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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節峰迴路轉

左宗棠發跡史 汪衍振 4062 2018-03-16
左宗棠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恍恍惚惚被人引到一處所在,那所在高山環繞,綠柳成陰,一座高高的屋宇橫在眼前。他推開朱漆大木門,遲遲疑疑地走進去,卻見屋裡的地面上,跪伏了許多官服頂戴的人,再一細看,竟全是湘軍將領。 他吃了一驚,忙抬頭望去,卻見高堂之上坐著一個人。但見那人頭著青狐皮朝冠,飾三顆東珠,上銜紅寶石,身穿片金邊朝服,兩肩及前後身各繡有正蟒一條,腰圍亦繡行蟒四條,鏤金銜玉圓版四塊拼成的朝帶,上飾綠松石四顆,補服上恰正繡著九條大蟒。左宗棠看得極其清楚,這人三角眼,白鬍鬚,滿臉刻著深深的皺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賜封侯爵的曾國藩。曾國藩從上到下的裝束,也正是大清國並不多見的侯爺打扮。 左宗棠從密集的人頭中大步走過去,大聲說道:“滌生,我是季高,季高看你來了!”

曾國藩未及講話,左宗棠身邊跪著的人小聲說道:“季翁,您老見了我大清國的侯爺,如何還這般說話?還不跪下給爵相大人請安!” 左宗棠低下頭去細看那人,卻原來是胡林翼,不由滿心歡喜道:“潤芝,怎麼是你?你可想得我好苦啊!” 左宗棠話畢,伸手就去拉胡林翼。 曾國藩這時冷冷地說道:“季高,老夫正在等你,你可知我等在此所議何事?就是在商量你的事。你現在是閩浙總督,又恩賞太子少保銜,可你在老夫的眼裡,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卒子!” 左宗棠急忙辯解道:“滌生,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你向朝廷報捷的折子把話說得那麼滿!你我二人相交最久,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有些事情,是由不得我做主的。滌生,你久歷官場,又是三朝元老,你該知道這些呀。”

左宗棠話音剛落,身後一人卻大聲說道:“左季高,你募勇之初就另立旗號,我曾沅甫那時就已看出,你是極具野心的人。你不僅處處與我作對,還處處與我湘軍作對。你怕我湘軍獨享收復江寧的大功,便急急忙忙把劉培元的水師營派了過來;江寧剛剛克復,你就搶著向朝廷報稱,發現了洪天貴福,還連夜徵調蔣鄉泉進贛堵剿。你做的這些事情,哪一件光明磊落?你拍拍良心問一問,這十幾年來,我曾氏兄弟,哪一點對不住你呀!” 左宗棠一聽這話,登時氣得鬚髮皆張,他轉過身來,用手指著曾國荃的鼻子說道:“曾老九,你不得血口噴人!我左季高做事,從來都是堂堂正正,從不苟且。我瞧不上你,我就當面罵你;我認為你做事不對,我就當面說你。我調派劉培元趕赴江寧是奉旨行事,我上奏朝廷,通報偽幼主奔竄江西,也是正常公事,無一絲一毫的私情在裡面!天地可鑑!”

曾國藩這時說道:“左季高啊,你講的這些老夫都深以為然,這些事就不去說它了。但有一件事,你做的卻千不該萬不該,你明知道老九在江寧縱火焚城,你卻如何還慫恿朝廷,追查江寧所藏金銀的下落?左季高,你不該落井下石啊!” 一個聲音這時大叫道:“左季高,你不說清楚,今天就休想走出這門!”左宗棠放眼尋聲望去,見講話的人是蕭孚泗。 左宗棠剛要分辯幾句,又一個人說道:“狗娘養的左季高,為了這江寧城,爺爺連命都賠進去了,你不該見功眼紅!老爵相和湘軍的弟兄們,可都對你不薄啊!” 左宗棠聽著聲音耳熟,急忙尋找,卻原來是李臣典。李臣典滿身是血,兩眼冒火,手握著刀子,好像剛同人拼過命一般。 左宗棠眼見無法辯解,兩腿不由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這時,上面又有聲音說道:“曾國藩平定長毛,功高震主,該大臣一貫公忠體國,對我朝不存二心,但曾國荃以下各將官,卻非善良之輩,如不及早裁除,必為洪酋之後又一朝廷大患!”

