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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京師清流黨集會龍樹寺

張之洞 唐浩明 10439 2018-03-16
城南宣武門外龍樹寺,一個聲討崇厚賣國罪行的小型集會就要在這裡召開。出席這個集會的,除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外,還有近年來在京師官場頗為活躍的幾個人物,他們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李鴻藻、刑部尚書潘祖蔭、翰林院侍讀黃體芳、江南道監察御史鄧承修、翰林院編修吳大澂,還有張之洞的內兄王懿榮。這是京師官場上一個鬆散的團體,除鄧承修一人外,其餘的全是翰林出身。他們身分最為清華,關心國事,議論朝政,崇尚氣節道義,憎惡貪官污吏;在對外交涉中主強硬態度,反對妥協。這些共同的志趣把他們結合起來了。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國家大事,也常常採取聯合上折的手段來表述自己的觀點,在官場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朝野內外將他們比之於前代那些負時望的清高士大夫,稱之為清流黨。 “流”與“牛”諧音,於是人們又戲稱之為青牛黨。青牛之角是張佩綸、張之洞,青牛之尾是陳寶琛,青牛之肚是王懿榮,青牛之鞭是寶廷,其餘者是青牛之皮毛,而牛頭則是給張之洞題字的高陽李鴻藻。歷史上有個有名的高陽酒徒酈食其,但他的籍貫高陽卻不在直隸。這位直隸高陽李鴻藻既不飲酒,又不張狂,是一位粹然純正的理學門徒。李鴻藻二十二歲中進士人翰苑,三十歲充任時為皇子的載淳的師傅。載淳登位後,慈禧命他值班弘德殿,依舊每天為小皇帝授書,不久入值軍機處,升禮部右侍郎。這時,他的母親病逝了。

依當時的規定,朝廷官員的父母去世,本人應開缺回籍守喪,三年期滿後再申報朝廷,等待補缺。喪期不但無官職,且無俸銀,又影響以後的升遷,這是官員們都不願意遇到的事情,故而甚至有匿喪不報的事情發生。倘若這個官員正肩負著特殊的使命,不能離開,朝廷便會命他移孝作忠,不離職守。這是朝廷對個別臣工的一種極其特別的禮遇,通常的情況下是絕對得不到的。皂帝正在求學階段,功課不能耽擱,兩宮太后援雍正、乾隆年問大臣孫嘉淦的故事,命李鴻藻只守百日喪,百日後仍授讀弘德殿,並參軍機。但李鴻藻不領皇太后這份情,堅持請求開缺回籍守喪。太后不允,他請大學士倭仁替他代為奏請。太后還是不允,命恭王親自到他府上慰勉。這樣大的一個面子,李鴻藻仍不領,再次上折,聲稱自己方寸已亂,身心俱碎,不能授讀,只能回籍。兩宮太后拿他這個書呆子真沒辦法,只得同意。

過幾年,慈禧母親去世,方家園承恩公府大辦喪禮。這正是文武官員們向大權獨攬的西太后討好巴結的良機,所有官員都去弔唁,競相送上厚禮,獨獨身為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的李鴻藻不去。慈禧心裡雖不悅,但也不好說他什麼。 李鴻藻便這樣以他的迂直正派年高德劭而受到崇尚義理的官員和士大夫們的敬重,自然而然地處於清流黨的領袖地位。今天,他以六十歲的高齡早早地來到龍樹寺,方丈通渡法師歡天喜地接待著這位鬚髮皆白的活菩薩。 京師清流黨的骨幹們常常聚會議事,但一般都在達智橋胡同里的楊忠愍祠,這是因為他們都崇仰以文字來跟嚴嵩作鬥爭的楊繼盛,那位明代前賢是他們心中的偶像。這段時期楊祠正在修繕,於是他們想起了龍樹寺。 龍樹寺在京師眾多古剎中並無多高的地位。它一無年代久遠或用材名貴的佛身寶像,二未藏有唐代寫經或宋代木槧佛經,三缺天竺西域傳來的貝葉經文。它之所以引起張之洞、張佩綸等人的興趣,是因為後院有一片半畝地大小的牡丹園。今年暮春他們來此觀賞牡丹,正是牡丹盛開的時候。但見姚黃魏紫,爭奇鬥艷,果然大飽眼福;又見寺院清幽,方丈通渡待客殷勤,於是對龍樹寺很有好感。

