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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

張之洞

唐浩明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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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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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張之洞拍案而起,憤怒罵道:崇厚該殺

張之洞 唐浩明 7841 2018-03-16
深秋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它的最後一縷殘照仍留在人間,給大清帝國灰暗的京師罩上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從西山那邊刮過來的霜風一陣緊過一陣。它將沿途高大的白楊樹吹得颯颯作響,又將御道上的黃土漫天掀起,灰塵裹著敗葉毫無目的地在空中飄飄蕩盪。淒涼的霜風也將沿途的塔寺和宮殿上的鐵馬,吹得左右晃動,發出清脆悠長的金屬撞擊聲;又將各大城門上高高豎起的大清杏黃龍旗,吹得獵獵作響。這情景酷似這座八百年古都此時的境遇:既陳腐不堪,又帶有幾分神秘性;既處在衰敗破落之際,又似乎有一種厚重的底蘊在頑強地支撐著,決不甘心就此沉淪下去! 隨著夕陽的餘暉漸漸褪去,淡黃色的光暈慢慢地變為灰濛蒙的暮靄,京師寂寞而寒冷的秋夜來臨了。

張之洞斜靠在病榻上,默默地註視著宇宙間亙古以來便這樣無聲無息周而復始的變化。他已病了七八天,今天下午才開始略覺好點,或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吧,面對著天地間時序的推移,他的胸腔裡無端湧出一股惆悵傷感的意緒來。 他已經四十三歲,通籍十六七年了,卻還只是一個洗馬。在數以百計的官名中,洗馬,應該算是最粗俗的一個名稱。不要說普通老百姓,就是許多與官場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種官職。嘉慶朝便有這樣一個故事。 某洗馬出京赴西北辦事,一天傍晚在甘肅一個驛站落宿。驛吏拿出簿冊來登記,請問他官居何職,那人答:“洗馬。”驛吏想,這一定是替皇宮洗刷馬匹的夫役。又問:“你一天洗多少匹馬?”那人知驛吏誤會了,便和他開玩笑:“沒有定數,忙時多洗,閒時少洗,心情好時多洗,心情不好時少洗。”驛吏確信他是馬夫了,說:“皇上待下人真是寬厚!”便將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間裡,不再理睬了,那人也不做聲。過一會,縣令乘大轎來拜訪此人,並把他接到縣衙門裡去住。那人大模大樣地坐在轎裡,縣令則步行跟隨,一面彎著腰恭恭敬敬地與他說話。

驛吏大驚,問縣令的跟班:“他不是一個馬夫嗎,縣太爺怎麼對他這樣客氣?”跟班斥道:“什麼馬夫!他是縣太爺的恩師。十年前,縣太爺就是在他手里中的舉,五年前會試時,他又是縣太爺的房師。”驛吏明白了,“洗馬”不是馬夫,但他始終不知道“洗馬”究竟是個多大的官兒。 原來,洗馬是司經局的主管官員。司經局的職責是掌管書籍典冊,隸屬詹事府。詹事府原是太子的屬官。康熙晚年決定不立太子,並作為定制傳下來,詹事府因此一度廢棄,後來又恢復,以備翰林院的官員遷升之用。洗馬的品級為從五品,來到地方上,品級既比正七品的縣令要高,又加之有師恩這一層在內,故那位縣令對洗馬優禮有加;然而在京師,洗馬實在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閒散小官。

若說無才無德倒也罷了,偏偏是無論做史官,還是做學使,張之洞都比別人做得有聲有色,可就是官升不上去,真叫人沮喪。他是個志大才大自視甚高的人,從小起就盼望著今後能經天緯地出將入相,給青史留下幾頁輝煌的記載。然而時至今日還只是一個從五品,年過不惑,精力日衰,這一生的宏大抱負能有實現的一天嗎? 張之洞為自己愁慮,更為國事愁慮,他覺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命似的。國家發生的事情,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無論是任人行政還是用兵打仗,也無論他本人是身處京師還是遠在邊鄙,只要讓他知道了,他就非得過問不可。他常常難以理解的是,朝廷辦出的事為何總是那樣不盡如人意,許多原本易於處置的事情,為何總是辦得那樣乖謬?唉,真個是朝中無人!倘若自己握秉朝綱,國家決不是眼下這等一團亂麻似的不可收拾。張之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便免不了在心裡發起牢騷來。

