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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慈禧看到一個社稷之材

張之洞 唐浩明 7294 2018-03-16
慈禧太后近來為伊犁條約這樁事在苦惱地思索著。 自從辛酉年開始親秉國政,到現在將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的歷程,真可謂艱苦備嘗。好容易將國內戰亂漸次平定下去,外患卻日甚一日地壓頭而來。積二十年的經驗,慈禧深知外國人最不好對付,外事最不容易辦。她是一個秉性強悍的女人。辛酉年事變的發生,溯其原因,恰恰就是因為外國人的原因。倘若沒有先一年的英法聯軍入侵京師,哪有文宗爺倉皇秋狝木蘭?倘若不是受了那種罕有的恥辱和驚嚇,三十歲正當英年的皇上又何至於丟下她母子龍馭上賓?倘若兒子不是那麼小就即位,又何須什麼顧命大臣?倘若沒有顧命大臣,又怎能有肅順等人的跋扈欺侮?幸而祖宗保佑,君臣同心,誅殺了肅順、載垣、端華,不然的話,還不知今日的局面會是什麼模樣!二十年來每每想起當年那些充滿著驚濤駭浪的日日夜夜,慈禧心裡不免有點餘悸。這一切的原由,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洋人造成的。一提起洋人,慈禧便惱怒萬分,恨不得將那些藍眼睛高鼻子的番夷們千刀萬剮。

但是,剮洋人談何容易!庚申年的和談,連年不斷的教案,明明都是洋人無理,但到頭來,又都是中國吃虧。就說這次伊犁之事吧。當初俄國派兵進駐伊犁城,並非循中國之請,而是趁火打劫,意欲長期佔領。現在新疆收復,俄國理應從伊犁退兵,將它歸還中國,至於這些年來俄國在伊犁所耗的兵費,中國祇能酌情出一部分,怎麼能以此為要挾呢?對於這些不公平的中外交涉,作為一個執政者,慈禧心里當然清楚,這是因為中國弱洋人強的緣故。派遣崇厚出使俄國簽約的時候,慈禧心裡已存著必定吃虧的準備,但俄國的貪心這樣大,中國為收回伊犁城而付出的代價這樣高,她卻沒有料到。 現在崇厚已在俄國簽約了。他是欽差大臣,專為辦理此事而去,自然可以簽字。邸抄將條約內容公佈這幾天來,廷臣中反對者甚多,慈禧自己也不情願,有一種被人欺負的感覺。也有一部分人同意按條約辦,李鴻章是這一派的代表。他們的理由也不能忽視:簽而又廢,是出爾反爾,俄國人固然惱火,但各國對此也會有看法。俄人國力強大,一向橫暴,若以此為藉口挑起戰爭,中國不是對手,其損失必將更大。國家的軍事要務在東南海防,新疆乃荒瘠之地,於大局關係不大,眼下看的確是吃了虧,也只宜隱忍圖強,才是惟一出路。

對慈禧來說,這又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難題。皇帝尚只有九歲,當然不能讓他過問此事;慈安太后一向對軍國大事拿不出主意,商量也是白費工夫,參與軍國大事的王公貴族主要是兩個人:軍機處領班大臣六爺恭王奕沂和皇帝的父親七爺醇王奕譞。兩人於此事的看法截然對立:奕沂主張承認崇厚所籤的條約,奕譞堅決反對。 慈禧知道,在外事上,兩個王爺的態度歷來是針鋒相對的。奕沂主柔,意在羈縻;奕譞主硬,對洋人全面排斥。八年前,在天津教案的處理上,兩兄弟這種對立的態度表現得最為明顯。奕沂認為,天津教案曲在愚民不明事理,行動過火,中國應予以賠款、道歉、殺兇手、嚴辦地方官。奕譞則認為,津案完全是洋人引起的,津民是義民,不僅放火燒教堂做得對,而且要藉此良機,將洋人在北京的使館全部搗毀,將中國領土上所有洋人盡行趕走,永遠與洋人斷絕往來。權衡再三,慈禧還是接受了奕沂的意見,命令曾國藩按“柔”的原則盡快平息天津教案。結果,津案雖然較為平靜地處置了,但全國言論界一片嘩然,直接辦事人曾國藩得了個漢奸賣國賊的稱號,慈禧和奕沂的臉面上也很覺不光彩。相反地,奕譞則受到士人們的普遍讚譽,誇他是個愛國的賢王。

