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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慈禧欽點張之洞為癸亥科探花

張之洞 唐浩明 8766 2018-03-16
道光十七年,張之洞出生於父親張瑛的任所——貴州興義府的知府衙門裡。 張瑛的祖上在明永樂年間,由山西洪洞縣遷到直隸,後定居南皮縣。明清兩朝,南皮張家都出過不少官員。張瑛的曾祖、祖父均做過縣令。張瑛本人二十歲中舉,但接連三科會試未第。清代定制,三科未第的舉人可以得到一種優待,即這類人再進行一次考試,其中成績一等者享受進士待遇,外放知縣。這種選拔方式,叫做舉人大挑。張瑛即因大挑而放到西南邊隅貴州安化縣,後遷古州同知,積勞擢升興義知府。 張之洞天資聰穎,在父親、塾師的嚴格督促下發憤讀書,十三歲便一舉考取秀才。十六歲那年他來到原籍參加順天鄉試,高中第一名。鄉試的第一名又稱解元,十六歲的少年解元,在科舉史上極為罕見。有多少讀書人年屆不惑,還在為取得生員的資格焚膏繼晷;又有多少讀書人,兩鬢斑白還在為舉人的功名伏案苦讀。而張之洞,只用了十六年的光陰,便順利地邁過許許多多人一輩子還走不完的科場苦旅!一時間,這個出生在知府衙門裡的小少爺成了全國矚目的神童。

不料此後的十年,神童張之洞在通往會試的途中卻連遭不利。 先是太平軍的北伐部隊進逼直隸,京師震動,寄居親戚家的張之洞無法在京師安心讀書,便離京回到父親任職的興義府。接著,興義府被受太平軍影響而起事的鄉民所包圍,失去了讀書的安靜環境。不久父親病故,他必須守喪三年。喪期滿後,正遇上己未科會試,張之洞正擬參加,孰料他的堂兄張之萬被派為會試同考官,他不得不循例迴避。他的這位堂兄張之萬可不是一個簡單人物,是道光丁未科的狀元。丁未科在近代史上被稱為名科,因為這一科里考中李鴻章、郭嵩燾、沈桂芬等人,張之萬的試卷壓倒這些名流,可見他必有過人之處。第二年,朝廷為咸豐帝三十歲舉行萬壽恩科,張之萬又被派為同考官,張之洞無可奈何地再次迴避。

待到同治元年,好不容易進京參加會試時,距中舉已是九個年頭了。因為少年科場的順利,因為九年的意外折騰,也因為有這位狀元堂兄的榜樣在前,從小抱負甚大、自視甚高的張之洞,決心要在這次會試中大魁天下。他極用心地做好八股文、試帖詩,文章花團錦簇,詩句珠圓玉潤。他對高中懷著必勝的信心。他的試卷落到一個名叫範鶴生的房師手裡。範鶴生見到這份試卷激賞不已,認為文筆有《史》《漢》之風,亟力向主考官推薦。卻不料主考官並不賞識,張之洞落第了。範鶴生為之惋惜,親到張之洞下榻的客棧看望。範師是個性情中人。他一面安慰門生不要灰心,明年恩科再來,一面又為科場誤人的歷史和現狀憤憤不平,說到動情處,淚流滿面。張之洞心中十分感激。

那時,張之萬正署理河南巡撫,便邀請堂弟來開封居住,一來好溫習經史,二來也可幫衙門擬點文稿,藉以歷練。張之洞代堂兄起草了幾份奏摺都很得體,其中尤以一道關於漕務的奏疏寫得更好,受到慈禧的嘉許。她在奏疏上親自批了八個字:直陳漕弊,不避嫌怨。張之萬一直因自己兩度做同考官,使得張之洞失去兩次會試機會而不安,見到硃批後心想:不可埋沒堂弟的功勞,應該告訴太后,使太后對堂弟有個好印象,這對於下科會試的錄取和今後的仕途都有好處。於是,張之萬在不久後的另一道折子裡,順便提到了漕務之折乃堂弟張之洞所擬。就這樣,身居深宮的慈禧太后第一次知道世上有個見識和文筆都不錯的張之洞。 第二年,躊躇滿志的張之洞再次會試,詩文比上年更加光彩耀目。人世間也真有巧事。範鶴生這年再度出任閱卷官,而張之洞的試卷則又一次落到他的手裡。儘管名字被糊去,但精於辨文的範鶴生一讀便知這是場屋中最好的文章。他給予很高的評價,又四處揄揚,極力荐舉。發榜時,張之洞被取中一百四十一名貢士。當張之洞的名字被高聲唱讀時,範鶴生又驚又喜,欣慰無比。複試時張之洞心情極好,臨場才思泉湧,竟然榜列一等一名。