左宗棠嚇得渾身一抖,他弄不明白,曾國藩怎麼自己審起自己來了?他偷偷往上望了一眼,卻見上面早不見了曾國藩,坐在那裡的,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 那女人雍容華貴,氣度不凡,像是天王廟裡供奉的王母,又像是活著的觀音。 左宗棠慌忙爬起身,未及邁步,上面又說道:“季高,你素來自比古今君子,又自詡是諸葛亮。可你做過的這些,是不是君子所為呢?” 左宗棠往上一望,見曾國藩仍端坐堂上,正用一雙寒光閃閃的三角眼望著他。他大聲說道:“滌生,季高就算犯的是死罪,你也該讓季高說句話才行!” 曾國荃卻在他身後不冷不熱地說道:“做都做了,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左宗棠急得渾身冒汗,他瞪大雙眼,將頭上的官帽隨手摘下來扔向遠處,便邁開大步直奔曾國荃衝去。他要好好和這個脾氣暴烈的曾老九辯論一番,他不信憑他一個舉人,論不過一個諸生。

李鴻章不知何時走到他近前,把他向後一拉道:“兄弟如手足,不可自家相殘!” 他卻大叫道:“少荃莫管!他們這一幫人不容人講話,不容人講話呀!可急死左老三了!” 一個聲音這時在他耳邊急促地說道:“老爺快醒醒!老爺快醒醒!”左宗棠費力地睜開雙眼,卻見自己正躺在床上,香姑娘半起著身子,一邊用手推他,一邊喚他;香姑娘雙眼的淚水,滿臉的驚嚇。 見左宗棠醒來,香姑娘小聲道:“老爺,您又喊又叫,還用手亂抓,可嚇死賤妾了!您老如何出了這麼多汗哪!” 左宗棠用手摸了一把,果然從腦門子上抓下一大把汗水來。 左宗棠坐起身子說道:“香兒,你給我擦一擦吧,我這一身汗,是急出來的呀。你知道嗎?他們不容人說話呀!”

香姑娘一邊披衣下床,一邊說道:“老爺,您老說的這是什麼呀?您老八成做噩夢了吧?” “夢?”左宗棠一愣,許久才自語了一句,“當真是夢,當真是夢!可這夢,卻又如何這般真切呢?” 左宗棠此後便開始打不起精神,閒下來,不是坐在書房裡看兵書,就是一個人坐著發呆,任香姑娘千般哄萬般勸,只是不見好轉。 香姑娘無奈之下,只好讓身邊的丫環捎話給胡雪巖,讓胡雪巖尋機勸勸左宗棠。胡雪巖眼珠一轉,馬上便有了主意。 一日轅期,胡雪巖等左宗棠忙完公事後,便單獨到簽押房來見左宗棠。施禮畢,胡雪巖先同左宗棠說了幾句閒話,然後便話鋒一轉說道:“宮保大人,如今我各路大軍,已將偽幼主洪天貴福圍在江西了,說不定這幾日,就能有捷報傳來,偽忠王李秀成等人,也在江寧被曾爵相請旨斬殺。閩贛雖還有幾股長毛,但群賊無首,眼見是掀不起什麼大浪了。司裡這幾日就想啊,宮保大人是不是也該把誥命夫人和家裡的人接過來了?大人在外征戰了幾年,拖累了家里人也跟著受了幾年的苦。於情於理,都該享幾年福了。大人說是不是呢?”

左宗棠想了想,忽然嘆口氣道:“本部堂這幾日,是被一些事情給鬧糊塗了,還真把湘陰那裡給忘了。也好,把她們接過來也省得兩頭牽掛。這件事啊,就委你來辦吧。你心細,人頭熟,你去辦這事呢,本部堂多少還放心些。你明兒就從劉培元的水師營,調兩隻船過來,每隻船上配二十名兵勇。一隻船呢,撥給內眷來坐,一隻船呢,你同孝威他們幾個以及管家、塾師還有下人們乘坐。沿途呢,免不了要有一些地方官府的人到船上應酬,你要一概擋駕,不要為了這點小利污了本部堂的名聲。還有一件事,你務必要辦好。船到江寧哪,你一定要讓內眷和孝威下船去替本部堂看望一下曾爵相。曾爵相留他們住幾天,你就在船上等幾天,萬不要去催。其實啊,這趟江寧,應該本部堂親自去才對呀,可本部堂是朝廷命官,是總督,總督出省辦差是要請旨的。沒辦法,只好讓內眷代勞了。還有,這一趟花費呀,本部堂適才在心裡估算了一下,有八百兩銀子就足夠了。你哪,一會兒到案上去支一千兩銀子。老話講啊,'窮家富路',多備些盤纏,總不會有壞處。”