昨天上午,張之洞便來到龍樹寺,一則要早點通知寺裡,讓和尚們做好準備;二則要藉這塊清靜之地修改已擬就的奏章初稿。下午,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吳大澂、王懿榮等人也先期到了。 通渡對這次集會表現出極大的喜悅,從昨天上午聞訊開始,全體寺僧便忙忙碌碌地準備了。通渡的熱情,並非因為集會的內容是愛國,而是因為來賓身分的顯赫高貴。尤其是李鴻藻,前朝的帝師,本朝的協揆,若不是衝著龍樹寺,衝著龍樹寺的牡丹園,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和尚,這一輩子能見到如此大人物嗎?何況還可以面對面地與他說話,親手端茶遞水招待他哩! 除開一個潘祖蔭外,其他人都已到了。聽說李鴻藻來到,大家都走出寺門,簇擁著老中堂進了龍樹寺眾僧佈置一新的雲水堂。眾人坐定後,小沙彌給嘉賓擺上棗糕、餑餑、棒糖等糕點,又給每人衝了一碗茉莉花茶。

通渡笑瞇瞇地對大家說:“諸位大人請嚐一嘗龍樹寺的糕點,看看它與市面上賣的有些不同沒有。” 愛吃零食的黃體芳忙拿了一小塊棗糕來吃。他邊嚼邊說:“是不錯,比別的棗糕香些。” 通渡十分滿意地說:“這位大人真的是品糕點的高手。龍樹寺的糕點與眾不同,每種糕點裡都摻有牡丹花瓣粉。” 眾人聽到這句話後都來了興趣,遂一齊凝神望著通渡。通渡興致高漲。不無自得地說:“每年四月間,龍樹寺的牡丹相繼開放了。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光彩閃亮,就像佛祖把身邊的祥雲送給了我們。但過不了多久,花瓣就一片片地枯萎掉落,大家都很惋惜,眼看著這些美麗無比的花瓣化為泥土而無法挽救。第十代方丈浩光法師是個最靈慧的高僧,他從丹皮入藥的常識中得到啟示。心想,丹皮既然可以做藥吃,那麼丹花也可以人膳。於是他號召眾僧把掉下來的牡丹花瓣拾起來,洗淨曬乾碾成粉末和進饃饃裡。果然,蒸出的饃饃芳香撲鼻,味道好極了。再把牡丹粉末加進其它糕點中試試,也一樣地又香又好吃。後來,浩光法師又將幾棵年代久遠,不能再開花的牡丹皮剝下來曬乾,自製丹皮,每天合著茉莉花茶一塊兒喝。浩光法師就這樣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爽朗,直到高壽一百零三歲才無疾圓寂。今天給各位大人端的糕點里便都加了牡丹粉,茉莉花茶裡也有丹皮。各位大人不妨嚐嚐。”

通渡這番富有文采和感情的話,激起各位清流們的雅興,於是都拾起一塊棗糕或是餑餑、糖塊品嚐起來,果然清香芬芳,味道的確與平日吃的不大相同。又啜一口丹皮花茶,雖然剛入口時有一種淡淡的苦味,但喝下去後便覺得口腔裡回味無窮。大家都叫好。 張佩綸笑著說:“龍樹寺有這麼好的東西,我們給你宣傳宣傳,你們也可以藉此賺點錢,為眾僧謀點福祉。” 這正是通渡所巴望的事!他就是希望這些顯貴們替龍樹寺宣揚宣揚,好提高龍樹寺的名氣,把牡丹茶點推出去,那麼龍樹寺的日子就好過了,僧眾也會活得體面些。 通渡忙合十道謝:“阿彌陀佛,多謝大人們抬舉,若蒙大人們替敝寺說話,那真是敝寺的福分!” 年已花甲的李鴻藻對浩光活到一百零三歲一事特別在意。他問通渡:“寶剎的丹皮對外賣不賣?”