近日就有一件事令他憂慮。 十多年前,趁西北內亂時,浩罕王國的阿古柏帶兵侵占了新疆,並與英國和沙俄勾結,企圖長期統治這塊廣闊的土地。沙俄也對新疆懷有野心,藉口保護僑民,出兵佔領重鎮伊犁。光緒二年,左宗棠率部出關,很快便打敗阿古柏,收復新疆,但沙俄卻拒不歸還伊犁,朝廷決定派崇厚去俄國會商此事。 崇厚是個洋務派,跟外國人關係密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發生,時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就極力主張嚴辦天津地方官以取悅法國。後來奉旨到巴黎道歉,又在法國人面前竭盡討好之能事。官場和士林中許多人都討厭這個油嘴滑舌八面玲瓏的軟骨頭,張之洞尤其痛恨,他認為不能委派崇厚辦這樣的大事。 朝廷諭旨已下達,當然不可更改。張之洞於是上疏,請太后命令崇厚走西北陸路進俄國,以便在途中實地考察新疆特別是伊犁一帶的地理人情,從而做到心裡有數,以免上俄國人的當。但崇厚怕吃苦,不肯走陸路,堅持要坐海船;又聲稱已對新疆瞭如指掌,此行決不會讓國家吃虧。慈禧終於答應了崇厚。為此,張之洞又添一重顧慮。

於是,他決定自己來研究整個新疆的輿地,隨時準備為朝廷提供行之有效的方略。就是因為過度勞累於此,一向不太強健的張之洞病倒了。 這時,他又想起這件事來,伊犁城四周的山川地貌頓時出現在腦子裡。 “伊犁城南邊的那條河,叫個什麼名字來著?”張之洞拍打著腦門,想了很久想不起來。他掀開被子下床,擎起窗台上的油燈,想到隔壁書房裡去查一查地圖。 “四爺!”聽到房間裡有響動,正在廚房和女僕春蘭一起收拾東西的夫人王氏忙推門進來。王夫人的年紀比丈夫小得多,不便直呼其名。張之洞在兄弟輩中排行第四,她便以這種尊稱來叫丈夫。 “你要到哪裡去?” “我想到書房裡去查看一下地圖。” “外面風大,剛好一點,不要再受涼了。”王夫人接過丈夫手中的油燈,扶著他回到床邊,說,“你依舊坐到床上去,我去給你把圖拿過來。”

王夫人從隔壁房間裡把那張標著《皇朝輿地圖》的圖紙拿了過來,攤開在桌面上。地圖很大,把一張桌面全部遮住了。張之洞將油燈移到地圖的西北角。 “特克斯!”他抬起頭來,一邊折地圖,一邊重複著,“特克斯。是的,就是特克斯!” 王夫人幫他把地圖收好,問:“特克斯是什麼?” “伊犁城南邊的一條河。”張之洞自己掀開被子,重新坐到床上,自嘲地說,“我怕真的是老了,很熟的一個名字,一下子就想不起來。” 王夫人安慰道:“這不能怪你,只能怪它名字沒取好。什麼特克斯、特克斯的,多難記,若是取一個像淮河、漢水一樣的名字,不一下子就記住了嗎?”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夫人這句話把他逗樂了,連聲說:“是的,是的,夫人說得對,不能怪我記性不好,而是它的名字沒取好!”