胡雪巖高高興興地領命而去。胡雪巖離省後,左宗棠的情緒明顯地有些好轉,但仍不大願意與幕僚多講話,顯然還有心事。 四十幾天后,誥命夫人周詒端率一家大小入住杭州巡撫衙門。詒端與張氏、香姑娘自然是各佔有一間屋子,身邊都有專門的丫環伺候。大少爺孝威不僅有書房、用功房,而且還單獨請了一名塾師。幾位小少爺自然都夥在一個塾館裡讀書、寫字,也都撥有專門的下人服侍。孝威是舉人,他目前正在為將來的會試而努力用功。 當晚,左宗棠歇在夫人詒端的房裡。詒端因為一直鬧毛病,已不習慣與左宗棠睡在一起。左宗棠體諒夫人的苦處,也不強她。 他當晚躺在夫人的旁邊,握著夫人的一雙手,小聲道:“滌生還好吧?我們兩個比,誰更老一些?”

詒端小聲嘆口氣道:“老爺呀,這個洪秀全哪,可是把滌生大伯累壞了。他僅僅比您大著一歲,可頭髮和鬍子都全白了!還一直鬧著眼病。劼剛他娘也不知是怎麼的,老得更甚,兩隻眼睛都快看不清人了!大伯留著我們娘幾個不放,讓我好好陪著劼剛他娘說說話。我卻住不下去呀,我也惦記您啊。老爺呀,您與大伯之間的事啊,湖南傳得沸沸揚揚,我就想啊,皇上家的官不好當啊!” 聽了這話,左宗棠的眼睛一熱。他爬起身來,沉吟良久,忽然感嘆了一句:“真難為滌生了!孝威已經中舉人,劼剛怎麼樣啊?我倒是挺想他的。” 夫人道:“劼剛不同於我們孝威,劼剛是學西學的,身邊一直有洋先生教他。咳,也不知大伯是怎麼想的?好端端的八股不學,為什麼要讓自己的親骨肉去學西學呢?洋人除了打打殺殺,有什麼好啊?”

左宗棠撫須說道:“有些事情,你們女人家是不懂的。滌生這麼做,自然有滌生的道理。詒端哪,滌生沒講別的什麼嗎?朝廷要追查江寧城所藏金銀的下落,他是怎麼辦理的呢?” 夫人嗔怪地瞪了左宗棠一眼,說道:“這些軍國大事,大伯怎好同我一個女人家講呢?不過,妾身臨上船的時候,大伯對妾身講了一句話,妾身倒是記得真真切切,只是有些不大明白。” 左宗棠一愣,忙小聲急促地問了一句:“滌生是怎麼說的?” 夫人想了想道:“大伯說,讓您安心為國家辦事,不要輕易便上一些人的當。長毛雖平了,但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他還說,功高震主的人,沒有幾個是得善終的。” 夫人緘口不語,左宗棠不由反問一句:“他就說了這麼兩句?他說的這是什麼呀?怎麼像得道高僧的偈語啊?好好地,我怎麼便會上了人家的當呢?我會上誰的當呢?” 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老爺您已經把官做到了總督,什麼事沒見過呀?怎麼會輕易便上人家的當呢?可大伯千真萬確就是這麼說的。” 左宗棠披衣下床,開始一邊在屋裡走動,一邊慢慢咀嚼曾國藩的這兩句話。夫人用手拍著床鋪道:“老爺,剛才還躺得好好的,怎麼說起來就起來了?您躺下想事情不是也行嗎?您如今比不得從前啦。從前您是鄉間舉子,現在您可是朝廷大員啊!” 左宗棠聞言一愣,不由反問一句:“你說我現在是朝廷大員?朝廷大員?朝廷?”他低頭走了兩步,忽然迸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多虧你提醒,否則我到死也不會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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