治平說,我又要闖蕩江湖了,但我會永遠與您保持聯繫。第二年他來信告訴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戶。香濤,我對你說了這麼多,是想介紹他與你認識。據我的觀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後可以和他做個朋友。” 張之洞是個喜好奇特的人,自謂喜讀天下奇書,喜識天下奇器,喜交天下奇才,喜做天下奇事。剛才在大門口一見面,桑治平便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現在聽堂兄這番介紹後,他立即意識到此人是個與眾不同的奇人,遂點頭說:“這個桑治平的確不是凡庸,古北口離京師不過三百來里路,過些日子,我親自到他家裡去拜訪他,以示訂交的誠意。” “好!”張之萬舉起酒杯來,“喝酒!” 張之洞將酒杯舉起,互相碰了一下,喝了口酒,吃了點菜後,張之萬笑著說:“這幾年賢弟回京師來,連上了幾十道很有力量的奏章,朝野震動,太后召見,真正是名播海內。前天醇王爺還在我面前稱讚你哩。” 這是個重要的信息。張之洞忙問:“醇王爺說了些什麼?” “醇王爺說,你的堂弟張之洞是條硬漢子,不怕洋人,太后賞識他,我也喜歡他,他是個有骨氣的人。又說,太后和我都同意他的意見,殺掉崇厚,給點顏色讓俄國人看看。只是想到崇厚的祖上為打江山出了大力,故改為斬監候。太后和我都希望他今後多上好奏章。”張之萬順手捋了捋稀疏的花白鬍鬚,笑瞇瞇地望著堂弟說,“有你這樣的賢弟,老哥我的臉上都光彩不少。” 聽了這話,張之洞的心裡十分高興,一個重大的設想突然跳進腦子:何不趁此機會,請老哥引見引見,到醇邸去走一趟呢?如果東鄉這個案子得到醇王的同情,那就好辦多了。尤其是,如果與醇王建立起交往,則於今後的仕途,簡直有不可估量的好處。 張之洞做了十多年的京官,雖然見過醇王幾面,卻沒有受到過醇王的接見,對於這位貴為皇上本生父的王爺,他也只是從道聽途說中得到的印象。醇王眼下除開一個親王的封爵外,不兼任何差。張之洞弄不清楚,這個僅只四十歲的皇上本生父,究竟是對政事本就缺乏興趣呢,還是憚於西太后的威權,不願插手其間,以免遭不測?抑或是暫作韜晦,待皇上親政後再圖作為呢?對這位王爺的脾性打小起就了解,這幾天又頻繁出入王府的堂兄,於此必有自己的明識。 “老哥,請恕我冒昧,我直言問您一句話,您能答就答,不能答就算了。”張之洞放下酒杯,目光逼視著瘦瘦精精的堂兄。 “你要問句什麼話,這般鄭重其事?”張之萬不自覺地也放下杯筷,神情肅然起來。 張之洞將身子向前推移幾寸,直截了當地問:“醇邸這次召您進京,除敘別情談詩文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張之萬望著堂弟那雙比常人略顯長大的雙眼,停了片刻,反問:“你說呢?” “要我說,肯定還有別的事。”張之洞摸著酒杯,神情似乎比剛才鬆弛了許多。 “要不然,他不會將您這個古稀老者從偏遠的南皮突然召進京來。” “讓你給說對了。”張之萬重新端起酒杯,淺淺地喝了一口,說,“其實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的,只不過這是我們兄弟倆的私房話,你絕不能對外說起半個字。” 張之萬一直覺得自己對堂弟有所虧欠,故而特別照顧。這些年來,他常在書信中對堂弟談自己的宦海感受,以便堂弟多一些借鑒。張之洞對堂兄的這種關懷一向很感激。自然,與醇邸會晤這等大事,若不是出於兄弟情誼,張之萬是決不會說出其中的內容的;毫無疑問,這也是決不能對外洩露的。