作為國家的最高主宰,伊犁條約使慈禧又一次被推到一個尷尬的兩難境地。 她心裡仇恨洋人,巴望中國永遠不跟洋人打交道,從而免掉無窮無盡的煩惱。因此她頗為欣賞奕譞的態度,打算拒不承認崇厚所籤的喪權辱國的條約。 她心裡也同樣害怕洋人,明白中國決不是洋人的對手,洋人也決不會放棄在中國所獲得的利益,那麼只有給洋人以好處,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來換得洋人的歡心。因此,她也想採取過去那種以退讓求安寧的態度,承認崇厚所籤的條約。 當年只因處罰幾個地方官,曾國藩就被罵為漢奸賣國賊,現在將八萬平方裡的土地割讓出去,這賣國賊的罪名不要千秋萬代傳下去嗎?慈禧想到這一層上,心裡又不安起來。她決定把此事交給王公勳戚、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等全體廷臣公議。

廷臣們對此事反響強烈,折子一道道地由內奏事處送到慈禧的手裡,除很少的幾道奏摺贊同崇厚外,絕大多數的奏摺都是持反對態度,其中尤以李鴻藻、潘祖蔭、寶廷、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等人的言辭更為激烈。他們的態度很是一致:除開不贊成條約各款外,還要嚴懲崇厚。對於這些人的共同態度,乃至相近的用語,慈禧不感到奇怪。 “清流黨”這個名目,她早已耳聞。 慈禧並不喜歡清流黨。那班子人仗著自己學問文章好,出身清華,高自標榜,傲視同僚。他們常常對朝廷作出的重大決策表示不滿,引來幾百年上千年前那些早已化為腐泥的死人的幾句話,和從發黃發黑的故紙堆裡搜尋前代舊事作為根據,批評朝廷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以表示自己的高明;有時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偏偏要上升到國家民族的大義上去,又常常抬出列祖列宗來為自己的言論撐腰打氣。慈禧對這些清流們的折子討厭得很,經常看到一半便氣得摔到地下,心裡狠狠地說:“風涼話誰不會說,給件實事讓你們辦辦,看你們有幾多能耐,八成不如人家!”

清流黨的為人處世,慈禧也看不慣。他們高談什麼存天理滅人欲等等,在慈禧看來,這完全是虛偽,世上的人有誰能真正做到?就衝著他們的首領李鴻藻不去弔唁她母親這件事,慈禧心裡就窩著一肚子氣。但是,慈禧又不能得罪他們。他們是按孔孟程朱之理在說話,在按列祖列宗之教在辦事。孑孟程朱、列祖列宗是不能唐突的。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富有權術的統治者,慈禧深知這班子人在政壇上的必要性,她需要他們作力量上的平衡,更需要利用他們去達到自己不便公開表明的目的。 長毛平定後這十多年來,慈禧已隱隱地感到帶兵的將帥和地方的大吏有漸漸坐大的趨勢。曾國藩在世的時候,因為他本人對朝廷很恭順,使得別的立功將帥和督撫尚不敢放肆。自從曾國藩去世後,這種趨勢便日甚一日地明顯了,他們的總代表便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李鴻章的功太大了,權也太大了,而且只有五十多歲,就像當年對待曾國藩一樣,慈禧對李鴻章,也是既重用又防範。李鴻章這些年來辦洋務,與洋人打交道,貽人口實很多,攻擊他最力的便是那班子清流黨。一讀到指責李鴻章的折子,慈禧便來了興趣。她仔細閱讀,並記下李鴻章的缺失之處,然後,或在接見李鴻章時,略微點出一兩樁來,或乾脆將折子發給他自己看,以此來打一打李鴻章翹起的尾巴,殺一殺他自以為是的氣焰。對李鴻章來說,這一招往往很起作用。

有些大員,或者觸犯了慈禧,或者慈禧對他聖眷已衰,於是慈禧便將所掌握的有關他們私德不佳的材料,通過各種渠道向清流黨透露一些,清流們得知後便立即上章彈劾。這些彈劾奏章正中慈禧下懷,一道諭旨下來,或降或革,障礙掃除了,又得到一個善待言路明察秋毫的美名。 還有些實在惡劣的大官顯宦,那是敗壞朝政的蠹蟲,慈禧當然也痛恨,清流黨彌補都察院的失職,起來糾劾,查明後革職嚴辦,也是肅清朝政贏得民心的一樁好事。 就這樣,慈禧一面利用實權在手的官吏們為她辦事行政,一面又利用御史和清流黨為她監督防範。十多年來,她靠玩弄這兩手來平衡政局,鞏固自己的地位。 現在,她決定採納大多數人的意見,並利用這班清流黨的激情來發洩自己對俄國人的惱怒。李鴻藻這批人不愧為飽學之士,又加之情感充沛,寫出來的奏章的確比別人的要精彩得多,慈禧讀起來也覺得有點興致,不像讀往日那些不對胃口的折子那樣令她吃力。就連張之洞的長篇大論,她也從頭至尾地仔細看了,又特為將其中的要點再瀏覽一下。慈禧的記性很好,如此一閱一覽,張之洞這道折子,便差不多完整地留在她的腦子裡了。