幾天后殿試對策。策論的題目是:制科之設與國家拔取人才論。這是一場決定進士等級的重要考試。少年得志的張之洞發舒胸臆,不襲故常,恨不得將平生才學和滿肚子要說的話一古腦倒出來。他指出當今人才缺乏,是因為太拘資格,科目太隆,又加之捐納雜駁,魚目混珠,故朝廷下詔天下推舉將才時,應者寥寥。又直言當今天下大患在貧,吏貧則黷,民貧則為盜,軍貧則無以為戰,請求皇上親倡節儉,除積習,培根本,厚風俗,養民生,致富裕。 張之洞只圖直抒心聲之痛快,卻不料作為一篇場中之文,已大大出了“四平八穩”的常格,大多數閱卷官不喜歡這道策論,主張將其列為三甲之末。然而主考官、大學士寶望卻很欣賞。他力排眾議,將張之洞列為二甲之首,即第四名。按慣例,主考官將前十名進呈皇帝,由皇帝親自圈定名次。通常皇帝都不作改動,按主考官所呈上的名次圈定。但剛剛垂簾聽政的二十八歲的慈禧太后,卻不是一般的執政者,她頗思有所作為,並有自己的一套主張。

青年時代的慈禧頭腦明白,辦事認真。和清朝歷代當國者一樣,她對科舉也十分看重,不僅僅是為了籠絡讀書人的心,也的確希望從中選拔出真正的人才來,使之經過一段時期的歷練後,成為國家的干才。她仔細閱讀了張之洞的應試策論,並不覺得文章有什麼出格之處,至於直指時弊,則更為難能可貴。慈禧記起幾個月前他代河南巡撫所擬的關於漕務的奏疏,聯繫到他十三歲進學、十六歲領解的經歷和父死任上、堂兄狀元的家風。隱隱地覺得這道策論的主人,正是一個可堪造就的人才,便提起朱筆,將張之洞的名字由第四名勾到第三名。不要輕看了這一個名次之差的改動,它的意義真可謂非比尋常。 原來,殿試錄取的進士分為一甲二甲三甲三等。一甲三名,俗稱狀元、榜眼、探花,又稱該科鼎甲,瓊林宴上,單獨坐席位,用的是銀碗玉箸。其他的進士則八人一桌,用的是瓷碗竹箸。出午門遊金街後,眾進士要送他們三人先回寓所,才各自回到下榻處。不僅風光不同,出身有別,更重要的是實惠相差甚大。

所有進士都想進入翰林院。翰林清華,遷升又快,最為士人所羨慕。一甲三名可免試直接進入翰林院,授修撰或編修之職,而二甲、三甲則要通過朝考後擇優錄取,三年後散館再授編修或檢討之職,在年資上低了三年。這樣,一甲三名所佔的好處就大為超過二甲和三甲。 金榜張貼之後,欣喜萬分的張之洞按慣例去主考寶望府上謝恩,寶望遂把慈禧改動名次一事告訴了他。張之洞受慈禧如此重的恩眷,真有肝腦塗地無以為報之感。就是從那一刻起,年輕的癸亥科探花心裡湧出一股強烈的情感:今生今世永遠忠於太后,忠於朝廷,鞠躬盡瘁,報效國家! 拜謝了主考寶望後,張之洞又來到房師範鶴生的家裡,感謝他的兩度知遇之恩。白髮蒼蒼的範鶴生見到這位英氣勃勃的新門生哈哈大笑,說:“不謝,不謝!若真要言謝的話,我倒是要感謝你。是你的才華和造化,給我這個老頭子在科場上留下一段佳話。我範鶴生平生一無所成,不因為有了你這個門生,後人哪裡會知道我。香濤呀,那天揭開糊名後,眾人見又是你,滿闈歡呼。紛紛向我恭賀,都說這是本朝從沒有過的異事。王少鶴太常說,人生有此之樂,勝過得仙!我聽了這話,愈加高興,寫了幾首小詩,給你看看。”