王夫人也笑了起來,她給丈夫把四周的被角壓好,說:“不要再想這些事了,這幾天都是讓什麼伊犁呀、特克斯呀把你累病的,安安穩穩地靜靜心吧,等康復了再說。二哥說明天上午還會來號號脈,開張單子。” “廉生的醫道是越來越精了。大前年我在成都也是得的這種病,川中名醫龍運甫給我開的藥方,見效也沒有這樣快。我看要不了幾年,他的醫術會比太醫院裡那幾個只會開平安單方的老太醫還要高明。” 張之洞說的廉生,就是王夫人的胞兄王懿榮,懂得點文字學史的人都不會對這個名字陌生。十多年後,就是這個王懿榮,憑著他對醫藥學的興趣和深厚的文字學根底,因一個偶然機會,發現了商朝時期我們的祖先刻在龜板和牛胛骨上用以記事的文字,為中華民族文明史的研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從而被尊稱為甲骨文之父。但現在他只是翰林院的檢討,一個七品小京官。

“二哥反复說了,要靜心休養,不要勞神。” “我一直在養病,沒有勞神。” “沒有勞神?”王夫人嗔道,“沒有勞神,怎麼又會想起特克斯了呢?” “唉!”張之洞嘆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對面的牆壁,好長一會兒沒有做聲。 牆壁上隻掛著一幅畫。這畫是王夫人娘家祖上傳下來的,題為《林泉歸隱圖》,乃明代大畫家文徵明的真跡,是王夫人的陪嫁之物。王夫人順著丈夫的目光,看了一眼《林泉歸隱圖》,想起了去年丈夫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咱們也學文徵明,去歸隱林泉吧!”她馬上接言:“好哇,到哪裡去歸隱呢?是去你的老家南皮,還是去我的老家福山呢?”見丈夫不再吱聲,王夫人笑著說:“歸隱好是好,可你的那番志向呢?”張之洞沉吟半晌,說:“看來,還不到歸隱的時候。”從那以後,再不提歸隱的事了。眼下莫不是又動了這個念頭?王夫人的目光從《林泉歸隱圖》上轉回,深情地望著凝神不語的丈夫。

在通常人的眼裡,張之洞的長相算不上一個英俊的男子漢。他是自古多豪傑的燕趙人的後裔,卻沒有燕趙豪傑高大雄壯的身軀。他的個頭甚至不及中人,肩窄腰細,手無縛雞之力。他的臉形五官也長得不好。臉是長長的,下巴尖尖的。 ,眉毛粗短,兩隻眼睛略呈長形,鼻子卻又大得出奇,粗看起來,猶如泰山鎮魯似的壓在長眼與闊嘴之間。只有與他朝夕相處的夫人,才真正知道其貌不揚的丈夫的魅力所在。她知道丈夫矮小身軀裡滾動的是真正燕趙豪傑的血液,不起眼的眉宇之間,蘊藏了許多人所不及的學問見識。 她試探著問:“你想什麼呢,是不是又想學文徵明去歸隱?”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放心不下啊,不知崇厚與俄國人談到什麼程度了。崇厚那傢伙一向怕洋人,又不熟悉新疆的情況,我擔心他會栽在俄國人的手裡。”