一連讀了幾道折子,實在是累了,慈禧朝門外叫了一聲:“小李子!” “嗻!”李蓮英應聲掀簾而入,彎下腰,以一種半男半女的特殊嗓音答著,“奴才在這兒哩。” “咱們出外兒遛遛圈子吧!” “嗻!” 如同練過輕功似的,李蓮英快步疾趨,一瞬間便來到慈禧的面前,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他雙手攙扶起慈禧,輕柔而有氣力,使慈禧覺得很舒服。來到門邊時,李蓮英對著一個守候在旁的小太監說:“告訴大夥兒,太后要出外遛圈子了。” 慈禧喜歡隨意散步,她管這種散步叫遛圈子。早晚飯後,她是必定要遛圈子的,平時坐久了,她也會走出暖閣外遛圈子。慈禧遛圈子時,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著,而離她十來步外,則有一大班子太監跟著。這些太監有的端椅,有的拿傘,有的捧茶,有的背藥囊,最後一個小太監,則提著一隻漆得金黃發亮的馬桶。不管太后走遠走近,這班子太監都照例遠遠地跟著,儘管慈禧通常不用他們手裡的東西,但他們都絕對忠於職守,不敢有絲毫懈怠。

慈禧在養心殿後院慢悠悠地隨意走著,有時也將兩隻手輕輕地上下甩動。李蓮英緊跟在後,與她保持著一步的間隔。慈禧不召喚,他便一直這樣跟著,不遠不近,始終只有一步的距離,這是李蓮英多年練就的功夫。跟在太后的後面,看著她的走路姿態,這是李蓮英永遠也不會厭倦的最美好的享受。 西太后真美!李蓮英常常發自內心地這樣讚歎著。然而,太后畢竟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再怎樣精心打扮,眼角眉梢間的皺紋也無法抹平,與宮內許多年輕的妃子、宮女相比,太后無可奈何地要顯得略遜一籌。但如果從背面看,則不是這樣。太后至今沒有發福,她的勻稱的身段依然如妙齡少女樣的胖瘦得宜,她烏黑髮亮的頭髮令許多如花似玉的宮眷自嘆不如,尤其是她那花盆底下的步履,不偏不倚,不緊不慢,那一閃一扭的細腰,活像一條柳枝在擺動,真有說不盡的輕盈、優雅、婀娜多姿;若專比背影的話,西太后毫無疑問地要壓倒群芳,獨占魁首。

“小李子,上前來。”正當李蓮英陶醉於太后美麗背影的欣賞中時,慈禧召喚了。 他忙大跨一步,走到慈禧的肩旁:“奴才在這裡聽吩咐哩!” “有什麼好聽的事兒嗎?說一段給我聽聽。” 慈禧長年閉在深宮,成天看的無非是黃封奏本、歷代御批,以及大內的幾座宮殿和頭頂上那片窄窄的天空,成天聽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唯唯諾諾、沒有絲毫情感成分在內的請安問候,成天打交道的都是幾個身居高位的大員,以及身邊這一群呆頭呆腦動作笨拙的太監和愁眉苦臉懷春不遇的宮女,於是在閒著的時候,她便叫李蓮英講點宮外的趣聞、市井的俗事和百姓的笑話聽聽,解解悶。 李蓮英知道慈禧的這個脾性,便時常打發宮內的太監到外面去蒐集這些材料,貯藏在肚子裡,隨時應付垂詢,故而常常能使慈禧得到滿足;有些好聽的笑話,她聽後也會開懷大笑。笑話帶給慈禧的樂趣,要性過大臣們送上的珍珠瑪瑙。這也是李蓮英能得到慈禧寵信的原因之一。

