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中國護士在美國

第32章 3、母親教誨根深蒂固

中國護士在美國 张萍 4295 2018-03-16
如前所述,我的母親出生在一個大家族裡,是滿族正白旗。我的外公和外婆的祖先都在清朝內務府裡做事,任職一品、總督之類的官位。當年在慈禧太后身邊服侍多年的四格格,就是我外婆的九嬸嬸。 我母親在大家族的女孩兒中排行第八,所以小名叫八妞。和她同父同母的還有兩個哥哥,即我的大舅和二舅。但不幸的是,我大舅於15歲那年患上肺結核因醫治無效而早逝。 從母親的長相、氣質和風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是滿族人的後代。年輕時的母親長得極其文靜而又清秀,典雅而又飄逸。她自幼按照滿族人的習俗,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由北京女二中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輔仁大學教育系,1952年輔仁大學與北京師範大學合併後,轉入學前教育專業。

母親自上世紀50年代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外交部幼兒園工作,相繼擔任教養員、保教主任、園長等職務,直到她退休為止。數十年如一日地、全力以赴地將其畢生精力傾注在那些活潑可愛的、象徵著祖國未來的孩子們身上。她當年的孩子們,現在有許多都成為各行各業的精英。 母親退休後,仍舊十分關注幼兒的早期教育。先後參加了北京市玩具協會、自閉症兒童的智力開發,以及學齡前兒童教育的諮詢活動,並出版多部有關幼兒教學的論著,成為全國老一代著名的幼兒專家之一。 我自幼雖是生活在外祖父母身邊,見到母親的機會並不多。儘管我那時還是她唯一的孩子,母親終日地忙工作,很少有時間和精力顧到我。外交部幼兒園當年在海淀區黃莊一帶,那個年代裡,一說到海淀區,好像就很遙遠了。母親平日就住在幼兒園的宿舍裡,只有到了周日,才回外公家看看我。恐怕正是因為這樣,母親帶給我童年的點點滴滴才變得珍貴起來。

記憶中的母親樸素得很。冬日里,永遠是一件藏藍色的對襟布衣裡面罩著一件同色的棉襖。夏天時,又永遠是白色的短袖上衣配一條淡色的裙子。母親身上從來沒有什麼濃郁的香水味,有的只是淡淡的洗髮精的清香。她是個典型的中國式的母親,感情含蓄而不外露,並不怎麼擁抱和親吻我,亦不多說讚揚的話。 母親在我身邊陪伴我最長的一段時間,是一次我病重住在兒童醫院裡,斷斷續續地昏迷了很多天。那年我4歲。當我慢慢地一步步地掙扎著從死亡邊緣回到母親的身邊時,浮現在我眼前的是母親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後來母親告訴我,她當時很擔心我會死去。那時年幼,對生與死的概念含糊不清,不過我卻清楚地知道,母親最大的希望是我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幼年時節,母親對我的教育,樣樣都是可圈可點的。 記得在我5歲時,幾乎是剛剛有了錢的概念的時候起,母親就送給我一個小小的存錢盒。存錢盒是用房子的樣式做成的,清雅而嬌嫩的粉色屋頂下,有著乳白色的四壁。房子的正面有兩扇形象逼真的窗戶,以及一個小巧玲瓏的門。屋頂有個小小的煙筒,所有的硬幣,1分、2分、5分的錢幣,都可以從小煙筒裡投進去,等整個房子裝滿時,輕輕地打開小房子的門,所有的錢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我對這個小房子似的存錢盒,愛不釋手。不僅喜歡它外表的那種柔和協調的色彩,更喜歡那牽動人心的盒中物。如果把它填滿硬幣,剛好是5元人民幣。 5元錢!對當時的孩子來說,確是個不小的數字。 自從我有了存錢盒,每天都將一切硬幣放進去。剛開始時是在家裡到處搜尋外公、外婆的零散硬幣。後來則將自己的零用錢也一起放進去。從小房子的窗子望過去,屋子裡的硬幣一天天地多起來。於是,我的心也就有著一種與日俱增的興奮。