通渡答:“全力保護牡丹園,這是龍樹寺代代相傳的寺規,不是老邁不開花的牡丹,決不能挖來取皮,故而寺裡所存丹皮很少,不外賣。” “噢——”李鴻藻遺憾地拖長著聲調。停了片刻,他又問,“用藥店裡賣的丹皮泡茶,有沒有這種效果?” 通渡明白過來,原來這位老中堂想學浩光,喝丹皮茶求長壽。他的腦子很快轉了一下,說:“龍樹寺的丹皮有一種不同的製作方式,寺裡規定不能外傳,請老中堂寬恕。老中堂今後可派人收購未經製作的丹皮,送到龍樹寺來,貧僧親手為老中堂炮製。這樣制出的丹皮,與龍樹寺土生土長的丹皮也不會相差太大。” “行。”李鴻藻高興起來,立即說,“明天我就打發人送丹皮來,煩法師為我如法炮製,我一定重金酬謝!”

通渡忙彎腰合十,答:“如法炮製應該,重金酬謝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專參大員的廣東人鄧承修插話:“請問法師,寶剎的牡丹園有多長的歷史了?” 通渡摸摸光禿禿的頭皮,想了一會兒說:“有二百多年了。龍樹寺的開山祖師弘遠法師是河南洛陽人,酷愛牡丹,託人從家鄉捎來花籽,開闢了這個牡丹園。第四代方丈浮波法師是山東菏澤人,也是個從牡丹之鄉里出來的,他在牡丹園裡撒下菏澤牡丹的花籽。從那以後,這片牡丹園裡既開著洛陽牡丹,又開著菏澤牡丹,天長日久,洛陽牡丹中夾雜著菏澤牡丹,菏澤牡丹中夾雜著洛陽牡丹,漸漸地,洛陽菏澤便融為一體了。” 說到這裡,通渡哈哈大笑起來,各位清流也都大笑起來。 李鴻藻說:“過會兒我們都去觀賞觀賞你這融洛陽與菏澤為一體的牡丹園。”

“謝老中堂賞光!”通渡興奮不已。 “明年牡丹花開的時候,敝寺一定恭迎老中堂和各位大人前來賞花喝丹皮茶。” 大家眾口一辭:“一定來,一定來!”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潘祖蔭坐著華貴的綠呢大轎進來了。 這位溫文爾雅衣著考究的五十歲尚書,可不是一個尋常人物。他有一位身為狀元、帝師、大學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運亨通。一般文人所擁有的長處,如琴棋書畫、鑑別古董等技藝,他樣樣比別人出色,更兼勇於言事敢於參人,自然而然地受到京師士大夫的景仰,隱然坐了清流黨的第二把交椅。不過,這位事事得意的大官卻有一個深深的隱痛,那就是他年已半百卻膝下空虛。無兒無女怪不得別人,毛病出在他自己的身上,原來他是一個天閹——先天性的功能不行。好在他性格開朗,並不在意,也不忌諱。清流黨中流傳一個笑話。

有一天,他家裡幾個清客和他聊天。有人說:“潘大人,你這大年紀還無兒女,我們都替你著急,多拿點銀子出來,買兩個妾吧,也好早為你接續香火!” 潘祖蔭斜了一眼這個清客:“你們著什麼急?明明曉得我是天閹,還勸我買妾。買得妾來還不是便宜了你們這班龜孫子?我才不那麼蠢哩!” 清客們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位吳縣才子雖沒有子孫替他傳香火,但他自信他的文章能為他傳名後世。 他的文筆的確好。京師官場上誰都知道他有一件值得驕傲的往事。 二十年前,正是江南一帶朝廷的軍隊和太平軍激戰的時候,現在威名赫赫的左宗棠,那時還只是湖南巡撫駱秉章身邊的一個師爺。這位左師爺心高氣傲,瞧不起平庸的文武官吏。永州鎮總兵樊燮來巡撫衙門辦事,左宗棠不僅用言語嘲諷他,還用腳去踢他。樊燮不能受這個窩囊氣,一狀告到朝廷。咸豐帝也很氣憤,下令要湖廣總督官文處理此事,若屬實則將左宗棠就地正法。左宗棠的朋友時為翰林院編修的郭嵩燾急壞了,他請翰林院侍讀潘祖蔭上疏救援。潘祖蔭久聞左宗棠大名,遂很用心地寫了一道為之辯護的奏章,其中兩句最為精彩: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後來咸豐帝赦免了左宗棠,再後來左宗棠不斷建立功勳,這兩句話便不脛而走,傳遍全國,潘祖蔭的名聲也便跟著傳遍天下。