老頭子從屜子裡拿出一紙信箋出來,遞給張之洞。張之洞雙手接過,看那上面寫了四首七律:
張之洞捧著這一頁載著滿腔愛才之情的沉甸甸的信箋,激動得兩眼閃動著淚花。回到寓所後,他徹夜難眠,寫了三首五律,答謝範師的如山之恩、如海之情。 範鶴生讀了張之洞的這三首詩後懇摯地說:“寫得好,寫得好!我知道你有大丈夫之志,不是尋常之才,'知君別有拳拳意,不獨文章艷少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今後若能成為國家的棟樑柱石,那就是對我的最大的報答了。” 張之洞說:“門生一定會把恩師的訓示刻在心上,一輩子謹記不忘!” 不久,這段佳話傳到慈禧耳裡。慈禧也很高興,特賞範鶴生楠木如意一柄,以示對他一片公心為國掄才的獎勵。

四年後,張之洞出任浙江鄉試副主考。他以範師為榜樣,盡職盡心地為國家選拔人才。浙江鄉試結束後,張之洞奉旨放湖北學政。三年學政生涯,他本著“不僅在衡校一日之長短,而在培養平日之根柢;不僅以提倡文學為事,而當以砥礪名節為先”的宗旨,整頓湖北學風,創立了經心書院,引導士人研習經學、史論、詩賦、雜著,提倡經世致用之實學。湖北學政任期滿後,張之洞回到翰林院。又過了三年,他外放四川鄉試副主考。考試結束後,留在四川任學政。督學四川期間,他一本湖北學政時的宗旨,倡導樸素實用的學風,並創辦了尊經書院。就是這座尊經書院,日後造就了巴蜀之學,對中國近代的學術風氣影響甚大。 光緒二年,張之洞結束四川學政之任,重返翰苑。在浙江巡撫和四川總督的奏疏中,慈禧太后知道張之洞在勤勉供職,實心辦學。張之洞回到京師後,關心時務,勇於言事,他的名字常常與李鴻藻、張佩綸等人的名字一道播於人口,慈禧自然知道他。而給慈禧印象最深的,還是今年五月間在那樁轟動朝野的屍諫案中,張之洞的卓越表現。

五年前,年僅十九歲親政剛剛一年的同治皇帝載淳忽染重病,慈禧為此心急如焚。十多年來,慈禧一心指望把兒子培養成為一個剛強決斷、敢作敢為的帝王,就像開基創業的列祖列宗那樣,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一洗道咸以來的疲憊懦弱,重振大清朝的雄風。兒子親政以後,頗有幾分母親的英豪之氣,慈禧心中寬慰,她決定還幫襯兒子幾年,直到他完全成熟,能獨立無誤地處理國事為止。誰知兒子病入膏肓,一臥不起,當御醫悄悄把實情告訴她的時候,一個重大的不容展緩的現實問題迫使她壓下心中的巨大悲痛,冷靜下來思索著誰來接替帝位的頭等大事。 同治皇帝沒有兒子,按照子以傳子的家法,應當在他的侄兒輩裡挑選一個人出來,但他沒有親兄弟,也就沒有親侄子,挑選的目光不得不擴大到道光皇帝的曾孫輩,即咸豐皇帝親兄弟的孫輩上。咸豐帝孫輩為溥字輩,溥字輩至今只有鹹豐帝長兄奕緯的孫子溥倫一人,但溥倫又不是奕緯的親孫。奕緯無子,繼承他爵位的乃是乾隆皇帝十一子永理的曾孫奕紀,溥倫是奕紀的孫子,血統已經很遠了。顯然,溥倫不是合適的人選。