終於,有那麼一天,房子裝滿了。第一次裝滿時,母親建議拿到銀行,為我專開一個賬戶。開賬戶!小孩能做大人的事,總是格外興奮的。於是,抱著小房子,一路蹦蹦跳跳地隨母親去了銀行。 在銀行那高大的櫃檯前,坐著一個年紀輕輕的阿姨。我抬頭仰視過去,覺得那裡有著一種無限的莊嚴。只見阿姨慢慢地打開房子的小門,再仔細認真地數著。母親告訴她把錢放在我的名下。一切手續辦好後,那個阿姨便微笑地遞給我一個小小的存摺。我輕輕地打開,那上邊果真寫著我的名字,名字下邊是一個工工整整的“5元”的數字。我細細地看著,腦子里馬上幻想著將那“5”變成“10”,再變成“20”,我告訴自己要努力。 就這樣,存硬幣、去銀行的活動,一直堅持了很多年,成為我和母親之間共同做過的許許多多的有趣味的往事中的一件。

我的母親雖然出生在那樣一個富貴的家族裡,但她卻自始至終有著一種內在的樸素無華的素質。我見過一張母親二十多歲時的老照片,那是母親年輕時在他們住家的大宅門裡的留影。照片的背景是柳綠花紅的仙境,前面卻站了一個身穿素色花布旗袍、梳著兩條小辮子、含著微笑的母親。母親看上去明麗光鮮,卻不奢侈招搖。這張舊照片實際上是我母親一生的真實寫照。她在以後學有所成,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以及安度晚年的漫長的歲月裡,始終如一地保持著勤儉持家的特色。 今天,細細地回想起那個小小存錢盒的往事,我深深地體會到母親當時的用心良苦,她是想讓那個小小的盒子告訴我一個積少成多、勤儉持家的道理。歲月如梭,當年那個小小的存錢盒如今無影無踪。然而,裝在那個存錢盒裡的,母親對我所有的摯愛、教誨和期望卻久久地留在了我心靈的深處,讓我受益終生。

母親雖然很勤儉,卻會時常送給我一些小禮物,她的每樣禮物都是很有紀念性的。在我入小學的前一天,母親一下送給我兩樣禮物。一件是書包,另一件是花色紗巾。書包是黑色皮革的,文雅大方。我至今仍記得皮包上細細的紋理,那條紋恰似母親的情感,那樣的嚴謹、細膩、條理清晰。紗巾是透明的,上面有著許許多多紅黃相間的彩球,它領著我進入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幻世界。當時中國的輕工業還不夠發達,紗巾幾乎是清一色的。只有母親送給我的這條,是那樣別緻,那樣與眾不同。我喜歡極了,把它圍在頭上,系在脖子上,蒙在臉上,終日不離身。 1964年,母親到北戴河參加“四清”工作,為期一年。回北京時,她從海邊帶給我很多各式各樣的貝殼和五光十色的石頭。石頭的大小不一,形狀各異,色彩綺麗,對我這個生長在京城的孩子來說,那真像是從阿里巴巴山洞裡挖來的寶貝。後來我用彩石,自己做了一個小小的盆景,放在我的床頭桌上,想母親時,就看看它。

到了“文革”期間,我上小學四年級時,舉國上下都受到“讀書無用論”的影響,人們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我當時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上,對於數學的學習不求甚解,一個字“混”。結果終於混出一次數學測驗不及格。當我把考卷交給母親時,母親的臉異常嚴肅。記得當時我們母女倆面對面地坐著,母親從學知識談起,直到理想、道德、人生,總共講了三小時。我們之間這樣的交心,以前沒有過,以後也再沒有過。僅此一次,卻讓我終生難忘。以後,我無論做什麼事,都講求認真、力爭第一,這和母親的這次長談不無關係。 除了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以外,讓我感到自豪的是母親有著一雙靈巧的手,她喜歡為我編織各式毛線衣。沾著她手香的毛線衣陪伴著我一路走來,成為我心中最富有色彩的記憶。