“四爺。”王夫人笑著說,“依我看,這國家大事你還是少操點心為好。上有皇太后、恭王、醇王各位王爺,下有軍機、六部、九卿各位大員,現在還輪不上你這個小小的洗馬費心,安安穩穩養好身體,日後做了侍郎、尚書再說吧!” “不能這樣說!”張之洞跟夫人認起真來,“古人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洗馬雖然官職低,比起匹夫來不知高了多少;何況崇厚這次跟俄國人談的是收復國家領土的大事,我怎能不關心!”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爭辯了!”宦門出身的王夫人既深知朝廷命官與公務之間的關係,又深知丈夫素以國事為身家性命的脾性,便主動退了下來。 “至少這幾天不要去想這碼子事,完全康復了再說。天已黑下來了,我去把藥端過來,喝了藥,躺下睡覺吧!” 王夫人正要起身,春蘭走進門來說:“老爺,寶老爺、張老爺和陳老爺來了。” “噢,是他們來了,快請!”張之洞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王夫人趕緊將一件玄色緞面羊毛長袍給丈夫披上。 剛邁出臥房門,內閣學士寶廷、翰林院侍講張佩綸、翰林院編修陳寶琛便走進了庭院。 未待主人開口,精明靈活風度翩翩的張佩綸便先打起招呼:“香濤兄,聽春蘭說,你近來身體不適,好些了嗎?” 張之洞答:“在床上躺了幾天,今下午開始好多了。” “什麼病?”矮矮胖胖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陳寶琛端詳著主人說,“才幾天,就瘦多了。” 張佩綸、寶廷和陳寶琛是這裡的常客,且為人和張之洞一樣的通脫平易不拘禮節,故王夫人不迴避他們,這時走出臥房,笑著說:“黑夜來訪,必有要事,快進客廳坐吧。只是有一點,他的傷風病還沒好,不要談久了。” “好厲害的嫂子,還沒說話哩,就先下逐客令了。”張佩綸笑嘻嘻地說。 這個出生於河北豐潤的三十一歲青年,確實不同庸常。他博學強志,文筆犀利,尤為難得的是,他嫉惡如仇,敢作敢為。朝中的重臣,各省的督撫,凡有人做了他認為不該做的事,他都敢上折參劾,並不畏懼會遭到打擊報復。很多人怕他恨他,更多人則喜歡他敬重他。他這樣無所顧忌,居然官運亨通,通籍不過七八年,便已經是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了。 光緒三年,朝廷為穆宗神主升柑的事頗為棘手。因為太廟只有九室,而這九室分別由太祖、太宗、世祖、聖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的神主給佔滿了,慈禧的親生兒子、十九歲去世的同治皇帝廟號穆宗的神主擺不進去,廷臣們為此事議論紛紛:有的建議再建一個太廟,有的建議在原太廟的左右再擴建幾室。張佩綸上書提出一個辦法。他說可仿效周朝為文王、武王建世室的成法,為太宗文皇帝建一世室。大清一統江山,實際上是太宗打下來的,他理應享受這種特殊的禮遇,今後可將前代神主依次遞遷太宗世室。 這個主意,既通過建世室崇隆太宗的做法,來頌揚皇太極入關進中原的歷史功績,又解決了眼下穆宗神主升祔的實際問題,同時也一勞永逸地解除了後顧之憂,得到兩宮太后的嘉許,予以採納。張之洞也想到了這一層,也給朝廷上了兩道內容相近的奏摺,他後來讀到張佩綸的折子後,深覺自己講的沒有張佩綸的透徹。他感嘆說,不圖鄭小同、杜子春復生於今日!於是親自登門拜訪,與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訂交。 、陳寶琛拉著張之洞的手對王夫人說:“香濤兄的手還是冷的,確實未復原,按理我們看看就該走了,但今晚有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我們要在這裡多賴一會,請嫂子原諒。” 矮矮胖胖的陳寶琛祖籍福建,和張佩綸同年,也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他模樣生得敦敦厚厚,寫出的文章卻尖利苛刻,讀起來有一種痛快感。 寶廷笑嘻嘻地望著王夫人說:“請嫂子法外施恩,這件事的確重大得不得了!” 寶廷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鄭親王哈爾朗濟的九代孫,真正的黃帶子。