今天會議的主持人張佩綸一邊笑著迎接潘祖蔭,一邊說:“你遲到了半個時辰,按照老規矩,應受罰。或罰酒,或罰詩,你自己挑!” 李鴻藻也笑著說:“伯寅呀,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害得我這個老頭子都要等你!” 潘祖蔭對著眾人拱拱手說:“李中堂,各位同寅,潘某今天遲到了,按規矩是該罰,但我若說出原因來,想必中堂和各位都不會再罰我。” “再大的事,還能與今天討伐崇厚賣國罪行的事相比嗎?我看是罰定了!”說話的是寶廷。 “竹坡不要先說死了。”潘祖蔭望了一眼乾瘦的寶學士後對大家說,“諸位今天不是要討伐崇厚嗎,我給你們帶來了崇厚一條新的大罪。” 潘祖蔭的一句話把大家的精神全都提上來了,一齊瞪著大眼聽他的下文。 “昨天翁師傅對我說,崇厚未經朝廷允可,擅自離開俄國,已坐上洋人的輪船,正在回國的途中了。” 潘祖蔭說的翁師傅,就是現充任光緒帝師傅的翁同龢。 “有這等事?”張之洞瞪大眼睛望著潘祖蔭。 “我也和香濤一樣感到奇怪:一個出使大臣,沒有朝廷的旨令,怎麼能擅自離開職守?”潘祖蔭接過通渡親手遞過來的丹皮茉莉花茶,慢慢地吮了一口後,接著說,“為證實這件事,我今天繞道去了總署,當面問了王夔石。他對我說確有其事。王夔石還說,崇厚之所以急著趕回來,是因為他的四姨太下個月初五三十大壽,他要趕回來給姨太太做壽。” “無恥之尤!”張之洞情不自禁地又是一巴掌打在桌面上,震得丹皮茶水從碗裡濺了出來。 通常情況下,一個下級官員是決不可能在上級官員的面前拍桌打椅發脾氣的,何況身旁還坐著一位德高望重的協辦大學士。但一來龍樹寺的集會不是正規的官場議事,二來這些清流都是熱血之士,易於激動,情緒上來的時候,常常有越軌的言行出現,大家司空見慣,並不在意。 “崇厚這傢伙太可惡了,簡直目無朝廷,目無王法,大家看該怎麼辦吧!”張佩綸氣得兩腮筋鼓鼓的。用不著他這個主持人再作開場白再行鼓動了,潘祖蔭的這個消息一下子就把會議的情緒煽到高潮。 “我看這事再沒有二話可說的了。第一,立即由總署具函,表示不承認崇厚所簽署的條約。第二,通知上海海關,崇厚一登岸即予拘捕。”矮矮瘦瘦的鄧承修首先發言,他的粵語官話鏗鏘有力,就像平日參劾折中的用語一樣。 短短幾年裡,鄧承修一連參劾總督李瀚章、左副都御史崇勳無品無行,參劾侍郎長敘違背朝制,參劾學政吳寶恕、葉大焯,布政使方大澂、龔易圖,鹽運使周星鑑疏於職守,甚至參劾軍機大臣寶望、王文韶老邁昏聵,請太后罷斥不用。更令人驚駭的是,他竟敢彈劾左宗棠,說左言辭誇誕,舉措輕率。鄧承修這一連串的參劾,激起官場極大的反響。那些做了虧心事心中有鬼的官員們,提起這個被稱之為“鐵漢”的廣東御史來,個個心裡又恨又怕。 “鐵香兄說得對!”精於文字音韻學、擅長繪畫的吳大激立即接上鄧承修的話。 “現在要緊的是辦第一件事,籲請太后絕對不要批准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 “你說是喪權辱國,有人還說是大節不虧哩!”潘祖蔭邊說邊從袖筒裡摸出一個精緻的琥珀鼻煙壺來,在鼻孔邊不停地來回移動。 “誰說的?真是喪心病狂!”一直沒有開腔的陳寶琛也忍不住了。 見潘祖蔭欲說又止的神態,李鴻藻催道:“伯寅,是誰說的這個話,你快講呀!” 