“奴才說個有趣的事兒給太后解解乏。”李蓮英緊挨著慈禧,用跟慈禧一樣長短的步伐一邊走,一邊口齒伶俐地說著,“前兩天,奴才奉命去軍機朝房辦事,恰逢軍機處各位大人在閒聊天。沈大人端著水煙壺咕嚕嚕地吸了兩口後,半瞇著眼睛對大夥兒說,我講個笑話給你們聽聽。於是其他幾位大人都不閒聊了,圍過來聽沈大人的。沈大人說,那年林文忠公在家宴請客人。宴席正要開始的時候,林文忠公忽接急報,出府辦公事去了。客人們等了半個時辰尚不見主人回來,餓極了,便不顧禮節,大吃大喝起來。林文忠公的一個幕僚看到這群食客的狼狽吃相很是可笑,便想了一個主意來挖苦他們。幕僚說,大家邊吃,我給你們說個故事。” 李蓮英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見慈禧在專心地聽,便繼續說下去:“前明洪武年代,有個大富翁,名字叫沈萬三……” “沈萬三這個人我知道。”慈禧插話,“他的錢比朝廷的還多,結果被朱洪武給殺了。” “正是,正是。太后真是什麼都知道!”李蓮英忙恭維。他知道慈禧今天的興致極好,便有滋有味地說下去,“沈萬三之所以有錢,是因為他家裡有個聚寶盆。放一錠金子進盆裡,便立即有一盆子金子;放一顆珍珠進盆裡,便立即有一盆子珍珠。於是,沈萬三的錢財堆積如山,比朝廷的還要多。而他的鄰居卻是一個窮光蛋,常常愁吃愁穿。有一天又揭不開鍋了,他想起了沈家的聚寶盆,便與沈萬三商量,要藉來用一用。沈萬三不肯,鄰居說盡了好話。沈萬三煩了,說,好吧,看在鄉鄰的分上,借你用一次,用完後立即歸還。鄰居歡天喜地把盆子拿回去。到家後他犯難了:家裡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拿什麼放到盆子裡去呢?他妻子抱著兒子站在一旁也幫著他想。兒子餓得大哭大鬧,很不安分,一不小心,掉進了聚寶盆。妻子忙把兒子抱出。兒子剛一離盆,盆裡又是一個餓得大哭的兒子;再抱起,盆裡還是有一個;一連抱起四五個,盆子裡還有一個大哭大鬧的兒子。鄰居氣道,先想弄出幾個錢來用用,卻不料拱出一群餓癆鬼來!剛說到這裡,正在大吃大喝的客人們都哄堂大笑起來。” “不錯!不錯!”慈禧也“哧哧”地笑出聲來,她用一條粉紅色的手絹掩住半邊嘴。 “林則徐身邊竟有這等機靈的幕僚,難得。” “奴才聽說,有些個督撫府裡的幕僚,比朝廷的命官還機靈,還能辦事。”李蓮英突然覺得這話似乎有點出格了,忙閉住嘴,一邊偷看太后的反應。 “是這樣的。據說當年曾國藩手下就有一大批會辦事的幕僚” 見慈禧沒在意,李蓮英懸起的一顆心落了下來,忙恭維道:“奴才遠遠地見過曾國藩一面,滿朝都說他對太后忠心耿耿。” “曾國藩是一個真正的社稷之臣,可惜死早了。”慈禧自言自語。她停住腳步,將目光停留在宮門前那棵千年古柏上良久,似乎在思索什麼。 “不說這個了,我要進去躺會兒。” 說罷,轉過身子,向養心殿後門走去。剛走到東暖閣簾子邊,只見內奏事處的佟太監正捧著黃緞包裹的奏章匣子肅立一旁。李蓮英因為聽到剛才慈禧說了句“躺會兒”的話,估計她此時不想看,便對佟太監說:“太后要休息,過會子再送來。” “誰的折子?”慈禧一隻腳已跨進門,順便問了一句。 “外奏事處的趙老爺說,是司經局洗馬張之洞的。”佟太監恭順地回答。 “噢,張之洞又有折子。”慈禧將另一隻腳停住,想了一下說,“遞上來吧!” “嗻!”佟太監答應一聲,跟在李蓮英的後面,隨著慈禧進了東暖閣。 李蓮英輕輕地問:“太后,您不休息了?” “我在床上躺著,你念給我聽。” 兩個宮女上來,將慈禧扶上床,脫掉鞋子,又去掉外褂,然後給她蓋上一件薄薄的褚黃色絲被。慈禧半躺在鳳床上,微微地閉上眼睛,對李蓮英說:“念吧!” 李蓮英接過佟太監遞上的奏章匣,打開黃緞,從匣子裡取出張之洞的奏章來,一字一句地念著:“詳籌邊計折。竊臣於本月初五日曾上一疏,備論俄約從違利害。臣前疏之意,以急修武備為主。竊揆朝廷之意,亦未嘗不以修武備為是,而似不免以修武備為難。” 慈禧的雙眼睜開了一點。