滿人人關二百多年了,努爾哈赤的後裔們久享榮華富貴,既不屑於以學問詩文博取功名,連老祖宗的刀槍騎射也棄之不顧,他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輕輕巧巧地進入官場。但寶廷不這樣,他走的是一條漢族讀書人的艱難科舉之路。他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是黃帶子中極為少見的正途出身的官員。 王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知道,你們談的都是國家大事,哪一次談的事都很重要,只是這國家又不是你們幾個人的,用得著你們這般苦苦操心嗎?我不管你們了,外面冷,快進客廳吧!” 張之洞擺擺手,請客人進他的客廳。客廳設在坐北朝南的正房裡。正房共有四間。東邊的一間是藏書室,四壁立著頂天接地的木架,木架上陳放著一函函書籍卷冊。房間裡擺著兩張大木桌,桌上也堆滿了書,有的正攤開著,看來這些都是主人近來正在使用的書籍。藏書室過來,便是主人夫婦的臥室。再過來一間,面積最大,這是主人平時讀書治事之處。一張極大的書案擺在窗戶邊,上面放著讀書人慣常使用的文房四寶和幾冊《皇朝經世文編》。另有兩個博古架很引人注目。架子上擺滿了破破爛爛的陶罐、泥碗,鏽跡斑斑的箭鏃、刀柄,殘缺不全的瓷瓶、銅盆,乍然來到面前,如同走進了出土文物陳列室。另一壁牆上掛著一幅字,是一首七律:“心憂三戶為秦虜,身放江潭作楚囚。處處芳蘭開涕淚,年年寒橘落沙洲。嬋媛興嘆終無濟,婞直危身亦有由。宋玉景差無學術,僅傳詞賦麗千秋。”字跡筆酣墨飽,勁拔灑脫。熟悉書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字學的是蘇體:結體雖不及蘇字的勻稱,而其中的舒張意氣,或有過之。這是主人的墨跡,錄的也是他自己憑弔屈原的詩作。 東邊的小間即客廳。客廳佈置得簡樸莊重。當中放一張大理石桌面的深紅色梨木長方桌,四周擺著六張明式雕花高背紅木椅。靠牆邊擺著兩對帶茶几的半舊楠木太師椅。最顯眼的是客廳中高懸的一畫一字。畫面上一男子長髮長須佇立茅屋中,兩眼怒視窗外,雙手後背,其中一隻手上緊握一管羊毫,胸前的書案上殘燈如豆,一紙平攤。畫上首題著三個字:鋤奸圖。顯然,畫上的男子是明朝以彈劾嚴嵩出名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這畫出自主人的好友翰林院編修吳大激的手筆。字錄的是孟子的一句話:“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左下角有一行小字:與香濤賢弟共勉高陽李鴻藻書於三省齋。 進了客廳剛坐下,張佩綸便說:“香濤兄,你看了今天的邸抄嗎?” “沒有。”張之洞搖搖頭說,“我有幾天沒看邸抄了。今天的邸抄上有什麼大事嗎?” “哎呀,大得不得了!”張佩綸邊說邊從袖口裡取出一份邸抄來,甩在桌子上,說,“崇厚那傢伙把伊犁附近一大片土地都送給俄國了!” “有這等事?”張之洞忙拿起邸抄。 “我看看!” 陳寶琛走到張之洞的身邊,指著邸抄左上角說:“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張之洞的眼光移到左上角,一道粗黑的文字赫然跳進眼簾:崇厚在里瓦幾亞簽署還付伊犁條約。 “條約有十八條之多,不必全看了,我給你指幾條主要的。”張佩綸邁著大步,從桌子對面急忙走過來,情緒激烈地指點著邸抄上的文章,大聲念道,“伊犁歸還中國。其南境特克斯河、西境霍爾果斯河以西地區劃歸俄國。”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之洞氣憤地說,拿邸抄的手因生病乏力和心情激動而發起抖來。 “豈有此理的事還多著哩!”張佩綸指著一條念道,“俄國在嘉峪關、科布多、烏里雅蘇台、哈密、烏魯木齊、吐魯番、古城增設領事館。” “為何要給俄國開放這多領事館?”張之洞望著站在一旁的陳寶琛責問。那情形,好像陳寶琛就是崇厚似的。 陳寶琛板著臉子沒有做聲。 張佩綸繼續念:“俄商可在蒙古、新疆免稅貿易,增闢中俄陸路通商新線兩條。西北路由嘉峪關經漢中、西安至漢口,北路由科布多經歸化、張家口、通州至天津,開放沿松花江至吉林伯都納之水路。” “這是引狼入室!”