潘祖蔭放下琥珀鼻煙壺,略停片刻後說:“翁師傅說,昨天下午,合肥相國在軍機處休憩間裡聊天時說,崇地山與俄國人訂的條約,吃虧是吃虧了,但他也是沒有辦法,誰要我們當時同意讓俄國人進駐伊犁城,答應今後重謝哩,要說俄國人於保護伊犁城全然無功,也說不過去。” “酬謝頂多只能送銀子,不能割土地。”資格最淺官階最低的王懿榮插話。 “人家俄國人看中的正是土地。”潘祖蔭望了王懿榮一眼,接著說下去,“合肥相國說,一則我們國力弱,打不過人家;二來伊犁城附近那些土地也不值幾個錢,讓一部分出去損失不大,待我們把海防建起來,國力強大了,再向俄國人索回來。” “李少荃這個人成天就是海防海防的。”李鴻藻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花白長須,不緊不慢地回顧歷史。 “光緒元年,左侯平定關隴,將要出嘉峪關進軍新疆時,李少荃就率領一班子人大呼塞防可鬆,海防要緊。說什麼自高宗定新疆以來,歲靡數百萬白銀,這是朝廷度支的一大漏卮,現今竭天下之力供養西軍,大不合算,應將軍費用來購買洋人製造的海輪。左侯堅決反對李少荃這種無視西北邊地的荒謬言論,上書太后說,如果不趁著平定關隴之軍威恢復國家對新疆的治理,那麼日後新疆不為英國所侵占,即為俄國所吞併,我左宗棠決不能眼看著國家的土地淪為異域。太后壯左侯之言,又加之文中堂全力支持,李少荃的保海防丟塞防的主張才未得逞。現在又舊調重彈了,他眼裡從來就沒有國家西北領土的位子。” “李鴻章打著海防的名義,實際上是擴大淮軍和他自己的實力。” 鄧承修一針見血的插話,博得了眾清流的一致喝彩。 潘祖蔭說:“李少荃還說過這樣的話:崇地山身為欽差大臣,可以便宜行事,他有權在條約上簽字。既然簽了字,就應該照條約辦,不然,外國人就會說我們說話不算數,今後再也沒有人和我們簽約了。” “荒謬透頂!”鄧承修氣得虎虎地站起來。 “這簡直就是秦檜講的話!” 張佩綸立即接言:“看來,崇厚的後台就是李鴻章,二人是一丘之貉,得一道參!” “好!”眾人鼓掌歡呼。 龍樹寺的和尚們見城裡來的這些大官員,在雲水堂裡又是拍桌打椅,又是鼓掌喝彩,集會半天了,興趣也不減,不知他們究竟在議論什麼事,一個個懷著滿肚子好奇心,在門邊窗口前探頭探腦的。通渡生怕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和尚得罪眾位大老爺,便下了一道命令,不准寺內的僧人靠近雲水堂;又命廚房趕緊準備午飯,要把這桌齋飯辦得格外豐盛,好藉他們的口為龍樹寺的膳堂傳名,以便明年牡丹花事期間引來更多的遊客,為寺裡多賺些香火銀子,年終每人也好多分幾個零花錢。和尚們聽後,忙得更起勁了。 李鴻藻端起丹皮茶碗喝了一口,一本正經地對大家說:“我炎黃子孫世世代代休養生息在這塊土地上,三王之治開創了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世道,周公孔孟諸聖賢將三王之治搜羅整理,損益增刪,載於簡冊,代代遵循,遂成為我華夏民族百世不刊之經典。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貞觀之治,乃至國朝的康乾之治,莫不是依循周公孔孟之道而成就的。” 見盟主在講演安邦治國的大道理,眾清流都正襟危坐,肅然諦聽。 “這些年國家多事,內患頻仍,外敵侵凌,之所以造成如此局面,追根溯源,皆因朝野上下背離了周公孔孟之道。眼下正需要我君臣一心,上下一致,正綱紀,整吏治,務農桑,薄賦稅,振興大清之時,孰料一些人惑於洋人之奇技淫巧,屈服於泰西之堅船利炮,以為我大清若要強盛,只有學洋人效西法,十餘年來大肆鼓吹所謂洋務,所謂夷政,這決不是導我國家民族中興的正道,最終必將滅我華夏之文明,毀我大清之家園。