慈禧排除溥倫之後,目光便只有放在道光帝的孫輩即咸豐帝的親侄輩——載字輩。載字輩眼下只有三人,即十八歲的載澂、十一歲的載瀅和四歲的載湉。載澂是恭親王奕沂的長子。提起載澂,慈禧不由得滿腔怒火。認真地說起來,她的寶貝兒子就是被這個載澂給害死的。 載淳登位後仍在上書房讀書,時為議政王的奕沂把兒子載激也安排在上書房讀書,名義上是為載淳做伴讀,實際上是為兒子創造一個從小便與皇上關係親密的環境,為兒子今後在政壇上打下堅實的基礎。載淳、載澂這對堂兄弟由於年齡相仿,性格相投,一天到晚形影不離,親密異常。幾年後,兄弟倆都長大了。奕沂的目的正在順利地實現過程中。 載澂不是皇帝,他不受宮中的約束,常常可以回恭王府去,也常常讓王府的下人陪他到市井上游玩,所以他知道皇宮外好吃好玩的東西多得很。他偶爾也會把這些說給堂兄聽,惹得終日困在紫禁城中的少年天子艷羨不已,央求堂弟帶自己去外面看看。載澂買通了載淳身邊的宮女和宮裡管鎖鑰的太監,兩兄弟換上青衣布帽,由小門出了宮。 十七八歲的皇帝第一次看到了市井的繁華、店舖的熱鬧和人們發自真情的歡聲笑語,吃了不少遠勝御膳的民間小吃。他彷彿覺得,此刻自己才算得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而宮中的那些刻板的程序,則好像在表演做戲,宮中的一切人物,又好像沒有生氣沒有靈魂的陶俑木偶。多出了幾次宮後,載淳的膽子大了,知道的也更多了。他居然聽說了有專供男人玩樂的妓院,要載澂帶他去領略領略。載澂先是不敢,後來經不起他的軟磨硬逼,自己也動了心,便帶著當今的九五之尊去逛窯子。高等的不敢去,怕在那裡遇到認得他們的王公貴族,只好專揀小民去的下等妓院。不想只逛了兩三次,載淳便染上惡疾。後來載淳出了天花,御醫私下告訴慈禧:皇上是天花和惡疾並發,無法治愈。慈禧大出意外,後來審出原來是出自載澂的勾引,慈禧真恨不得剝去載激的皮。只是礙於皇家的體面,才不得不免懲載澂。這樣的人還能立嗎?即使將害死兒子的深仇大恨丟在一邊,單就行為放蕩這一點便不能為人君了! 載瀅是奕沂的次子,但慈禧很不喜歡這個小侄兒。人長得尖嘴猴腮,長年累月藥不離口。十一歲的小子了,個子不及一個八九歲的丫頭片子。何況他的生母他他拉氏懦弱無能,慈禧瞧不起她。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是執掌大清朝政的人才。 那麼只剩下一個載湉了。載湉是七爺奕譞的兒子,長得清秀活潑,惹人喜愛。他只有四歲,是一棵剛出土的小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培育。除此之外,載湉還有一個任何人所缺乏的先天優勢:他是慈禧的胞妹所生。因為此,慈禧決定不惜冒違背祖制的風險,也要把載湉抱進宮來。想起十多年來垂簾聽政親握朝綱,王公貴族、文武大臣莫不匍匐聽命,國家大計、皇族事務盡皆聖心獨裁,慈禧心裡得意不已。這個自小便有著強烈權力慾望的女人,把這種風光視為生命的真正價值所在。繼位的皇帝還得有十四年的讀書學習時間,在未來的十四年裡,她可以憑藉進一步熟練的政治手腕和愈加鞏固的心腹集團,把昔日的風光展現得更加耀眼奪目。 東太后慈安缺乏從政的能力,從辛酉年起一切大小國事無不聽從慈禧。當慈禧將自己對立嗣一事前前後後的思考告訴她時,對違背祖制這一點,她雖覺為難,但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因為慈禧的考慮是對的。將丈夫傳下來的皇位送給一個血統疏遠的侄孫,她也不樂意;要說違背祖制,辛酉年的兩宮垂簾聽政就是違背祖制的事,作為正宮皇后,她是此舉的帶頭人,時至今日,還只有不提祖制為好。何況,穩固大清江山,這才是第一位的大事,慈安深知慈禧的政治才能和自私本性,讓她的親外甥來坐天下,她必定會如同輔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地輔佐他,這對大清王朝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載湉進宮繼位,事情就這樣定了。實行了兩百餘年、十代一脈相傳的子以傳子的愛新覺羅家法,便由這個出自葉赫那拉氏的女人給中斷了。 下一步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召醇王奕譞進宮,告訴他這個決定。自己的兒子就要做皇帝了,奕譞怎會不高興!但如同他的兩個兄長咸豐帝和恭王一樣,醇王的秉賦也是脆弱的。