幼年時節,在我的故鄉京都古城裡,人們大多還是以絨、棉製品來禦寒。毛線衣褲仍算是一種很奢侈、很時髦、很特別的裝束。由此,母親為我親手編織的那件毛衣就變得更加珍貴了。那是一件用水紅和乳白兩色細線編織而成的套頭毛衣。母親用紅線作底色,用白線在上麵點綴出秀美多姿的各式小花。小小毛衣,看上去像是一件極其精巧的藝術品,活潑中帶著幾分文靜,艷麗中含著些許淡雅,天真中透著點滴成熟。毛衣的針針線線都凝集著母親豐富的想像力和別緻的審美觀。母親就是這樣用她手中的線,讓我童年的生活變得更加絢麗多彩。 求學時期,“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那時的人,不僅在思想、行為、語言方面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就是在穿著上也變成了清一色。 “文革”中,學生們的裝束大多是軍綠上衣、藍布褲子,遠遠望去,總是灰濛蒙黃糊糊的一片,分不出男孩兒和女孩兒。在那個年代裡,母親不能再為我編織帶花的毛衣了。她卻選了一種透著青春氣息的棗紅色毛線,為我織了一件貼身毛衣。這件毛衣雖然是一色,又沒有任何花樣,但質地卻出奇柔軟細膩,穿在身上既輕巧又暖和,既舒適又合身。儘管我不得不在毛衣外面罩上一件軍裝,領口處卻可以露出那似有若無的棗紅色。僅僅是這一點點的更新,就足以使我的內心升起一層層的喜悅和夢幻。母親就是這樣用她手中的線,為身處特殊年代的我增添了幾多色彩、美好和快樂。

改革開放時代,中國的衣著文化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面貌。市場中,各種各樣、款式新穎的時裝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毛衣的色彩和花樣更是林林總總,數不勝數。人們沒有必要再像以前那樣辛辛苦苦地編織了。母親卻仍舊一如既往地買線、編織。當我開始戀愛時,母親為我親手編織了一件花樣翻新的淡藍色毛衣。這件毛衣的特點是曲線柔和,伸縮有度,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一個苗條少女的身影。它讓我在那個花枝招展的大千世界裡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高雅和清純。母親就是這樣用她手中的線,使我在戀愛中的心情,既能像藍天那樣的明淨無雲,又能似海水那般的輕鬆自如。 在母親的一生中,編織始終就是她的愛好。她用她手中的一寸寸的彩線細細地編織出一個流光飛舞、變換萬千的世界。穿上她親手編織的每一件衣服,就像是得到了一個又一個溫馨真情的擁抱,而慢慢地流入內心的那份甜蜜,更會化成一種天長地久的情懷。

自從我自己做了母親之後,便更能從內心體會到母愛的真誠、無私和偉大。我現在身居美國,與母親已是聚少離多。 2005年的春節前後,我有機會回北京,在父母家小住兩個月。母親格外高興,她以她全部的愛來歡迎我這個遠方歸來的女兒。七十多歲的她,仍舊不辭辛苦地照料著我的生活起居,讓我感到一種少有的踏實。山轉水轉母親仍是家庭堅實的軸;雲變風變,母親仍像泥土一樣沉穩執著。而我最喜歡做的是坐在母親身旁,靜靜地聆聽她講她的童年,那些遙遠的、另一個時代的往事,對我總有著一種神奇的誘惑力。 母親對她自己家族的歷史的回憶,多半是零零星星的片段式的。她講逢年過節時的那份華貴和熱鬧,講舊時結婚的禮節,講她所見過的所有絢麗多彩的珍珠,講旗袍的來歷,講旗鞋的新穎,講滿族女人的頭飾。 我從她的故事裡,了解到旗袍最早是滿族人穿的長袍,衣袍鑲邊,多多益善。直到1911年,雖然清王朝統治早就結束了,旗袍卻沒有因此而消失,反倒是一路翻新,一直走到今天。旗人穿的鞋,又叫“寸子鞋”,鞋面為彩繡,看上去無任何特殊之處。不同的是鞋底,木質高根,鑲在鞋底正中,一般是3到6厘米高,形似花盆,所以又叫“花盤底鞋”。而滿族已婚女性的發式,多是綰成如意式的髮捲,所以又叫“如意頭”,遠看恰似頭頂上頂了個牌樓。 誠然,對於一個現在遠居他鄉、長年生活在地球另一半的我來說,這些故事早已成為一段發了黃的陳年舊事,早已離我遠去。但是貫穿在這些故事中,一路走下來的主線,卻是我那一直深深愛戴的母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