早在同治初年,倭艮峰中堂就指出過: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可惜當年被人肆意曲解,無端指摘。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深謀遠慮,老成謀國!諸位現在看清了,正是那班子崇洋媚外之徒在賣國喪權,踐踏我堂堂中華之尊嚴。所以,老朽今天要提醒大家一句:我們要守定一條宗旨,那就是閉口不談洋務,而且要告誡子孫後代也決不能談洋務!” 寶廷忙擁護:“李中堂這番話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我們就是要守定祖宗的成法,決不能讓洋務派坑害了國家!” 陳寶琛說:“我看李中堂閉口不談洋務這句話,應成為我們的一條準則,今後要以此作為正與邪的試金石,誰若談洋務,我們則與之割席分道!” 黃體芳說:“我將弢庵的話點明白:誰談洋務,誰就是禍國殃民的奸邪小人;誰不談洋務,誰就是尊聖敬祖的正人君子。” “對!” “說得好!” 眾清流一致讚賞這句話。 吳大澂激動得站起身說:“我們不但不談洋務,而且還要不用洋人的東西。凡洋人所造的一切,我們都不用:洋布不穿,穿我們自織的土布;洋傘不撐,撐我們自製的油紙傘;洋油燈不點,點我們自己的桐油燈;洋槍洋砲不打,打我們自造的鳥槍土炮!” “好!” “好!” 吳大澂充滿著激情的一番話,又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王懿榮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戴了一隻懷錶,馬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對大家說:“上個月,我給楊儒星使看病,病好後他送我這塊洋人造的懷錶。我今天帶來,原是為便於限時做詩。現在就按清卿兄所說的,從今以後不用洋人的東西,當眾把這塊懷錶交出來。” 說著往桌上一扔,一塊銀光閃閃的懷錶滑溜溜地滾到桌子中央。慢慢停穩後,張之洞看清懷錶殼上刻著一隻雙頭鷹。這些日子來他對俄國的事情十分關注,一看便知道這是俄國的國徽,於是說:“這塊表是俄國的。” 今天眾人的仇恨,說到底就是衝著俄國而來的,現在看到這只刻有雙頭鷹的俄國表,就如同看到了可惡的俄國人一樣,恨不得將他抽筋剝皮。吳大激一把抓過,憤怒地說:“要它計什麼時?我們做詩,還是按老辦法:點香計時。砸掉它!” 說罷,並不徵求王懿榮的意見,便死勁將表往地下一摔。表砸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不停地滾動著,但並沒有破碎。 站在門邊的通渡對洋人造的鐘錶一向佩服得很。前年,一個英國人來龍樹寺看牡丹,也有這麼一塊懷錶,通渡對之垂涎欲滴。他做夢都想有一塊這樣的懷錶。當王懿榮將表扔到桌面上時,他的兩隻眼睛便死死地盯著那個圓傢伙。吳大瀲將表摔到地上時,他心疼得就像把他的私房銀子丟到河裡去一樣。表沒有摔破,他暗暗慶幸。當表慢慢滾到他的腳邊時,他終於忍不住將表拾起,雙手合十,對著眾人彎腰鞠躬:“這塊表,各位大人老爺不要,就發發慈悲,賞給龍樹寺吧!” 吳大澂說:“那不行!龍樹寺用俄國的表,龍樹寺不成了賣國寺嗎?” 