他一怕皇族指責他違背祖制,二怕奕沂嫉妒,三怕日後作為皇帝本生父與兩宮太后特別是與慈禧的關係不好處理,歷史上因為此而生髮出的皇家悲劇的前例不少。慈禧仔細考慮奕譞的顧慮後授給他一個錦囊妙計。於是,史冊上便有這樣的記載:事先一點不知內情的奕譞,和幾個近支親王及軍機大臣一道進宮,跪聽兩宮太后宣布嗣君的慈諭。當得知自己的兒子入選後,奕譞叩頭痛哭,頓時昏厥在地,被人抬回王府。甦醒後一再請求兩宮太后收回成命。未獲允後第二天上疏:請開缺一切差使,為天地留一虛糜爵位之廢王,為宣宗成皇帝留一頑鈍無才之子。第三天再上疏:只保留醇王一個空爵位,今後永遠不再增添任何銜頭,為防止將來有小人幸進,請存此疏,以為憑證。 載湉繼位的掛礙之處都疏通了,就只有一件大事難以疏通,這便是同治皇帝的後嗣問題。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若無兒子,尚可以過繼他人之子為子,何況一個坐了十多年天下的皇帝,難道死了就死了,連個繼承香火的人都沒有嗎?作為親生母親,慈禧也不願看到兒子死後如此淒冷,於是匆忙之中作出一個決定:日後載湉生有兒子,即為載淳的嗣子。在載淳去世的當天,以兩宮太后的名義頒布了一道懿旨:“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人承大統為嗣,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緊接著便在太和殿為載湉舉行登基大典。 奕沂對選載湉而不選他的兒子為帝,心中很是不快。一則兩宮太后已定,作為臣子他不能反對;二則奕譞以後的一系列表演,也堵住了他的嘴,不好再出怨言。奕沂不反對,咸豐帝的另外三個無權勢的弟弟自然也不能反對了。幾個支系較近的王公雖然對慈禧立載字輩不立溥字輩大為不滿,但既成事實,他們反對也無用,況且他們也知道慈禧的手段,得罪了她,也不是件好事。於是這五年來,皇室內部倒也相安無事。 其實,相安無事只是表相,內裡並不平靜。載澂登基後不久,皇室里便在私下議論一件事了。他們說,懿旨上講俟嗣皇帝生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這裡的意思很含糊。若僅僅只是繼嗣的話,則如同普通老百姓,只繼香火,不繼大統;但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後是要入太廟的,進太廟祭祖只是天子才有的權利,別人沒有,如此說來,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後依然沒有屬於自己的兒孫祭拜,繼嗣變為一句空話。若繼嗣即繼統的話,今後皇上的長子即大行皇帝的嗣子,也即太子,這就犯了大忌。 原來,清朝的建儲制度與歷朝不同。清朝開國之初,原本和歷朝一樣,先立太子。康熙皇帝早年時先立下了太子,後來引起許多政治糾紛,以至於太子立而又廢,廢而又立,諸皇子之間為著皇位爭鬥不已。鑑於此,康熙晚年立下一條規矩:不預立太子。皇帝認准那個皇子後,寫上他的名字秘藏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皇帝死後,將他身上藏的傳位密詔,與從正大光明匾後所取下的名字相對照,由皇室近支親王和朝廷大臣共同驗明無誤後再行公佈。 康熙這個決定的確非常英明,不僅杜絕了皇子內部的爭奪,也讓皇帝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對諸子進行考察,以便擇賢而傳。無論是對皇室內部,還是對國家而言,這都是有利的。故從康熙之後歷代都堅決奉行,不能改變。 因此,預立太子,是絕對不能做的事。 那麼,懿旨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這樁事,大家也只是這樣議論而已,誰也沒有提出來,因為一旦提出來,也難以妥善解決。 因立載湉而帶來的這個兩難之處,慈禧後來也很快意識到了,她也覺得難以處置,只好採取一種姑且這樣擺著以後再相機行事的態度。 不料,這個兩難之題卻讓一個皇室之外的人給捅出來了。 五月初,廟號穆宗的同治帝的陵墓已建好,朝廷舉行了隆重的穆宗梓宮永遠奉安大典。吏部有個主事名叫吳可讀,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主事是個六品銜的小官,本夠不上奉安資格,但吳可讀苦苦哀求,只好讓他參加。典禮完畢,在回京的半途,吳可讀忽然上吊身亡,大家從他的身上搜出一份遺折來。遺折講的正是皇室內部所議論的事。