張之洞氣得將手中的邸抄扔在桌上。 “還有一條厲害的!”張佩綸不看報紙,背道,“賠償俄國兵費和卹款五百萬盧布,折合銀二百八十萬兩。” “啪!” 張之洞一巴掌打在大理石桌面上,刷地起身,吼道:“崇厚該殺!” 張佩綸和陳寶琛、寶廷都嚇了一跳。他們知道張之洞是條熱血漢子,但這些年還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正在臥房燈下讀詩的王夫人也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不迭地朝客廳跑來。還未進門,又聽見丈夫激憤的聲音:“中國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割讓出去!他崇厚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權力可以這樣出賣國家的領土!” 王夫人進門來,只見張之洞正靠在桌子邊站著,敞開羊皮袍,雙手叉在腰上,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著虛汗。她嚇得心裡發顫,忙過來扶著丈夫:“什麼事氣得這樣?” 又轉過臉問張佩綸等人:“剛才為的什麼事?”見他們都不吱聲,又問:“你們吵架了?” 陳寶琛把繃緊的臉竭力和緩下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對王夫人說:“崇厚在俄國簽了賣國條約,香濤兄正在為此事生氣哩!” 王夫人放下心來,將丈夫敞開的皮袍扣上,對著門外喊:“春蘭,給老爺打盆熱水來!” 一會兒,春蘭端著一盆熱水走進客廳。王夫人親自從臉盆裡拿出面巾擰乾,給丈夫擦去額頭上的汗,一面輕聲地說:“你的病還沒好哩,怎麼能動這麼大的氣!” 寶廷起身走過來說:“嫂子說得對,不要冒火,我們平心靜氣地談。” 張佩綸說:“剛才怪我,我也太激動了,心裡氣不過。” 熱毛巾擦過臉後,張之洞的心緒平靜多了。他坐下,喝了一口熱茶,說:“伊犁本是我們自己的土地,當年俄國是趁火打劫,強佔去的,歸還我們理所當然,我們為何還要拿土地和銀子去跟他們換呢?這不太欺負人了嗎?” “正是這話!”張佩綸也坐下來,剛才激憤的心緒也慢慢平緩了。 “二百八十萬兩銀子已是毫無道理的勒索了,還要特克斯河、霍爾果斯河一帶的土地。你們知道,這片土地有多大嗎?” 不待別人開口,張佩綸自己作了回答:“我量了一下地圖,這片土地寬有二百來里,長有四百來里,共八萬多平方裡的面積。” 陳寶琛說:“這比一座伊犁城不知大過多少倍了,與其這樣,還不如不收回。” “這能叫談判嗎?”寶廷冷笑道,“這整個一割地投降!” 張之洞又氣憤起來,高聲罵道:“崇厚這個賣國賊,比石敬瑭、秦檜還壞!” 王夫人見丈夫又動氣了,心疼地說:“四爺,你要自己愛惜自己。二哥一再叮囑不要勞神,不要生氣,你不聽勸告,剛好的病又會犯的。” 不料,張之洞竟哈哈笑了起來,說:“夫人,我要感激剛才發的脾氣,多虧出了這身汗,我現在竟然大好了,一點病都沒有了。” 說罷站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了幾步。他真的覺得自己神誌清爽,腳步有力,七八天來的病痛一掃而光了。 他快活地對春蘭說:“你去準備夜宵,今夜我和幾位老爺有大事商量。” 深知丈夫脾性的王夫人無奈地對著張、陳等人苦笑著說:“真是拿他沒辦法,只要有件大事在他面前,他立刻就會精神陡長;事情一完,也就癱倒在床了。” 說罷帶著春蘭出門張羅去了。 張府客廳裡,四個地位不高卻對國事異常關心的官員繼續談論著。四人一致認為,崇厚所簽訂的這個條約決不能答應,同時決定辦兩件事。一是約集一批志同道合者在城南龍樹寺開一個會,聲討崇厚的賣國罪行,聯合上一個折子給太后、皇上,懇請否定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二是四人每人各自再上一個折子,詳細地申述對此事的看法。 直到子初時分,張之洞才用自家的馬車將張佩綸、陳寶琛和寶廷送出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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