說罷,從通渡手裡搶過懷錶,又狠狠地向地上一砸,玻璃表面被砸得粉碎,兩根指針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通渡看著這一慘相,口裡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張之洞心裡也覺得吳大澂此舉過分了一點。俄國人固然不好,但俄國人造的表畢竟比燃香滴漏的計時要準確。官員士人表示愛國,可以不用,出家人用用也未嘗不可;砸爛,總是可惜了。但大家在激情之中,他也不便一人獨唱反調出來製止,想想表修理後還可再用,便對通渡說:“法師把這塊爛表撿起來,扔到廢物堆裡去吧!” 通渡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了張之洞的意思,忙彎腰把表撿起,又四處找那兩根小針。他趴在地上,東尋西尋,終於把兩根小針都尋到了,便像揣著寶貝似的出了門。 主持人張佩綸見大家的情緒已到了最高潮,遂抓住時機將聚會的主題深入下去。他站起來說:“諸位,張香濤抱病擬了一個關於伊犁條約的折子,現請他向各位宣讀。” 張之洞說:“看了邸抄上登載的伊犁條約後,我恨不得立刻將崇厚千刀萬剮。這兩天,我草擬了一個題為《熟權俄約利害折》。考慮得還不成熟,請諸位幫我修改修改。折子比較長,我擇其要點念一念。” 張之洞說罷,從袖筒裡摸出一沓紙來,念著:“竊臣近閱邸抄,因俄國定約,使臣辱命,不勝憤懣,謹將此約從違利害縷析,為我皇太后、皇上陳之。” 龍樹寺雲水堂從剛才的喧鬧聲中安靜下來,只有張之洞那帶有南方語音的京腔在殿堂內迴盪。 “下面,我從十個方面向皇太后、皇上剖析不能依從和約的道理。”張之洞放下折子,目光炯炯地望瞭望眾人,辭氣亢厲地說,“一不可許者,陸路通商。若讓俄人據我秦隴要害、荊楚上游,則邊圉雖防,然堂奧已失。二不可許者,開放東三省。陪京所在,關係重大。三不可許者,俄人貿易概免納稅。俄人不納稅,則各國效尤,遺患無窮。四不可許者,蒙古台站供俄人使用。內外蒙古,沙漠萬里,此天之所以限俄人也。五不可許者,允准俄人建三十六卡倫。延袤太廣,無事商往則防不勝防,有事而兵來則禦不勝禦。” 隨著張之洞斬釘截鐵的“一不可許”“二不可許”的聲音從雲水堂里傳出,整個龍樹寺的氣氛彷彿變得肅穆凝重起來,從窗外走過的僧人不自覺地放輕腳步,膳堂裡的和尚們自然而然地將嬉笑聲放低。通渡提著一壺滾開水走到門邊,但見李鴻藻滿臉正氣端坐不動,潘祖蔭斂容諦聽腰桿筆挺,其他各位清流或註視演講者,或低頭沉思,盡皆寂然無聲,神態肅然。龍樹寺的方丈彷彿誤人了朝廷的議事廳,提著銅壺,靠在門檻邊,不敢貿然闖進去。 “六不可許者,商賈可帶軍械。若干百之群負槍入境,是商是兵,誰能辨之?七不可許者,俄人關稅取巧之處。八不可許者,同治三年已議定之邊界內侵。九不可許者,伊犁、喀什、烏魯木齊、烏里雅蘇台、古城、吐魯番、哈密、嘉峪關准設領事館。若準此條,是西域全境盡歸俄人控制。有洋官則有洋商,有洋商則有洋兵,初則奪我事權,繼則反客為主。第十,”說到這裡,張之洞有意停了一下,他目光威嚴地掃了一眼會場後,提高著嗓門說,“此乃最不可許者,割特克斯河、霍爾果斯河一帶八萬里土地給俄人。中華之國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讓給別人!” “好!”李鴻藻禁不住打斷張之洞的話。 “香濤這話說得好極了!中華之國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 “誰割讓誰就是賣國賊,就是秦檜、石敬瑭!”潘祖蔭緊接著補充。 眾清流一致點頭,表示贊同。 