折子上說,當時穆宗大行時,太后的懿旨只講繼嗣而沒有講是繼統,歷史上曾有繼嗣而不繼統的先例,甚至有為爭奪皇位繼承權而殺害先帝嗣子的事,為不讓大統旁落,請太后立即為穆宗立下嗣子,並說明嗣子即嗣君,日後皇上即使有一百個皇子,也不能再覬覦皇位。 吳可讀自知披了龍鱗,將來日子不好過,便乾脆一死了之,來了個大清朝絕無僅有的屍諫。 面對著吳可讀這份遺折,悲憫、惱怒、委屈、為難,種種況味,一齊湧上慈禧的心頭。 這個死老頭子倒也是真心真意為她的兒子著想的,希望穆宗有子息,希望穆宗的子息世世代代繼承皇位。若是一個通常的皇太后,對這樣忠心耿耿的臣子真是要感激不已,悲憫不已。慈禧當然有這種通常皇太后的心情,但是,立載湉是她決定的,眼下的朝政是她在掌握,東南大亂才剛剛平定,西北戰事還在進行,外患日甚一日,迫切需要的是政局穩定,上下一心,這個鬼老頭子的遺折豈不是無事生事,挑起皇室的矛盾,引起內外臣工的不安嗎?慈禧心裡委屈地想著:當初立載湉,難道就完全是私心嗎?這幾年的相安無事來得容易嗎?擇統一事有幾多麻煩,你一個小小的主事哪裡能知道皇室內部複雜的情況。既然不知,就不必多言;即使有話要說,也可以託人上道密摺。現在來個屍諫,逼得我非得公開答復不可,而這事又如何答复呢?你說給穆宗立即立嗣,立誰呢? 一想到這裡,慈禧心頭猛地一亮:眼下近支王公里溥字輩只有載澂的兩歲兒子溥倬,吳可讀的意思是要立溥倬為嗣。如此說來,他是在為老六說話?老六沒有為兒子爭到帝位,現在藉吳可讀的老命來為孫子謀帝位? “哼,別想得太好了!”慈禧咬了咬牙關,斷然作出一個決定:將吳可讀的遺折公之於眾,讓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來議論議論,她要藉此看一看恭王府的反應,也要藉此考查一下朝廷中有沒有實心替她排難解紛、有識有謀的能干人。 但出乎慈禧意外,恭王府一點反響都沒有,近支其他王府也不見明顯動靜。廷臣們則認為,無論是立嗣也好,還是立統也好,都是皇室的家事,外人如何能多嘴?過了好幾天后,才有協辦大學士徐桐、刑部尚書潘祖蔭、工部尚書翁同龢等人上了幾道折子,都說吳可讀此舉不合時宜,為穆宗立嗣一事早有明諭,不應再挑起事端。這些話自然是慈禧所願意聽的,但她總覺得沒有說到點子上。直到看到張之洞的奏摺後,她才滿心欣慰。張之洞逐條回答了吳可讀的挑釁。 首先,張之洞明確闡發五年前兩宮太后的懿旨:立嗣即立統。如此,吳可讀所言穆宗大統旁落一說便不能成立。其次,今後穆宗的後嗣即今上的親兒子,既是自己的親兒子,那就決無加害的道理。吳可讀的顧慮是多餘的。第三,不能按吳可讀所言,預先指定一人既繼嗣又繼統,因為這違背了家法。最後,張之洞歸結為一點:今上日後“皇子眾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繼,將來纘承大統者即承繼穆宗為嗣。此則本乎聖意合乎家法,而皇上處此亦不至於礙難”。 慈禧讀完張之洞這篇奏疏後不禁長嘆:用這樣簡潔而明晰的語言,把吳可讀遺折中提出的立嗣立統的複雜難題,剖析得如此清楚,既深知自己心中的難處,又把當初匆匆發下的懿旨的隙漏彌補得天衣無縫;自己想說而又說不透的道理,竟被此人講得這等圓滿無缺,真可謂難得。滿朝臣工中,這樣的人才實在太少,應該提拔! 慈禧正尋思著找一個合適的官位提拔張之洞,卻不料伊犁事件接踵而來,而張之洞在此中又一次顯露出眾的忠心和才幹。看來,提拔一事,不能再延緩了。 慈禧想到這裡,毅然決然地掀開被子,走下床來,慌得眾宮女忙給她穿衣繫帶。她在房間裡慢慢地移動著腳步,腦子裡又浮出辭世七八年的曾國藩來。她知道,當年道光爺曾破格將年僅三十七歲的曾國藩由從四品連升四級,使得曾國藩對皇家感恩不盡,才有日後耗盡心血死而後已的三朝忠臣。是的,應該像道光爺那樣,破格提拔張之洞,讓他感受到朝廷的特別隆遇,日後像曾國藩那樣加倍回報自己。 不過,慈禧至今未見過張之洞,沒有聽他說過話。他長得如何呢?他的氣概好嗎?他的應對敏捷嗎?他是不是像曾國藩那樣有著朝廷大臣的風度,具備安撫百姓震懾群僚的威儀? 召見張之洞!慈禧在腦子裡迅速作出這個決定。儘管祖制規定當國者不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但連執政立統這樣的大事,都敢於突破祖制,這個小小的規矩在慈禧的眼裡又算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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