張之洞這幾句開頭翅圜圖融覷峨心思。武備是要修,但不容易修,且聽這個洗馬如何說。 “二十年來邊備一無可恃,遂覺中國大勢斷不足以御強鄰,不得已而講和。臣愚以為無備則不能言戰,無備則不能講和。” “是的,無論戰與和,都得有備。”慈禧在心裡點了點頭,贊同這兩句話。 “臣愚以為,今而言備,當有可備之兵,可備之人,可備之餉。” 慈禧聽到這裡,坐了起來,說:“'兵'和'人'的話不必念了,你把'餉'這段念給我聽聽。” “嗻!”李蓮英的目光在奏章上迅速地瀏覽著,然後盯在籌餉這段上:“籌餉若何,北洋所需,本有海防經費,新疆所需,本有西征專餉,東三省餉項可於南洋海防經費,或於各關提存二成內酌撥。” 海防經費,西征專餉,關稅提成,這些還用你張之洞來說嗎?慈禧的眼睛重新微閉起來,且耐著性子聽下去。 “邊防各重鎮增兵之餉從何而來?各省營勇現存不下數百營,臣以為節腹地之虛糜,即可供邊軍之騰飽。擬請敕下各省督撫酌量裁撤,大約汰四存六,而邊餉出矣。” 各省營勇裁去四成!這是個主意。內地戰事早已平定,但各省仍保留著大量兵勇,不僅耗去大批錢糧,且惹是生非,又無形中助長疆臣坐大的氣焰。慈禧早已對此很不滿,但苦於難以處置,現在正可藉防俄之題目來做這篇文章。慈禧的雙眼重新睜開了。 “此外,若倍徵洋藥稅,歲可得三四百萬。” 加倍徵收洋藥關稅,榨一下洋人。慈禧在心裡想了一下,不覺高興得說出了口:“這是個辦法!” “第三,酌提江廣漕折運腳,亦可得二三十萬。第四,整頓淮綱,杜絕私商,所得亦不下四五十萬。” “不要念了,我自己來看!”慈禧一挺身從床上坐起來,慌得宮女們忙上前給她披衣服,李蓮英趕緊把折子遞過去。 慈禧接過折子,將下面未念部分飛快看下去:“籌餉事理,尤在度支得人,侍郎閻敬銘長於綜核,理財有效,朝野咸知,今雖養疴山居,並非篤老,閻敬銘之心何嚐一日忘天下哉!若蒙溫旨宣召,動以時艱,喻以大義,該侍郎豈忍堅辭?得閻敬銘以理度支,朝廷當不憂匱餉矣!” 慈禧心裡猛地一震,放下折子,嘆道:“不料張之洞一個清流,競有經濟之才!” 原來,這些年來慈禧鑑於洋人的欺凌,很想把大清的軍隊訓練得強大起來,無論是東南的海防軍,還是西北、東北的塞防軍都應強大。中國不缺兵:百萬兵丁,招之即來;也不缺統兵之將:李鴻章是海防的好首領,左宗棠是塞防的強統帥。要想加強軍事,眼下最缺的是餉項,是銀子。各省不是報災,便是哭窮,應該向朝廷上繳的賦稅一拖再拖,一減再減,每年能上交五成,就算好督撫了。戶部面對這種局面束手無策,又想不出生財之道。許多強兵的好設想,皆因戶部無錢而告吹。 張之洞提出的籌餉之策,不僅為當前防備俄國提供了餉銀的保證,而且也為今後的強兵強國開闢了多條財路。尤其重要的是,他提醒了慈禧,應該盡快起用閻敬銘。閻敬銘是一個理財能手,這點慈禧早就知道,但此人性格古怪,幾年前便因與同僚合不來,辭去工部侍郎的職務,回籍養病去了。這些年來,慈禧的腦子裡也漸漸地將閻敬銘給忘記了。是的,應該儘早起用! 清流黨中的張之洞,居然能夠關注經濟,注重實務,誠為難得。慈禧彷彿從張之洞的身上看到當年曾國藩的影子。朝廷需要能辦事的良吏,也需要講風骨的賢臣,若有人能像曾國藩一樣,兼良吏與賢臣於一身,那就是真正社稷之才。張之洞是這樣的人才嗎?慈禧頭靠在精美絕倫的鳳床花格上,開始思索起來。 清朝的規矩,皇帝不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因此,從五品的司經局洗馬張之洞儘管為官近二十年了,卻沒有得見天顏之機。若是一個尋常的五品小官,慈禧自然不可能有印象,但張之洞不同尋常。他為官之初,便得到過慈禧的格外聖眷。近二十年來,慈禧的目光也時常在關注著他。 這中間的緣由,要說起來,話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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