張之洞的奏稿本擬到這里為止,剛才聽到潘祖蔭講到李鴻章說的既已簽訂便不能更改的話,臨時又想起了另一層內容,他已在心裡打好腹稿,遂氣勢凌厲地說:“朝中有人言不可改議,以為改議則啟釁端。臣以為此不足懼也。必改此議,不能無事;不改此議,不可為國。” 張之洞說到這裡停了片刻,他看到李鴻藻在頻頻頷首,心中感受到一種鼓舞力量。 “臣謂改議之道有四:一日計決,二日氣盛,三日理長,四日謀定。何謂計決?無理之約,使臣許之,朝廷未嘗許之。崇厚誤國媚敵,國人皆日可殺。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以治使臣之罪,以杜俄人之口。” “痛快!”吳大澂禁不住擊節讚揚。 “何謂氣盛?俄人欺負我使臣軟弱,逼脅畫押,此乃天下萬國皆不會贊同其所為。我國可將俄人無理之舉公之於世,讓各國評其曲直。” “有道理!”陳寶琛邊點頭邊插話。 “何謂理長?按條約所簽,我得伊犁之空名,而失新疆八萬里之實際。如此,則不如不得。條約未奉御批,未鈐御寶,豈足為憑!” “正是這回事!”寶廷氣呼呼地說。 “何謂謀定?廢約之同時,我必備兵新疆、吉林、天津,以防俄國從陸路和海洋兩路來犯。左宗棠、劉錦堂皆陸路健將,足可抵禦。海路則責之李鴻章,戰而勝則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威。” 直到張之洞良久不再說下去,大家才知他的奏稿已宣講完了。張佩綸動情地說:“我說句決不是媚俗的話,香濤兄之折,真乃光緒朝五年來第一折也!” “此話不為過。”潘祖蔭又從口袋裡摸出鼻煙壺來,在鼻孑邊死勁地嗅著。為聚精會神地聽張之洞的宣講,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嗅鼻煙,此時彷彿全身散了架一般,再沒有這些粉末,他簡直就活不下去了。嗅了幾下後,精神復振,他搖頭晃腦地說,“'必改此議,不能無事;不改此議,不可為國'。這樣的警策之句,已是多年的奏摺裡所沒有了。” 張之洞聽了很高興,說:“究竟還是不可和伯寅部堂的'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相比啊!” 眾皆大笑起來。 潘祖蔭不無自得地說:“那是鹹豐朝的警句,不用再提了,現在要的是光緒朝的警句。” 陳寶琛說:“我也擬了一個奏稿,但還未成文,聽了香濤兄的折子,我深覺慚愧,回去後再好好地思索一番,要作大的改動。” 寶廷也說:“我和弢庵一樣,開了一個頭,也還未成文。” 李鴻藻摸著花白鬍鬚,帶著總結性的口氣說:“剛才香濤這個折子,把不可同意伊犁條約的十條道理剖析得很深透,又將廢約的理由也說得有力量,尤其是明白地提出殺崇厚以杜俄人之口、強邊防以備俄人入侵,更是義正辭嚴,慮深謀遠。此折上去,必定會得到皇太后的重視,但僅此一折還是單薄了。剛才弢庵、竹坡說了,他們也正在草擬,依老夫所見,這次我們不再聯合上折了,散會後每人都擬一個或幾個折子,各自從不同的方面申述條約之所以不能同意的理由,並為皇太后多出點主意,多想點辦法。這樣,幾十道折子遞上去,必然形成一股很大的力量,促使朝廷作出廢條約殺崇厚的決定。這是樁既關係國家利益的大事,又是讓各位才子名揚史冊的好事,務必要把折子寫好!” 既利國,又利己,清流黨首領的這句話,把大家的情緒再次調動起來,雲水堂的氣氛又活躍了。趁著這個機會,通渡忙進來對大家說:“膳堂裡的齋席早已備好,請各位大人老爺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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