張之洞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醇王要我出山。” “噢——”張之洞長長地應了一聲,這頗為出乎他的意料。 “現在怕不行,還正在守制期間裡。” “是呀!”張之萬輕輕地說,“醇王爺因為不知道,聽我這樣說,他沒有強求,只好說一等服闕就進京吧!” 堂兄能東山再起,進京擔任要職,對張之洞來說無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忙說:“您沒有推辭吧!” 張之萬笑著說:“我對醇王爺說,我山居六七年了,過兩年愈加老了,再出山也不能為朝廷做什麼事。” “醇王怎麼說?”張之洞急著問。 “醇王爺說,鎮撫國家,還得靠老成。皇帝一年年長大,再過幾年就要親政了,我要為他預備幾個靠得住的人。你不要推辭,服闕即進京,一言為定!我原是因為親老而辭官的,現在老母已歸道山,醇王爺既然不嫌我老,我也就再沒有別的理由不出山了。”張之萬樂呵呵地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大口酒。 張之洞知道,當年若就是現在的局面,即醇王的兒子已登位的話,張之萬是決不會辭官歸里的。人之常情是久動思靜、久靜思動,說不定這些年他天天在南皮盼望著朝廷的徵召。想到這裡,張之洞很是興奮,他舉起酒杯,高聲說:“恭喜您,老哥,到時我回南皮接您!” “哪裡敢勞賢弟的大駕!”張之萬自己更是滿心歡喜。 “老哥,我再冒昧問你一句話,醇王眼下不兼一差,也不過問國事,他究竟是怕妨礙兩宮太后,還是本於此無興趣?” 張之洞瞪著兩隻發亮的大眼睛,靜靜地聽著堂兄將要發表的意見,這可是關係朝局的大事! “哼!”張之萬冷笑一聲,說,“香濤,你是個史冊爛熟於心的人,你想想看,歷朝歷代有哪個近支王公對國事沒有興趣?老說沒興趣,恰恰就是最有興趣。何況自己的兒子現正做著皇帝,他醇王爺就真的能心如古井嗎?你聽我慢慢地跟你說。” 張之萬將杯中的剩酒喝完,張之洞忙提起酒壺給他倒滿。清風軒的侍役進來,送上一碗熱湯,又遞給每人一條熱毛巾。擦過臉和手後,張之萬對侍役說不要再添湯菜了。賢良寺的侍役懂規矩,知道住這裡的人都有些不能讓別人曉得的機密。侍役點點頭,接過毛巾,輕輕地出去,然後將房門拉緊。張之萬繼續他的話題: “咸豐四年,我從河南學政任上內召回京,為鍾郡王授讀。那時,鐘王爺十三歲,醇王爺十四歲,兄弟倆因為是同母所生,關係親密,互相往來頻繁,因此我也得以與醇王爺親近。我在兩位王爺身邊整整七年,真可謂親眼看著兩位王爺長大。不怕賢弟見笑,我與兩位王爺,名義上雖是君臣之義,其實已近於骨肉之情。” 說到這裡,張之萬的臉上流露出十分欣慰的神色。張之洞很能理解堂兄的這種欣慰,有如此經歷,真正是人生之幸。 清朝皇子的師傅,多出於殿試中的一甲三名,有幸被選作為皇子的師傅,乃是極大的榮耀。若是福大命好,所教的皇子登基做了皇帝,做師傅的則會有天大的榮光和崇隆的地位。即使所教的皇子沒有做上皇帝,因為尊師重道的緣故,做過師傅的人也會受到皇家的尊敬,而享受到許多別人享受不到的優待;至於皇子,通常都會終身對師傅禮遇。張之洞探花出身,卻沒有被選為皇子的師傅,他為此而遺憾過很多年。 “師傅做得久了,我對於兩位王爺的脾性也摸透了。總的來說,兩位王爺都不屬於強悍一類。不僅僅是醇王爺、鐘王爺,包括文宗爺、恭王爺、孚王爺在內,都沒有太祖太宗那種豪邁剽悍的氣習,這可能是宣宗爺敦厚仁慈的遺風所致,他們幾兄弟都秉性溫良仁懦,其中尤以鐘王爺為甚,其次便是孚王。比起三位皇兄來,他們的政事興趣要淡些,而醇王爺不是這樣。” 說到這裡,張之萬禁不住提高了嗓音。張之洞挺起身來正襟危坐,在腦子裡展開一張吸墨紙,要把當年皇子師傅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吸收進來。 “醇王爺在政事上,有一種天潢貴冑所特有的責任心。在他看來,江山是祖宗打下來的,自己不管誰管?就憑這種責任心,文宗爺龍馭上賓時,他不能容忍肅順等人仗著顧命大臣的身分欺負兩宮太后,於是和兩宮太后、恭王裡應外合,辦成了辛酉年那樁大事。二十二歲的醇王爺帶兵半夜馳奔密雲抓肅順那一節,今後搬上書場戲台,也是夠驚險英勇的。香濤,我還對你說件事。” 張之萬停了一會,似在回憶當年那段歷史風雲。 “因為醇王福晉是西太后的胞妹,故而醇王夫婦與兩宮太后的關係格外親密。文宗爺病重時,恭王爺請求去熱河,文宗爺不同意,但醇王爺夫婦卻一直隨侍在側。肅順等人把持朝政,別人都難以進內宮,惟有醇王福晉,肅順不便阻擋。那段日子裡,就多虧了醇王福晉的進進出出,才維持了兩宮太后與京師恭王爺的聯繫。兩宮太后由熱河回鑾京師之前,即命醇王爺草擬罷黜肅順等人的詔書。西太后將詔書密藏於貼身小衣內,人皆不知。回到京師,恭王爺率留京大臣迎謁,西太后於小衣中將醇王爺草擬的詔書取出,交付恭王爺宣布肅順等人罪狀,即日拿交刑部治罪。香濤,你看醇王爺是個怕事的人嗎?” 張之萬不再說下去了。他拿起銀勺舀了一勺已經變冷的湯,低下頭,慢慢地喝著。 醇王帶兵捉肅順的事,張之洞早就听說過,至於抓肅順的密詔也為醇王所擬,他卻一點都不知道。如此說來,醇王為大清朝今天局面的形成,是立下大功勳的,怪不得慈禧太后要將皇位交給他的兒子,其中還有一份酬謝之意在內! “老哥,恭王、醇王在辛酉年都立了大功,穆宗賓天后,兩宮太后將皇位交給醇王之子而不給恭王之子,恭王府是如何想的呢?” 張之萬抬起頭來望著堂弟,緩緩地說:“賢弟,這就是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賢良寺,兄弟倆在清風軒單獨吃飯談話的原因。老哥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張之洞的神情不覺為之一振,斂容屏息,傾聽堂兄的下文。 “恭王爺比醇王爺大七歲,無論是閱歷,還是才幹都在醇王爺之上,故兩宮太后多倚重恭王。因為恭王處事有己見,到後來便與西太后有過幾次爭執,彼此漸生不睦。穆宗賓天后,不傳位於恭王之子而傳位於醇王之子,這中間原因很多,而恭王聖眷減退,是一個重要原因。對此,恭王府當然不會平靜。從這幾天與醇王爺和鍾王爺的談話中,我有個感覺,西太后遲早會下這個決心,將恭王的權柄移交給醇王。醇王之所以要我出山,是在為自己準備靠得住的幫手。賢弟,”張之萬舉起酒杯來,說,“喝下這杯酒吧,老哥有幾句腹心話要對你說。”張之洞忙舉起杯子,與堂兄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肅然聆聽。 “老哥我自道光二十七年通籍,到同治十一年辭官回裡,在官場上混了二十五年,從翰林院修撰做到閩浙總督,仕途還算順遂。以我本人的為官經歷和冷眼對旁人的觀察,我以為做官是有訣竅的,這訣竅就在於要尋找一個有力的牢固的靠山。若這個靠山在他尚未成為十分有力和牢固的時候,你便與他有著非一般的關係,一旦他的地位穩固確定之後,你在仕途上便會一帆風順,左右逢源。官做到這個地步,便可謂做到家了。” 如同佛手摩頂一般,張之萬這幾句話給張之洞以巨大的啟迪:以探花之出身,入仕近二十年了,無論是政績還是著述,都要超過一般人,然而至今尚只是一個正五品銜的右庶子,遷升緩慢的原因,或許正是沒有一個有力而牢固的靠山。 “有的靠山的得來是天緣湊泊。譬如說大家都做皇子的師傅,偏杜受田命好,他的學生文宗爺登基繼了位,他馬上就晉升協揆。這就是天緣湊泊。那年我辭官時,沒有想到有醇王爺的兒子做皇上的一天。現在我已歸田六七年了,醇王爺還記得我,看來老哥我也無意之中得到天緣湊泊。有的靠山則要自己去靠上。賢弟,種種跡象表明,醇王爺不久就是一座真正可以依靠的大靠山,你要看到這一點。” 張之洞的情緒激動起來。堂兄的這句話,給他今後的仕途指出一條充滿陽光的大道。他起身,雙手舉著酒杯,說:“之洞深謝老哥的指撥。只是至今與醇邸緣慳一面,還請老哥相機引見才好。” “行,你坐下吧,我們一起喝了這口酒。” 待張之洞坐下後,張之萬懇切地說:“我已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即使再次出山也做不了多大的事業,張氏家族未來的希望是在賢弟你的身上,我有責任為你引見,只是,”張之萬捻鬚沉思著,“借一個什麼名義來引見呢?” “老哥,我前兩天為四川東鄉縣的冤案擬了三道奏摺,是否可以先送給醇王看看,藉此為引見?” 張之洞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青布包打開,取出一疊厚厚的奏章來,平平整整地放到酒桌上,然後把東鄉的案子對堂兄簡要地敘說了一遍。 “好,好。”張之萬連連點頭。 “這三道奏摺的確是個很好的引見物。你放到這兒,我今夜細細地看一遍。後天三慶班會到醇王府唱堂會,醇王爺要我去湊湊熱鬧。我會把這疊奏摺帶上呈給王爺,請他先過目,然後再相機提出你的意願來。” “就這樣吧,一切拜託老哥啦!” 張之萬隨手將擺在桌上的奏摺翻了一下,心裡想起一樁事。 “香濤,這幾年你卜的幾十道折子,老哥我都仔細地看了,確實道道都不同凡響。但有一句話,老哥我不能不對你說,望你長記心中。” 張之洞挺直腰桿,一副凜然受教的模樣:“之洞不敏,正要請老哥多多指教。” “賢弟自幼熟讀史冊,當知'為政不得罪巨室'這句話。此話看來頗似鄉愿,實乃真正的要言妙道。近年來你雖廁身清流,但頗為謹慎,不像張佩綸、鄧承修等人專與大吏作難,今後切望保持下去,奏摺中總以多議國計民生,少劾豪門巨室為宜。賢弟生性忠直,又身為言官,老哥怕你今後在聲名隆盛之時忘乎所以,以至於未獲大用而被宵小中傷,造成終生遺憾。若到那時再悔,則悔之晚矣。正因為期之甚高,愛之甚切,故言之亦甚直率,望賢弟能體諒老哥的一番苦心。” 這是真正的手足情誼的良藥忠言,張之洞哪會不能體諒?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老哥金石之教,之洞將終生銘記,切實遵循。” 吃完飯後,張之萬躺下午睡,張之洞則邀請桑治平在賢良寺後院散步。二人雖初次見面,卻彼此都有故友相逢之感。他們毫無拘束地閒聊著。學問文章,政事民情,無所不談,很是投緣。張之洞看出桑治平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個隱逸於江湖中的俊才。桑治平感覺到張之洞熱血奔湧,心地坦誠,是一個官場中少見的棱角鮮明實心做事的能吏。 張之洞握著桑治平的手,誠懇地說:“京師官場士林之中,難覓先生這等人才,若不嫌棄,忙過東鄉案子後,我去古北口看你,再次向你請教。” 桑治平頗受感動:“桑某乃一布衣,浪跡江湖,落拓半生,前蒙青帥垂憫,今又受庶子錯愛,真是三生有幸。庶子若肯光臨寒舍,當灑掃花徑,恭迎大駕。” 晚上,張氏兄弟和桑治平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晚飯。夜裡,張之万讀奏摺,張之洞又和桑治平說了半宿的話。到第二天上午分手時,張之洞已把桑治平看成很契合的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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